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完滿的?;蛞驗槭聵I(yè),平時工作累得像狗一樣,到年終卻發(fā)現(xiàn)全處的獎金你最少;或因為健康,百病纏身,疼得整夜無法入眠;或因為婚姻,家中天天爭吵,節(jié)假日也不得安寧,最終夫妻兩人快到知天命的年紀,還是選擇分道揚鑣。用我時常掛在口里的一句話來說,就是“誰的人生不狼狽”?
但是,無論我們?nèi)绾味x自己的人生,如何認為自己的生活很絕望,只要你沒有成為七天前昆明恐怖襲擊分子刀下的一員,沒有成為一天前馬來西亞飛機失事中的一員,只要你還活著,你仍是幸運的。
剛知道,馬航波音777失聯(lián)的154名中國人中,有九位南京人,五個畢業(yè)于清華的,兩個畢業(yè)于北大的,還有北外的、北郵的,還有那么多畫家和佛教徒,他們中三分之一是八零后,這些人都是行業(yè)的精英,如果不出意外,本可活上七八十歲的,可就是因為坐上了這架飛機,他們飄飛了,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些了悟人生的佛教徒,本是參加法會的,想不到,他們卻用自己的身體獻了祭,真正地放下、解脫了。這是人生多么大的無常?!而另一個18人的家庭旅行團本來訂了失聯(lián)航班的票,卻因為一個孫子3月7日過生日,最后改簽了,與這場災難擦肩而過,這又是人生多么大的福分?!
有的人天天在天上飛,一生平安無事。有的人剛剛出生不久,或一生只坐過一次飛機,可這樣的事,就讓他們攤上了。就像某一天你偶爾路過一幢樓,樓上正好扔下一塊磚頭,正好砸到你,你能弄得清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嗎?
記得一位丹麥作家曾把人生比作攀高塔,這座高塔最高只有100層,且建在高空中。一個人達到最頂峰,就會自動摔下來。誰也不知自己會在20層或63層的哪一層摔下來,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往上爬,不知哪一天、哪只腳會踏空,掉下去粉身碎骨。
最初攀登時,我們看到的總是希望和賞心悅目的景色,我們會對眼前的一切流連忘返,旅伴們也會在某個新的平臺上給我們打氣,祝福我們一路快樂。所以,二十多歲的我們總是野心勃勃,內(nèi)心常常充滿夢想、幻想和臆想。但隨著年事的漸長,我們中的一些智者慢慢學會了思索,他們變得冷靜,知道每往前走一步都有掉下去的風險,他們會停一下腳步,在某個階梯上看看風景,但有更多的人是不甘心,他們忘記了前面的災難,只想開足馬力,攀上那100層階梯。結(jié)局無疑是“命定的必然”,且這個“必然”可能來得比他人更早。
沒有人知道自己的人生什么時候會戛然而止。一個人的生命降臨是偶然的,一個人的生命離去也必然是偶然的,只不過這偶然當中有一個“大必然”,那就是“終有一死”的必然。
面對這個必然,我們每個人都會感到生命的遺憾。為了讓臨終前的那一嘆息聲小點,我們活著的每個人都想盡辦法在有生之年拼命找尋自己想要的東西,以減少自己的悔恨。
張愛玲寫過《小團圓》,也是為了這個目的??墒堑剿ナ罆r,也沒有將這本書完成。因為身體不佳和其他種種我們無法知道的原因。一本書都不能夠完美,更何況一個人的人生?
既然終有成為一小堆碳火的必然,既然知道自己來時一絲不掛、去時一縷青煙,那是不是做好事與做壞事都一個結(jié)果,去天堂與去地獄是不是都一樣?這個問題過去有人問,現(xiàn)在有人問,將來也一定有人問。起碼這個問題,我個人就曾深度思考過。
做為一個有神論者,我寧愿信其有,不愿信其無。
就像我新浪博客首頁上方那段告白寫的那樣——地獄是一群人圍坐在一個有肉湯的大鍋四周,個個卻餓得面黃肌瘦、絕望痛苦,他們每個人都拿著一只可以夠著鍋子的湯匙,卻因為匙柄長過他們的手臂,沒有辦法把鍋里的東西送到嘴中,所以他們異常悲苦。而天堂呢?正相反,這里的人也同樣在一個房間,但他們每一個人把匙里的東西喂給別人,因而他們個個身強力壯,大家無論做什么,都很開心、很快樂。
所以,我愿意相信好人是去了天堂,無論他們用何種方式“偶然地離去”;壞人一定是去了地獄,無論他們用何種方式延長了自己的壽命,那也不過是區(qū)區(qū)的幾十年,和天堂的美好與永恒相比,仍是瞬息而短暫的。
我還愿意相信馬航上那些失聯(lián)的善良者,他們在3月8日這一天與神相遇在黑夜的海上,海上空闊的風,已安全地把他們的靈帶回了家,他們的影子,已刻在了我們看不見的沙灘上。而做壞事的人,已被神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生永世不得翻身。而對于我們尚且活者的人,只是暫時棲居在一塊黑色的巨石上,我們還可以看海面上飄忽的濃霧,看蔚藍大海上白色的海鷗,還有遠處一閃一閃的燈塔,但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歸于天空和大海交接處的那片夕陽。
生命短暫而悠長,凄美而荒謬,喧嘩而寂寥。但我想說,無論世界如何蒼老、世事如何滄桑、世態(tài)如何炎涼,活著,善良地活著,最大限度地忘記痛苦,最大限度地尋找快樂,這永遠是我們平民百姓應持的“最高信仰”。
在塵世的霧霾之外
時光是個巨大的黑洞,汲取著我對生活的巨大熱情,飄逝了那些璀璨的煙花記憶。
離開名利場這臺“絞肉機”,成為一名自由職業(yè)者,已有9年了。
9年來,我都在與一個詞較量,那個詞就是“寂靜”。寂靜地做一名母親,為上高中的兒子燒飯做菜,保證他能在兩年后的高考中達到某名牌大學的錄取分數(shù)線;寂靜地做一名與世無爭的人,與陽光、花草、書本、電腦為伴,努力不參與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
當然,偶爾也不忘記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日漸衰敗的身體,看看各零部件運轉(zhuǎn)是否正常,腸胃和脂肪肝有無惡化的趨勢。高興時,購幾件鮮艷的衣服,拍幾張靚麗的照片,讓自己的博客多些看客和點擊;百無聊賴時,和朋友喝喝茶、吃吃飯,吹吹牛、唱唱歌,“圍觀”或“擠兌”一下國際、國內(nèi)重大新聞,針砭一下讓我看了就胃疼的社會時弊。如果再有空,就到城市的邊緣看風景,在行走的愉悅與居家的失眠中昏噩地輪回。
習慣了站在社會的最底層、站在被權貴們傷害的地方,任風打雨吹。習慣了一個人在瑟瑟的秋風中,望著夕陽中的湖水遐想天堂。與世疏絕,幽人獨往,飄若孤鴻,這就是一名不懂奉迎、被體制傷過的“媒體人”加“宅女”被注定的命運。
沒有什么不好,也沒有什么好。樹葉飄落,變成滋潤樹根的肥料;冰雪融化,匯成浸潤大地的清流。一切在我看來,都不堪一擊,都合乎宇宙變更的自然規(guī)律,都如風飄零。
只是不知道,像我這樣尼姑般安詳?shù)男木?,還有什么人能讓我為之念想或唏噓,還有什么事能重新點燃我寫作的熱情。用過去一位常向我約稿、現(xiàn)在卻疏于聯(lián)系的雜志編輯的話來說,你現(xiàn)在的文章已沒有了火氣和塵土味,像在桃花潭水中洗過一樣,過于潔凈和安寧了。
他說得很對,人老了,火氣自然小了,嘴巴自然緘默了,文章的受眾面自然也窄了。
這個世界,永遠是屬于年輕人的,他們才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這個世界,也永遠是屬于實干家的,他們總能不斷創(chuàng)造出財富,用金錢來造福子孫。而像我這樣活在虛似網(wǎng)絡中的人,只能是一個人的狂歡,一個人的憂傷,并努力在自娛自樂的幻化生存中,逐漸釋放對生活的絕望,完成上帝交付的最初使命。至于讀者的關注和喜愛,那已不重要,這超出了我個人意識深處的渴望。
不過,寂寥的文字,也能找到它寂寥的用武之處。這個世界并不只是需要喧囂的,總有人愿意遠離世俗的羈絆,愿意到田野、到阡陌中去,過一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慢節(jié)奏生活。他們是這個世界最清純,也是最落伍的人。世界離他們很遠,他們也對這個世界保持距離或警覺。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已忘記了這個繁華世界的存在,忘記了都市的夜總會、霓虹燈和黑暗中骯臟的交易,他們不再述說這個世間的仇苦和哀怨,只愿在陰霾的塵世之外、在歲月的崇山峻嶺中,找尋那份原始的純。
不能兼濟天下,就獨善其身吧!在看不見的遠方,總有一些靈魂默默走在還鄉(xiāng)的路上。
就像那次出行,江南稠密的春雨正在做短暫的喘息,一夜火車車輪與鐵軌的碰撞,就把我?guī)У搅苏阒猩絽^(qū)一個綠樹掩映、江水漣漪、山上有隱逸高僧的煙雨世界。
滿耳蟬鳴,滿目青翠,滿鼻清香,滿懷清風,我不知怎樣形容這個讓我愜意的古城,只知道對這樣一個集雅千年、翰墨飄香的古城,沒有來由地就喜歡。
蕩舟湖畔、尋幽覓勝,并不是一個旅人的目的;讓孤寂的心情在湖光山色、水澗密林中妙曼起來,讓干枯的心靈濕潤起來,并流淌出汩汩的泉水,才是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的跋涉要義。
兩天的游走,不知不覺中,我的文字就輕舞飛揚起來。
我踩著被歲月打磨得锃亮的古石子路,徜徉于江南首族九座巍峨的牌坊下,穿梭于鄭氏祠堂古風撲面的翹角飛檐,聆聽著“江南第一家”的晨鐘暮鼓,閱覽著與瑪雅人同樣神秘的“巨石天書”,俯仰仙華山的雋毓靈秀,飽覽古村落的清麗婉約,感受到逃往自然、叩問歷史的美好。
這是一座與神衹相通的小城,有著一萬年以上的歷史,中國農(nóng)耕文明的飲煙曾從這里裊裊升起,同在長江流域的河姆渡人與良渚人都是這里“上山人”的“弟弟”,只是忙碌于生存的人們沒有時間持續(xù)地為它解密,這座小城和博物館中那粒深藏在陶土之中的稻谷一樣,慢慢地死寂了,被人們遺忘了。
在這浩渺的一萬年間,多少金戈鐵馬消逝如煙,多少帝王將相泯然于世,沒有人知道。在時光的原野上,這里曾怎樣的枯榮,沒有人知道。那謎一般幽深的紅塵往事,都堙埋在歲月的云煙中。只有那累累苔痕的石橋、那一簇簇從青灰色瓦頂縫隙里拔地而起并逐漸蔓延開來的茅草和野花,告訴我曾經(jīng)的輝煌。
在那里,我每走一步,都走在悠遠而沉重的歷史地毯上。
不知道為什么,回到都市的自己總也忘不掉那個掩蔽在青山綠水中黑瓦白墻、茅草飄飛的古老村落。
我還記得村兩邊白色的野花寂寂綻放,池塘里的鴨子盡情嬉水,老宅墻角的雞冠花紅得那么耀眼,一只蜷縮窗臺的老貓微顰眉頭,悲切地呼喚它的同類,用它特有的詩意語言。我還記得一位滿臉溝壑的老人從古巷深處踉蹌走來,那深邃的雙眸背后,有我不能探尋的渾濁和干裂。這是一條被時光載走的河,頹敗得已沒有流淌的力量。我快速地舉起相機,像祭奠深秋中最后一抹落紅一樣,讓他定格在我的博客上。所有見到照片的人,都說這位老人像極了羅中立油畫中的《父親》。只有我知道,在這個村落,像這樣的老人并不罕見,他們一個個都可成為中國電影中大山農(nóng)民的“原生態(tài)”。
更讓我驚嘆的是,那只有四十多戶人家的小村,還有一座教堂,肅穆的教堂塔尖與山坳的梯田、云霧構成了一幅絕美的風景。我甚至夢想有一天自己會在這里做一次禮拜,聽一次講道,做一名牧師。
這里還有一個寵大的鄭氏家族,這說明,我的前輩和祖先曾在這里生活過?;蛟S他們的精魂至今還飄逸在大山深處、在有天光的小院中,與風、霧、飲煙相伴。更或許,他們還在靜靜等候我的到來。只是我看不到他們匿藏的身影,只顧一個人虛擬跋涉,直到被命運的風暴折斷了翅膀,才翻山越嶺、穿越時光的荒寂甬道來到這里找尋我的祖先。
我想象著,一萬年前,我的先人叩開簡陋的柴門,捧一把稻谷,撕一塊獸肉,生吞活剝,茹毛飲血。每當有人捕獲到獵物,整村人就聚集在村前的樟樹下,在那宛如仙境的小溪邊跳舞。傍晚,夕陽映紅了整個山寨,一位德高望眾、圍著草裙的母系氏族首領端坐在火堆中間,給村里的男女老少分派食物,他們過著自給自足的原始共產(chǎn)主義生活,那一定是不介意世俗的月盈圓缺、也不管塵世的白天黑夜、只縱享慵懶與溫情的一種男耕女織的生活吧!
那是一個讓人靈魂得到伸展的地方,只是我不是考古專家,不能還原歷史的真實,也沒有人能還原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一萬年太久,我只能莊嚴地在這靜謐的“上山遺址”上,臨風而立,空靈玄想,任思緒游游蕩蕩,飄向看不見的遠方。
離開那個古村落的傍晚,弄堂里彌漫起來的薄霧,被亮起來的燈光籠罩出一團團黃暈來。夕陽下,老人們端著飯碗透露出恬淡、古樸的眼神,讓這個祥和的山村有了一種滄桑。一首周杰倫的歌曲《以父之名》從一扇窗里飄飛出來,更讓那條看不到盡頭的石板路變得厚重而悠長。
對這樣一個想起來就胸口溫熱的古村落,我既留戀又恐慌,想著它,我的眼睛就會蒙上一層彼岸的迷離和蒼涼,感傷和感嘆都逆流成河……這個世界每分鐘都有無數(shù)的窗牖被打開,又有無數(shù)的門墻被關上,不同的人走在不同的世界中。紅的、粉的、藍的、黑的,這個帶著神秘面具的古村落究竟是什么色彩的世界?我還真無法回答,只知道,當我走向這個世界,當我采集到那束來自大山深處的自然之光,我的身體又變成一枚堅硬的果核。為了夕陽下那個原始蠻荒卻又滿天繁星的家,我愿意摒棄一切世俗雜念,把昔日的得失、仇苦、悲喜和恩怨都拋到腦后,重新回到人生的原點,在夕陽晚風中,用那支生銹的筆,再度追逐那夢中的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