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進海

一

有一天鄰家小妹打手機給我：“哥，我來找你了?！?/p>

當(dāng)時我正為一筆業(yè)務(wù)焦頭爛額，接到這個陌生號碼后，還真沒聽出鄰家小妹的聲音。她有意識地過濾了家鄉(xiāng)方言，普通話說得比較標(biāo)準(zhǔn)，語氣又甜得像糖果，我疑惑在哪兒邂逅過這樣的姑娘，只聽她繼續(xù)說：“哥，你在上班嗎？”

我“嗯”了一聲，順口問：“你在哪兒？”

“我一個人，剛下火車，在火車站廣場上?！?/p>

我忽然意識到，鄰家小妹來了！在我快要忘記她的時候，她來找我了。她還記得有我這么個“哥”，千里迢迢來找我，看樣子，有些不得已而為之了。

“你等著，我來接你?！?/p>

我扔下手頭的事，打了車去接她。廣場上人來人往，她找了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等待著，紅綠相間的衣著，淡紫色絲巾飛揚，伸長頭左顧右盼。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出口，她像一蓬綠葉叢中的馬蘭花，醒目，惹人憐愛。我招呼了一聲，她甩著馬尾沖過來，滿臉的歡喜：

“哥，空手來看你了！”

“難不成你要帶座金山來？”

我?guī)郊依?，簡單梳洗后，陪她上街吃飯?/p>

出了小區(qū)，她走在我左邊，非常自然地挽起我胳膊來。這讓我有些不自在。雖然她用紅頭繩扎幾個沖天小辮的時候，經(jīng)常在村口等我，一看到我，歡天喜地地跑過來，牽起我的手，搖晃著給我講她一天經(jīng)歷和聽聞的趣事，可那時她四五歲，天真爛漫，人見人愛?，F(xiàn)在這么多年沒見，她挽著我胳膊，靠得如此近，弄得像情侶似的，雖然我內(nèi)心說這沒什么，但不自然的感覺，像打了一陣麻藥似的，蔓延全身。

果然，許多路人盯著我倆不放，似乎要搞清我倆是父女還是情侶。她出落得像一朵花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身上的青春美四處擴散。我胡子拉碴，一臉疲憊和憂傷，旁人看過來，肯定覺得特不協(xié)調(diào)。

我用咳嗽掩飾著我的不自在，聽她講為什么要跑來找我。我沒問，是她自己講起來的。我以為她要訴說她這幾年的種種不幸，沒想到，她輕描淡寫地說，她是到城市里討生活來了，不打算在山溝溝里呆了。按她所說，她要跟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重新開始。

這在我意料之中，但問題是，她能重新開始嗎？

這個鄰家小妹是她母親結(jié)扎后懷上的，上面有三個哥哥，她的出現(xiàn)，來之不易，實屬上蒼眷顧恩賜。她年紀(jì)最小，又是女孩，特別受大家寵愛。她三個哥哥，其中老大跟我一起讀書長大，高二那年，因不愿交資料費，跟老師發(fā)生一場激烈爭執(zhí)，就退學(xué)出外打工了，老二老三也是很早跟大人出外做生意。我讀高三那年，小妹兩歲多，我復(fù)習(xí)累了，就帶著她到村口的小河邊轉(zhuǎn)上一圈，她走不動了，我就抱著。大學(xué)假期回來，小妹成天跟在身后，跟我漫山遍野瞎逛。當(dāng)時她小，可走路麻利，我記得，她老牽著我的手。每次主動牽我的手時，只能捏住我兩根指頭，食指和中指，每次捏得我熱乎乎汗津津的。我記得工作第一年請假回家，想把家鄉(xiāng)的記憶永遠(yuǎn)留住，所以特意買了個相機，見什么拍什么，其中小妹就成了我的模特。我平拍俯拍仰拍，順光逆光側(cè)光，拍了一大堆。后來照片洗出來，我一一翻開時，發(fā)現(xiàn)小妹特別上鏡，或者說，因為有一副美人胚子，所以照出來特別好看，山清水秀中，有這么一個俊俏丫頭，實在相得益彰。其中有一幅照片，她蹲在一叢馬蘭花中間，我拍攝時，因調(diào)焦不到位，她的面龐是虛的，而花朵卻異常嬌嫩，紫色襲人，芳香似乎漫溢。

那時候她才六七歲吧，我記得，不止一個人翻看我相冊時，夸她長得好看。后來，各種緣故吧，我就沒再見到過她了。記憶的光標(biāo)偶爾落到這個鄰家小妹身上，也是匆匆劃過，并沒有點擊探看更多的內(nèi)容。

我打電話讓妻子趕過來，我們?nèi)巳ッ朗吵浅愿慑侓~。最近有家干鍋店火得不行，每天顧客排老長的隊，跟搶購緊俏貨似的。妻子念叨了好幾次，說去嘗嘗。我一直推說有事，直到今天，小妹到來，剛好借機滿足妻子心愿。

妻子見到小妹挽著我的胳膊，老遠(yuǎn)就停下來，寒著臉，能陰出一盆水來。我立即意識到問題，抽開胳膊指著小妹說，這是我給你提過的鄰家小妹。妻子看過照片，立即認(rèn)出來了，展開笑臉說，喲，遠(yuǎn)看我還以為你找了個小三呢，原來是老家的小妹來了。沖過來把我推到一邊，摸著小妹臉蛋，上下打量說，哇，好心疼，真俊俏，你看你這眼睛，這頭發(fā)，真黑真亮，難怪難怪！然后別過頭對我說，一個山窩窩里出來的，你咋跟小妹長得兩個風(fēng)格呢？

我笑而不言，小妹說，男人長得好頂啥用，我哥有能力。

有能力？有能力還讓老婆騎輛破自行車？走，嫂子帶你去吃好吃的。

妻子牽著小妹的手，肩并肩走著，問長問短。我能感覺到，有些問題，小妹并不想回答，或者不想一見面就回答，所以遲疑片刻，支吾到其他話題上去了。我推著自行車跟在身后，大聲咳嗽著，意思是妻子別多問了?？善拮臃且蚱粕冲亞柕降?。

二

那是兩年前，我還在讀博，跟導(dǎo)師去國外參加一個世界性的專業(yè)會議?；氐絿鴥?nèi)，走出機場，向父母報告安全回來的消息時，父母說咱鄰家的小妹那兩天出嫁，正在參加婚禮。我感覺腦袋一下子炸開了洞。

“她今年才多大？”

“十八了。”

“不到法定年齡??！”

“先把婚結(jié)了，過兩年再領(lǐng)結(jié)婚證。”

農(nóng)村有這種提早結(jié)婚的現(xiàn)象，只要村上不舉報，民政部門基本上睜只眼閉只眼。要不是電話那端是我的母親，我絕不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電話里，母親咳嗽著，氣管炎發(fā)作一般，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個大概，說小妹找的男人是她表兄，她表兄娶了新媳婦還不到一年，為了娶她，就把新媳婦給離了，非要娶她不可。

小妹的父母——我當(dāng)然認(rèn)識，我打小叫阿姨叔叔的——對這樁婚事，居然同意了，讓自己的親外甥，娶自己的女兒。近親不能結(jié)婚，這句話宣傳了很多年，但遇到具體情況時，居然不起作用。即使身邊有好多因近親結(jié)婚生下畸形手指的嬰兒，但小妹父母毫無顧忌，為了一筆可觀但暫時不能拿到手的彩禮，不顧旁人勸阻，決定把小妹給嫁出去。

當(dāng)然，也有可能他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但給外人的表象是，他們著急地要一筆彩禮，來改善自己的生活，在城里干點有本錢的買賣。

整個過程中，小妹是同意的，或者說，沒有明確表示出反對意見。那時候，她和她表兄屬于戀愛甜蜜期，經(jīng)常手挽手一起走路。有些人說，小妹當(dāng)時已經(jīng)懷孕了，至少兩個月了，懷的是她表兄的，不敢打掉，就只好用結(jié)婚來補救。

有些話，比刀子還傷人。所以，小妹父母是聽不到這些私底下的話的。我母親沒有說這么多，我打電話問一個姐姐，她給我八卦了不少。但最后還是補充了一句，我看多半是胡猜的。

我長這么大，當(dāng)然知道無風(fēng)不起浪。我是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混跡在城里多年，知道世間沒有所謂凈土。鄉(xiāng)村也并不是一味美好和安詳。就我所在的村子而言，鄰里斗毆、相互欺詐的事也不少，往往鬧得方圓幾里的人家傳揚上一陣，再慢慢趨于寡淡。當(dāng)然，鄉(xiāng)村淳樸的一面仿佛藍(lán)天白云，偶然間遇到，讓人心動不已。不過，這些年村子的變化特別大，好多村民敏銳地意識到外面世界的變化，立即調(diào)整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追求目標(biāo)。這樣的結(jié)果，造成了大量青壯年往城里討生計，掙錢。村子里人煙越來越稀少，起初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后來幾乎都是老人了，孩子被帶到城里上學(xué)去了。

小妹是留在村子里的，為數(shù)不多的小孩之一。

我上次回老家，吃驚地發(fā)現(xiàn)，從西頭穿過村子，一半以上的人家都到外面去打工了。不少人家的大門，經(jīng)年風(fēng)吹日曬雨淋后，鐵門銹跡斑斑，木門開始腐爛，因為無人修葺，有的跟開了天窗一樣漏雨，有的已經(jīng)傾斜，親朋頂多幫忙支幾根木棒，盡量讓大門不要倒塌，而好幾家，做得更徹底，直接把大門拆了，用土坯把門砌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樣子抱著三五年里不回來的決心。如果回來住，到時候再打開罷了。而坍塌的土墻空隙中，可以看到里面的房子要么塌了，要么被拆了后，只剩下幾面墻壁。大量的木椽子碼在南墻根下，一根根黑糊糊的，長出不少苔蘚。很多人家門前，因為久不打掃，荒草長勢兇猛，高可及腰，不時會有野狗野兔什么的突然躥出來，嚇上一跳。

外出打工的大潮下，小妹父母是領(lǐng)潮流之先的，不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家里三個男娃娃都在外面闖天下，雖然于的是苦力活，可收入上比種莊稼強好多倍了，現(xiàn)在在城邊邊上租了房，過得還不錯。老大媳婦這幾年生了三個小孩，屬于超生，不敢回村子，就叫老人們上來領(lǐng)娃娃。小妹父母一想，這個山莊子里一年苦下來，一畝地賺不了二百塊，倒不如到城里撿垃圾呢。但有個顧慮，就是小妹讀書的問題。小妹在家鄉(xiāng)中學(xué)上初一，成績優(yōu)異，拿了好幾張獎狀，如果轉(zhuǎn)學(xué)，涉及到吃住行等好多問題，安排不好，會影響到孩子的學(xué)業(yè)。

而且，小妹父母后來聽說，到城里讀書，要交幾萬塊的擇校費，還有亂七八糟各種費用，高得嚇人，于是，小妹父母決定讓小妹留在家鄉(xiāng)繼續(xù)讀書。

解決的方式，就是小妹在別人家借讀。到了假期，趕到城里，跟全家人團聚。

正是這個決定，促使小妹過早步入婚姻的牢籠。

據(jù)說婚禮是很草率的。許多親戚不大滿意這樁親事，加上又在省城待客，來回要一筆路費，于是找各種借口，拒絕參加。來的一些至親，每一位代表了好幾家子，說些祝福話，送上禮金，很快掉頭回了。城里沒處住，在賓館住一晚，貴得嚇人。于是，等到了小妹的婚禮時，閑閑散散不足二十個人，擺了三桌飯，也是空空的沒坐滿。小妹被一輛桑塔納從一個賓館拉到另一個賓館，正式和她表兄住在了一起。如此而已。

想想鄉(xiāng)村婚禮的熱鬧與隆重，小妹有些虧了。

我根本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實際上，小妹的三位親哥哥，都表示不同意。她大哥跟我玩大的，自身是近親結(jié)婚的受害者，目前生下來的三個孩子，兩個有不同程度的手指畸形，手指頭出娘胎就彎曲了伸不展。我跟他通電話時，他責(zé)怪了一通自己的父母，說是胡鬧，把小妹一輩子給賣了，然后問我，他想到北京給孩子做手指矯正手術(shù)，問我能否聯(lián)系上人。小妹二哥也非常疼她，但拗不過父母，表示了反對，但不強硬。最關(guān)鍵的是，對小妹肚子里的孩子、木已成舟的事，不知道怎么處理。小妹三哥在沿海工廠打工，據(jù)說在電話里慟哭一陣，堅決反對這樁婚事，說這樣會害死小妹的，但這樁婚事還是發(fā)生了。

小妹沒有明確反對的原因，后來我才知道，她表兄承諾說，要帶她來城里生活。她表兄當(dāng)時有些家底的。

三

事實上，小妹和她表兄好上之前，小妹在她表兄家借讀兩年多了。

這是特別艱難的借讀。小妹家本來離中學(xué)有三公里左右，走路花二十分鐘?？伤硇旨以趲鬃笊奖澈?，走路到中學(xué)起碼需四五個小時。小妹就住校，到了周末，回她表兄家，把衣服換洗一遍，讓姨娘給烙一些大餅帶上，再趁周日下午，趕到學(xué)校里。

學(xué)校里住宿的學(xué)生，女生不到二十個，都在一大間教室改造成的宿舍里，熱鬧歸熱鬧，可少了份安靜，沒有自己的空間。經(jīng)常有街頭的小痞子混進學(xué)校，到女生宿舍打打鬧鬧，甚至動手動腳。學(xué)校保安管不住，管得嚴(yán)了，挨小痞子們的黑磚頭；管松了，小痞子們?yōu)樗麨?。報過幾次警，派出所的民警來了，調(diào)查一番，走了，沒多久，小痞子們繼續(xù)混進來，堵在女生宿舍門口，說著一些不三不四的話。

有些女生，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后來，居然跟一開始特別痛恨的小痞子談戀愛了，晚上出去上網(wǎng)看電影打游戲，大白天的，關(guān)在宿舍里睡覺，有時候還把小痞子放進去，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叛逆的形象讓人恨得不行。

小妹心事漸漸多了，學(xué)習(xí)成績也開始像波浪線似的，忽高忽低，起伏不定。

那是高二的暑假吧，再過一年她要上高三了。那個假期，小妹本打算去城里看父母的。結(jié)果父母的意思是，讓她先不要到城里，過段時間，他們回老家來看她。

小妹就住在她表兄家里，可心安不下來，難受得慌。

環(huán)形的大山層層擁抱，幾戶溝底的人家，望到的天只有頂上一塊了。小妹表兄家在溝底，再往下走，還是有更深的溝岔，不過已經(jīng)沒有人居住了。也不知道人怎么會到這樣的山溝里來生活。從這里翻過三座山，會走上一條硬化路，順著硬化路約莫一公里，會走到一條街道上。街面兩旁倒全是三四層的高樓，有些蓋得歪歪的，感覺稍微一搖擺，就掉到后山崖了。小妹要在街道西口坐車，坐三十分鐘的班車，到學(xué)校門口。小妹家雖然也在山區(qū)，可比這里的山平緩多了，而且下了山，就是鎮(zhèn)子。

每天吃過早飯，小妹抱本書到山頂去眺望。遠(yuǎn)處山巒連綿，偶爾會有像蒼蠅樣的黑點朝這邊踽踽而來。可每一個黑點慢慢變大，完全看清楚時，小妹會被一種巨大的失望所籠罩。這種感覺非?？蓯?，眼淚不爭氣地往外流，腦袋灌鉛樣沉重，想躺下來美美睡上一覺，不然心好累。

這一天風(fēng)吹過，云層密布，不久過雨來了，先是豆大的雨點子，后是噼里啪啦的冰雹子，砸在地上亂濺。小妹朝她表兄家跑，，沒跑幾步，就滑倒了。山路干燥時，表面蒙了厚厚一層細(xì)土，踩上去軟綿綿的，溫燙，這時候被雨水一澆，完全泥濘了，一腳踩進去，沒了腳踝，再拔出來，鞋子陷淤泥中了，光腳丫上一層稀泥。小妹著急了，彎下腰，脫了鞋子，光著腳板撲哧撲哧往溝底跑，腳心冰涼，內(nèi)心更加冰涼，雨簾遮住眼前，天地一片嘩嘩的雨聲，小妹已經(jīng)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了。她連滑帶爬，順山路下移了幾百米，就不敢往下滑了。她小心了再小心，可還是被一大股洪水卷住，沖了十幾米，要不是抱住一棵山路邊的老柳樹：說不定直接卷到溝底了。驚魂未定，小妹抱著樹瑟瑟發(fā)抖，耳邊全是洪水浩浩蕩蕩奔泄的聲音，轟隆隆的。洪水沖到柳樹上，劈開兩半，繼續(xù)往下沖，她渾身是泥，頭發(fā)散亂，牙關(guān)跟機關(guān)槍一般哆嗦，感覺胳膊被洪水沖打得酸痛之極，雙手越來越抱不住，她暗嘆死期到了。

里外冰涼，萬念俱灰時，小妹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表兄的聲音，很焦急，很擔(dān)憂，穿過呼嘯的山洪沖進耳畔：“小妹，小妹，你在哪兒？”

小妹用盡力氣回應(yīng)，但她表兄沒聽到一樣，朝另一個方向呼喚著，尋找過去。

她感覺自己凍僵了，沾滿了泥流的身子越來越沉重，她淚流滿面，可眼睛也快被糊住了。她多么想自己的父母、三個哥哥，可事實上，她思路不清了，眼前一黑一黑，腦海里嗚嚕哇啦的一片雜音。最終，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過來時，在她表兄家的炕上，她住的小房間里，表嫂正朝她嘴里灌紅糖水。

表嫂說，也就是她松開老柳樹后，“啊”了一聲，因為緊張吧，聲音特大，驚動了她表兄，于是趕快攔住了，差一點點，她就要掉進三岔溝里了。

她隱約記起來了，她松開柳樹，甩到山路內(nèi)側(cè)，剛站起來，又滑倒了，她再站起來，山洪又砸在身上，重重地把她打倒了，她連著打了幾個滾，吃了好幾口泥，掙扎著要起來時，她表兄一把把她拉住了。

她被抱起來，緊緊貼著她表兄，然后悠悠地睡過去了。

也不知道這么大的山洪，他是怎么把她弄到家里來的。

她很少到山頭了。她窩在溝里等。實在耐不住寂寞了，就找表嫂聊天。表嫂是個高大粗壯的女人，天一亮在地里干活，天黑了回來做飯，風(fēng)風(fēng)火火又忙忙碌碌。她也跟著去干活，山地里的莊稼，不容易長好，她跟著表兄家割麥子，手被割傷好幾處。

那一天還是一場過雨，當(dāng)時正在割麥子，看雨來了，往下跑，說不定被山洪沖下去，于是都朝地根的幾孔窯洞里跑。小妹一開始跟姨娘姨夫在一孔窯洞里，后來想跟表嫂說話，不管外面雨大，提著鞋子，赤腳撲哧撲哧地踩著泥水，沖到三四百米遠(yuǎn)的另一空窯洞前。

洞口小，她低頭撲了進去，擦掉臉上的雨水，再看時，一時心跳都停止了。

她表兄表嫂像兩條蛇一樣交纏在一起，沒穿衣服。

窯洞里的空氣很火爆，被點燃了一樣滾燙，她蒙上眼睛想退出，可猛然伸直身子，后腦勺卻一頭撞到窯洞上方，身子差點撲到兩人身上。她隱約感覺表兄還扶了她一把。她連爬帶滾沖出窯洞，在地里被雨淋了一個多小時。

雨停了，她一個人漫山遍野瞎走，最后還是被她表嫂喊回去吃飯的。

她沒見到表兄，后來好幾天有意識地避開表兄，但不知道為什么，有天晚上做夢，夢到表兄走進她房間，一把抱住她，狗一般開始舔她的臉，說喜歡她很久了，還把手摸到她身上。她渾身一激靈，醒了。

過了幾天，她表嫂回娘家?guī)兔κ整溩尤チ?，她姨娘姨夫也出去串親，家里就剩下她和她表兄。院子里一棵果樹，她把凳子搬到果樹陰影下，抱著一本書看。后來人昏沉沉的，就用書捂面，睡著了。后來，她表兄過來了，似乎要喊她起來，別在院子里受涼，但蹲下來看她睡沒睡著時，卻一把抱住了她，說要抱到炕上去睡。她就任由她表兄抱到了炕上，任由表兄脫光了衣服，任由表兄欺負(fù)。

她出逃了，逃到半路上，被她表兄給拖回來了。

“我明天把婚離了，然后，帶你去城里。”

或許，她只聽進去了第二句話，沒聽到前面一句。

四

這個婚離得驚天動地，小妹表嫂娘家的一幫兄弟們趕來，把陪嫁的物品砸個稀巴爛，然后把小妹表兄狠狠揍了一頓，還不解氣，用繩子綁了，拉到大街上示眾了一圈。

小妹表兄后來到派出所告，到鄉(xiāng)政府去告，告對方非法拘禁、故意傷害等，折騰了一番，最后的結(jié)果，婚是離了，可人也丟大了。

小妹就這樣嫁給了她表兄。本來她表兄承諾的，婚后在城里生活?？稍诔抢锝Y(jié)婚幾天后，她表兄變卦了，說還是回家鄉(xiāng)，到家鄉(xiāng)沒污染，你生的小孩不會有病，再說了，大冬天的，在城里也沒多少活，我們先回家再說。

冬天的山冷清無比，草木干枯了，土疙瘩生硬生硬，陰山的雪積了一層又一層，走在雪面上，沙沙的聲音令人心冷。到了溝底，山路上一層冰霜，稍不小心，摔個四仰八叉。

婚后的日子漸趨平淡，跟山野里的風(fēng)一樣，像刀子一樣刮著臉，不給人一點溫暖。

小妹的生活基本定型。一大早起來，掃院子，喂牛喂羊，做早飯，等一家人吃完了，收拾鍋灶。接下來，開始拾掇一間間房間，該擦灰的擦灰，該灑水的灑水，該打掃的打掃，該拆洗的拆洗，讓每一間房屋看上去清清爽爽、賞心悅目。這些活并不輕松，光用笤帚掃一遍就花很長時間，而且灰塵嗆人，也不知這些灰塵怎么落到這些地方的。如果干完早了，便拉一會兒針線，學(xué)學(xué)刺繡，再準(zhǔn)備中午飯。午飯過后，拉著牛羊去河里飲水，到溝底的泉里托水，用牛糞塊燒炕，把兩間房的炕燒熱了，就該做晚飯了。煙熏火燎地?zé)置δ_亂地切菜、和面、搟面、下面，忙上一通，兩三個小時過去了。等婆婆公公吃完，自己蹲在鍋灶口吃上一碗，給她表兄——現(xiàn)在的男人盛滿一碗，等浪夠了回來再吃，然后自己洗洗涮涮，把鍋臺收拾干凈，天已經(jīng)大黑了，該準(zhǔn)備洗把臉上炕了。

山村里的夜實在漫長。一臺老電視機，收不到幾個臺，而且動不動雪花紛飛，里面的人像和聲音一塌糊涂，想出去串個門，婆婆一雙眼睛盯著呢。雖然是自己的姨娘，但有些方面，卻不能由自己的性子去做，不然也會罵的。最關(guān)鍵的是，男人不許她出門跟一幫年輕婦女去戲耍。一幫年輕婦女在一起，老討論一些村里的是非，包括這個男人好那個男人不好，再不一起翻過幾座山去看露天電影，這讓小妹的男人很不放心。他自己倒一天翻幾座山跟人去打牌、玩麻將，據(jù)說還有不小的賭注。

年輕人，畢竟觀念新，雖在山區(qū)深溝里，手機信號卻時斷時續(xù)。幸虧結(jié)婚前她要了一款手機，她男人送的，當(dāng)時交了一百話費，很快沒了，后面她自己又交了二百，就是想，在山里，想念父母時可以打個電話。有時候無聊了，小妹通過手機短信的方式跟同學(xué)朋友們聊天，聊得多了，覺得自己年輕輕的當(dāng)一個山村媳婦，選擇錯誤了。

這種悔意一旦萌生，立即像一只妖魔一樣揮之不去。

不知她男人怎么得知她跟別人手機聊天的，而且聊的一些內(nèi)容，不適宜讓他知道。有一天晚上，他沉著臉回來，飯也不吃，搶過手機，翻看她的消息記錄，看完，重重扇了她一耳光。

“騷貨！”

山里的男人，罵老婆打媳婦都不心軟。她臉上熱辣辣的，迅速起了幾條手指印上去的棱子。她一下子覺得，自己看錯人了，自己恨這個男人，輕而易舉地毀了自己的人生！

她的手機被沒收了。

黑夜如此漫長，怔怔瞅著夜晚由黑到明，一絲一絲的冷意灌遍全身。

她害口害得很兇，他一點也不關(guān)心，甚至在她嘔吐時打罵，不讓她裝慫。

有一天下完雨，她牽著牛去飲水，回來的山路上，她腳下一打滑，咕嚕嚕滾下去，立即感覺下腹一陣刺疼，等緩過來時，發(fā)現(xiàn)下面流了一團血。孩子沒了。

躺了幾天，年輕的身體很快復(fù)原了?？捎行┝芽p產(chǎn)生后，會越變越大，她和她丈夫，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狀況。他婚前對她也是甜言蜜語過，但婚后，隨著嫉妒心擴大，也擔(dān)心這么一個光禿禿的，單調(diào)乏味的山里留不住她，于是開始進行了人身控制。

沒收了她的手機是第一步。

規(guī)定她不準(zhǔn)私自到鎮(zhèn)街上，不準(zhǔn)私自去串門，不準(zhǔn)借電話給父母打電話。

只有他心情好了，他帶著她做這些，但他心情不好時，任何一些出軌的行為，都會引來他暴風(fēng)驟雨般的襲擊。

打，倒是打得不痛，可恫嚇，無時不在。

“我彩禮都出了三萬了，你啥時候還我三萬，你隨時走人，我不攔你。不然你走了，我把你全家殺光！”

這些話說出來，傷了她的心。她以為他是喜歡她的，想不到，只是用錢來換她。

自己的母親生了病，他不帶她去探望。后來，在她一而再的要求下，他同意了，用面包車把她送到村子門口，讓她進去，他在門口等。

他已經(jīng)不耐煩了過去的姨娘、現(xiàn)在的丈母娘動不動向他要錢。

春天來了，公公婆婆出去打工，說是上遙遠(yuǎn)的新疆去摘棉花，就把他倆留在家里。她男人不愿到城里去打工，他賣掉了家里的牛羊，買了輛面包車，出去跑出租。

她央求丈夫帶上她，他跑出租，她收錢。他答應(yīng)了?？伤艘粌商?，她丈夫死活不愿意讓她再跟了。好多年輕人來坐車，就是沖著跟她開幾句不葷不素的玩笑。

她被鎖在家里。沒了牛羊，就不用拉到溝底飲水，不用托水，除了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她無事可干。日子過得還不如一碗白開水。

一只黑貓，成天狐假虎威地走著，從房頂?shù)皆鹤永铮購哪硞€院墻的洞里鉆出去，回來時又叼著一只橫著的老鼠。她心想，自己還不如一只黑貓呢。

五

就這樣，她來找我了。她不敢到省城找她的父母、她的哥哥，怕自己的男人真兇惡起來，產(chǎn)生更大的人身沖突。這樣的事情，在農(nóng)村里不少見。她跑到外省來找我，覺得我有能力幫助她找份工作，開啟她新的人生航線。

關(guān)于小妹的話題，家鄉(xiāng)里有各種版本，像神奇的密碼般口頭流傳著。在我眼中，小妹并不是個狐貍精或者敗家子。盡管一切跟她有關(guān)，但并不是由她造成的。生活中有無數(shù)個可能性，她選擇的，是希望能讓她好起來的那種。

我不知道她能干點什么，高中未能畢業(yè)的小媳婦，在那么多大學(xué)生找不到工作的城市里，有什么優(yōu)勢可言呢？不過，話也不能絕對，她年輕貌美、青春活力，適合在這個城市里快速成長。但我也知道，一切沒那么簡單。

給她找一份怎樣的工作，可頭疼死我和妻子了。這個城市里，我倆也是外來打拼者，無親無故，與權(quán)貴人士絕緣。要給小妹找一份正經(jīng)合適的工作，需要天大的情面才行。

沒想到，當(dāng)我跟妻子焦頭爛額，四處托人幫忙的時候，小妹找了份工作，服裝店的促銷員。這是她看到一家服裝店門口的招聘啟事后進去應(yīng)試的，沒有多困難，需要一筆押金和身份證復(fù)印件。但這份工作沒干幾天，她換了工作，一家公司的女秘書。沒過幾天，再次跳槽，說到保險公司上班，推銷保險。在她不到一個月時間里頻繁換工作的時候，我問她為什么，她說不想干了，其余的話不多說，笑嘻嘻的?？晌移拮优郧脗?cè)擊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比如她賣服裝時認(rèn)識了后來的公司老板，到公司上班時受老板騷擾，當(dāng)眾斥責(zé)一番后離開，然后跟她新認(rèn)識的朋友去了保險公司，作為臨時聘用人員推銷保險。但她在這個城市沒幾個熟人，推銷保險的難度可想而知。正當(dāng)我們兩口子為了幫助她，決定買她推銷的一份保險時，她說她不干了。

她有些悶悶不樂，我給她打氣：“城里機會多，這份工作不適合，再換一份就是，別擔(dān)心，城里是餓不死人的?！?/p>

我妻子也幫腔：“城里是有不少惡心事，但你堂堂正正做人，誰也欺負(fù)不到你?！?/p>

第二天，我妻子回來，給小妹帶來一份工作信息，在某家精品水果店里當(dāng)銷售員。妻子剛好從那里買了幾斤蘋果，看到了招聘啟事。妻子興高采烈地說，問清楚了，管吃管住，一月兩千，而且我說了你的情況，店主說沒問題，明天讓你來上班。

我妻子特意強調(diào)了一句，管吃管住，難得哦。這是一家專營水果的精品店，可以嘗試著去干一段時間，一月兩千不算多，也不少了。活兒不累，還有水果吃。

因為吃住在店里，小妹便從我家搬走了。后來，我去看過小妹幾次，她站在門口的收銀臺旁，負(fù)責(zé)收銀，心情不錯。我觀察了一下，整個水果店一百五十多平米，進門一排一米高的柜臺里，按格子擺放著各種新鮮高檔的水果，后面豎立的柜子里有各種煙酒干果等。水果價格不菲，好多品種我根本沒見過，叫不上名，有一斤一百多的，感覺普通百姓吃不起?？尚∶谜f，每次買幾百塊水果的顧客大有人在。我看到，每有顧客一進門，另外兩名店員立即熱情地介紹產(chǎn)地，進貨渠道，新鮮度等。有時候其他店員當(dāng)收銀員，小妹也要給顧客介紹。我看小妹當(dāng)銷售員挺合格，進了顧客，她清脆地說聲“請隨便選”，然后到顧客身邊，打開一個塑料袋，畢恭畢敬的，隨時等待顧客挑選好水果后放進來。

沒顧客上門的時候，她們也閑聊，聊的對象，主要是顧客，哪些闊綽，哪些摳門，哪些挑三揀四，哪些裝腔作勢。

小妹說，她也去批發(fā)市場進貨。那需要凌晨四點多起來，跟一堆小販們爭搶著，從批發(fā)商手中拿到最新鮮的水果。

我和妻子有些安心了。小妹畢竟有了份穩(wěn)定正常的工作。

有天晚上，小妹提了一籃子水果來看我們，說了些前段時間麻煩我們的話，呆了十幾分鐘就說要回店里去。我說把她送出小區(qū)門口，她說不用，她熟門熟路的，還需要人送。我和妻子便罷了?？蓡栴}是，小妹走了，我心里有些酸，想到她住的地方，雖然在水果店里，聞著水果的清香入睡，可睡覺的那個條件，實在看著痛苦。是在柜子后面的夾層里，僅容一人爬著進去的木板上，放了被褥，兩個人頭對頭睡覺。我看在那里面，翻個身都困難。我前段時間看完后，說小妹要不你回來住。小妹說，算了，不方便的，再說嫂子一天給我做飯，麻煩的。

抱著有些愧疚的念頭，我從六樓的窗口，看了看她從單元門離去的身影。但讓我詫異，甚至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她出了單元門之后，并沒有拐向小區(qū)的門口，而是穩(wěn)穩(wěn)地鉆進停在路邊的一輛車?yán)?。那車，借著路燈，我能看到寬大的天窗，車頭有四個圈組成的標(biāo)識，霸氣側(cè)漏，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是A8系列，價格不低于百萬。

我內(nèi)心一涼，在這樣一個充滿銅臭和權(quán)力膜拜的社會里，漂亮的女孩容易不自覺中陷入富貴制造的牢籠。

我一夜沒睡著。第二天，我讓妻子裝作順路經(jīng)過水果店，跟小妹聊聊，到底是怎么回事。妻子不負(fù)所托，下午就打來電話說，小妹這個水果店的老板有能耐，不僅經(jīng)營三家水果精品店，還經(jīng)營一座美食城，屬于特有錢的主。這家伙的兒子，平時負(fù)責(zé)到水果店收錢，把當(dāng)天的營業(yè)收入存進銀行，見到小妹就有好感了，不斷送禮物，拍馬屁，據(jù)其他店員說，兩人已經(jīng)確立男女朋友關(guān)系了。

“小妹怎么說的？”

“小妹承認(rèn)是她老板兒子昨晚順路開車送她過來，辦完事后又接回去，不過沒說兩人在耍朋友，只說老板兒子對她比較好，說過段時間調(diào)她到火鍋城去當(dāng)大堂經(jīng)理?！?/p>

“一點甜頭，好騙她上床，你給小妹怎么說的？”

“我說有錢人的話你別信?！?/p>

“還有呢？”

“男人全是騙子?！?/p>

“嗯。除了我?！?/p>

“你也一樣，說日后讓我坐寶馬開奔馳，現(xiàn)在呢？我看這輩子也沒這個命了，小妹好歹還能坐上一回?！?/p>

“你怎么也物質(zhì)起來了？”

“我要是年輕，哼哼……”

“什么意思？”

“沒什么?！?/p>

我隱隱沉重起來，霧霾的天氣讓我難受之極。據(jù)說有天晚上，他倆親昵地在一張凳子上坐著看電腦里播放的電影。那時候店里無人，他倆相互偎依，貌似情侶。但事實上，后來她解釋說，就一把凳子，我倆不坐一起，難道坐地下不成？

我不好多說，畢竟，這當(dāng)哥的，有些話是說不出口的。我讓媳婦給她委婉地提醒，她長得漂亮，會遇到很多誘惑，千萬的是，女人的褲子是不能隨便讓男人脫的，肚子搞大了不好收場之類的。

六

其間又出現(xiàn)了新情況，跟小妹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的“丈夫”找到我單位來了。

對小妹這段婚姻，我咨詢過律師，按律師的說法，小妹結(jié)婚時未滿二十歲，未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所以這段婚姻是無效婚姻，不受法律保護。

小妹的表兄，也就是小妹的“丈夫”來找我時，我正在單位加班。他向門衛(wèi)問有沒有我這么一個人，門衛(wèi)說有，然后翻開電話薄，給我打電話，說老家的親戚上門了。我出來一看，不認(rèn)識，我沒見過。但一聽他口音。我就知道來者是誰了。

“我沒見過小妹，你怎么找到我這兒來了？”

“我聽她家人說的，說在你這邊打工呢。”

“真沒見過，你走吧，我還忙呢?！?/p>

他拉住我不放，眼神堅定。

我喊保安：“這個人我不認(rèn)識，能不能讓他走開？”

兩個年輕的保安過來了，他有些害怕，無奈地把我袖子放開。我心想，小妹既然下了那么大決心，不想見他，現(xiàn)在我不能說出小妹的行蹤，只能等問明小妹后，再決定是否讓他留下來。我知道，這個人既然這么大老遠(yuǎn)的跑來，不會輕易地離去。他還會等我的。

我到辦公室，給小妹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她表兄來了。小妹聽了后，半天不吭聲，最后說不見了，讓他回。

當(dāng)天晚上下班時，我在單位門口沒有見到小妹表兄，但是，當(dāng)我往小區(qū)走的時候，他從后面跟上我了，稱呼我為“哥哥”。

“我不該冒失去單位找你，哥哥，小妹是在你家里嗎？”

“不在，不信你上去看看?！?/p>

妻子在家里做飯。他吃完晚飯，不見小妹回來，充滿狐疑地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說城里的旅館好貴，我今晚住哥哥你家行不？

我妻子立即說不行，你如果沒錢，我們借給你錢，可家里，我們不留外人過夜。

小妹表兄離開我家?guī)追昼?，小妹電話過來了，問他在哪兒，要去見一面。

“他萬一纏著你不走呢？”

“不會的，我有辦法?！?/p>

“我陪你去吧?！?/p>

“不用，哥，我會沒事的，你告訴我他住的地方?！?/p>

我不知道他住哪兒，但我留了他的手機號碼。我把他號碼告訴了小妹。

事情的發(fā)展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天，小妹給我打電話，說請我和妻子吃火鍋，感謝剛到這個城市我們給她的照顧。想到好一段時間沒見她，我就說行，不過我來買單。小妹說行，那就在國貿(mào)十八樓的火鍋城見，我一怔，我知道國貿(mào)的消費檔次挺高的，在國貿(mào)十八樓吃火鍋，三個人不吃個五六百是下不來的。

我們在一個叫“悅己”的包間見了面，我還為三個人要-一個包間暗自怪罪小妹呢，結(jié)果見面才發(fā)現(xiàn)不是小妹一個人，而是四個人，兩男兩女。其中有一個就是小妹表兄，打扮得煥然一新，正給另外一名胖胖的年輕男子倒茶。

我和妻子進去時，他們?nèi)酒饋砹?。小妹做了介紹。我才知道，小妹旁邊，靠著我們坐的是她的男朋友，也是少老板，叫周云峰。而她表兄旁邊坐的女的，是他表兄新找的女朋友。我聽完，心想這是怎么回事?。侩y道我們完全老掉牙了，跟不上時代節(jié)奏了嗎？這些年輕人對情感如此灑脫自如？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小妹表兄為何這么快放棄了小妹，還找了一個女朋友，并且跟小妹在一個桌子上談笑自如。

礙于面子，我不做聲。我妻子大聲地跟周云峰寒暄，夸他是少年俊才，說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父親的專訪，等等。

周云峰展現(xiàn)了他作為多金大少的闊綽，當(dāng)然，跟小妹在一旁幫腔不無關(guān)系，小妹說，“第一次正式請哥哥嫂子吃頓飯，你點點好吃的，平常小店里吃到的就別點了?！?/p>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鮑魚火鍋，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海鮮。吃完后，周云峰刷的卡，我沒問多少，可想必一頓下來，吃掉了我一個月的工資?；厝サ穆飞?，我給妻子說：“小妹這樣下去，會出事的，你得好好跟她談?wù)?。?/p>

“小妹聰明著呢，你怕啥？她不是高升為大堂經(jīng)理了嗎，這個年頭，抓到手的才是真的。”

“什么歪理邪說，你小心你自己出事?！?/p>

“我要是年輕十歲，我的選擇絕對跟小妹一樣，不管得不得到這個人，先把眼前的利益抓到手?！?/p>

“你怎么如此俗了？”

“俗不可耐是吧？這個世界就是這么俗，我長到這個年紀(jì)才認(rèn)清楚，我屬于后知后覺的，小妹一到這個城市就感覺到了，所以沒必要把自己裝扮成圣女?！?/p>

我覺得妻子在跟我抬杠，小妹有可能跟周云峰是真愛。這個方面，我又不能直接問小妹，只好內(nèi)心中默默祝福，有次還特意拿了本《簡愛》送給小妹，讓她有時間翻讀?？尚∶盟坪躅櫜簧峡磿?，我?guī)状螁柶饋?，她說還在看呢，但看到哪兒了，沒有個具體回答，而且一本小說看兩三個月，還沒看完，我相信她很有可能這輩子看不完了。

關(guān)于小妹和周云峰的未來，我們一點也不看好。但恰恰是，在這樣一種不看好的過程中，小妹不知使用了怎樣的手段，跟周云峰談婚論嫁起來。

七

新房裝修完畢，兩人訂了婚期，我們才意識到，小妹是要嫁給一個有錢人了?？赡芪覀冋麄€村子的財富，加起來不如周云峰一家的。對這樁婚事，小妹一家人是滿意的。周云峰也沒讀大學(xué)，兩人知識水平差不多，但周云峰有錢，小妹有貌，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財貌雙全。

正當(dāng)大家期待這樣一場婚禮到來時，情況又發(fā)生了變化。

那是個冬天的清晨，較冷，我剛到單位，就接到小妹的電話。小妹說她在美食城，被一幫要賬的人給劫持了，希望我來救救她。

說話帶著哭音。

我急忙打車趕到周云峰家所開的“天下秀”美食城。門口堵了好多人，大多是農(nóng)民工，口口聲聲讓周老黑出來。周老黑是周云峰的父親。我想進去，大家圍上來，問我要進去干嗎？我說里面大堂經(jīng)理是我的小妹，我聽說她被人挾持了，我要來救她。我問到底怎么回事，有人喊了一句，“周老黑跑路了?！?/p>

“怎么跑了？”

“借了高利貸，還不趕緊跑路了，現(xiàn)在欠一屁股債呢?！?/p>

“我是來要我的菜錢的?！?/p>

“我是來要我的米錢?！?/p>

“我要肉錢?！?/p>

“他欠我的火鍋底料錢。”

大家沒搞清我具體的身份，紛紛向我聲討。我點頭作揖，只想進到大廳。

“還錢就好，不還錢，誰也別想走！”

大家嚷嚷著，還是讓我進去了。進了大廳一看，里面桌椅被砸了個稀巴爛，瓶瓶罐罐摔了一地，在二樓過道里，幾個人圍著一幫美食城的中層管理人員，其中有不少店員，也在大聲咒罵著，說周老黑已經(jīng)拖了三個月的工資，現(xiàn)在跑路了，這些工資到哪兒去要？

聰明一點的，開始在店里尋找值錢的東西，然后往外搬。門口其他債主不依了，就說店里的東西不能動，要償還，也是大家一起賣掉后償還。

小妹驚慌失措，看樣子，她沒經(jīng)受過這樣的場面。她看到我，叫了一聲哥，就哭了。

“我妹子跟周老黑沒什么關(guān)系，她只是一個打工者，你們討債，也不能找她呀？”

“她是周老黑未來的兒媳婦，我不相信周老黑的事她不知道?！?/p>

“我確實不知道，現(xiàn)在周云峰在哪兒，我都不清楚，他跟我已經(jīng)兩三天沒聯(lián)系了，電話也打不通?！?/p>

“他還不是有這座美食城嗎？不是還有幾家水果店嗎？把這些店面拍賣了，足夠還各位的債了啊?！?/p>

“屁！他最近偷偷把店都盤出去了，美食城只是他租來的，現(xiàn)在房租還欠一大截呢?！?/p>

“那也不能把我小妹挾持在這里啊。你們這是限制人身自由，可是犯罪啊，要判刑的?！?/p>

“周老黑賭博輸了錢，帶著兒子，還有小老婆跑了，他大老婆還在這邊，你們可以找他大老婆?！?/p>

“他大老婆也是一分錢都沒拿到手，早斷了關(guān)系了。她大老婆恨不得把周老黑殺了，走之前，沒給她留下一毛錢?！?/p>

“那她雖然說是周家未來的兒媳婦，可還沒進門，不能算周家的人啊?！?

沒人聽我勸解。他們只是限制住了小妹的人身自由，說下樓一步，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只好跟小妹討論該如何解決，但一時之間，沒有什么辦法。

后來民警來了，把我們解救出去了。

小妹跟我到了我家，整整睡了三天。睡好了，再去找工作，說要從頭開始。我說不著急，再緩一段時間。小妹說，工作將近一年，錢基本上寄給父母了，自己沒留幾百塊，再不出去工作，肯定要當(dāng)白吃了。

她還是挽著我的胳膊，非常的自然。我想起當(dāng)年牽著她的手，從彎彎的小路走到河邊，又從水庫繞到山上，到了山頂，給她不斷拍照，那時候她才多大呀！

記憶中小妹愛美，我回老家，帶她漫山遍野拍照，每到一個地方，她學(xué)各種明星，想方設(shè)法擺一些造型來，而且頭頂上還插了一朵淡紫色的馬蘭花，配上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簡直漂亮極了

當(dāng)年的相片還在我相冊里，確實，她從小是個美人胚子，沒想到現(xiàn)在更美了。

是的，正如我一個堂姐所說，這樣一個比趙薇還讓人心疼的丫頭，嫁給她表兄那么一個男人，實在是糟蹋了。

更何況，她被束縛在整天找不到一個人說話的山溝溝里。

這次小妹出去，很快又跟她表兄聯(lián)系上了。

她表兄起初是跟著周云峰打工，干了一段時間，掙了幾個錢，還有從小妹手里借了一些，一萬多塊買了輛二手捷達，跑黑出租，一個月下來，輕輕松松能有三四千塊，時間上還自由，覺得這種生活還不錯。

她表兄的女朋友是美食城的一位服務(wù)員，好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她表兄沒幾個錢，而且老想著小妹，于是一刀兩斷，早早離開了。

小妹去找她表兄，無疑是舊情復(fù)燃。而且，她表兄已經(jīng)表示出和好的意思，希望給他一次機會。

我說，想想他當(dāng)年對你的態(tài)度，會有多好，我希望你認(rèn)真思考一下。你們共租一個房間，抬頭不見低頭見，多尷尬。

她說沒問題，我不會再和他好的，他這種人，靠不住。又補充了一句，這段時間我看了《簡愛》，都看哭了。

后來，她還是搬到她表兄那邊去住了，在郊區(qū)，說一個大房子里有幾間房，大家一起做飯吃，熱鬧。我和妻子經(jīng)常上班加班，她整天在房間里，悶悶的。

我勸阻不住，只好幫她把東西裝進了出租車，任由她去了。

八

這個世界上，美貌的女人不乏追求者，小妹也是一樣。后來電話聯(lián)系中，小妹說，交上了一個男朋友，是個藝術(shù)家。

我說對你好就行，不管什么家。

她說對我好著呢，還挺浪漫的。

我說浪漫不能當(dāng)飯吃，你需要的是一個過日子的人。

小妹“嗯嗯嗯”地答應(yīng)著，顯然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煲荒甑慕佑|下來，她明白我在城市里是什么樣一個處境，有怎樣的能耐。我也在想，小妹很年輕，我憑什么這么現(xiàn)實地告訴她，要找一個過日子的人？

有一個周末，我和妻子特意去看她。她已經(jīng)搬去跟藝術(shù)家男朋友一起住了，在一個快要拆遷的老舊小區(qū)里。小妹到門口來接我們，曲里拐彎地走進去，進了一條黑乎乎的甬道，待我們光線適應(yīng)過來時，小妹已經(jīng)推開了一間門，說，哥，嫂子，趕緊進來吧，條件有點差。

這是一間陳舊的老住宅，雖然小妹精心收拾過，還點了香，但有些拐角、色澤、塵埃是無法去除的。從周云峰到這個藝術(shù)家，差距著實不小。房間不大，七十多平，兩室一廳，其中一室關(guān)得很嚴(yán)，我說這里是干嗎的？小妹說，這是他的畫室，他在里面畫畫呢，他畫畫的時候，任何人不能打擾。

什么時候畫完？

不固定，有時候中午飯都不吃。

那你怎么辦？

我得等他畫完，一起吃。

這又讓我詫異，這不像是被寵愛大的小妹呀！

“有一天早上，我在小區(qū)里走著，沒事干，無所事事地走，然后我碰到了一只小狗，流浪狗，腿折了，一瘸一瘸的，我拿出手里的面包，給小狗吃，逗小狗玩，過了一陣，我準(zhǔn)備離開時，突然聽到旁邊有人說，別站起來，繼續(xù)逗小狗，我吃了一驚，順著聲音一看，旁邊樹底下有個扎馬尾的男人在對著我畫畫呢，我當(dāng)時覺得有意思，就一直逗那只小狗，等他畫完，后來我腰都直不起來了?！?/p>

小妹正說著，一只禿禿的小狗汪汪汪地?fù)溥^來，小妹蹲下來摸了摸它的脖子，“落落，別叫，這是客人?！?/p>

正說話間，小妹的藝術(shù)家男朋友拉開門出來了。我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為他那身很藝術(shù)化的裝扮，披長發(fā)，光膀子穿個背心，而是他的年齡。他留了一撮山羊胡，從灰暗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至少在四十歲以上。

“張徹，這是我哥，我嫂?！?/p>

對方嚴(yán)肅地看了我們一眼，點點頭，抱歉地說，“上個廁所，還有幾筆，等弄完了，出來再聊?！?/p>

“你快點呀！”小妹催了一句，聲音不高。

“誰對我好，我就喜歡誰?！毙∶媒忉屗频亟o我們說，“有些人說，我喜歡周云峰，是因為他家有錢，其實錯了，我們認(rèn)識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老板的兒子，我以為他就是一個跑腿的，穿得那么土，胖胖的又不起眼，可人家對我好，每次給我?guī)c好吃的，還在夜班時陪我一起看碟，所以我覺得，這個小伙子挺可靠的。”

“可愛情不是這樣子的。”我忍不住說了一句。

“愛情又不是一個模式?！蔽移拮臃瘩g了我一句，又補充似地說，“其實，愛情是建立在可靠的物質(zhì)基礎(chǔ)上的，如果物質(zhì)基礎(chǔ)塌陷了，什么愛情，奢談！”

小妹不吭聲了?？蛷d里沒電視，放著一溜裝裱好的畫作。我說挺好看的呀。小妹站起來，指著其中一幅說，這是我最喜歡的，是他模仿的高更的名作《塔希提的年輕姑娘》，你看這調(diào)子，這線條，美吧？

我仔細(xì)看了看，說實話，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或者說，在我眼中，再好的名畫，都是擺設(shè)品。而我妻子翻看了幾張裸體畫，饒有品味地欣賞著，然后問小妹：“你給他當(dāng)模特兒嗎？”

“有過，可不脫衣服。我還沒做好當(dāng)裸體模特的準(zhǔn)備?！?

“趁年輕的時候，給自己畫一幅也不錯嘛。”我妻子說，“你看這一幅，身材哪有小妹你的好呀，可這眼神，傳達出來的恐懼感，還有這暗紫色的背景、藍(lán)色的床罩，再加上這具光光的身軀，給人的感覺，好夢幻啊，好美，小妹，我建議你也讓他給你畫一幅?！?/p>

我大吃一驚，想不到一向保守的妻子，居然會說出這番讓我有些發(fā)熱的話來。我說你別教壞小妹啊，小妹才多大，日后的路還長著呢。我妻子說，正因為日后的路還長，所以要選擇自己不留遺憾的事情去做。

我們等到下午兩點，才等到小妹藝術(shù)家男朋友出來，一起到小區(qū)門口的砂鍋店里吃砂鍋。他問我倆是干嗎的，我說我是老師，妻子是公務(wù)員。他點點頭，沒做任何評論。一路上較為沉默，吃砂鍋時，他突然給我來了一句：“你們現(xiàn)在教出來的學(xué)生，頭腦太僵化了?！?/p>

我嘿嘿笑著，說不見得啊，好多學(xué)生挺有才的。

他沒聽見似的，只顧吃自己的。大概吃飽了吧，看我們聊得起勁，他也不插話，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似乎累了幾天幾夜似的。小妹立即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了他的身上。我有些納罕，小妹什么時候如此懂事了。

我妻子后來說，這藝術(shù)家，還真有些意思。

九

再見到小妹時，她已經(jīng)是看守所的一名嫌犯了。

跟小妹一起進看守所的，有她藝術(shù)家男朋友，她表兄，還有她表兄的新女友，他們四個人在市中心一起聚餐，吃完后，用她表兄的黑出租，順路拉了一名乘客，不知道為什么，最后發(fā)展為搶劫。

“到了點，那人要下車，我表兄說收十五塊，那個人覺得太貴了，說是拼車，其他幾個乘客都應(yīng)該出一部分，我表兄就不依，說大冷天的，我們好心好意拉你，你現(xiàn)在還講這么多，給不給？”

“不給！”

“當(dāng)時我男朋友喝了點酒，我表兄開車，沒敢喝，我男朋友他把手里提的一袋子打包的剩菜全砸到對方頭上了，說讓你再囂張，那男的不依，就廝打起來，我們勸也勸不住，又擔(dān)心我男朋友受傷，就一起打那男的，最后把男的給制服了，我男朋友臉上被抓破了，在流血，就讓那男的賠醫(yī)療費，那男的不答應(yīng)，我男朋友就掏出那男的錢包，把里面一千多塊拿走了，我表兄說我也受了傷，我就把你這個爛手機拿了去賣掉，當(dāng)醫(yī)療費吧。我們剛回到家不久，警察就來了，把我們抓起來了?！?/p>

“什么罪名？”

“搶劫罪?！?/p>

我知道搶劫罪是重罪，可這跟小妹有關(guān)系嗎？我問小妹當(dāng)時出手了沒，小妹說當(dāng)時拉那個男人了，不過也拉過表兄、男朋友，只是勸架。我說這得請一個律師才行。小妹說我們沒錢請，給我們指定了辯護律師。

那些天，我忙前跑后，為小妹找律師，盡管我?guī)托∶谜埩艘晃宦蓭?，但法院審理后，最終認(rèn)定小妹也是搶劫共犯之一。小妹被判處四年，在女子監(jiān)獄執(zhí)行。女子監(jiān)獄在城市的郊區(qū)，過上一段時間，我去看看小妹?？吹叫∶玫拿婵?，卻穿著囚衣，跟我隔著鋼化玻璃傳話。我難受極了。她那么美麗，那么漂亮，卻如此早早把青春耗在了這里，太不值得了。有一次，安排學(xué)生到監(jiān)獄里參觀，我剛好是帶隊老師，去的恰恰是女子監(jiān)獄。我看到一排排失足的女犯人們在操場上練操，看到旁邊有參觀者，盡管教官喝止她們不準(zhǔn)左瞄右瞅，可她們還是不斷看著我們這幫參觀者。我看到了小妹，可小妹似乎沒看到我，瞟著另外一個方向，那里有一幫政法學(xué)院的男生。她在那么多女犯人中間，因為年輕漂亮，顯得很突出。

我想起來，小妹才二十二歲，跟這幫學(xué)生年齡差不多。

可處境又是相差得多么大??！而且家鄉(xiāng)那個山村里，方圓幾里，都閑傳著小妹的種種不是。比如不守婦道，私自逃跑啊；比如嫁給有錢人，把家產(chǎn)給敗了啊；比如嫁給一個畫畫的，逼人家去搶錢供她玩耍啊……不一而足，我從不同渠道聽到后，有種想吼的沖動。甚至，有些話編排到我跟小妹之間的關(guān)系。

有時，我翻看相冊，看到小妹的照片，我不禁在想，問題出在哪兒了呢？

責(zé)任編輯 孫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