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 徐錦庚
1920年,陳望道翻譯了第一本中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然而在首印時,書名卻誤印成了《共黨產(chǎn)宣言》。在風雨如磐的戰(zhàn)爭年代,在山東省廣饒縣大王鎮(zhèn)劉集村,圍繞著一本首印中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演繹了一段蕩氣回腸的傳奇故事。
1975年1月,病重的周恩來總理仍惦記著首譯本的下落。就在這年秋天,一位用生命守護《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近半個世紀的老人,把它獻給了國家。
1920年2月的北京,寒風凜冽。在北京已無法立足的陳獨秀被迫離開險地,避往上海。
天還沒亮,李大釗扮成賬房先生的模樣,雇了一輛騾車送陳獨秀出城。分手時,他從懷里取出一本英文小冊子,鄭重地交給陳獨秀:“這是我從學校圖書館借出來的,想辦法把它譯成中文。欲知馬克思主義為何物,共產(chǎn)黨是什么樣的政黨,這是第一把開鎖的鑰匙。中國的出路和希望就在這里?!?/p>
陳獨秀輕聲念出書名:“《共產(chǎn)黨宣言》,太好了!”
1920年3月底,上海。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之一的戴季陶找到《民國日報》主筆邵力子:“托你物色一位高手,把我從日本帶來的《共產(chǎn)黨宣言》日文版翻譯成中文。”
邵力子說:“此等重任,非杭州的陳望道莫屬!”
戴季陶深知翻譯工作的難度極大,擔心陳望道難以勝任,就說先讓他試譯一下。
聽說戴季陶正找人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陳獨秀大喜過望,立即讓邵力子把他手頭那本英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一道捎上,供陳望道參考——34年后的1954年10月,當陳望道出席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時,周恩來特意問他,《共產(chǎn)黨宣言》主要根據(jù)什么版本翻譯的?陳望道說,主要根據(jù)英文版,同時參考日文版。
陳望道帶著重托,回到家鄉(xiāng)浙江義烏分水塘村。他知道,因自己剛剛在杭州“犯過事”,已引起當局的注意,需先找一個隱蔽處。
躲到哪里翻譯合適呢?
他房前屋后轉(zhuǎn)了幾圈,相中了自家屋旁的柴屋。
他在飯桌上對家人說:“從今天起,我要在柴屋干一件極重要的大事,不能讓人家曉得,也不能讓外人來打攪,大家多長個心眼兒?!?/p>
看著他那嚴肅的表情,一家人用一種惶恐的表情使勁兒點頭。
要準確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實在不是一件易事。因為文中大量的新名詞、新思想、新觀點,譯者從未遇到過,理解把握的難度相當大。當時,國內(nèi)雖然有一些零星的段落翻譯,但謬誤百出,如把社會主義思想同中國傳統(tǒng)的大同思想、安民思想混為一談。
陳望道的中文功底深厚,又力推白話文,精通英文和日文,留日期間還接觸過大量的社會主義者。可是,細細誦讀多遍后,他仍感到十分棘手,也理解了戴季陶為什么請他“試譯”了。
“宣言”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就讓他頗為躊躇。他在紙上寫了劃,劃了寫,絞盡腦汁,反復(fù)修改,最后敲定為“有一個怪物,在歐洲徘徊著,這怪物就是共產(chǎn)主義”。
雖是開天辟地第一人,但陳望道對《共產(chǎn)黨宣言》的翻譯還是大致準確的,奠定了中文版的基石。在這一基石之上,一些詞語后來在其他人的譯本中逐漸準確、通達、雅致起來。
整整一個月,陳望道足不出戶。到4月底,終于大功告成。
1920年8月,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成立后,把出版《共產(chǎn)黨宣言》中譯本作為首要任務(wù)之一。陳獨秀約陳望道和李漢俊碰頭,商議出版事宜。
李漢俊撓撓頭:“眼下局勢緊張,公開出版《共產(chǎn)黨宣言》會惹來麻煩?!?/p>
陳望道眉頭緊鎖:“是啊,他們哪里能容忍公開印刷發(fā)行《共產(chǎn)黨宣言》呢!”
李漢俊接著說:“還有一個難題——到哪里籌集出版經(jīng)費呢?”
在屋中來回踱步的陳獨秀說:“聽說維經(jīng)斯基帶來一大筆共產(chǎn)國際的活動經(jīng)費,我去找他商量?!?/p>
拿到錢后,陳獨秀、陳望道立刻在上海拉斐德路成裕里12號租了一間房子,秘密承印《共產(chǎn)黨宣言》。
一天,陳獨秀和陳望道、李漢俊等人悄悄來到印刷所,心情急切得就像等著自己孩子降生的父親。
過了一會兒,工人送來幾本剛裝幀好的小冊子,一股清新的油墨香沁人心脾。幾個人迫不及待地捧在手里,一邊端詳,一邊壓低嗓門興奮地議論著。
眼尖的陳望道忽然驚叫一聲:“糟糕,印錯了!共產(chǎn)黨怎么印成‘共黨產(chǎn)了?”
陳獨秀仔細一看,可不是嘛,封面上果然印著《共黨產(chǎn)宣言》。
“快停下,快停下!”陳望道連忙朝印刷工人喊??墒且呀?jīng)晚了,幾百冊書都已經(jīng)裝訂完畢。怎么辦?毀掉重印?幾個印刷工人慌了。
陳獨秀搖搖頭:“不行!我們本來就缺經(jīng)費,毀掉重印太浪費了。”
李漢俊安慰道:“好在扉頁和封底的書名沒印錯,沒關(guān)系,內(nèi)容比形式更重要?!?/p>
陳獨秀思忖片刻做出決定:“這樣吧,這些書就不要出售了,全部免費贈送。把封面重新排一次版,這個月再印幾百冊,封面改成藍色的。”
視共產(chǎn)主義為洪水猛獸的國民黨政府為找到《共產(chǎn)黨宣言》,挨戶搜索,連一張紙片都不放過。這批錯版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在戰(zhàn)火中遺失了。
1975年1月,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期間,重病當中的周恩來總理又向陳望道打聽《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的下落。
陳望道無奈地搖搖頭。
周恩來悵然若失:“這是馬列老祖宗在中國的第一本經(jīng)典著作,找不到它,是我的一塊心病??!”
這年秋天,山東省廣饒縣文物所所長顏華來到山東省廣饒縣大王鎮(zhèn)劉集村,搜集革命文物。
得知失蹤多年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中文首譯本在劉集村農(nóng)民劉世厚手里,大家七嘴八舌地動員他獻出來。劉世厚一聲不吭地回到家中,一袋接一袋吸著旱煙。良久,他打開墻角邊的一個箱子,從中拿出一個黑漆匣子,捧出一個花紋藍包袱。
包袱一層層揭開,里面赫然露出一本小冊子,封面有一幅水紅色的馬克思半身像,幾乎占據(jù)整個封面。劉世厚將它捧在手里,反復(fù)端詳,口里喃喃道:“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了啊……”
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一個叫劉考文的共產(chǎn)黨員匆匆跑到劉世厚家,從懷里拿出這本書,神情鄭重地對劉世厚說:“我已經(jīng)暴露身份,隨時都有坐牢和殺頭的危險,這本書是咱的革命之本,你記著,人在書在!”不久,劉考文被捕入獄。
從那時起,劉考文的話就時常響在劉世厚的耳邊。
在劉集村口,有一座巨大的臺式日歷雕塑,上面的時間永遠定格在1941年1月18日。
2013年春天,當本文作者第一次走近這座雕塑時不禁好奇,這串數(shù)字代表什么?后來得知,這串數(shù)字是劉集村人72年前的一場夢魘,是那天駐扎在這個村的抗日隊伍的生死牌。這次慘案,光八路軍就犧牲了八十多人。日本鬼子在焚燒劉集村的房子時,原本已經(jīng)逃到村外的劉世厚撒腿就往家跑。他的妻子喊道:“孩子他爹,你瘋了嗎!小日本還沒走,你要回去送命???”劉世厚急得直跺腳:“有個東西可不能燒了,就算搭上這條命,我也得把它搶出來!”
劉世厚舍命搶出來的正是這本《共產(chǎn)黨宣言》。在白色恐怖時期,劉世厚有時把書藏在床底下,有時藏在糧囤的透氣孔里。
新中國成立后,每到清明節(jié),劉世厚都要去祭奠烈士。在烈士墳前,他把紙錢燒完,一杯清酒敬罷,就捧出當年那本《共產(chǎn)黨宣言》,端端正正地放在墓旁。
每次,他都像老伙計相聚“拉呱兒”那樣開腔:“這本書我又帶來了,保管得好著呢!你們在天之靈就放心吧?;镉媯?,咱們再學學《共產(chǎn)黨宣言》吧?!闭f完,劉世厚老人就在墓前磕磕絆絆地念上一段《共產(chǎn)黨宣言》的話。
在眾人動員他獻書的那天晚上,劉世厚輾轉(zhuǎn)難眠。第二天,一向早醒的劉世厚竟沒有起床。他在床上連續(xù)躺了三天。
第四天上午,劉世厚提著那個藍包袱來到烈士墳前。
他拿出那本書,輕聲道:“老伙計們,今天我就把它交給國家了,真是舍不得啊!可我老了,往后也要到你們那邊去,書留在我這里,咋辦?交給國家世世代代地管著,咱們更放心,也讓世世代代的人學下去,不能到咱們這兒就斷了,是不?”
劉世厚離開墳地,徑直來到大隊辦公室。他輕輕地打開包袱,碎花包袱像蓮花一樣綻放開來。他雙手捧起書,低沉地說:“可要保管好它呀。為了它,咱們死了一摞摞的人哪……”
后經(jīng)多方考證,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正是最早的中文譯本《共產(chǎn)黨宣言》,如今,作為國家一級革命文物,被珍藏在山東省東營市歷史博物館。
(本文摘自《人民日報》,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