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新
自西漢景帝時,廬江文翁“起學官于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①,令“東詣博士受《七經(jīng)》”的“張叔等十八人”②以為教授后,在先秦被視為“不曉文字”③、“有蠻夷風”的巴蜀之地,文化學術(shù)得到了迅速發(fā)展,甚至在魏晉時形成“蜀學比于齊魯”④之局面。嗣后,經(jīng)歷唐、宋二代之層累,巴蜀文化逐漸形成了連綿久遠、璀璨瑰麗之特征;而巴蜀典籍亦堪稱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然而,明末張獻忠亂蜀,使得巴蜀社會秩序遭到毀滅性破壞,而地方文獻亦幾蕩泯無余!好學深思之士倘欲窺知巴蜀文化形貌,檢索巴蜀史籍,骎骎乎其難矣!有鑒于此,清人彭遵泗遂生興廢繼絕之志,其乃爬梳舊籍,網(wǎng)羅放佚,囊乾隆前關(guān)涉巴蜀諸事之文獻于一編,纂成《蜀故》二十七卷,舉凡“守土考鑒之資、學士采獲之助,靡不畢具”⑤。其一書而兼?zhèn)涓黝?,存治要,彰法戒,極人事之變化,窮天地之所有,使人瀏覽便可知巴蜀梗概,故被時人譽為“可當于《通志》之一助”!其中,是書對巴蜀舊事之載錄,多有他書所不及者:如卷三詳記乾隆時蜀中鹽政、茶政、錢文諸制度及各縣賦稅情況,卷五具載乾隆十八、十九年(1753-1754)間由廣東、福建、湖南、江西諸地遷蜀之人數(shù),卷八留存宋明理學傳播于巴蜀之情狀,卷二十七記有元明間農(nóng)民起義的相關(guān)秘聞,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對了解巴蜀文化,認知中華文明顯然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今倘欲研討巴蜀天文分野、古今興廢、官制沿革、名賢著述、關(guān)河險阻、忠孝節(jié)烈、民俗宗教、術(shù)數(shù)方技、流賊蠻夷諸事者,則此書確為不可或缺之參照。
然長期以來,因彭遵泗其人多為其兄彭端淑之光芒所掩蔽,而《蜀故》亦流傳不廣,故學界對其皆涉獵甚少,僅有之成果亦集中在相關(guān)文學史及目錄提要中,如傅德岷主編《巴蜀散文史稿》記敘遵泗少時經(jīng)歷及仕履情況,不過百余言⑥,薛新力《巴渝古代要籍敘錄》中之三百余字說明,則為今所見論及《蜀故》之最詳者⑦。至于港澳臺及海外地區(qū)學者對彭遵泗其人及《蜀故》之考察,則幾付之闕如。
可以說,當前學界對《蜀故》之研究尚處在略知其名目與梗概的起步階段,尚無全面、系統(tǒng)之考察,其“有補于博覽稽古之士”的價值亦未能夠得到充分昭顯?;诖?,筆者不揣淺陋,擬在博采諸本、廣征文獻的基礎上,對彭遵泗其人及《蜀故》成書、版本諸問題進行審慎考察,冀使學界對此問題有較為明晰之認知。
彭遵泗,字磐泉,號丹溪生,丹棱縣人。其生卒年,存世古籍無具體載錄,故學人或曰不詳,或存而不論,或推定為1703—1756、1704—1764前,然亦多未明所據(jù)。
據(jù)李朝正、徐敦忠《彭端淑詩文注》附錄之《年譜》,彭遵泗生于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⑧。至其卒年,當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前,憑據(jù)有二:其一,彭端淑曾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作有《讀舍弟磬泉遺集》詩,則其時遵泗當已辭世;其二,據(jù)李廣泗《修丹棱縣志敘》載,乾隆二十六年(1761),丹棱知縣從遵泗子延慶處索得《丹棱縣志》手稿,付印成書⑨,此時遵泗當已鶴行,否則當無須假其子之手。
遵泗幼穎悟,七歲能詩。與兄端淑、肇洙同讀于紫云寺,得父向及外祖父王庭詔之教誨。博覽群書,學識大進。據(jù)乾隆《丹棱縣志》卷八、法式善《清秘述聞》卷五載:彭遵泗于雍正八年(1729)拔貢生;雍正十三年(1735)中舉人;乾隆二年(1737)進士及第,選翰林院庶吉士⑩;后調(diào)兵部主事,擢兵部員外郎;至乾隆十五年(1750),放甘肅涼州同知,轉(zhuǎn)調(diào)湖北,任黃州府同知;乾隆十九年(1754)署江防同知,為官清正,卓有政績;乾隆二十一年(1756),辭官歸里,后病卒于家,封奉政大夫。
遵泗學問廣博淹雅,好著述,據(jù)黃廷桂等《(嘉慶)四川通志》、丁仁《八千卷樓書目》、《清文獻通考》、鄭珍《(道光)遵義府志》、《清史列傳》諸史籍載,其先后纂輯有《蜀碧》《蜀故》《丹棱縣志》諸書,另有詩文《過應山楊大洪宅》《過草堂》《述舊示子侄》《蜀中煙說》《陳家庵碑記》《興福河橋記》《大雅堂銘》等行世。身后,其兄端淑、肇洙與子延慶將其僅存的數(shù)十首詩作整理錄為《丹溪遺編》二卷,并于乾隆年間梓行,今《清代詩文集匯編》七九九冊收入是書。
據(jù)李朝正《清代四川進士政略》載:遵泗尚有《丹溪時文稿》?,然今遍尋不見。王昶《春融堂集》卷三八《二彭集序》:“辛丑居里,乃始發(fā)篋讀之,汰其稍近俗者,定樂齋詩文為《白鶴堂集》六卷,磬泉文為《求志堂集》四卷?!?然據(jù)楊忠等《清人別集總目》,今傳《白鶴堂集》版本雖多,然其中卻并無王氏所定之本;而磬泉《求志堂集》則未見。
《蜀故》之成書過程,亦頗為曲折:既非成于一時一地,又非為彭遵泗一人所獨力纂輯完成,其中多有延慶、肇洙、端淑之心力。
據(jù)彭端淑《蜀故序》載,遵泗“為邑侯黃公聘修縣志,隨輯《蜀故》”,則是書當創(chuàng)制于彭遵泗應丹棱知縣黃云之邀,纂修《丹棱縣志》期間。查乾隆《丹棱縣志》:黃云于乾隆十年(1745)至二十年(1755)間任丹棱知縣,則《蜀故》之纂輯當不晚于乾隆十年(1745)。
遵泗撰書時,多隨寫隨擲,未曾于其時即有意纂集,而是“冀晚年歸里,始考訂行世”?,故《蜀故》纂輯之初,多以單篇散卷之稿本形式而存在。然而,天不遂人愿,零散之《蜀故》尚未及匯為一帙而付印,遵泗即英年鶴行。幸賴其子延慶,于侍奉其父之際,常將零散之稿一一秘而藏之篋,《蜀故》亦因之方才得以留存。
彭肇洙《蜀故序》有“余戊辰歲解組歸來,余弟三子延慶攜以請予批閱”諸語,其時在乾隆十四年(1749),肇洙因母喪而歸籍守制,其所見之《蜀故》乃彭延慶所初步整理之部分抄本,此本只是《蜀故》的部分篇章,因其時遵泗并未纂成此書,此可從該書卷五具載乾隆十八、十九年(1753-1754)間由廣東、福建、湖南、江西諸地遷蜀之人數(shù)這一情況而得到證明。至乾隆三十八年(1773),延慶匏系江右清江縣事畢,乃復將《蜀故》錄諸簡冊,于付梓前稟于時任錦江書院山長之彭端淑審校,端淑乃“細加翻閱”,且“聊牟數(shù)語,冠于篇首”,嗣后,《蜀故》方完全成書而梓行。
亦即,《蜀故》一書雖為遵泗于纂修《丹棱縣志》期間即已纂輯,然其完全成書,乃是經(jīng)由其自延慶之校理與其兄端淑、肇洙之審讀后,遲至乾隆三十八年(1773)。
《蜀故》版本,大抵有抄本與刻本兩種形態(tài)。然據(jù)現(xiàn)存文獻,彭延慶《蜀故》抄本已佚,其他抄本未見,傳世版本皆為刻本,主要有:
(一)乾隆補修本。此本即前所論及的,在遵泗身后,由延慶整理,并經(jīng)端淑、肇洙校理之本,為《蜀故》傳世之最早刻本。九行二十二字,小字雙行,四周雙邊,白口,單魚尾,版心上題“蜀故”,標明卷數(shù)與每卷頁碼。首《乾隆三十四年壬申仲秋月上浣肇洙仲尹氏并序》,概括《蜀故》之性質(zhì),“典故也,括全省之典章人物,以佐案頭之博覽者”,說明其得見此書之原委;次《乾隆三十八年丙子仲春月上浣書于錦江之石室端淑樂齋氏序》,陳述遵泗編纂《蜀碧》《蜀故》之動機與時間,交代作《蜀故序》之因由及用意;次《蜀故目錄》,以二十七卷一百一十八目將乾隆前巴蜀之方域、形勢、賦稅、城市、蜀道、宮室、寺觀、選舉、風俗、文學、士風、古跡、人物、烈女、著作、藏書、物產(chǎn)、神異、仙道、藝術(shù)、術(shù)數(shù)、邊檄、吐蕃、蠻夷、潛竊、流賊等諸種物事囊括與其中;目錄末注明監(jiān)刻者為彭照、彭堉坤,繕寫者為彭懷初。卷一下題“丹棱彭遵泗磬泉氏纂輯仲兄端淑樂齋叔兄肇洙仲尹全校”,卷十三之五十五、五十六頁字體與全書有異,概后補入者,俟考。其中多有漫漶不清而難以卒讀處。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有此本,后北京出版社將其納入《四庫未收書輯刊》影印梓行。除上述乾隆補修本外,《中國古籍總目》著錄《蜀故》尚有清道光十三年(1833)刻本、道光十四年(1834)彭氏白鶴堂刻本、清光緒二年(1876)讀書堂刻本、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玉元堂刻本。其所列之道光十三年本僅國家圖書館書目有著錄,其謂此本卷“17-18標目有誤,及9行22字”等特征,實乃“道光十四年本”所有。且李宗傅《蜀故序》載:“道光癸巳(十三年),君之嗣孫照將付剞劂,問序于余”,則道光十三年乃是彭照將要刊刻此書之時間,而李宗傅序作于道光十四年,則此本最早當成于是時,《中國古籍總目》所謂道光十三年本疑為誤錄。
(二)白鶴堂本。此本乃據(jù)乾隆補修本翻刻,其卷首增補《道光甲午年仲冬月桐城李宗傅序》,以為“《蜀故》則全省中數(shù)千年之掌故備焉,所以攄懷舊之蓄念而發(fā)思古之幽情也”,“其微顯闡幽、論辯得失類,皆犁然有當,于人心而不可易,則又以見學識之正,而非第才之賅冾已也”,余者仍其舊。今華東師大圖書館、四川大學圖書館、南京大學圖書館有藏。
(三)讀書堂本。此本乃新鐫之本,封面題“彭磬泉先生輯光緒丙子雋讀書堂梓”,九行二十二字,小字雙行,四周雙邊,上下粗黑口,雙對黑魚尾,版心標明卷數(shù)與每卷頁碼,次以肇洙、端淑之敘,次《蜀故目錄》,多有異于乾隆補修本者:如卷三增入“戶口、商稅、關(guān)務、鹽井、鹽政、水引羨余”,抽取乾隆補修本卷六之“官制、文潞公二則、安酋三則”置于卷五,卷七無乾隆補修本之“祠”條,卷八增列“風俗、口語、民謠、忌諱”四目,卷九增列“故事、進獻、詭詐、詆嘲、黠刺、報應、孽報、補故事類”諸目,卷十五增“補唐子西事”目,卷十六增“浣花夫人任正一紀略”目,卷二十三增“異夢”目,而將乾隆補修本“仙兆”條誤書為“先兆”,卷二十四增“畫、樂器、音樂”目而重出“藝術(shù)”目。卷一下題“丹棱彭遵泗磬泉氏纂輯”,無乾隆補修本所提之端淑、肇洙校訂之信息。今復旦大學圖書館、南京大學圖書館、鄭州大學圖書館藏有此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二四六冊亦收入此本?!吨袊髂衔墨I叢書》第三輯《西南史地文獻》第十三卷所收之《蜀故》亦為讀書堂本,然僅存前二十四卷,后三卷闕如。
(四)玉元堂本。此本乃據(jù)乾隆補修本翻刻,封面牌記鐫“光緒戊戌年玉元堂???,首肇洙敘,次端淑敘,次目錄,版式、內(nèi)容等一仍其舊。今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四川大學圖書館藏有此本。
(五)耕道齋本。光緒二十八年,耕道齋據(jù)白鶴堂本影印是書,封面牌記鐫“光緒壬寅重鐫時策必用耕道齋發(fā)售”,首李宗傅序,次肇洙序,次端淑序,次目錄,版式、內(nèi)容等一仍其舊。此即所謂耕道齋本,其為《中國古籍總目》所未收,今遼寧省圖書館有藏。
總體看來,《蜀故》之版本主要有抄本與刻本兩大類型,其中抄本今已不存,刻本大致可分為兩大系統(tǒng):一為乾隆補修本系統(tǒng),白鶴堂本、玉元堂本、耕道齋本皆出于此;一為讀書堂本。
自乾隆年間成書后,《蜀故》長期流傳不廣,見者未多,其“有補于博覽稽古之士”(彭端淑《蜀故序》)的價值并未能得到充分昭顯。迨至上世紀90年代,北京出版社將其收入《四庫未收書輯刊》而梓行后,是書之形貌方才漸為人知。然《輯刊》本《蜀故》乃是據(jù)乾隆補修本而影印,其中多有漫漶不清而難以卒讀處,學人未能據(jù)之以窺全豹;至于其他存世諸本,亦各有異:白鶴堂本、玉元堂本、耕稻齋本較乾隆補修本多李宗傅《序》,細目有增刪,卷數(shù)亦不同;讀書堂本與乾隆補修本版式有異,目錄不同。此種狀況使得有欲籍《蜀故》而治巴蜀文化者,??嘤跓o善本以資考?!狡湟环N,則難得其真;比較諸刻,則亂絲難理,掩卷之余,喟嘆不已。有鑒于此,倘能在搜討舊刻、博征群書的基礎上,勘正《蜀故》原文,補其殘缺,解決舊刻遺存之問題,節(jié)省覽者校覆之勞、折衷之力,俾一目而諸本異同俱在,取舍可決,從而使得中外學人可循書以探知巴蜀文化之瑰麗,據(jù)文而服膺中華文明之淵博,是為當前治地方史志、巴蜀文化之學者所亟需解決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