王 健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音樂學院，江蘇南京 210013)

19世紀浪漫主義聲樂體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藝術歌曲。藝術歌曲作為歌曲的一個品種，它是歌曲體裁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據(jù)考證，藝術歌曲這個術語是從德語Lied和英文Artsong翻譯過來的。藝術歌曲有著特定的表現(xiàn)手段和相應的創(chuàng)作方式，并且也有著嚴謹?shù)男问浇Y構特點和重詩重情表現(xiàn)的音樂風格。19世紀，藝術歌曲隨著抒情詩的興起而繁榮，鋼琴在歐洲家庭的普及也使浪漫主義藝術歌曲得到普及。舒伯特與舒曼同是19世紀偉大的浪漫派作曲家，他們的一生創(chuàng)作了許多優(yōu)秀的聲樂以及器樂作品。尤其是在藝術歌曲領域，舒伯特與舒曼都有頗深的造詣。舒伯特享有“歌曲之王”的美譽，舒曼則被贊譽為“詩人音樂家”。舒伯特與舒曼一樣，都有著浪漫主義敏銳的靈感，他倆都是多產(chǎn)的作曲家。舒伯特的一生創(chuàng)作600多首歌曲，舒曼在1840年開創(chuàng)了藝術歌曲之年，創(chuàng)作的歌曲占其一生創(chuàng)作200多首歌曲的一半以上，平均3天一首?！抖谩放c《詩人之戀》分別是舒伯特與舒曼創(chuàng)作的聲樂套曲，是他們的經(jīng)典代表作，也是這兩位作曲家被演繹最多的作品之一。所謂“聲樂套曲”，是在統(tǒng)一的思想構思下，由一些結構上互相獨立，情節(jié)上互相有一定聯(lián)系的歌曲組成，作品通常用第一人稱來敘述。《冬之旅》與《詩人之戀》是舒伯特與舒曼以杰出詩篇為歌詞創(chuàng)作的聲樂作品。選擇這兩位大師的兩部經(jīng)典作品進行差異研究，從而分析他們對于作品情感的表達，藝術歌曲的創(chuàng)作，作品的調性、節(jié)奏以及鋼琴伴奏等特點。研究兩位作曲家創(chuàng)作手法的不同，可以加強對作品的理解，也能更深刻地了解兩位作曲家所做的偉大貢獻。本文試從舒伯特和舒曼對于作品《冬之旅》與《詩人之戀》的詩詞選取和處理、調式調性分析、鋼琴伴奏以及節(jié)奏特點等幾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冬之旅》與《詩人之戀》詩詞的選取和處理

舒伯特的《冬之旅》是根據(jù)德國抒情詩人威廉·繆勒的同名詩歌而創(chuàng)作的。他受原詩的觸動寫成了由24首歌曲連貫起來的聲樂套曲。這是一組抒情音樂詩，然后用一整部音樂編配而成。這24首歌曲既相互聯(lián)系成一整體，又各自獨立。標題順序為:1晚安;2風信旗;3冷凍的淚;4凝結;5菩提樹;6淚河;7在河面上;8回顧;9鬼火;10休息;11春夢;12孤獨;13油車;14白發(fā);15烏鴉;16最后的希望;17在村莊里;18風暴的早晨;19幻影;20路標;21旅店;22勇氣;23虛幻的太陽;24老藝人。歌詞的內容描繪了一位被社會、戀人拋棄的流浪者，在一個寒風飄雪的冬日，離開家鄉(xiāng)，去尋找自己的歸宿。

舒曼的《詩人之戀》選自亨利?！ずＤ陡枨臅分械摹妒闱槟婚g詩》，舒曼從65首抒情詩中挑選出最能觸動他心弦的16首詩歌，寫成了聲樂套曲《詩人之戀》。描寫了青年對少女的愛戀、憧憬及失戀的痛苦，最后將愛情裝進棺材中沉入大海。這16首歌曲的標題分別是:1燦爛鮮艷的五月里;2從我的淚水里;3玫瑰和百合;4當我凝望著你的眼睛;5我愿把我的靈魂隱沒;6萊茵河，圣潔的河流;7我不怨你;8那小巧的花兒如果知道;9笛子和小提琴;10當我聽見那首歌;11男孩愛上女孩;12在明媚的夏天清晨;13我曾在夢中哭泣;14我每夜在夢里;15來自古老的童話;16古老邪惡的歌。整部套曲就像一部抒情的敘述詩，情景交融，形象鮮明，具有強烈的感染力。

兩部作品從某一方面來說又是兩位作曲家的生活的寫照?！抖谩肥且徊繉ψ约荷钜呀?jīng)絕望的流浪者的悲歌，具有早期浪漫主義的悲劇色彩，作曲家舒伯特對生活的渴望與無奈在這一套曲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抖谩房此圃诿鑼懞锏囊晃涣骼苏呗o目的寂寞流浪的故事，事實卻是舒伯特自己生命歷程的寫照。《冬之旅》這部作品完成于舒伯特辭世的前一年。這一時期的舒伯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許多生活上的磨難，他病倒過，被出版商壓榨過，被愛人拋棄過，這部套曲中很多曲目都映射出作曲家在希冀與幻滅，甚至生存與死亡之間的心理搏斗。

舒曼的家境殷實，生活比較富足，他的作品以積極向上的愛情題材居多?！对娙酥畱佟愤x取的亨利希·海涅的詩歌，本是以海涅與他的表妹之間的愛情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詩詞的內容充滿了愛與恨的交織。海涅與舒曼相識，他們兩個情感經(jīng)歷相似使舒曼非常喜歡用海涅的詩歌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這部《詩人之戀》被譽為“舒曼愛情日記”。1829年舒曼在維克教授處學習時結識了教授的女兒克拉拉，克拉拉經(jīng)常陪同舒曼一起上課、練琴，朝夕相處使他們產(chǎn)生了深厚的友誼，到1835年，舒曼無法抑制心中火熱的情感對克拉拉表達了自己的傾慕之情?？死邮芰耸媛膼矍?，但兩人的戀情卻遭到了維克的強烈反對。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舒曼終于在1840年與克拉拉結婚。鋼琴才女克拉拉給舒曼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源源不斷的音樂靈感，兩人的結合、愛情的喜悅使舒曼從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他對這來之不易的愛情十分珍惜，為了傾訴心中的悲酸甜蜜，記錄下愛情道路上的曲折，他要創(chuàng)作有詞的音樂來歌唱愛情，而《詩人之戀》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他的作品充滿真情，富有強烈的浪漫色彩。

舒伯特與舒曼對詩的處理方式很相似，他們的目標并不是以旋律與伴奏為目標，然后再把原有的詩句配上去，而是以詩人的觀念結合自身的情感來引導他們自己的靈感，曲中的一切都是用音樂來增強詩原有的思想與構思。他們都重視詩歌的內容以及意境，并且不斷挖掘詩詞的意蘊和內心感受，成為了一種在詩歌基礎上再創(chuàng)造的藝術。

二、《冬之旅》與《詩人之戀》調式調性特點

《冬之旅》與《詩人之戀》的調性色彩都是比較灰暗的?！抖谩氛赘枨灿?4首歌，其中16首都是以小調作為主調的，占了總套曲的三分之二。《詩人之戀》雖然也是悲劇色彩濃重的作品，但是與《冬之旅》比較而言，大調式的運用要多于舒伯特的《冬之旅》，16首作品中有9首是大調作品。

《冬之旅》對于調性的布局多次運用了同名大小調以及關系大小調進行轉調?！对娙酥畱佟烦诉\用同名大小調以及關系大小調的轉換，更大膽自由地運用了離調的手法，增加了音樂的色彩性。在《冬之旅》中，《春夢》《回顧》《路標》都是運用了同名大小調的轉調手法?！对娙酥畱佟分型笮≌{的轉調只用在了《從我的淚水里》。舒伯特創(chuàng)作的《冬之旅》除了基礎的同名大小調、關系大小調的轉換還大量運用了半音或經(jīng)過音。舒伯特的轉調手法說明了他注重根據(jù)歌詞的氛圍和音樂的色彩進行調性的轉換，他超越了古典主義相對嚴格的調式安排。舒曼的《詩人之戀》調性更為復雜。他頻繁地運用離調的手法，迷惑和模糊調性色彩，除了以關系大小調不斷地進行交替轉換，還運用嚴格模進的手法進行轉調，例如《我不怨你》。在同一樂句采用不同和聲對比，不斷改變調性色彩，例如《笛子和小提琴》。精心編排歌曲尾奏的調式使鋼琴伴奏聲部音樂為下一首歌曲做鋪墊，巧妙地將整部作品貫穿成一個整體，例如《笛子和小提琴》的尾聲以及《當我聽見那首歌》的前奏，從升f小調平穩(wěn)地轉到g小調。

從《冬之旅》與《詩人之戀》的調性對比來看，舒伯特雖然在轉調方面、變和弦的應用方面和半音的處理方面都有大膽的創(chuàng)造，但他的作品還沒有完全擺脫古典主義的影響，在轉調布局上比較規(guī)整。舒曼在調式調性上充分發(fā)揮了調性的色彩功能，而且也更敏銳更廣泛地變換了調式，使用轉調的手法非常多樣，并且因為豐富調性而使得音樂更貼合歌詞的意境以及情緒。

三、《冬之旅》與《詩人之戀》鋼琴伴奏旋律節(jié)奏特點

1.整體的旋律特點

旋律是音樂的靈魂，舒伯特創(chuàng)作的旋律清新細膩、情感真摯，他創(chuàng)作的旋律與詩歌完美融合，旋律線與伴奏能夠恰當?shù)乇磉_詩中的情緒和各種形象。舒曼的歌曲旋律獨具個性，猶如獨奏曲般鮮明。縱觀整套作品，會發(fā)現(xiàn)舒曼使用大量的前奏與間奏和尾聲來補充演唱的旋律。就旋律的歌唱性而言，舒曼是不如舒伯特的，但是舒曼的旋律更傾向語言化。

《冬之旅》這部套曲講述的是一個流浪者在冬天毫無目地行走，因此，在舒伯特的創(chuàng)作中，他將這個“腳步聲”運用音樂的形式貫穿整部作品。正是這個貫穿于歌曲的腳步聲，使得歌曲的旋律伴奏與詩歌完美地結合，表達出詩中主人公的情緒。

例如第一首《晚安》?！锻戆病愤@首歌描繪的是孤獨的流浪者在大雪迷漫的夜晚開始自己痛苦的旅行，他臨行前在變了心的愛人門上寫下了“晚安”的字樣，以表流浪的決心和不滿。流浪者堅定的腳步聲里還帶著悲憤，充滿凄涼。因此歌曲的前奏，左手的旋律來表現(xiàn)流浪者的腳步聲。見譜例1。

譜例 1

用鋼琴伴奏的這種節(jié)奏型來模仿腳步聲，不斷出現(xiàn)下行的八分節(jié)奏的旋律與八分音符的伴奏節(jié)奏相同，使人感覺到流浪者行走于雪地時低落的心情。

這種具有性格色彩的旋律和節(jié)奏，還出現(xiàn)在了第三首《冷凍的淚》、第六首《淚河》、第七首《在河面上》、第十首《休息》等歌曲中，都以不同的形式組合出現(xiàn)旋律與節(jié)奏，形象地描繪出流浪者不同心情。

《詩人之戀》在旋律上給人最直觀的印象即是歌曲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前奏、間奏和尾聲來補充演唱的旋律。舒曼用大量的尾聲，仿佛要把詩人心中深層的情感用綿延的音樂繼續(xù)挖掘，這樣的運用不僅形象地延續(xù)了詩人的抒情，同時也給人無盡的想象空間。

例如第五首《我愿把我的靈魂隱沒》。見譜例2。

譜例 2

詩人把愛人比作百合花，回味著心上人獻給他的吻，完全沉醉在愛情的甜蜜中，因此在歌曲演唱結束后，結尾部分用三十二分音符分解和弦，曲調如行云流水，暗示詩人激動的心情。尾奏部分似乎詩人仍然持續(xù)回憶著曾經(jīng)的美好，給人意猶未盡的感覺。

又如第十首《當我聽見那首歌》。見譜例3。

譜例 3

詩人沉浸于那份無望的愛情中無法自拔，即使愛人已經(jīng)成為別人的新娘，但是她曾經(jīng)唱過的歌曲卻依舊勾起了詩人對她的懷念。詩人火熱的胸膛崩裂，淚水長流。歌曲結尾時人聲停止了，但是鋼琴依舊意猶未盡變換著和弦，仿佛繼續(xù)飄飄灑灑地唱著那首心愛的人的歌曲，忽遠忽近，直到離去。

2.《冬之旅》與《詩人之戀》的節(jié)奏特色

節(jié)奏上舒伯特在《冬之旅》這部套曲中頻繁地交替使用十六分音符、三連音和切分等節(jié)奏型來形象刻畫主人公的情感變化。舒曼的《詩人之戀》在節(jié)奏型的使用和安排上最突出的是使用三十二分音符、不是很流暢的十六分音符和附點節(jié)奏型等來增加歌曲的推動力和流動感。此處以《冬之旅》第十三首《油車》與《詩人之戀》第十二首《在明媚的夏天清晨》作為比較。

首先《油車》與《在明媚的夏天清晨》均為6/8拍節(jié)奏，并且在演唱上都是弱起。在兩首歌曲中，舒伯特與舒曼賦予他們作品中的節(jié)奏特色尤為明顯。這首作品前奏是連貫的三連音的節(jié)奏型加上頓音，表現(xiàn)出遠處馬車帶著激動忐忑的主人公緩緩過來，兩個小節(jié)的重復之后左手不變，右手加入，在聽覺上增加了層次感，也體現(xiàn)出油車越來越近、主人公越來越激動的心情。見譜例4。

譜例 4

《在明媚的夏天清晨》這部作品節(jié)奏舒緩旋律優(yōu)美，歌曲情緒安靜卻充滿憂傷。鋼琴左手演奏低聲部旋律并與右手交替補充右手的十六分音符琶音，這種十六分音符的分解和弦伴奏織體使音樂充滿游離飄渺的氣氛。見譜例5。

譜例 5

在舒伯特創(chuàng)作的藝術歌曲當中，鋼琴的聲部總是被賦予了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力，它除了為聲樂的旋律部分的和聲或節(jié)奏起到烘托作用，更重要的是它還能夠描繪出音樂的意境、刻畫出歌詞故事的情節(jié)、塑造音樂的形象、表達音樂的情感，有的時候甚至還要作為另一個聲部與演唱者對話、交流。

在舒曼的藝術歌曲中，鋼琴與人聲是密不可分的，有的時候鋼琴所占的比重甚至超過了人聲的部分。在套曲中，舒曼有的時候會放棄前奏選擇開門見山表現(xiàn)形式，有的時候卻會在歌曲的末尾處加上大段的鋼琴尾奏，這讓人覺得既像是尾聲，又像是歌曲的發(fā)展部分，從而把人帶入歌曲的意境，引入新的想象空間。

四、舒伯特與舒曼藝術歌曲的特色

舒伯特的一生短暫，但是創(chuàng)造出了值得我們耗費一生精力去研究的音樂瑰寶，《冬之旅》是舒伯特這一生完成的最后一套完整的聲樂套曲，也是他在生命中最為黑暗無助的時期，用詩意的音符將詩歌變成了音樂，把痛苦的呻吟融入了閃光的音樂，而鋼琴伴奏部分，更加是以瑰麗的色彩，跌宕起伏的旋律、多變的伴奏音型和手段，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出流浪者心中最深切最渴望被感知的痛苦，正如他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

舒伯特將詩歌、旋律、節(jié)奏調性曲式都密切地結合起來。作為目前音樂與史學界公認的藝術歌曲領域第一人，他的歌曲創(chuàng)作總體上表現(xiàn)出單純敏感、柔和優(yōu)美、親切而又深沉的藝術特征。他的歌曲較為明顯地體現(xiàn)出古典主義的繼承性，同時又在注重古典主義的均衡典雅的基礎上，富含想象的滲透客觀原則。舒伯特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尤為注意將主題置于作品的重要位置，并善于將自身的悲歡際遇匯入他對人生、對愛的無限渴望之中。在表現(xiàn)上，他擅長主觀情緒的抒發(fā)，又善于采用多樣的具體表現(xiàn)手段。作品中洋溢著極為內在的抒情性特征。在鋼琴部分的藝術表現(xiàn)中，舒伯特做出了突破性的巨大貢獻，作品中表現(xiàn)出極大的襯托和描繪作用，使傳統(tǒng)鋼琴伴奏功能產(chǎn)生了飛躍，他的音樂多顯自然、淳樸、流暢，旋律具有強烈的歌唱性。

作為“音樂詩人”，舒曼熱愛文學，尊重詩歌，他喜歡琢磨詩歌的語音語調，并且用相應的旋律來表現(xiàn)，使得詩歌與旋律緊密相連。《詩人之戀》充分體現(xiàn)了舒曼的這種才華，他用抒情的旋律和浪漫的情感勾勒出一個真摯、細膩、癡情的詩人形象，描繪出詩人的相思之情，《詩人之戀》中所反映的愛情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算是舒曼的個人經(jīng)歷。

舒曼的歌曲創(chuàng)作在舒伯特的基礎上更是意境深邃、充滿詩意，充分體現(xiàn)出音樂就是人內心情感的真情實錄的極高水平。另外，由于舒曼本人具有極高的文學修養(yǎng)，所以他在創(chuàng)作中特別注重對原詩的深入解讀，并將鋼琴部分巧妙、有機地與詩歌部分結合，使得歌曲更為深動、觸動人心，舒曼歌曲創(chuàng)作的鋼琴部分在舒伯特的基礎上又做出了巨大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他的歌曲給人一種似乎立足于鋼琴的支撐，追求伴奏與歌聲旋律平衡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