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周禮》被譽為“三禮之首”,歷代研究者對其看法差異頗多,尤以宋代學者最為顯著,或有盡信周禮之學的,或有借周禮復古為名大行改革變法之事者,或有對周禮懷疑乃至斥責其為虛妄之言者,本文將兩宋之時對周禮各持己見的學者觀點總結起來進行比較,大抵可分為四派,借此一窺宋代經(jīng)學的蓬勃生機。
[關鍵詞]《周禮》;周公之道;王安石變法;官制
作為“三禮之首”的《周禮》,自問世以來就充滿爭議,它的成書年代古可言至西周,近可說到西漢末年,它的作者眾說紛紜,或言為周公取五帝三代治國之法而成,或言為西漢末年劉歆為王莽造勢而造的偽書,誰是誰非,難以定奪。唯其問世以來,歷代大儒皆有研習,宋代學者成就頗為繁盛,研究整理的著作有一百多部。但宋代學者對其爭論分歧極大,更有熙寧變法摻雜其中,導致《周禮》褒貶之詞愈發(fā)繁多。本文謹將宋代學者對《周禮》的看法羅列其中,做一總結性的闡述,至于對錯是非,非我所能評論。
一、盡信派
自漢代以來,對《周禮》的尊崇是儒學界的主流,舉凡劉歆、鄭玄等大儒都對《周禮》推崇備至,劉歆認定《周禮》為周公所著,并將原書書名由《周官》改為《周禮》,但是《周禮》全書中并未有未有任何一處提及“周公”二字。而鄭玄更是“括囊大典,網(wǎng)羅眾家”,廣搜博稽,訓釋經(jīng)文,在充分吸收前代圣賢研究的基礎上寫成《周禮注》一書。他篤信《周禮》為周公所著,進而認定《周禮》書中所記的政治制度即是周制,《禮記》等經(jīng)中凡是不與《周禮》相同者,即是殷制或夏制。宋時,疑古之風盛行,形成了主張打破家法門戶、主張義理闡發(fā)的“宋學”,宋儒疑經(jīng)問古,對《周禮》的批判懷疑之聲較為尖銳,因此盡信派就顯得較為鮮明。
事功學派代表人物的陳亮,就極為看重周公之道。陳亮《經(jīng)書發(fā)題·周禮》開宗明義就說:“《周禮》一書,先王之遺制具在,吾夫子蓋嘆其郁郁之文,而知天地之功莫備于此。后有圣人,不能加毫末于此矣?!蓖瑫r在《六經(jīng)發(fā)題·周禮》中陳亮贊道“集百圣之大成,文理密察,累累乎如貫珠,井井乎如畫棋局,曲而當,盡而不污,無復一毫之間,而人道備矣。人道備,則足以周天下之理,而通天下之變。變通之理具在,周公之道蓋至此而與天地同流,而憂其窮哉”!陳亮認為《周禮》是先王所作的完善之極的制度,后代雖有圣賢,卻不能對《周禮》進行絲毫的修改;周公之道完美無瑕,可以與天地一樣長久,無論世事如何變化,《周禮》都可以適用,此即通天下之變,而無有窮盡之時。春秋戰(zhàn)國之時,諸侯并起,周室王權衰落,但卻仍能維持自身的存在,是因為周公之道使諸侯不忍取而代之。當是之時,“周雖自絕于天,有能變通周公之制,而行之天下,不必周,而周公之術蓋未始窮也”。秦奪天下而廢周公之道,遂有其亡。陳亮認為周朝能維持八百年的統(tǒng)治,而秦朝卻二世即亡,根本區(qū)別分別便在于周禮的存亡。陳亮認為后世王朝必然會以周制為根本,根據(jù)自身需要,加以增減損益。周公之道是王朝長治久安的良策。此外,葉適、陳傅良對《周禮》評價都非常高,葉適曾說:“以余考之,周之道固莫聚于此書,他經(jīng)其散者也。周之籍固莫切于此書,他經(jīng)其緩者也?!标惛盗家嗾f:“大抵《周禮》、《古文尚書》,三代之法存焉,讀者未易造次?!庇终f:“嘗緣《詩》《書》之義以求文、武、周公、成、康之心,考其行事,尚多見于《周禮》一書?!边@一派出于對經(jīng)文的相信,都認定《周禮》所說俱為周代制度,《周禮》是周公所作,完備詳盡,不可更改。
二、學用派
任何理論的學習都不是僅僅為了夸夸其談,若是不能將其利用起來,則不如將其丟棄。《周禮》是講解制度的書,那么在充分學習吸收的前提下,應該嘗試將其利用,體現(xiàn)其政治價值。宋代王安石便是學用派的代表人物。北宋嘉佑三年(公元1058年),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萬言書,極陳當世之務,主張變法以除國弊,其略曰:“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故也。”又曰:“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不足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耳?!庇衷唬骸俺家灾^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謂當法其意而已?!ㄆ湟?,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蓖醢彩兎ǖ木璞阍谟凇胺ㄆ湟狻比?,蓋《周禮》創(chuàng)作年代距王安石的年代已有一千多年,無論是生產力的發(fā)展、生產關系的變革,還是社會面貌的改變,國家狀況的不同,二者相差甚遠。因此王安石對《周禮》的利用只能用其意,即集權、強兵、理財、重農,如果只是將周禮中的官制照搬到現(xiàn)實中,弄出幾萬個莫名其妙的官職來,那便是照貓畫虎、貽笑千古了?!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載有熙寧五年十一月丁巳王安石與宋神宗的問對,文中提到的是王安石對“泉府之法”的看法,可以從中看出王安石對《周禮》的批判式的學習:“上謂王安石曰:“‘市易賣果實,審有之,即太繁細,令罷之如何?安石曰:‘……陛下謂其繁細,有傷國體,臣愚切謂不然。今設官監(jiān)酒,一升亦賣,設官監(jiān)商稅,一錢亦稅,豈非細碎?人不以為非者,習見故也。臣以為酒稅法如此,不為非義,何則?自三代之法固己如此?!吨芄佟饭碳赫魃蹋徊辉祈殠族X以上乃征之。泉府之法,物貨之不售,貨之滯于民用者,以其價買之以待賣者,亦不言幾錢以上乃買。又珍異有滯者,斂而入于膳府,供王膳,乃取市物之滯者。周公制法如此,不以煩碎為恥者,細大并舉,乃為政體,但尊者任其大,卑者務其細。此先王之法,乃天地自然之理。”王安石對《周禮》學而不盲崇,能充分認識其不足之處,他堅信《周禮》雖為舊典,但其法卻可維新,在整個變法過程中,王安石一直在努力將將《周禮》的政治智慧與其變法革新的具體實踐結合起來。知行合一、學以致用是這一派的特色。
三、懷疑派
這一派對《周禮》存在懷疑,認為《周禮》一書雖為周公所著,但傳承過程中遭后人篡改,混入了一些并不屬于周公之道的內容。這一派自古有之,大都是對《周禮》的官制太過完善龐大產生質疑,不太符合西周初年的情況,但又認定此書系周公所著,于是認定其中龐雜繁瑣之處皆為后人添加篡改。熙寧變法失敗后,因王安石引用《周禮》內容而治國,于是懷疑者增多,或疑王安石不得其法,所用之法皆為《周禮》之中混雜內容,并非周公之道。這一派以二程、朱熹等理學大家為代表。
有人問《周禮》之書有沒有訛缺,二程答曰:“甚多,周公致治之大法,亦在其中,須知道者觀之,可決是非也?!倍滩煌耆穸ā吨芏Y》,認為周公大法在其中,但訛缺之處亦多,只有明道之人才能理解并用作決是非的標準。二程對王安石利用《周禮》鼓吹變法反感,認為王安石非真正明白者,用而不得其法,故而失敗。
朱熹認為:“《周禮》一書,廣大精微,周家法度在焉,后世皆以《周禮》非圣人書,其間細碎處雖可疑,其大體直是非圣人做不得?!敝芏Y大致綱領是周公所作,但細節(jié)之處卻非周公所為,蓋周公忙于治理天下,有所心得不必自己親手書寫,由其口述而他人執(zhí)筆,故而綱領精神無誤,但文字細節(jié)卻有差池。朱熹雖對《周禮》認可,但卻并不主張門人修習。朱熹說:“理會《周禮》,非位至宰相,不能行其事。自一介論之,更自遠在,且要就切實理會受用處。若做到宰相,亦須上遇文武之君,始可得行其志。”“且如讀書:《春秋》有制度之難明,本末之難見,且放下未要理會,亦得?!痹谥祆淇磥恚瑢W習、運用《周禮》都是需要條件的。首先,理會《周禮》非德高位重者不能行其事。這是因為《周禮》本為周公所撰,本為宰相治國所用,因此只有權位和才能符合的人才能真正學習理解。其次,想要運用《周禮》還須遇上文武之德君,方可實施其政治制度之藍圖,謀天下之太平。朱熹還說:“不敢教人學。非是不可學,亦非是不當學;只為學有先后,先須理會自家身心合做底,學《周禮》卻是后一截事。而今且把來說看,還有一句干涉吾人身心上事否?”朱熹認為學有先后之分,應當先將修身養(yǎng)性放在第一位,在身心內省的基礎上才能學習政治制度。如果本末倒置,則后果不堪設想。朱熹有此一說,大抵是對王安石變法失敗的慘痛教訓有感而發(fā)吧。
四、否定派
這一派徹底反對《周禮》,認為《周禮》非周公所著,其書內容荒誕不經(jīng),不合常理,所謂周公所著,只是后人穿鑿附會,并不任何證據(jù)可言。這一派以歐陽修、蘇轍等為代表。
歐陽修的觀點最為鮮明,他在《問進士策》中問到:六經(jīng)者,先王之治具,而后世之取法也,……《周禮》其出最后,然其為書備矣。其天地萬物之統(tǒng),制禮作樂,建國居民,養(yǎng)生事死,禁非道善,所以為治之法,皆有條理,三代之政矣!而周之治跡,所以比二代而尤詳,見于后世者,《周禮》著之故也。然漢武以為‘瀆亂不驗之書,何休亦云‘六國陰謀之說,何也?然今考之,實有可疑者。夫內設公卿大夫士,下至府史胥徒,以相副貳;外分九服,建五等差,尊卑以相統(tǒng)理,此《周禮》之大略也。而六官之屬略見于經(jīng)者,五萬余人,而里閭縣鄙之長、軍師卒伍之徒不與焉。王畿千里之地,為田幾井,容民幾家;王官王族之國邑幾數(shù),民之貢賦幾何,而又容五萬人者于其間,其人耕而賦乎?如其不耕而賦,則何以給之?夫為治者故若是之煩乎?此其一可疑者也。秦既誹古,盡去古制,自漢以后,帝王稱號、官府制度皆襲秦,故以至于今,雖有因有革,然大抵皆秦制也。未嘗有意于《周禮》者,豈其體大而難行乎?其果不可行乎?夫立法垂制將以遺后也,使難行而萬世莫能行,與不可行等爾。然則,反秦制之不若也,脫有行者,亦莫能興,或因以取亂,王莽、后周是也,則其不可用決矣!此又可疑也。然其祭祀衣服車旗,似有可采者,豈所謂郁郁之文乎?三代之治,其要如何?《周禮》之經(jīng),其失安在?宜于今者,其理安從?其悉陳無隱。歐陽修以“一可疑”、“又可疑”之論,對《周禮》的制度之繁以及其難以施行提出質疑,而且從王莽、后周的實踐得出“其不可用決矣”的結論,并大膽地提出這樣的設問:“《周禮》之經(jīng),其失安在?宜于今者,其理安從?”蘇轍對《周禮》也有懷疑,他曾說:“世言周公之所以治周者,莫詳于《周禮》。然以吾觀之,秦漢諸儒以意損益之者眾矣,非周公之完書也。凡《周禮》之詭異遠于人情者皆不足信?!?/p>
《周禮》一書多有值得商榷之處。如官制體制,細數(shù)官名官數(shù),多達五萬余人,這樣龐大的官員數(shù)目,俸祿供養(yǎng)問題如何解決?此外《周禮》所述之王畿,四方相距千里如一盤棋局,近郊、遠郊、甸地、稍地、小都、大都相距皆百里十里之方,完全沒有考慮山川河流的分割,就好像是在白紙上作畫一樣,在現(xiàn)實當中是絕不可能實現(xiàn)的。從考古資料來看,《周禮》一書并非周公所著的,他的思想理論符合于戰(zhàn)國晚年的儒家學說,大抵應為戰(zhàn)國晚年儒生所著。因此歐陽修等人對《周禮》的懷疑是值得肯定的
宋儒學者精研《周禮》學說,或尊崇、或懷疑、或否定,正應為其思想學風開放,諸家爭論不休,才能打破鄭<注>、賈<疏>“久定一宗”的僵局,開以義理解<周禮)之研究新途徑,在<周禮>本經(jīng)的闡釋方面獨樹一幟,從而變考證之學為論辯之學,賦予<周禮>研究新的方法和新的內容。這種思想學風是值得我們這些后繼者學習的。
作者簡介:許驍(1990年2月出生),男,漢,安徽黃山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歷史文獻學專業(yè),研究方向:古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