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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言

        2014-10-20 13:40:40楊蓉
        新青年 2014年10期
        關(guān)鍵詞:言表涓生溫習

        楊蓉

        遇一同行,知我在異鄉(xiāng)支教,極口贊嘆支教的裨益。在他口中,支教等于鍍金,儼然度假,并慷慨陳詞,若有機會,定當嘗試。我聆聽了半晌后說:好啊,微笑離去。生活在別處,風景總在別人那邊,這是有些人的人生哲學。而有幸被當成“風景”來觀賞的我們,有時候無需多言,默默去走自己的路就行了。

        可若是從前,我定會分辨幾句的: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思鄉(xiāng)是人之常情,閣下焉能不知?而現(xiàn)在,每每遇到如斯場景,我多淡然一笑,選擇不言。是的,生活的河流里,我們是那冷暖自知的魚兒,有時遇到無端的風雨,并非就得擺動起尾巴,吐出一串串的氣泡。事實上,那樣只會讓水波渾濁,爭不來海晏河清。不如,甘守自己的一方平靜。

        人年輕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坐標,往往是不能受委屈的。有一種證明自我的強烈自信,又有一種確定不了自我的不自信——生怕世界誤讀了自己。所以要辯解,要暢言,言辭鏗鏘,黑白分明。行年漸長,更加懂得去傾聽。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很多時候,無需去辨,去言。時間的淘洗里,生命的河床上,浮花浪蕊總被雨打風吹去,而那些沉淀下來的,已足夠澄清、圓潤、溫暖。

        讀魯迅小說《傷逝》里的一段文字“她卻是什么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于讀熟了一般……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的時候了,我常是被質(zhì)問,被考驗,并且被命復述當時的言語,然而常須由她補足,由她糾正,像一個丁等的學生?!泵孔x至此,總會心酸。純真熱烈的子君所做的溫習和考驗,在涓生那里是可笑的,漸漸的他做不出虛偽和溫存的答案,且覺得難以呼吸。當愛已涼,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場景和細節(jié),如隔夜的殘茶潑灑在幽暗的墻角,只飄蕩著凄涼的朽腐氣。

        子君不懂,“不語還應彼此知,夜深閑共說相思?!倍干硬欢?,喋喋的言語恰恰是子君對愛無望時不安和恐懼的表現(xiàn)。她害怕啊,害怕他不懂自己的心,她更害怕,害怕他不愛自己了。她要用相對的連朝語不息,來燃起愛的火焰,抵抗現(xiàn)實的冷酷和生活的困窘,沉默對于她,無疑于愛的凌遲。她不是不懂,若為知音,不發(fā)一言,亦心領(lǐng)神會。可情絲已斷,再多的細言密語也縫補不成愛的錦衣。她在冰冷中走向不歸路,用年輕的靈魂為愛殉葬,把無盡的痛留給同樣可憐的涓生。彼時,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表達涓生的悔恨和悲哀了。

        愛到深處,是無言的深情和悲憫,而真正的痛,也一樣。魯薩梅尼說“喪友之痛,痛以言表;喪親之痛,無以言表”。或許這句話有爭議,但能嚷出來的痛的確算不上真正的痛。夜深忽夢少年事,夢里花落知多少。蘇軾悼念亡妻,《江城子》中一句“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催人斷腸。不是呼天搶地的嚎啕才是悲痛欲絕,而是不眠的夜里摁著胸口摸到的痛才深入骨髓吧。柳永寫“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人生的大悲痛里,除了死別,還有生離,顛沛坎坷之中,他們留下的表述卻都是“不言”。而那個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之悲,流離失所之痛的李清照,佳節(jié)之際,用老邁的筆,寫下的卻是那樣平淡的幾句:“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歷經(jīng)滄桑,只剩悲涼。人要走過多長的路才會懂得,深情不敘,盛景不言,繁華與落寞之后,是無聲作底。

        喜歡在雨夜,聽蔡琴唱《你的眼神》。那惆悵又寬廣的聲音,如細雨輕輕灑落心間,空氣里流淌著蒼涼的溫柔?!半m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有情天地,我滿心歡喜……”于萬千人之間眼波一轉(zhuǎn),心下轟然,但只是一個人心里的海誓山盟。默然相愛,寂靜喜歡。走過波瀾起伏的迢迢歲月,卻仍有一雙眼睛,明亮如初,在生命里無言地美麗著。

        “這么多年,一直在讀你的文字,看到了你的成長,加油!”某一日博客上看到這一則匿名留言。心中一暖,回復問詢。很長時間之后,收到“喜歡,但允許我不說?!逼聊粌啥?,忽然心心相印。是啊,紅塵煙火熏染里,獵獵傳奇早已淡去,駕臨人間的是妥帖和安穩(wěn)。遇到喜歡的文字,如同遇見心儀的人,縱然相逢,一笑而已。哪怕情愫暗種,但絕不驚心,亦不擾民。素心暗香浮動,銀河清淺明凈。

        委屈不辨,難過不訴,喜歡不談。前歡杳杳,來路茫茫,也無風雨也無晴。活到如此孤獨的時候,是有一種清定內(nèi)斂的光芒在里面。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言,實在是一種至善至美的遼闊境界。

        經(jīng)過老子的雕像前,我在想,他說了多少呢?星空下,智者不言。又想起在清華校園看到的校訓碑刻“行勝于言”。一個多年的朋友曾說過一句讓我記憶猶新的話“我不是說的人,而是做的人?!币舶l(fā)現(xiàn),來來往往的人海中,口若懸河者未必是肝膽相照的知己,默默守望者才是不離不棄的良朋。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說一句好話,或者不說話,于這喧嘩與躁動的人世,已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所謂錦心繡口,積口德亦是修心福。

        不言,讓我們走在塵囂的世間,走著走著,會遇到千年前的那個春江花月夜。閑步江畔,月不言,我不言,駐守一個澄澈空明、冰清玉潔的世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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