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杰 劉崇德

張炎，字叔夏，生于南宋末年，卒于元延祐七年（1320年），是宋元之際著名的詞人、詞學(xué)家，其著作有詞集《山中白云詞》、詞學(xué)理論著作《詞源》。今本《詞源》分上下二卷，上卷研究樂律，下卷討論詞之作法，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詞學(xué)理論著作之一。由于《詞源》各本章節(jié)完闕不同、文字歧互甚多，要研究《詞源》，首先必須對其文字、內(nèi)容有所厘定。要弄清楚這些問題，必須對其版本源流予以梳理。前人對《詞源》版本研究較少，筆者不揣鄙陋，愿拋磚引玉，對《詞源》版本源流予以探討。

一、單卷本系統(tǒng)

秦恩復(fù)刻《詞源》二卷本之前，《詞源》多以《樂府指迷》之名單卷流行。今見單卷本《詞源》當以陳繼儒《寶顏堂秘籍》本《樂府指迷》為最早。

《寶顏堂秘籍》由明人陳繼儒所輯，共分正集、續(xù)集、廣集、普集、匯集及眉公雜著集等六集，《樂府指迷》入《續(xù)集》。明萬歷刻本作《寶顏堂訂正樂府指迷》①，以二卷本《詞源》卷下為上卷，以元陸輔之《詞旨》為下卷。其所收《詞源》卷下亦不完，共詞源、制曲、句法、字面、虛字、清空、意趣、用事、詠物、節(jié)序、賦情、離情、令曲、雜論、作詞五要等十五則，較之《宛委別藏》本《詞源》缺音譜、拍眼兩則，“雜論”亦少六條。

自二卷本《詞源》行，后人多認為陳繼儒刪改《詞源》為《樂府指迷》。然細讀《寶顏堂》本，筆者認為《樂府指迷》只是《詞源》、《詞旨》之總名，陳繼儒仍以“詞源”為此書書名。首先，“寶顏堂訂正樂府指迷卷之上”后有“詞源”之小標題，而《宛委別藏》本等二卷本在下卷開篇并無“詞源”二字之標目，是以此二字當是陳繼儒所加（或陳氏底本即為合抄二書之《樂府指迷》，則“詞源”二字為底本抄寫者所加）。其次，《寶顏堂》本《詞旨》首題“詞旨”二字，若“詞源”非書名，則此“詞旨”亦當是子目而非書名，這顯然是不合于事實。是以，筆者認為陳繼儒只是將張炎《詞源》、陸輔之《詞旨》合為一書，總名為《樂府指迷》，而二書本名并未消泯。然后人不識陳氏義例，徑以《樂府指迷》名《詞源》，此后人之誤，非陳氏刻意為之也。

此后單卷本《詞源》，即以《樂府指迷》名者，多以《寶顏堂》本為底本，其中較著者有《重訂欣賞編》本、《廣百川學(xué)?！繁尽ⅰ跺\囊小史》本、《學(xué)海類編》本、《詩觸》本及《得榭樓雜錄》抄本等。②這些版本章節(jié)基本同于《寶顏堂》本，文字差異亦不多。而《范聲山雜著》本《樂府指迷》除將“令曲”寫作“小令”、并闕《楊守齋作詞五要》外，節(jié)、目與《寶顏堂》本皆同?！峨s著》本文字與《寶顏堂》本間有不同，但通過比對可知，或為抄寫、流傳中所產(chǎn)生之差異，或出于范鍇有意校改。是以，《雜著》本亦可認為出自《寶顏堂》本。

此外，《樂府指迷》還有一種節(jié)略本，即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曹炳曾城書室刻《山中白云詞》，附刻《樂府指迷》一卷。從曹炳曾跋語可知，曹刻本《山中白云詞》為簡兮陸先生手編本，而所附《樂府指迷》為曹炳曾所加。③曹氏所刻之《樂府指迷》各條皆無子目，校之《寶顏堂》本，存詞源、制曲、句法、虛字、清空、用事、詠物、節(jié)序、令曲九節(jié)及雜論之四條，且每條多有刪略，如“句法”條將所舉之詞文全部刪去。此本與他本絕異，刪節(jié)頗多。然細繹曹刻本《樂府指迷》，則凡《宛委》本與《寶顏堂》本文字歧互處，基本皆同于《寶顏堂》本，是以曹刻本仍當是出于《寶顏堂》本的節(jié)抄本。那么，這是曹氏節(jié)抄自《寶顏堂》本，抑曹氏所據(jù)底本即為節(jié)抄《寶顏堂》本呢？我們知道曹刻《山中白云詞》于名賢詩序、贈別之作收錄頗為完備，若所見《樂府指迷》為完本，當無刪節(jié)之理。是以，筆者以為曹氏所見《樂府指迷》底本即為節(jié)抄之本。

《四庫全書·山中白云詞》附《樂府指迷》一卷，文字與曹炳曾刻本全同?！端膸烊珪偰俊分洝渡街邪自圃~》八卷，江蘇巡撫采進本。④案諸《四庫采進書目》之《江蘇省第一次書目》有《山中白云詞》八卷，附《樂府指迷》一卷，二本。⑤卷冊數(shù)與曹刻本亦合。則《四庫》本以曹刻本為底本，確然無疑。

在《寶顏堂》系統(tǒng)之外，《詞鵠初編》本當是單卷本的另一個系統(tǒng)?？滴跛氖哪辏?705年），孫致彌輯、樓儼補訂之《詞鵠初編》自刻刊行，其中包括張炎《樂府指迷》一卷。其條目除闕《作詞五要》外，與《寶顏堂》本盡同，然二者文句差異者達百余處。如“詠物”條，《寶顏堂》本作“齊天樂·賦促織”，《詞鵠初編》本作“齊天樂·賦蟋蟀”，此條“促織”、“蟋蟀”意象相同，若《詞鵠初編》本以《寶顏堂》本為底本，則斷無改“促織”為“蟋蟀”之理。又“清空”條，《詞鵠初編》本作“詞貴清空，最忌質(zhì)實”，別本作“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賦情”條《詞鵠初編》本作“斷腸點點”，別本皆為“斷腸片片”。若無版本依據(jù)，當不致如此改動。且《詞鵠初編》本無《作詞五要》，亦是《詞鵠初編》本非以《寶顏堂》本為底本之一證。綜上可證《詞鵠初編》本當非以《寶顏堂》本為底本。又“節(jié)序”條《詞鵠初編》本作“怎忍后天街酥雨”，小字原注曰“后”“一作役”，別本皆作“怎忍潤天街酥雨”，是知《詞鵠初編》本底本、參校本中至少有兩種非筆者所見。

乾隆四十四年張嘉榖刻印其祖父張詠川所輯之《詞林紀事》，內(nèi)含張炎《樂府指迷》一卷，間錄許昂霄語，即所謂“蒿廬師”云者。⑥此本亦未言底本為何，然條目與《詞鵠初編》本全同，文字亦少歧互處。且如“節(jié)序”條《詞鵠初編》本作“占斷東風來處”，別本皆作“立”；“怎忍后天街酥雨”，別本皆作“潤”，《詞林紀事》本同于《詞鵠初編》本。是知《詞林紀事》本當以《詞鵠初編》本為底本?！对~林紀事》本“雜論”于“《哨遍》一曲，檃括《歸去來辭》，更是精妙，周秦諸人所不能到”之“更”字下注曰：“別本無此字”。以此推之，則《詞林紀事》本在以《詞鵠初編》本為底本的同時，應(yīng)當還有其他參校本。

以上約略分析了《詞源》單卷本，即《樂府指迷》的版本源流情況，現(xiàn)將較重要之各本略示于下：

以上對《詞源》單卷本，即張炎《樂府指迷》的版本流傳情況作了簡略的介紹，可以說，在嘉慶秦恩復(fù)刻本出現(xiàn)之前，張炎《詞源》主要是以《樂府指迷》為名行世的。

二、二卷本系統(tǒng)

1.二卷抄本述略

現(xiàn)存《詞源》二卷本當以《宛委別藏》所收之元抄本為最早。關(guān)于阮元采進《宛委別藏》的過程，阮亨《瀛洲筆談》有較詳細的論述，從阮亨此文可知這百余種之進御共有丙寅、丁卯間和戊辰、己巳，即嘉慶十一年到十四年兩次。⑦是知《詞源》之采進當在嘉慶十四年之前。

《宛委別藏》本《詞源》為二卷抄本，上卷分十四節(jié)，下卷分十六節(jié)，后附錢良祐、陸文圭二跋。阮元于《詞源》提要中言：“是編依元人舊鈔本影寫?！贝藭詈笥嘘P(guān)于抄寫時間、地點之信息一行，曰：“時至順改元季夏六月謄于起善齋菊節(jié)三日裝”。⑧“至順改元”即元文宗至順元年（1330年）?！锻鹞瘎e藏》本所依據(jù)之底本，即起善齋抄本，當抄寫于至順元年，是為目前所知最早的《詞源》二卷本。

《宛委別藏》本因為是影抄元起善齋鈔本，是以除避諱等不得不改外，其他一依起善齋本。但也正是一仍元鈔之舊，使得《宛委別藏》本在保持元本原貌的同時，也沿襲了元本的許多錯誤。但無論如何，《宛委別藏》本仍是現(xiàn)存最接近元本原貌的版本，也是我們研究《詞源》最為重要的一個本子。

除《宛委別藏》本外，就筆者目力所及，《詞源》尚有兩個抄本，一藏中國國家圖書館，一藏南京圖書館。

國家圖書館所藏《詞源》鈔本一種，原為周叔弢先生舊藏，從此本所錄“時至順改元季夏六月謄于起善齋，菊節(jié)三日裝”款可知，此本亦出元起善齋本。此本“律呂隔八相生”條、“雜論”條之“玄”字皆不避諱，當為清康熙之前的鈔本。周先生亦稱之為“明鈔本”。與《宛委》本相校，此本除“五音宮調(diào)配屬圖”條圖上無此標目外，二者只有少數(shù)俗體字、異體字、形近字誤等差異及極少字序互乙，并無實質(zhì)性的不同。是以，此明鈔本與《宛委》本為同源之本。

南京圖書館藏《詞源》鈔本前附阮元《研經(jīng)室外集·詞源二卷提要》，后錄錢良祐跋、陸文圭跋。南圖鈔本文字與《宛委》本極為接近，故從其文字來看，南圖鈔本當抄自起善齋本或其傳抄本。

2.二卷本刻本述略

秦恩復(fù)嘉慶十五年刻《詞源》是目前能見到的《詞源》二卷本的最早刻本。秦恩復(fù)嘉慶十五年跋語言道：“《詞源》二卷，上卷研究聲律，探本窮微；下卷自音譜至雜論十五篇，附以楊守齋《作詞五要》，計十有六目。元明收藏家均未著錄?！雹崴^“元明收藏家均未著錄”之言，就筆者目力所及，當屬實情。秦恩復(fù)嘉慶十五年刻印《詞源》二卷本之前，并無人談及《詞源》之刻本。是以，二卷本《詞源》真正對后世產(chǎn)生廣泛影響，當以秦刻本付梓為起點。

秦恩復(fù)嘉慶十五年刻本，為現(xiàn)知最早的二卷本《詞源》刻本。是本封面書“元起善齋鈔本”六字。若秦氏所言非虛，則嘉慶十五年刻本當以元起善齋鈔本為底本。秦恩復(fù)于此本跋語中寫道：“此帙從元人舊鈔謄寫，誤者涂乙之，錯者刊正之，其不能臆改者姑仍之?！雹饪梢姡囟鲝?fù)嘉慶十五年刻本對元鈔本《詞源》有所?？?，是正其誤。但此本并未達到精善，此從秦恩復(fù)道光八年刻本跋語中亦可見之。

秦恩復(fù)道光八年跋曰：“閱十余年而得戈子順卿所校本，勘訂訛謬，精嚴不茍。自哂前刻鹵莽，幾誤古人，以誤后學(xué)。爰取戈本重付梓人，公諸同好，庶免魚魯之訛。”?故又于道光八年兩次刻印《詞源》。其一為張炎《詞源》、沈義父《樂府指迷》、陸輔之《詞旨》合刻本，每半頁十一行，行二十字，四周單邊，黑口，單魚尾，宋體字（下稱“道光本”）；其二為，《詞學(xué)叢書》本，亦每半頁十一行，行二十字，左右雙邊，細黑口，單魚尾（下稱“詞學(xué)叢書本”）。道光本與《詞學(xué)叢書》本字體不同，顯非一刻，但二者文字歧互甚少。

秦恩復(fù)何以在道光八年連續(xù)刻印兩個《詞源》版本呢？筆者以為秦氏因不滿嘉慶刻本，是以重刻“道光合刻本”。是后因為輯刻《詞學(xué)叢書》，故而再次將《詞源》收入其中予以刻版。

就秦氏所言，道光二本當是以戈順卿校本為依據(jù)，是正嘉慶本訛誤而成，理應(yīng)優(yōu)于嘉慶刻本。但比讀嘉慶本與《詞學(xué)叢書》本可知，《詞學(xué)叢書》本對嘉慶本的校改并不多。且在這不多的校改中，包括了許多新的誤改之處。是以，前刻并非如秦氏所言“幾誤古人，以誤后學(xué)”，后刻也未能“庶免魚魯之訛”。故就秦刻三種版本來說，嘉慶本、道光本（道光合刻本、《詞學(xué)叢書》本基本相同，不必分而論之）各有優(yōu)劣，不可偏廢。

此后所刻《詞源》基本皆以秦刻本為底本，其中較為重要者有《守山閣叢書》本、《粵雅堂叢書》本、《烏程范氏著述暨匯刻書》本、《娛園叢書》本等。

錢熙祚于《守山閣》本跋曰：

近江都秦氏據(jù)元人舊鈔本重刊，二卷具存，宛然全帙，洵可寶貴。……惜秦刻習(xí)于元本，訛謬處并從其舊，今參校前后文及白石詞、《宋史·樂志》，略為改正，以質(zhì)證熟精聲律者。重光赤奮若歲律中中管黃鐘之宮金山錢熙祚識。?

所謂“重光赤奮若歲”者，即辛丑年，亦即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其時秦刻《詞源》刻板三種早已完成，錢氏既言秦刻云云，則《守山閣》本當以秦氏刻本為底本無疑。然則，錢氏以秦刻何本為底本耶？《守山閣》本于“粵自隋囗以聲詩間為長短句”句下小字注曰：“‘隋’下原本‘漢’字，誤?！睹丶纷鳌啤?，案下有‘至唐人’云云，則此非‘唐’字也。以下《秘籍》有‘來’字，則‘聲詩’句不成文理，皆陳仲醇妄改，今不從。”案：秦刻嘉慶本作“隋漢”，無“來”字；道光八年本、《詞學(xué)叢書》本皆作“隋唐”，且有“來”字。且細翫《守山閣》本文字可知，凡兩可之文，《守山閣》本一般皆依嘉慶本。如“十二律呂·黃鐘宮”條嘉慶本作“正黃鐘轉(zhuǎn)征”，《詞學(xué)叢書》本作“正黃鐘宮轉(zhuǎn)征”；“音譜”條嘉慶本作“惟‘撲’字稍不協(xié)，遂改為‘守’字始協(xié)，迺知雅詞協(xié)音雖一字亦不放過”，道光八年本、《詞學(xué)叢書》本作“迺協(xié)始知”；“拍眼”條嘉慶本作“以余音繞梁為佳”，道光八年本、《詞學(xué)叢書》本“以”作“似”；“制曲”條嘉慶本作“改畢凈一本展之幾案”，道光八年本、《詞學(xué)叢書》本“凈”下有“寫”字；“意趣”條嘉慶本作“至今商女時時尚謌”，道光八年本、《詞學(xué)叢書》本“尚謌”作“猶唱”；“詠物”條嘉慶本作“一聲聲更苦”，道光八年本、《詞學(xué)叢書》本“更”作“最”。以上數(shù)條，《守山閣》本皆同于嘉慶本。錢熙祚明言“原本”云云，且如是兩可之文皆從嘉慶本，是知《守山閣》本當以嘉慶本為底本。此本非徑依底本，錢熙祚依據(jù)相關(guān)資料，對原文多有校改?！妒厣介w》本在?？敝兄︻H多，校正許多秦刻本的錯誤，尤以對譜字、樂律符號、圖表的校正為力?！妒厣介w》本是二卷本刻印以來較為精善的一個版本。

伍崇曜《粵雅堂》本《詞源》跋曰：“是編為秦澹生太史所刻，跋稱元明收藏家均未著錄，從元人舊鈔謄寫云?！?是知《粵雅堂》本亦當以秦刻本為底本。且《粵雅堂》本錄秦恩復(fù)道光八年跋，是以其底本當為《詞學(xué)叢書》本或道光八年本。校讀《粵雅堂》本文字，除“拍眼”條“唱曲茍不按拍，取氣絕是不勻”，“勻”字道光八年本、粵雅堂本作“均”外，凡《詞學(xué)叢書》本與道光八年本相異處，《粵雅堂》本皆同于《詞學(xué)叢書》本。是以筆者以為《粵雅堂》本當以《詞學(xué)叢書》本為底本，或參校道光本。

此外，較為重要者，尚有《烏程范氏著述暨匯刻書》本、《娛園叢書》本等，皆以《詞學(xué)叢書》本為底本。

以上對二卷本《詞源》版本源流略作分梳，現(xiàn)列圖示于下：

三、結(jié)語

以上是筆者對《詞源》版本的探討，從版本源流可知，《詞源》版本當分單卷本、二卷本兩大系統(tǒng)。其中現(xiàn)存單卷本以《寶顏堂秘籍》本為最早，其后單卷本多出《寶顏堂》本?！对~鵠初編》本、《詞林紀事》本為單卷本之另一系統(tǒng)，就筆者所見，此一系統(tǒng)僅此二本。二卷本皆以元起善齋鈔本為祖本，明鈔本、《宛委別藏》本為現(xiàn)存最早，同時也是最接近元本原貌的兩種鈔本。而二卷本的刻本系統(tǒng)以秦刻三種版本為最早，秦刻嘉慶本、道光本各有優(yōu)劣。是后所刻各本基本皆以秦刻本為底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