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正青
1080年,蘇軾被貶謫為黃州團練副使,剛到黃州之時,他寄居在定惠院,有一天深夜在院里看著一彎孤月掛在疏落的梧桐樹間,一時情感涌動,寫了一首《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首詞中出現(xiàn)了兩個意象:幽人和鴻雁。其實我認為“幽人”和“鴻雁”是二而一的,都是蘇軾自稱,彼時蘇軾正幽居黃州的定惠院,因此自稱“幽人”,而“飛鴻”則是他用來自比的意象。
這個“幽人”,在殘月掛枝、夜漏滴盡的夜晚,悄悄一人從寓所出來,顯然是不想白天到處招搖;而且他又是孤傲的,并不因為自己的處境而自貶自卑,是“揀盡寒枝不肯棲”的。
任何人遭遇了幾乎喪命的磨難之后,劫后余生都很難一下子走出那種緊張的陰影,蘇軾亦當如此?!盀跖_詩案”對他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初到黃州住在定惠院以及后來全家團聚之后住在臨皋亭,他都是比較低調(diào)的,通信來往的人可謂寥寥無幾。在《答李端叔書》中蘇軾說:“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薄安粸槿俗R”也就不會成為焦點,也少惹麻煩;親友不與往來,也是怕惹麻煩。在信的末尾,蘇軾交代:“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從此處可以看出蘇軾對于自己的言行還是謹慎的。
這個“幽人”是不與外界多往來的,是低調(diào)的,是孤傲的。當然,蘇軾在寫這首詞的時候,那個幽居的人在眼前浮現(xiàn),但他已經(jīng)超越了那個“幽人”,成為一個觀賞者。朱光潛在《談美》中說:“藝術(shù)都是主觀的,都是作者情感的流露,但是它一定要經(jīng)過幾分客觀化?!挥谒囆g(shù)材料的生活何以不能產(chǎn)生藝術(shù)呢?藝術(shù)所用的情感并不是生造的,而是經(jīng)過反省的。”他又說:“藝術(shù)家在寫切身的情感時,都不能同時在這種情感中過活,必定把它加以客觀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承受者退為站在客位的觀賞者?!币虼耍趯懽鞯膭x那,作者由一種興發(fā)感動變?yōu)榱死潇o的反省,將自己內(nèi)心涌動的情感用他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編碼”,凝結(jié)成為永恒的藝術(shù)品,一代又一代的讀者讀了詞作,用自己的理解去“解碼”,在興發(fā)感動的剎那,與作者心心相印。這個“幽人”的形象經(jīng)歷了千年的風(fēng)雨,依然在我們眼前和心里活著。有時,“幽人”是我們所憐惜的作者,有時這個形象又成為了自己,有時,“幽人”又可以表達一種可以意會難以言傳的感覺。
蘇軾的詩詞中總是以抒情和議論為主,敘述和描寫的成分比較少。而這首詞卻是描寫多于議論和抒情,且在議論和抒情的時候似乎少了那種一貫體現(xiàn)的超脫和曠達的感覺。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開頭就是描繪了一幅安靜的月夜圖,“缺月掛疏桐”,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月光透過稀疏的梧桐枝葉斑駁照在地上的畫面;“漏斷人初靜”,夜深了,周圍一片寂靜,頓生一種蕭索之感。“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痹诩澎o的月夜,幽居之人獨自往來,與親友不通音訊,月光里的身影朦朦朧朧、若有若無,像一只孤單的飛鴻。詞的上闋幾乎都是在描繪一種寂寥的畫面,無論是殘月、疏桐還是幽人、孤鴻,都給人一種非常凄清、孤寂的感覺。
下闋起句先描述后議論,“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承接上文寫如同孤鴻一般孤寂的“幽人”受驚回頭,這般擔驚受怕所為何來?在“烏臺詩案”中大難不死,僥幸得生,又被貶到了黃州,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官——團練副使,不得不謹言慎行。按照蘇軾的那種曠達的個性是不愿這樣的,可是又不得不如此,因此內(nèi)心自是無比的怨恨,這種怨恨誰又知道呢?誰又能理解呢?蘇軾畢竟還是蘇軾,最后兩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币廊槐砺读俗约旱膫€性,那只孤鴻“揀盡寒枝”卻依然不肯棲息,因為不愿茍同別人,不愿違背自己的理想,不愿背離真實的自己,寧愿棲息在寒冷的沙洲,獨守寂寞。
“烏臺詩案”對于蘇軾的打擊是巨大的,在監(jiān)獄里,他受過酷刑,并且一直籠罩著死亡的陰影。任何人在“鬼門關(guān)”走一圈回來,總是會心有余悸的,更何況差點造成死罪的是他的詩作,于是變得沉默和謹慎是肯定的。“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這里很顯然描述了他這段時間的狀態(tài)。這段時間的蘇軾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之后依然狀態(tài)低迷,沒有緩過神來。即便如此,最后兩句依然可以看到我們熟悉的蘇軾的影子“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總之,我認為,蘇軾在這首詞中表達了一種孤寂和怨恨,這種孤寂與怨恨是因為他的個性與目前的處境格格不入造成的。他希望的生活是自由的,而目前卻不得不小心謹慎;他熱愛交友,但目前卻朋友很少,“始謫黃州,舉目無親”;他喜歡寫詩作賦,但是卻不得不收斂,婉拒了好多的求詩者;蘇軾好動不喜靜,每日不是朋友找他就是他找朋友,可是在這里,不得不獨自一人,如同詞中所寫“誰見幽人獨往來”。蘇軾這段時間是壓抑的,是真正感受到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