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1

天氣不錯！埃米莉頭戴天鵝絨軟帽，手挽亞麻布刺繡小包，慢慢走在公路上。遠處的花田里薰衣草正在盛開。八月了！一年的光陰過半，埃米莉想到這兒不由得嘆了口氣。

“埃米莉，你要去哪里？”一輛汽車從身后駛過來。

“我去跳蚤市場買口銅鍋！用了五十年的鍋子，今天早上壞掉啦?！?/p>

“噢，上車吧，我恰好要路過一個市場……”

“真是太感謝你了，孩子……”埃米莉上了車。車“嗚”一聲，開走了。

埃米莉是個沒結(jié)過婚的老姑娘，一個人住在祖父留下來的房子里。沒有朋友，老親戚也不再往來了，她在園子里種植玉米土豆和一些蔬菜，維持著清貧而簡單的生活。大部分時光是孤苦的，雖然有時還算自得其樂。遺憾的是，自從養(yǎng)了九年的老公貓亞當(dāng)死去，她就常常被一種恐懼的感覺折磨著——萬一有一天相同的命運輪到她呢？那一天大約不會太遠，她七十三了，死神開始在路口徘徊啦。

走進市場，埃米莉感到眼花繚亂。賣舊家具舊電器的，賣舊衣服舊玩具的，還有許多叫不上名的玩意兒。埃米莉慢慢走著，因為震驚而氣喘吁吁。

沒多久，埃米莉看到了她想要的東西：一塊舊帆布上擺著些廚具，其中有一口銅鍋。銅鍋雖然生了點綠銹，看起來卻相當(dāng)厚實堅固。

“銅鍋賣嗎？”埃米莉把鍋拿在手里。

“賣！”舊貨商人冷冷地說。

“多少錢？”

舊貨商人盯了埃米莉一眼。老太太渾身散發(fā)古董氣，眼睛卻孩子似的單純。她多少天沒買過東西了？可能連一磅黃油多少錢都不曉得呢。

“一百鎊，不能再少了！”

“這么貴？”埃米莉大吃一驚。

“小姐，您多久沒進過商店了？現(xiàn)在的物價您大約不知道吧？”舊貨商人臉上擺出厭惡的表情。

埃米莉羞愧地想，她太久沒有出門了，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許東西漲價了呢？

“不能再便宜了嗎？”

“不能了。它值這個價！也許過些日子還要漲呢，這些古董的東西，您知道的，廠家早不生產(chǎn)了。”

埃米莉打開小包，仔細地數(shù)出鈔票，交到舊貨商人手上。她的心感到疼痛！東西太貴了，想當(dāng)年她買那只鍋子的時候，才花了五鎊！

埃米莉帶著鍋子慢慢往回走，嘴里直念叨：“一百鎊，一百鎊……”太貴了！但也許它值這個價？埃米莉舉起鍋子仔細察看。它是赤紅色的，身上帶有歲月留下的痕跡，可是很結(jié)實！蓋子沉甸甸的，墜得埃米莉手腕痛?；厝ビ门f布擦一擦，或許會像太陽一樣閃閃發(fā)亮吧？

埃米莉舉起銅鍋，神經(jīng)質(zhì)地親吻：“你是一口最珍貴的銅鍋，我親愛的！我會用你煮最美味的飯菜，直到死去。你會用心陪我到老嗎？我知道你會的，寶貝兒！因為你是一口最珍貴的銅鍋嘛……”

在路人異樣的目光中，埃米莉不停地親吻銅鍋，不停地自說自話，像個瘋子。那口銅鍋本來是沒有生命的，在埃米莉的親吻撫摸和贊美下，它慢慢有了生命，有了自己的感知。

“她是愛我的！”銅鍋感動地想。原來的主人像丟破鞋一樣丟掉了它，她卻把它當(dāng)寶貝買回來，為它花了整整一百鎊！在舊貨市場漂泊了那么多天，買家出價從來沒有超過三十鎊的。她花了一筆巨款，把它從可惡的商人手里解救出來，它有什么理由不報答她呢？它應(yīng)該煮出最美味的飯菜，必須的！

2

埃米莉回到家里，倒在破沙發(fā)上休息了一會兒，才有力氣爬起來煮飯。煮飯之前她用舊布、毛刷和肥皂把銅鍋清潔了一遍，直到它金光閃耀得像一頂皇冠。

“哈，多漂亮的鍋，我撿到寶了！”看著煥然一新的鍋子，埃米莉忘掉了一百鎊，完全沉浸在擁有新鍋的喜悅里。

“煮一鍋玉米湯，園子里的玉米正鮮嫩！”埃米莉跟自己說。她哼著歌兒去采玉米，把剝好的玉米粒放到鍋里，添上水。銅鍋坐在爐子上，藍色的火舌不斷舔著鍋底，鍋子漸漸發(fā)出細細的吟唱，埃米莉忙著擦拭爐臺，不住眼地瞟著她的新鍋，心里又興奮又快活。

煮好了，埃米莉把湯盛在盤子里，坐下來，莊重地舀了一勺。

“啊，真好喝！”不知是今天心情好還是玉米太新鮮，湯好喝得不得了！埃米莉一口接一口貪婪地吞著，因為感激不停地贊美上帝。

3

埃米莉以前常常把種出來的東西擺在公路邊賣，換點錢貼補家用。但是現(xiàn)在沒工夫了，她在園子和廚房里不停地忙著，用心愛的銅鍋煮湯、煮菜：奶油小土豆、洋蔥肉湯、清水煮豌豆、嫩焯蒲公英……所有的湯菜都是那么美味可口！過去的七十三年中她從來沒有嘗到過呢。

一天上午，一輛汽車直開到埃米莉的宅子前。

“埃米莉！埃米莉！”

埃米莉推開大門，看到是以前經(jīng)常買她蔬菜的威爾士。

“什么事，親愛的孩子？”埃米莉笑容滿面地走出去。

“我想買點兒蔬菜，好久沒看到您擺攤了，”威爾士忽然停住話頭，盯著埃米莉的臉，“埃米莉，你長胖了！氣色也變好了，臉頰簡直像嬰兒般嬌嫩！”

“是嗎？”埃米莉開心地笑著，她好多天沒照鏡子了，還不知道呢，只覺得所有的裙子都緊了?！班?，威爾士，我想我長胖應(yīng)該歸功于一口神奇的銅鍋。它能煮出最美味的飯菜！你愿意來看看嗎？我剛煮了一鍋土豆，也許你愿意嘗嘗！”

威爾士太太鉆出車門，他們家的男孩也跟著鉆了出來。威爾士遲疑地看了看他們。

“去嘗嘗吧，埃米莉的食物很新鮮，我受夠了火腿三明治！”威爾士太太說。

埃米莉熱情地請客人在餐桌旁落座，她從心愛的銅鍋里舀出濃湯。湯的香氣讓威爾士家人不停地翕動鼻子。男孩說：“真好聞啊?！?/p>

盤子上了桌，一家人扯起湯勺喝起來。埃米莉期待地看著他們。

“啊，真好喝！”不出所料，威爾士太太的眼睛里射出精光。威爾士本人不顧體面貪婪地咂著嘴巴，土豆的濃汁直滴到襯衫上。男孩把滿滿的湯勺不停地往嘴里送。他們的吃相讓埃米莉樂開了懷。

“有月桂葉，還有，咖喱？也許還有一些別的神秘調(diào)料，比如中國草藥……”威爾士太太品評著。

“你應(yīng)該跟埃米莉抄一份菜譜！”威爾士喊道。

“事實上，我什么都沒有放，除了土豆和鹽！”埃米莉很得意，“我跟你們說過，我有一口神奇的銅鍋！”

威爾士一家瞟了瞟灶上的鍋子。就是一口普通的老式銅鍋，毫無出奇之處——當(dāng)然，它能有什么出奇之處呢？獨居老人的生活是足可憐憫的。

吃光了盤子，威爾士一家人意猶未盡地用餐巾擦嘴。臨走的時候買了好多埃米莉種的土豆，還有一些別的蔬菜。

4

過了兩天，威爾士又開著汽車來了。威爾士太太見到埃米莉就跟她嘟囔：“我回去就做了土豆?jié)鉁曳帕嗽鹿鹑~和印度咖喱，還有一點點珍貴的中國草藥。但是做出來的湯……”

“還是不要提你的湯了！”威爾士厭惡地說。

“埃米莉，我還想吃你煮的土豆湯，或者別的湯也成。太美味了，我忘不了！”小威爾士說。

“就去煮，我的小甜心！”

埃米莉興高采烈地挖來了土豆，去皮洗凈，切成大塊放入銅鍋。威爾士太太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盯著她的手在鹽罐和鍋蓋間移動。后來，埃米莉擦拭灶臺，鍋子冒出蒸汽，哼唱起歡樂的歌兒來了。

“就這樣了？”威爾士太太不相信似的問。

“當(dāng)然，有一勺鹽就夠了！”埃米莉自豪地說。

湯好了，盛到盤子里，威爾士一家人坐在餐桌邊，把勺子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

“這不科學(xué)！”威爾士太太氣憤地嚷道。

“就是這種味道！”小威爾士嘆息道，他瞇著眼睛享用起來，勺子碰得盤邊叮當(dāng)作響。

威爾士太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土豆湯除了一點鹽，別的什么都沒有放！可是它的味道為什么那么鮮美呢？真是絕世美味啊，女王也未必享受過。她急切地吞咽著，細細地品嘗著，弄不明白奧秘在哪里。

“我有一口神奇的銅鍋！”埃米莉說。

這不是威爾士太太想要的答案，她認為這是個無厘頭的答案。

臨走時威爾士太太又帶走了大包蔬菜，她還留下一句話：“親愛的埃米莉，也許我們還來吃午飯呢，帶著我親手烤的巧克力蛋糕。你愿意接待我們嗎？”

“當(dāng)然愿意，我的孩子！”埃米莉驕傲地說。她有一口神奇的銅鍋嘛。

威爾士一家在埃米莉這兒吃了五次午飯，最后一次吃的是胡蘿卜煮豌豆。他們照例把盤子吃得一干二凈，吃完了還要求再買些胡蘿卜和豌豆。埃米莉去園子里采給了他們。威爾士一家?guī)е鼈兇掖译x開，等汽車在車道上消失之后，埃米莉回到廚房，想好好擦拭心愛的銅鍋，卻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

5

威爾士太太把鍋子放在爐火上，鍋里滿滿地裝著切碎的土豆。她加了一點鹽進去，虔誠地攪動著，威爾士和小威爾士滿臉崇敬地看著她。

“蒸汽出來后，美味的土豆湯就做好啦?！蓖柺刻氖謴腻伾w上拿開。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無限深情地盯著鍋子，直到它冒出蒸汽吹響口哨。威爾士太太打開鍋蓋，開始盛湯。威爾士和小威爾士系著餐巾坐在餐桌前，手里緊緊地握著勺子。

“見鬼！這是什么玩意兒？”威爾士大叫起來。

“太難吃啦！”男孩扔掉了勺子。

威爾士太太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她的臉立刻痛苦地扭曲了——完全不是那個味道啊。

6

埃米莉躺在床上，聽到門口汽車?yán)软?，她掙扎著爬起身，看到來的是威爾士一家?/p>

“埃米莉……”威爾士不安地說。但是埃米莉沒有注意到他異樣的神色，她只想跟熟人好好地訴一訴苦：“你們相信嗎？上次你們走后，我的銅鍋失蹤了，我那能煮出美味食物的鍋子??！”

“你相信嗎，埃米莉？你的鍋子在我們家待了一夜！到家打開后備箱我才看到它，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給你送來了，真抱歉，昨晚我們參加舞會去了……”威爾士太太臉不紅心不跳地捧出了鍋子。

“噢，寶貝兒！”埃米莉呻吟著接住了鍋子，激動得熱淚盈眶。她雞啄米似的不停親吻它，好像剛剛跟親人經(jīng)歷了一場生離死別。

“埃米莉，你愿意感謝我們嗎？如果有一頓清水煮蔬菜，我不反對?！蓖柺空f。

“當(dāng)然！馬上就會有，一鍋奶油煮花椰菜！我親愛的鍋子，你總算回來了……”埃米莉一路親著鍋子進了廚房。

奶油煮花椰菜很快做好了，威爾士一家坐下開始吃。那是他們吃過的最奇異的花椰菜！舌尖的甜美，齒間的清香，陽光的味道，溫馨的眷戀，牽腸掛肚的想念，還有一抹淚水般的微咸……啊，他們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融化了！

“如果能一輩子吃這樣的花椰菜，多么好！”男孩眼淚汪汪地說。

7

埃米莉的煮菜出了名，一些得知消息的人趕來請求品嘗。埃米莉很高興能亮一亮她的手藝，不，是銅鍋的手藝！她用簡單而美味的煮菜招待他們，寂靜的老園子很快門庭若市。

埃米莉喜歡熱鬧，也喜歡客人們吃完煮菜后發(fā)出的滿足嘆息，可是她年紀(jì)大了，接待一撥又一撥的老饕，她的身體漸漸感到吃不消。

一天晚上，埃米莉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后，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廚房。她想把鍋子好好擦擦亮。

埃米莉沒能擦拭鍋子，她倒在了廚房的地板上——連日勞累，她的心臟病發(fā)作了。

埃米莉呻吟著，手徒勞地伸出去。她夠不到電話，也夠不到藥瓶，她睜大眼睛，只看到彌漫的黑霧里晃動著死神的身影。

“砰！”“砰！”什么東西在響？埃米莉掙扎著抬起頭，看到是那口銅鍋，它從爐臺上跳下來啦！

銅鍋跳上食品柜，取出藥瓶，又跳到埃米莉面前，把藥丸喂到她的嘴里。埃米莉嚅動的嘴唇碰到了銅鍋的把手，把手像剛出爐的面包一樣柔軟滾燙。

“親愛的鍋子……”埃米莉說。

銅鍋定定地看著埃米莉——它的眼睛是肚皮上閃動的兩點光影。它多么亮啊，比爐火還要溫暖光明。它沒有嘴，但是埃米莉聽到它在說話——沒有聲音，她也能聽懂。

“主人，你會好起來的。”銅鍋緩慢而低沉地說。它將把手伸到埃米莉的手里，熱量從那里一直傳到埃米莉的心臟，她的心臟立刻活潑地跳動起來。埃米莉睜大眼睛，眼前的一切不再恍惚了，她看到銅鍋的眼神里有無限的感激和深情。感激她什么呢？把它從舊貨商人手里買下來，還是那些親吻和愛？

銅鍋知道埃米莉有多么愛它，埃米莉也知道銅鍋對她有多少愛，就從現(xiàn)在。

8

埃米莉在門口掛出一塊木牌，牌子上寫著：

由于身體原因，即日起不再接待任何食客，從前的老親戚除外。

埃米莉和銅鍋敬啟

每天還是有無數(shù)的汽車停在埃米莉門前，雖然沒有美味的煮菜。他們瞻仰神奇的銅鍋，參觀埃米莉的園子，離開的時候大包小包地帶走埃米莉種植的蔬菜。只有少數(shù)人偶爾能享受到特殊的待遇，比如威爾士一家——威爾士太太甜蜜地跟埃米莉說：“埃米莉，你年紀(jì)大了，經(jīng)營那么大的園子會累壞的。我們來幫你采收西紅柿播種甜豆吧，報酬是一頓工作餐，只是一頓工作餐而已！”

過了一些日子，埃米莉收到一封信。信是一位遠房侄女寫來的：

親愛的埃米莉姑媽，還記得我嗎？我是您的小桃樂絲！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也不小啦！我辭了職，想搬來跟您同住，您能接收我嗎？我是從報紙上得知您還住在老宅子里的，報紙?zhí)岬搅艘豢谏衿娴你~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您愿意收留我，我就能弄清楚它是真還是假了。

我愿意照顧您的晚年，您愿意嗎？愿意就給我回封信吧。吻您！

您永遠的甜心小桃樂絲

過了幾天，埃米莉把回信交給了郵差，信上簡單地寫著：

親愛的桃樂絲，我和銅鍋都同意你回來。

你幸運的埃米莉姑媽

桃樂絲過來后，園子會熱鬧起來吧？她當(dāng)年就是個活潑的小姑娘。銅鍋大約會喜歡她，因為埃米莉是喜歡她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