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誰都擁有三種人生:其一是自己所期望的人生,其二是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人生,其三是自己所認識的人生。理想的狀態(tài)是:三種人生并駕齊驅,互不抵觸。倘若它們各自為政,各自為戰(zhàn),一場悲劇就會板上釘釘。秦朝宰相李斯是典型的例子,他的人生軌跡呈現(xiàn)為異常醒目的拋物線,既有騰云駕霧,也有粉身碎骨。他實現(xiàn)了期望,經(jīng)歷了夢幻,但卑下的認識限定了他的高度,誤導了他的選擇,這種致命的背離具有終極殺傷力。
李斯早年的期望,說白了,就是高官厚祿,富貴榮華。你將它視為春夢也好,當作臆癥也罷,總之他的動力源泉非此莫屬。李斯的期望并非建立在流沙之上,他具有超凡的實力,文韜武略,樣樣齊全。中年之后,李斯的期望日益爆棚,輔佐嬴政締造固若金湯的大秦帝國,成為千古名相,他已無限逼近這個目標,可是功敗垂成。
李斯的發(fā)跡過程相當離奇。這位楚國上蔡的布衣,早年師從大儒荀況,學問功底扎實。他不甘心沉淪下僚,在楚國做個刀筆吏,于是效仿前輩張儀前往秦國尋夢。李斯先是博取了丞相呂不韋的賞識,然后又贏得秦王嬴政的信任。三十余年,他修明政教,網(wǎng)羅人才,協(xié)助嬴政削平六國,統(tǒng)一天下,若論功勞,在大秦帝國的文臣中絕對首屈一指。然而沙丘密謀使其人生觸礁拋錨,徹底失控。李斯跟胡亥、趙高結盟,是其一生中最大的敗筆。胡亥愚妄,趙高險惡,李斯周旋其間,步步驚魂。趙高指鹿為馬,李斯卻袖手旁觀,聽之任之。等到趙高羽翼已豐,根基已固,他這才預感到大勢不妙,再去與趙高掰腕子,已然智窮力絀,完全落在下風。有時候,保全富貴遠比追求富貴更艱難。一旦天下大亂,胡亥和趙高諉過于人,歸咎于丞相失職,甚至誣陷李斯之子李由縱匪過境。至此,這位昔日威風八面的帝國大臣,已無半條活路可尋。若套用當今股市術語,李斯無疑是一只超級“黑天鵝”,他的人生經(jīng)歷可用八個字來準確描述:低開高走,大熱倒灶。他玩弄權術和陰謀,害死師兄韓非,害死皇子扶蘇,害死大將蒙恬、蒙毅兄弟,與魔鬼結盟,與豺狼共舞,最終付出異常高昂的代價。
李斯所認識的人生直接闡釋了悲劇三部曲:年輕時,李斯是楚國的刀筆小吏,毫不起眼,有閑暇,他就去觀察廁所里的鼠輩,它們瘦骨伶仃,怯頭怯腦,每天吃些穢臭不堪的食物,卻擔驚受嚇。嗣后,他再去倉廩轉悠,發(fā)現(xiàn)那兒的碩鼠飽吃好糧好粟,個個大腹便便,竟然高枕無憂。李斯善于思考和總結,由鼠及人,不禁感慨系之:“無分賢良與陋劣,人類跟鼠輩并無不同,關鍵就在于自己處于何種環(huán)境和位置!”這是其認識的初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及至李斯當上丞相,長子李由出任三川郡守,其他兒子成了駙馬爺,女兒也一一嫁為皇子妃。他的身價和地位自然是一人之下、數(shù)千萬人之上。長子李由回京,老爹李斯設宴,百官前來道賀,寶馬香車絡繹不絕,填滿街衢。此時,李斯已看到盛極而衰的征兆。他感嘆道:“我曾聆聽恩師荀卿講過‘物禁大盛的道理。我原本只是楚國上蔡的平民,皇上不嫌棄我愚鈍,將我提拔到眼下滿朝文武無人能及的地位,可謂富貴到了巔峰。物極必反,盈滿則虧,可我還沒有找到歇腳息肩的地方!”李斯能講這番話,就說明他是個明白人。但他迷戀權勢,患得患失,又很難說他是一個真正通透的明白人。等到法吏將李斯押赴刑場,大難臨頭,他才對兒子李由說:“我想與你牽著黃狗,跨出上蔡東門,一同追逐狡兔,過自由自在的生活,還怎么可能呢?”遲來的覺悟已經(jīng)無濟于事。
三種人生,就這樣相互交織,彼此作用。所期望的人生猶如藍圖和夢境,想得美固然不費多少工夫,但要將它定形顯影,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所經(jīng)歷的人生則在很大程度上不由自主,時勢、環(huán)境、遭遇和個人選擇是否匹配,將決定生死成敗。所認識的人生尤為關鍵,有怎樣的認識,就會有怎樣的行動,有怎樣的行動,就會有怎樣的結局。我們必須承認,李斯老早就擁有了覺悟,但他的覺悟只是高等鼠輩的覺悟,死到臨頭,才倉促返回人類思維的原點,這就不妙了。
(摘自《時代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