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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是河

        2014-09-27 08:39:43向本貴
        民族文學(xué) 2014年9期

        向本貴

        我和我老伴是在清明節(jié)的前幾天回家的。這年清明節(jié)我娘八十歲生日。這么多年來,我和老伴、兒子、兒媳一直在廣州打工。我和老伴商量好了,還準(zhǔn)備打幾年工,攢點錢,幫著兒子兒媳送孩子讀書??墒牵貋碇笪覀兙陀行┆q豫,我娘的腦殼里面出問題了,一個人在家我們不放心啊。

        三月的陽光格外的好,明媚而燦爛,禾場前梨樹上的梨花開得轟轟烈烈,滿樹枝像是落了厚厚的一層雪,卻有蜜蜂嗡嗡地叫著。仔細(xì)聽,空氣里似乎還有一種萬物咝咝拔節(jié)生長的聲響。娘端著一只破碗,破碗里有一些谷物,幾只雞圍在娘的身邊咯咯地撒歡要吃的,娘卻是回過頭來對我說:“立明兒,看見我娘了沒有?”

        我剛從菜園挖地回來,端著碗吃午飯,我以為耳朵聽背了,問:“娘你說的什么?”

        娘這時卻專心地喂雞去了。一只蘆花公雞似乎不滿意我娘只是一點一點給它們喂食,撲的飛起啄碗里的谷物,哐當(dāng)一聲,娘手里的破碗就掉地上摔成了幾瓣。娘臉上布滿了驚悚,叫道:“娘,我的碗被打破了。”

        現(xiàn)在,我是真真切切聽見娘說的什么了,說:“娘,你真的老糊涂了呀?!?/p>

        娘站在那里,眼神恍惚,銀白的頭發(fā)在春天的陽光里閃著絲絲縷縷的光,嘴里說的還是同樣的話:“娘,我的碗被打破了?!?/p>

        我說:“娘,你說我三歲的時候我外婆就去世了,我外婆在哪里???”想起清明節(jié)那天吃飯的時候,娘把我老伴叫娘的情景,對在灶屋做活兒的老伴說:“玉秀,娘又說糊涂話了?!?/p>

        玉秀從灶屋走出來,柔柔地叫道:“娘,快回來吃午飯?!?/p>

        娘還是說的那句話:“娘,我的碗被打破了。”

        玉秀說:“娘,我是你兒媳玉秀啊。那破碗,打破了要什么緊?!?/p>

        娘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笑來,只是那笑容跟往常不一樣,是幼稚的笑,癡呆的笑。我的眼淚就出來了,心想我娘真的糊涂了啊。

        吃過午飯,娘說:“我累,想睡覺?!?/p>

        我有些沒好氣地說:“誰要你做什么了。自己要爭著做這做那?!?/p>

        娘卻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犁田插秧扛木頭,不累么?”

        玉秀瞪了我一眼,對娘說:“娘你去睡吧,多睡一會兒?!?/p>

        娘就睡去了,嘴里還在不停地說著什么。我和玉秀只聽到一個娘字,其它的話,娘似乎嚼碎之后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過后的日子,娘經(jīng)常說糊涂話。說的最多的是要找她的娘,也就是我的外婆。

        對于外婆,我沒有一點印象,娘告訴我說我沒有姨和舅舅,外公在我娘三歲的時候放木排,在青龍灘被水淹死了,連尸身都沒有找到。我娘是外婆撫養(yǎng)長大的。我娘告訴我這些的時候,眼里總有淚水在晃動。娘說,外婆家窮,外婆懷她七個多月的時候,還跟著外公在山里扛木頭,她是被沉重的木頭活活從外婆肚子里壓出來的,如今身子瘦小,經(jīng)常生病,就因為在外婆的肚子里沒有足日月,早早地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我娘還說,外婆生她的那天,正好是清明節(jié),陽光明媚,山花芬芳,可她的哭聲卻像一只小貓,凄婉悲切,從外婆肚子里流出來的血水把一棵杉樹篼都染紅了。

        就像是一個魔咒,外婆的遭遇,驚人地落到她女兒的身上。我父親也是在我三歲的時候去世的,我也沒有兄弟姐妹,我娘也是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累,才把我撫養(yǎng)長大成人。

        我對父親當(dāng)然也是沒有任何記憶的。我娘說,我父親出事的時間地點和原因,居然跟我外公一模一樣。

        那年五月漲端陽水,半塘村的年輕男人都去怡溪放木排。那時不像現(xiàn)在,從山里砍伐的木材用汽車運到山外。那時木材的運輸走水路。每年五月,半塘村的人們把從山里砍伐的木頭扎成木排,沿著村前的怡溪放到怡溪口木材站去。怡溪不大,也不寬,不漲水時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漲水了就變得洶涌澎湃起來,但怡溪再漲水也不會有什么危險,半塘村的男人會游泳,無論它怎么變臉,也一樣能征服得了。父親是在沅江青龍灘出的事。

        怡溪是沅江的支流,曲曲扭扭流下去幾十里,就投入到沅江的懷抱。那次我父親和村里幾個年輕人把木排放到怡溪口的時候,木排卻沒能靠岸。沅江上游下暴雨,沅江漲水,像萬馬奔騰,浪高三丈。幾塊小木排從怡溪沖入沅江,就像是幾雙筷子一般了。村里其它的幾塊木排在沅江的大浪里顛簸了一段路程就靠了岸,我父親的木排卻是被沖下青龍灘,被驚濤駭浪活活吞噬。

        那時我娘才二十出頭。跟外婆不一樣的是,我娘的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孩子,父親出事幾個月,我妹妹就出生了。那時我外婆已經(jīng)去世,我娘要給女兒喂奶,要照顧才三歲的我,吃的卻是沒油的菜和紅薯包谷雜糧。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些記憶,我看見娘給妹妹喂奶的時候,淚水簌簌地掉在妹妹瘦小的臉上。

        一天夜里,我被娘的哭聲驚醒,我看見娘抱著妹妹,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這時,我才知道妹妹已經(jīng)死了。妹妹發(fā)高燒,沒有錢看醫(yī)生買藥吃,活活病死的。

        妹妹死后,我娘神情恍惚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在集體,生產(chǎn)隊許多人都說我娘的神經(jīng)出問題了,一些好心人開導(dǎo)我娘,說她要是瘋了,我就活不成了。一些人除了給我們送些吃的,還想辦法給娘弄些草藥讓她吃。

        不知道是草藥起了作用,還是勸我娘的話起了作用,娘把眼淚擦干,把悲痛藏在心里,撫摸著我的頭說:“兒呀,你就是娘的命根啊?!?/p>

        我七歲那年,娘把我送進(jìn)了村里的小學(xué)。那時正是后來人們叫做三年苦日子的時候,天旱,水田減產(chǎn),地里的紅薯只有指頭大,包谷粒兒像狗牙齒。人們都餓得眼睛翻白。娘把分到的一點糧讓我吃,自己吃的是從山里采摘回來的野菜和樹葉。我記得,那時娘把山蒼子葉采摘回來,曬干,磨成粉,在鍋里煮,就成了像鼻涕一樣的糊糊,娘就是用那種東西填肚子充饑的。開始,我以為那糊糊好吃呢,嘗了一口,哇的一聲就吐了出來,又苦又澀,還有一種惡心的怪味兒。真的不知道娘是怎么吃下去的。

        盡管娘把自己的那份口糧全都給我吃,我還是餓得奄奄一息,眼看就沒命了,我娘這時居然想出了一個辦法,白天下地做活,夜里拖著浮腫的身子偷偷去門前的怡溪撈小蝦捉螃蟹給我吃。半夜的時候,娘把我叫醒,把用火烤熟的小蝦和螃蟹塞進(jìn)我的嘴里。沒油沒鹽,一股的腥味,我一邊吃,一邊哇哇地嘔吐。娘流著眼淚說:“立明兒,你得咽下去,你不能死的啊?!?

        其實,我和娘是有機(jī)會吃到白米飯的。那天晚上,我吃了小半碗紅薯粥,娘催我快去睡覺,娘說,躺在床上吃下去的粥會消化得慢一些,“我把你換下的衣服洗了,也要睡覺的?!?/p>

        我知道娘連那小半碗粥都沒有吃上,她吃的是野菜,我也知道娘平時的確睡得早,我就聽話地睡去了。

        睡夢中,一陣說話聲傳進(jìn)房來。我十分奇怪,父親死后,我娘夜里從來不出門的,夜里也沒有人來家里。娘跟誰說話,誰來家里做什么。我從門縫向外面看去。松柴火昏暗的光影里,我看見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我認(rèn)得,是生產(chǎn)隊糧倉的保管員,手里提著一個布袋子,眼睛盯著我娘,說:“給你送了點糧來。”

        我娘的眼里閃過一縷光亮,過后就把頭勾了下去,說:“這是生產(chǎn)隊的糧食,我不能要?!?/p>

        男人說:“我知道,在你的心里,兒子比你的命還重要。”

        娘說:“你快走,我兒子不會餓死的?!?/p>

        男人沒有走,糾纏不休,還動手扯我娘的衣服。我娘拿起洗衣的棒槌,朝他的頭上劈去,他才抱著腦殼悻悻地逃走。

        我有許多日子沒有理睬我娘,我不明白,送上門來的糧食,我娘為什么不要。

        直到我慢慢長大,懂事了,才知道我娘當(dāng)時為什么要那樣做。

        其實,我原本是可以有個繼父的。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村小學(xué)一個姓吳的年輕老師經(jīng)常來我家,星期六星期天還幫著我家做活兒。吳老師每次來家里,我娘清瘦的臉上就有了難得的笑容。那時我娘才三十來歲,勞累和苦難,并沒有過早地磨蝕她的青春和美麗,笑起來,腮邊有兩個酒窩兒,酒窩兒里盛著兩片彩霞一般的紅暈,格外的好看,格外的迷人。

        我娘還有意無意問過我:“立明,你說吳老師好不好啊?!?/p>

        我當(dāng)然是喜歡吳老師的。那時,學(xué)生能有一支鋼筆,會讓同學(xué)們羨慕得不得了的,我就有一支鋼筆,是吳老師送給我的。娘問我這話的時候,我就想起我的同學(xué)來,他們得到的不僅僅只是母親的愛,他們有父母雙重的愛。要是吳老師做了我的繼父,我也就跟他們一樣了啊。

        只是,那年放暑假之后,吳老師就再沒有來學(xué)校教書了。我娘說,吳老師的女人幾年前生病去世了,留下了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比我大,女孩比我小,娘擔(dān)心吳老師日后成了我的繼父,三個孩子一塊生活,牙齒和舌頭也有相碰的時候啊。娘寧愿吃苦受累,也不能讓兒子受委屈。娘拒絕了吳老師,吳老師說他擔(dān)心見著娘相思難斷,要求調(diào)到別的學(xué)校去了。

        我知道,在娘的心里,只有我這個兒子。為了我,娘什么都可以舍去。

        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學(xué)校就再沒有上課了,同學(xué)們胳膊上戴著一個紅套套,到處砸廟堂,燒菩薩,后來,就三五成群地往外面跑,叫做什么大串聯(lián)。我沒有跟同學(xué)們?nèi)プ鲞@些事情。我娘不讓。

        那年我十三歲。由于常年饑餓,又矮又瘦。那幾年我娘也連著生了幾次大病,身體十分的虛弱,做不起農(nóng)活,娘請求生產(chǎn)隊照顧一些輕松活兒掙點工分。生產(chǎn)隊便把一頭剛剛生了小牛犢的母牛讓我娘喂養(yǎng)。我娘感激得不行,把母牛當(dāng)成心肝寶貝了,除了白天把母牛牽到有青草的地方吃草,還總是拖著虛弱的身子,割許多的青草回來讓母牛晚上吃。

        牛是農(nóng)家寶。按農(nóng)民樸素的話說,農(nóng)民吃的是耕牛一碗飯。小牛犢還在吃奶的時候,生產(chǎn)隊每天給我娘一點糧食,要我娘喂給母牛吃。催奶。只有這樣,小牛犢才會健康成長??吹侥飶纳a(chǎn)隊弄來的一點包谷或是蕎麥,我心里可高興了。那時三年苦日子早就過去了,只是,人們?nèi)匀贿^著吃不飽肚子的艱難日子。我娘在哞哞待乳的小牛犢和瘦骨如柴的兒子面前,心的天平當(dāng)然是會傾向兒子的吧。何況,我娘的心里從來就只有我這個兒子啊??墒?,我娘把包谷或是蕎麥煮熟了,一口一口喂給母牛吃的時候,卻無視站在一旁,眼睛鼓鼓地盯著她手里散發(fā)著誘人芳香的牛食的兒子。

        母牛吃得可高興了,一邊吃還一邊哞哞地叫著,小牛犢則站在母牛身后,幸福地吮吸著母親的奶。我娘盯著母牛和它的孩子,眼里也全是溫溫的母愛。

        一陣,娘對我說:“你來喂吧,我去給母牛割點青草來?!?/p>

        我分明看著娘走出大門去了,就迫不及待地抓起盆子里的包谷往嘴里塞。

        肚子餓到極致的時候,什么牛食,什么臟,什么害羞和臉面都得靠邊站。我覺得沾著牛嘴里唾液的包谷格外的香,格外的甜,格外的可口。

        我和牛一塊搶吃得正歡,不曾料到,我的腦殼卻是的一聲響,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兩眼冒出無數(shù)朵金花。回過頭來,不知什么時候娘站在了身后,手里的棍子又高高地?fù)P了起來,對我吼道:“你的心肝黑了啊。再餓,也不能跟牛搶食。小牛沒奶吃,會餓死的。”

        我卻是不認(rèn)識似地盯著平時把我視如命根的娘,我真的想大聲地斥責(zé)娘,我在她的心里,怎么連小牛都不如了。這時,我看見娘那滿含著憤怒的眼里有淚水在晃動,之后,兩滴淚水就奪眶而出。

        我十五歲那年,就開始到生產(chǎn)隊勞動了,生產(chǎn)隊每天給我三分工分。對于我娘來說,意義卻在兒子已經(jīng)長大,能掙工分了。只是,災(zāi)難和痛苦,卻是如影隨形。才做了半個月的活兒,我的左腳心突然就腫了起來,鉆心的疼痛,讓我哭天喊地。我娘那個急,連忙從鄰村請來草藥醫(yī)生。草藥醫(yī)生卻把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說:“這是惡性毒瘤,弄不好左腳就廢了。”草藥醫(yī)生給我弄了些草藥敷在腳板心,用布包扎好,就走了。

        草藥敷上去之后,我覺得腳板心疼得更加的厲害,像刀割,像錐子錐。我一邊哭還一邊在地上打滾。娘只得又去請那個草藥醫(yī)生,草藥醫(yī)生沒有來,他說這是正?,F(xiàn)象,就像一個梨,掛在樹上還沒有熟呢。熟透了,他才能做下一步的。我娘不知道他說的做下一步是什么意思,嘴里說要我忍著點,自己卻是急得簌簌地掉眼淚。

        趁著娘做活去的時候,我把包著的草藥拆開,這時,我發(fā)現(xiàn)腳掌上有一個軟軟的東西。娘回來的時候,我把腳板心長的那個東西讓娘看,娘只得又慌慌張張地把草藥醫(yī)生請了來。草藥醫(yī)生還是那句話:“毒瘤沒有熟透,還不能動手的?!辈菟庒t(yī)生過后說,“必須要一次把里面的毒汁清除干凈,不然,還會重新腫起來,那時就沒救了。”

        我卻是堅決不讓敷草藥了,那是要我的命啊。草藥醫(yī)生責(zé)備我說:“你這個孩子,你是要忍著一時的疼痛,還是要讓你這只腳廢掉?!?/p>

        我娘對草藥醫(yī)生說:“你把毒瘤劃開,我想辦法把毒液弄出來?!?/p>

        草藥醫(yī)生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把一塊破碗片砸碎,選了一片鋒利的瓷針,劃開腳板心那個軟軟的東西。就在我哭天叫地的時候,突然覺得那只痛腳像有一個柔軟的東西撫摸著,帶著一種溫?zé)幔绦牡奶弁捶路鹁驮谀欠N撫摸和溫?zé)嶂新販p輕,漸漸地消失了。我勾頭看去,我娘把我的那只痛腳抱在懷里,用嘴吮吸著腳板心的毒瘤。從娘嘴里吐出來的是一種黃黃的、濃濃的、散發(fā)著腥臭味的汁液。

        后來的幾天,我娘就是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吮吸,直到毒瘤里面的毒汁全部被吮吸干凈。

        草藥醫(yī)生不無感動地說:“立明,你的這只腳是你娘救下的啊,我再給你弄劑草藥敷上,過十天半月,就可以下地了?!?/p>

        果然,一些日子之后,我的那只痛腳奇跡般的好了,能跑能跳,挑擔(dān)子也不覺得痛了。直到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還印記著我娘給我吮吸毒瘤的情景。

        我和老伴在家陪我娘兩個月了。我們原以為跟娘說說白話,做點好吃的給娘吃,娘的糊涂就會好起來的。按照農(nóng)村醫(yī)生的說法,這么多年來,娘一個人在家,寂寞啊,孤獨啊,掛念我們啊,這許多的因素糾結(jié)在心里,是會讓腦子出毛病的。沒有料到,娘的糊涂不但沒有好轉(zhuǎn),還越來越嚴(yán)重了。

        南方的農(nóng)村,把端午節(jié)看得比較重,要包棕子,要把過年時留下來的臘肉從火坑上取下來煮了吃,要在門梁上掛艾葉,要在房前屋后撒雄黃,還要在小孩的額頭上抹大蒜雄黃汁。南方農(nóng)村重視端午節(jié)有許多的理由。三月陽雀開口叫的時候,農(nóng)民下田勞動,直到六月禾苗拔節(jié)抽穗,也不得休息,那個苦,那個累,中間是要找個時間歇口氣,辦一頓好的吃,也算是恢復(fù)疲勞吧。端午節(jié)正好。再就是五月的南方正是梅雨季節(jié),天氣潮濕,蚊蠅叮咬,蟲蛇橫行,瘴霾之氣生發(fā),也就應(yīng)了掛艾葉,喝雄黃酒,撒雄黃的習(xí)俗。農(nóng)村那些正在談情說愛的小伙,也好在這大忙的季節(jié)抽時間去女孩家?guī)椭鲎鲛r(nóng)活,這是取悅女孩和女孩父母的極好時機(jī)。誰家在忙碌季節(jié)不希望有個上好的男勞力來幫幫忙,做做活兒。

        那天,我們家也包了棕子。玉秀心疼娘,棕子剛剛煮熟,就給娘剝了幾個,還放了許多糖,她知道娘喜歡吃甜食。

        “娘,你吃棕子?!?/p>

        娘當(dāng)時拿把掃帚掃禾場上的垃圾,接過棕子說:“娘,你自己也吃棕子啊?!?/p>

        玉秀說:“娘,你又說糊涂話,我是玉秀,立明的女人?!?/p>

        娘的眼神有些發(fā)呆,喃喃地說:“你是我娘,你不是玉秀。”

        玉秀再沒有說話,她去了房子旁邊。當(dāng)時我正在房子旁邊的豬欄里掏豬糞。一頭半大的架子豬是娘喂養(yǎng)的。我們在外面打工的時候一直要娘不要喂豬,可娘就是不聽。真不知道糊涂的老娘是怎么把小豬崽喂養(yǎng)這么大的。

        “立明,娘又說糊涂話了。”玉秀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哭腔。玉秀的母親在玉秀出嫁后不久就去世了,幾十年來,我娘把這個沒有親娘的兒媳當(dāng)成了自己的女兒,疼著,愛著。玉秀也把婆婆當(dāng)做自己的親娘了,“立明,你說怎么辦啊,娘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累,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她卻越來越糊涂了。”

        玉秀這一哭,我心里更加不好受,急匆匆地往鄉(xiāng)醫(yī)院去了。我想問問醫(yī)生,我娘這樣糊涂,該吃什么藥才好。在我的心里,我娘是天下最好的親娘,我娘的恩情真的比天高啊,我不能看著我娘越來越糊涂啊。

        我記得,我還沒二十歲,我娘就開始為我張羅親事了。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里有幾個跟我年紀(jì)差不多的姑娘,一塊做活兒的時候,姑娘們?nèi)⌒ξ遥骸拔榱⒚?,你真的想在我們中間挑一個做你老婆么,你娘答應(yīng)的條件你能做到么?”

        我被弄得一頭霧水,臉早就紅到耳根了。實在說,我還沒有玩夠哩,從來就沒有想過討女人的事。這時,一個姑娘又說道:“你娘說,誰要是給你做老婆,好吃的讓她吃,好穿的讓她穿,家里的活兒都不用做。生了孩子只要給孩子喂喂奶,不用帶,家務(wù)活你娘也全都包下來?!?/p>

        我紅著臉,勾著頭,一副尷尬的樣子了。我十分的生氣,我娘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那不成了兒子兒媳的保姆了么。回到家,我問娘是不是說過這些話了。

        “娘是這么說了?!毖蹨I從娘的臉上淌落下來,“立明兒,你才三歲你爹就去世了,娘把你撫養(yǎng)長大不容易,娘想抱孫子了啊?!?/p>

        我說:“正因為這樣,我才不會娶一個要娘侍候的女人。”不知道怎么的,我的眼睛也有些發(fā)濕。

        生產(chǎn)隊的幾個姑娘還是沒有一個愿意做我娘的兒媳婦,像是花鳥兒一個一個飛走了,落在別人的屋檐下去了。這時,我也才知道我娘的良苦用心,姑娘們誰不想挑選一個比我家條件好一些的婆家。

        也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把玉秀弄到家來的。那天我知道我娘向生產(chǎn)隊請了假,但她沒說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中午,我做活回家吃中午飯的時候,看見家里坐著一個陌生姑娘,姑娘穿得破爛,個子又瘦又小,我進(jìn)屋的時候,她卻是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眼,過后就勾著頭再沒有抬起來。

        我家沒有這樣一個親戚啊,這姑娘是誰。這時,一股誘人的芳香從灶屋飄出來,我知道娘辦好吃的了。走進(jìn)灶屋,看到鍋里煮的是雞肉。家里只有一只生蛋的母雞,按照娘的說法,這只母雞是我們家的銀行,吃鹽和零用錢全都靠它,娘居然把它殺吃了。

        我已經(jīng)猜出了八九分,我真想對娘說:“娘,你是想兒媳婦想發(fā)瘋了呀,這女孩我看不上。”

        可是,我不敢說,我擔(dān)心娘會罵我,娘為我的親事操碎了心。

        吃飯的時候,娘把兩條雞腿全都夾進(jìn)了姑娘碗里,過后,又把最好的雞肉往姑娘碗里夾??刹还苣飱A多少雞肉給姑娘,她都不吃,雞腿也好,雞肉也好,她又都夾了出來。只是,她沒有退回菜碗里,也沒有往娘碗里夾,一點一點都放到桌子上了。我很是納悶,我只見過一些人吃飯的時候,出于禮貌,相互勸菜,把好菜往對方碗里夾,沒有見過把好菜放在飯桌上的。

        姑娘一定看出了我的不滿,瘦癯的臉上帶著羞紅,疚歉地說:“伯娘給我夾的好菜就算是我吃了,我謝謝了啊。我要把它帶回去給我娘吃,我家里窮,一年也見不到一點油葷,我娘又一直生病躺在床上的。”

        原來這樣。娘連忙拿來一個小碗,把姑娘放在桌子上的雞肉盛進(jìn)碗里,又選了許多雞肉,直到把小碗裝得滿滿的。過后,娘又把雞肉往姑娘碗里夾:“姑娘,現(xiàn)在你可以放心吃了。”

        姑娘還是不吃,把雞肉夾進(jìn)娘碗里,說:“伯娘,你自己吃啊。”

        我心里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情愫和溫暖,這姑娘很懂事的。

        姑娘回去的時候,娘從口袋掏出二十塊錢給了她,說:“拿去買件衣服穿?!?/p>

        我心里不由又犯起了嘀咕,平時母雞生蛋,一個才賣三分錢,沒有糧食喂它,它就消極怠工,三天五天才下一個蛋,娘怎么攢錢,都是攢不了二十塊錢的。

        果然,姑娘走后沒幾天,娘就出事了。娘是半夜里趁著村里人都睡著的時候,偷偷把柴禾背到鄉(xiāng)場去賣,被生產(chǎn)隊發(fā)現(xiàn)了,連夜開會批判斗爭我娘,娘跪在地上,向人們坦白她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罪行。我娘說,她背一捆柴禾到鄉(xiāng)場,能賣三角錢。她已經(jīng)在夜里背了六十捆柴禾去鄉(xiāng)場賣了。她說她愿意接受生產(chǎn)隊的任何處理,只要不告訴姑娘就行,“我立明二十歲了,該討女人了啊?!?/p>

        我這時卻在想,娘每天夜里背著百來斤重的柴禾去鄉(xiāng)場,來回十多里路,第二天還要跟大伙一塊做活兒,苦啊,累啊。

        生產(chǎn)隊長似乎是被娘的話觸動,說:

        “我不處理你,也不對姑娘說,按你自己說的六十捆柴禾,把十八塊錢交給生產(chǎn)隊吧。”

        我娘那個急呀,家里哪里拿得出十八塊錢來。后來還是讓姑娘知道了,把二十塊錢送了回來,這事才算完。但姑娘并沒有就此拒絕這門親事,她說,結(jié)婚的時候,她什么都不會要婆家的。

        這年秋天,姑娘就上門來了。姑娘是鄰村的,名叫劉玉秀,成了和我風(fēng)雨同舟、同甘共苦的好女人。

        來到鄉(xiāng)醫(yī)院,我對醫(yī)生說了我娘的情況,醫(yī)生搖著頭說:“這是老年癡呆癥,沒藥治的,開始是一時糊涂,一時清醒,慢慢地就會越來越嚴(yán)重,除了依稀記得一些兒時的事情外,認(rèn)不得自己的親人,記不得自己的名字,出門不知道回家的路,還不知道吃飯,屎尿也會拉在褲子里。你娘的老年癡呆算是初期癥狀?!?/p>

        我心情沉重地回來,娘卻又像沒事一樣,坐在玉秀的面前,讓玉秀給她梳頭發(fā),口里說:“我家孫子出去多久了,也不回來看看我。”

        玉秀連忙說:“我給文棟打電話,要他過年的時候回來看奶奶?!?/p>

        娘說:“要他把兩個孩子都帶回來。你們說鄒芳二胎給我生的重孫子,你們要想讓我相信這是真的,就讓他把重孫子帶回來我看看?!?/p>

        我站在一旁聽婆媳倆說了一會兒話,問娘道:“娘,你說我是誰?”

        娘不看我,說:“立明,陽天白日你不去做活,站在這里做什么?!?/p>

        玉秀抬起頭對我說:“立明,你去做活吧,我要跟娘說說白話?!毖凵窭飬s在問我去醫(yī)院詢問的情況。

        我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玉秀再沒有說話,啪噠一聲,兩滴眼淚就掉了下來。

        玉秀跟我結(jié)婚的時候,仍然是那樣的瘦弱,生產(chǎn)隊的活兒又累,娘做完自己那一份,就幫著玉秀做活兒,當(dāng)然就特別的累,特別的苦,可是,吃飯的時候,娘總是把玉秀碗里的飯盛得滿滿的,有好菜,也要讓玉秀多吃一些。因為這,我還生出了意見。娘板著臉說:“立明你知道什么,玉秀飯吃飽了,就會胖起來,做活就不輸別人了。”

        還真如娘說的,玉秀來到我家才幾個月,就像是貧瘠山崗上的小樹,得到了春風(fēng)春雨的滋潤,很快就回過陽來,變成了一個漂亮而壯實的女人,做活當(dāng)然也就不擔(dān)心沒力氣了。

        從玉秀眼里,我還知道她總是盼著天快黑下來,小兩口躺在床上,她就可以摟著我說悄悄話:“你娘真好,像我的親娘一樣?!?/p>

        我當(dāng)然也希望跟玉秀一塊躺在床上的甜蜜和美妙,我說:“我娘想抱孫子。”

        玉秀的臉上帶著嬌羞,說:“這要看你的本領(lǐng)啊。”

        我和玉秀還在盡情地享受著愛情的瓊漿玉液,還在貪戀著對方身子的時候,我娘卻提出了分家。這讓我很不理解,瞪著眼睛跟娘大吵了一場,說娘的心肝太狠了,兒子兒媳做活回來還得自己做飯,自己喂豬喂雞,還得侍弄菜園,怎么忙得過來。玉秀當(dāng)然也是堅決不同意娘分開過的,跟娘一塊,她簡直就回到在娘家做女兒的甜蜜歲月。

        但不管兒子兒媳怎么的不情愿,娘還是買了鍋瓢碗筷,自己在那頭的屋子里疊了一個小灶,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娘分開過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喂養(yǎng)了一只小豬和二十多只小雞,小雞像是娘的心肝寶貝,除了生產(chǎn)隊里做活,娘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那一群小雞身上了。

        夜里,我和玉秀纏綿一陣之后,玉秀依在我的懷里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娘把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全喂小雞了,自己吃的是野菜?!?/p>

        我問:“你什么時候看見娘吃的是野菜?”

        “中午。我去那邊屋里拿鋤,娘正在吃中午飯,吃的就是中午做活回來在路邊采摘的馬援苦葉。當(dāng)時娘采摘馬援苦葉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喂豬呢?!?/p>

        我說:“也許,娘是想把雞喂養(yǎng)大之后賣錢做件衣服穿吧,沒看見娘穿的衣服都是補(bǔ)了又補(bǔ),已經(jīng)不能再補(bǔ)了么?!?/p>

        玉秀說:“總不能人不吃糧,卻把糧食全都用來喂雞喂豬啊?!庇裥氵@樣說過,就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帶著幾分嬌羞地說:“兩個月沒來了,是不是懷上了???”

        我那個高興,把耳朵貼在她那光滑而溫潤的小腹上,說:“讓我聽聽,是不是真的懷上孩子了?!?/p>

        玉秀嗔道:“兩個月,怎么聽得到。我娘說,懷孕三個月,孩子才會在肚子里蹦跳哩?!边@樣說過,玉秀嘆氣道,“我娘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我哥說,我娘只怕沒有多少日子了。到時候我生了孩子,娘家是沒有什么吃的送我了?!?/p>

        我說:“那我們得趕緊喂幾只雞啊?!?

        “真要懷了孩子,再有七個月就要出生,現(xiàn)在喂雞,到時候不過就拳頭大。”

        我還真的著急了,一陣才說:“到時候我們把家里喂養(yǎng)的那頭小豬崽殺吃了??偛荒苌⒆犹焯斐孕〔税?,那我們的孩子哪有奶吃啊?!?/p>

        玉秀說:“把豬殺吃了,過年吃什么?!?/p>

        一個晚上,我們沒有睡覺,商量來商量去,直到第二天早晨也沒有商量出一個好的辦法來。

        娘跟往常一樣,在我們起床的時候,已經(jīng)把我們的家務(wù)做得差不多了。我想把玉秀懷孩子的事告訴娘,讓娘也高興高興,看了娘一眼,我不由吃了一驚,娘比過去更加瘦了,臉上的皺紋也更加的深了,我說:“娘,聽玉秀說你吃野菜當(dāng)飯,卻把糧食喂豬喂雞,看你瘦成什么樣子了?!?/p>

        娘沒有做聲,把我們的飯菜做好,就背著背簍出門去了??磥?,娘是怕我們再看到她吃的是什么,早早就把早飯吃過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娘的眼睛總是有意無意往玉秀的肚子上瞅。后來,娘的那張被勞累和風(fēng)雨霜雪磨礪得皺紋密布的臉上,就掛起了難以抹去的笑容。

        這年冬月,我們的兒子出生了??粗稍诖采贤弁劭藿械膬鹤?,我和玉秀當(dāng)然是十分高興的,只是,高興之余,我們又發(fā)起愁來,為不會帶孩子發(fā)愁,為月子里沒有吃的發(fā)愁。這時,娘從自己家里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雞湯,一只手還拿著許多孫子穿的衣服,說:“我喂養(yǎng)那么多雞,就是給玉秀坐月子吃的?!?/p>

        玉秀端著雞湯,淚水簌簌地就掉進(jìn)碗里了。

        玉秀坐月子的那一個月,我和玉秀都偷著樂,玉秀坐月子,我也跟著坐月子。玉秀吃雞肉,我吃雞頭雞腳和雞內(nèi)臟。我不吃還不行,娘把這些盛在碗里,在上面蓋上飯,說:“這是規(guī)矩,女人坐月子吃剩的東西,只能男人吃,不然女人就沒有奶喂孩子?!?/p>

        這話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們都不敢違抗,兒子真要沒奶吃,娘還不罵我們么。

        玉秀坐月子出來,就做農(nóng)活去了。生產(chǎn)隊抓得緊,年輕人是不能在家?guī)Ш⒆拥摹Ш⒆拥氖虑楫?dāng)然就落在娘的頭上了,我說:“娘,你給我們帶孩子,還是一塊吃飯吧,不用另外做飯了?!?/p>

        娘不同意,她說孫子她帶,但還是要分開吃飯的。那時生產(chǎn)隊里除了做工分分糧,還有一點基本口糧,娘就吃著那點基本口糧,我們要給她一點糧食她也不要。我和玉秀都知道,即便是那點基本口糧,娘也沒有吃進(jìn)肚子里去,煮成稀飯全喂給孫子吃了。

        那些日子,娘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娘還帶得起孫子,你們得趕快生,到了娘帶不起孫子的時候,你們再生孩子就沒人帶了?!?/p>

        我口里答應(yīng),夜里和玉秀纏綿的時候卻做了手腳。我們還沒玩夠哩,兩個孩子,還不累死。

        兒子四五歲了,娘的催促已經(jīng)變成了責(zé)罵。就在我們商量再懷孩子的時候,上面卻來了計劃生育政策,頭胎生兒子,就不能生二胎。我娘那個氣,我卻是強(qiáng)詞奪理:“怪不得我和玉秀??偛荒芟衲肛i母狗那樣,生了小豬崽小狗崽之后立馬又懷上小豬崽小狗崽吧。我們努力了,不懷怪不得我們。”

        娘把一雙眼睛瞪著我和玉秀,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來。不過,娘辦了好吃的,除了給孫子吃,我和玉秀也是少不了能吃到的。玉秀對我說:“娘的心里只有兒子兒媳和孫子,我們要好好孝敬娘才是?!?/p>

        我問:“拿什么孝敬娘啊?”

        “平時吃什么好東西,給娘送點去。過年的時候,給娘做件新衣服。”

        我說:“好。”兒媳婦說要孝敬婆婆,做兒子的當(dāng)然高興。

        那天,我在怡溪那邊做活兒,從溪灘上過的時候,看見一只小王八腦殼鉆進(jìn)沙子里,屁股卻露在外面乘涼。清澈的溪水緩緩流淌,小王八也許正愜意呢,我伸手就把它抓住了。

        在我們半塘,人們最講究的是喝野生王八湯,那可是山珍海味。玉秀把小王八殺了煮在鍋里那個香。

        玉秀原本是把王八湯分做四份的,四只碗,每只碗里有小半碗王八湯。那時娘帶著孫子文棟到外面玩耍去了。玉秀看見我盯著王八湯一副饞樣,說:“各人一份,你想吃,就把你自己那一份吃了。等會兒我們吃的時候可不要流口水?!?/p>

        我實在經(jīng)不住王八湯鮮美的誘惑,端起碗,一邊喝,還一邊說:“真的好喝,你也喝了吧?!?/p>

        玉秀果然就動心了,把王八湯也喝了。只是,我喝了自己的那一份,意猶未盡,舔著嘴唇,眼睛盯著擺在桌子上的那兩個碗,那是娘和兒子的王八湯。玉秀就笑我:“看你娘把你嬌慣得,二十多歲了,有好吃的眼睛就盯著不松開?!?/p>

        我說:“我還想喝一點?!?/p>

        玉秀道:“那是你兒子和你娘的,你自己看,喝誰的?!?/p>

        我真的就端起一個碗來,有滋有味地把半碗王八湯又喝了下去。

        玉秀瞪大眼睛說:“你真的喝了呀。”

        我說:“把那半碗王八湯分做兩半不就是了。”

        玉秀卻不干了,說:“我兒子的,不能分?!?/p>

        我只得說:“那就別讓娘知道我們喝王八湯了?!?/p>

        玉秀開始還愣在那里,后來就把那半碗王八湯放進(jìn)碗柜去了。一會兒,娘背著文棟回來,還在門外呢,娘就大聲地說:“立明,村里人說你在怡溪捉到一只王八呀。我小時候,你外婆在怡溪捉到一只王八,煮的湯全讓我喝了,那個美味,幾十年了我還沒有忘記?!?/p>

        文棟早就從奶奶背上掙脫下來,叫喊著要喝王八湯。我和玉秀把頭勾下來,再不敢抬頭看娘。娘就不再做聲了,從碗柜里把那半碗王八湯端出來遞給孫子,滿臉的皺紋里仍然填滿了笑,說:“孫子,你慢慢喝,奶奶不喜歡喝王八湯。”

        我和玉秀的臉紅一塊白一塊,我們真的希望地上有一道縫隙,好鉆進(jìn)去。

        后來的許多年,想起那次喝王八湯,我心里就像有一把刀子在剜著。雖說那是一件小事,但卻說明我這個兒子心里沒有苦一輩子,累一輩子,心疼我一輩子的娘啊。

        我娘卻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心里去,同樣一顆心分做了三瓣,把兒子兒媳孫子都疼到骨髓里去了。那時,農(nóng)村已經(jīng)實行了生產(chǎn)責(zé)任制,娘要我把她的那一畝水田分出來她自己種。我不同意,說全家也就幾畝水田,我和玉秀能種好的:“每年給你幾百斤稻谷你吃不完?!?

        娘說:“我才五十多歲,能吃能做,你們要掙點錢存著,過兩年文棟就讀書了?!?/p>

        我只得把一畝最好的水田讓娘種。娘起早貪黑地忙碌,把一畝水田侍弄得像金碗碗銀碗碗,年年大豐收。只是,娘還是像以前一樣,自己吃的包谷紅薯五谷雜糧,稻谷卻用來喂雞養(yǎng)豬,過后又把豬呀雞呀全都賣掉。卻沒有看到娘穿一件新衣裳。玉秀在我面前嘮叨:“娘把賣豬賣雞的錢用到哪里去了,衣服都不做一件?!?/p>

        我說:“她自己掙來的錢,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她就存著,不要過問?!?/p>

        文棟七歲那年,我送他去讀書。娘也跟了去。我問娘:“文棟七歲了,你還不放心呀?!?/p>

        娘說:“我放心啊?!?/p>

        “放心你跟去做什么?!?/p>

        娘沒有做聲,還是跟著我們?nèi)チ藢W(xué)校。文棟報名的時候,娘從口袋掏出一摞鈔票,對報名的老師說:“我孫子讀書的錢我出?!?/p>

        老師說:“九年義務(wù)教育,不要學(xué)費的。”

        娘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孩子般的笑容,卻又若有所失,過后對我說:“讀書不要錢,文棟的生活費,做衣服,買學(xué)習(xí)用品的錢你就不用管了,我給?!?/p>

        這時我才知道,這些年娘賣這賣那的錢全都存那里要給她孫子讀書的啊,我說:“文棟讀書不要你拿錢。我和玉秀準(zhǔn)備到城里去打工,村里許多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打工掙的錢多。”

        娘說:“也好,到時候文棟讀大學(xué)錢要得多,我喂雞養(yǎng)豬賣不到那么多錢的?!?/p>

        這年秋收之后,我和玉秀就到廣州打工去了,臨走的時候,我交待娘:“娘你在家給文棟洗洗衣服,做做飯,再不要種田,也不要喂豬了。文棟讀書要用的錢,你的油鹽柴米錢我們都寄回來?!?/p>

        娘問:“你們一年能掙到多少錢?”

        我說:“我問過鄰居家的兒子,你放心,我們會把文棟讀大學(xué)的錢存夠的。”

        去廣州之后,我們每月都按時寄一些錢回來。不過,我們?nèi)匀慌瓮^年,過年的時候,我和玉秀無論如何都會趕回來過年的。那時,天空飄著雪花,寒風(fēng)那個吹。跟城里比,山村雖是有點蕭瑟,炊煙里卻是充滿著一股年的味兒。那幾天,娘當(dāng)然是不讓我們做任何事情的,只要我們盡情地吃,盡情地玩,還要盡情地睡覺。

        只是,每次回家過年,我們覺得娘又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又多了許多,頭上又增添了許多的銀絲。鄰居告訴我:“立明呀,你們每年要多回來幾次才是。你娘除了種田,除了喂雞喂豬,經(jīng)常一個人站在村前路口發(fā)呆,你娘是想你們啊?!?/p>

        我就勸娘說:“娘,你不用掛記我們,我們在外面打工好啊。”

        娘說:“你說好,怎么回來的這些日子像是沒有吃飽飯一樣,像是沒有睡足覺一樣。”

        我說:“一天不做出那么些活兒,怎么能拿到那么多錢。再說,是你要我們吃,要我們睡的啊?!?/p>

        那年五月底的一天,我打電話到鄰居家,問我娘還好么。鄰居說娘病了,能回來看看當(dāng)然更好。我那個急,也不知道娘病成什么樣了,匆匆忙忙趕了回來。娘沒有住在醫(yī)院,也沒有躺在家里,娘在給文棟辦中午飯,菜當(dāng)然是好菜,雞湯噴噴香,荷包蛋油光光。文棟說他是回家取生活費的,吃過飯得趕回學(xué)校去,過幾天就中考了。

        看見我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娘的眼里閃過一縷光亮,問我怎么回來了。我沒有說鄰居說她生病的話,說:“我知道文棟要考高中了,回來看看?!?/p>

        鄰居卻是悄悄告訴我:“不知道你娘聽誰說魚蝦補(bǔ)腦子,這些日子你娘天天用一個箢箕去怡溪撈魚蝦,大前天下了一個夜頭的雨,怡溪漲了洪水,村里一些孩子也都拿著箢箕在溪灘上撈蝦,一個小女孩不小心被洪水沖走了,你娘撲進(jìn)河里去救她,小孩沒有救上來,你娘也被拖下水去了,一老一小,眼看就被湍急的洪水沖到下面深潭里。要不是村里幾個人做農(nóng)活回來跳下河把她們拖上岸,你現(xiàn)在回來,就看不見你娘了啊。你要勸勸你娘,老了,身體又不怎么好,千萬要注意安全?!?/p>

        眼淚嘩嘩地從我的臉上淌落,但我沒有責(zé)備娘,我知道責(zé)備也沒用,不管是誰家的小孩掉進(jìn)河里,我娘會見死不救么。我決定不出去打工了。娘真的出了什么事,后悔都來不及。我打電話給玉秀,說了我的想法,玉秀說:“那我也回來吧。我們把田地種好,每年喂養(yǎng)兩頭大肥豬,文棟讀大學(xué)的錢也少不了多少的?!?/p>

        玉秀回來之后,娘似乎猜出了我們突然回來的原因,說:“怎么說打工比在家種田要劃算。你們再打幾年工,文棟大學(xué)畢業(yè)你們就回來?!?/p>

        我說:“我們?nèi)ゴ蚬た梢?,但你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忙,那樣累,更不能去怡溪捉魚撈蝦,文棟要吃魚吃肉,拿錢買不就是了?!边@樣說的時候,我的眼淚就出來了,“要不是村里人跳下河救你,我們就沒有娘了?!?/p>

        娘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答應(yīng)說:“好,我再不會那樣了?!?/p>

        回到廣州之后,我跟玉秀商量,除了寄錢回家,還要買些東西寄回去,娘自己從口袋掏錢買吃的穿的,她舍不得。玉秀說:“買東西寄回去她同樣不會吃,她要給她的寶貝孫子吃,再就是放那里等她的寶貝兒子兒媳過年回家吃?!?/p>

        我說:“我們買只有老人才能穿的衣服,買只有老人才吃的糖果,娘不吃不穿還不行?!?/p>

        從那以后,每個月發(fā)工資,我和玉秀會請半天假,去廠子附近的超市給娘買衣服,買糖果。娘接到那些東西,會到鄰居家給我們打電話,罵我們一頓,說我們浪費錢。我和玉秀就向娘保證,說再也不會寄了,這次寄回來的衣服就穿了吧,寄回來的糖果就吃了吧。放下電話,我們倆就偷著樂。娘啊,寄回去的糖果你不吃就得生霉,你不心疼么。寄回去的衣服你不穿,擺箱子里誰穿呀。

        下個月發(fā)工資,我們照買照寄不誤。娘打了幾次電話,就不再打電話了,也許她知道打電話也沒用,只得吃了吧,穿了吧。那些日子,我常常對玉秀說,我們怎么早沒想到這個主意呢,早要想到了,娘就不會穿著那樣補(bǔ)巴上面重補(bǔ)巴的衣服,也能經(jīng)常吃到城里的高級糖果了啊。

        這年回家過年,我和玉秀的心情比哪一年都好,心想著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是娘穿的我們買的新衣服啊。

        只是,回到家,娘穿的仍然還是那件補(bǔ)巴棉衣。我真的想吼娘了,給你買的新棉衣為什么不穿,做起那個窮酸樣子??墒?,我沒有吼出口,我問娘:“給你寄回來的糖果好吃么?”

        娘說:“好吃啊。只是,你們再不要買了,可惜錢,娘嘗一嘗就行了。”娘說這話的時候,一副很開心的樣子,仔細(xì)看,又似乎參雜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神色。

        我又問:“玉秀給你買的衣服不合身?”

        娘還是剛才回答的話,不過就改動了幾個字:“合身啊。只是,你們再不要給我買衣服了,可惜錢?!?/p>

        “合身你怎么不穿,寒冬臘月,穿那樣的破棉衣,別人以為你沒新棉衣呢?!?/p>

        娘的臉就板了起來:“這棉衣有什么不好,補(bǔ)巴多,厚實,暖和?!?/p>

        玉秀不說話,去娘房里尋找她買的新棉衣。這次她是下決心了,一定要把娘身上的破棉衣脫下來扔掉。

        只是,玉秀翻遍了柜子箱子,并沒有找到新棉衣,她寄回來的衣服褲子也都沒有看見,箱子里就是娘平時穿的那些補(bǔ)了又補(bǔ)的破爛衣服。

        “娘,你說我們寄回來的東西你都收到了,沒有看見你穿,也找不到,你藏哪里了?”

        娘說:“吃進(jìn)肚子里了,看不見的?!?/p>

        我有些沒好氣地說:“衣服也吃進(jìn)肚子了?”

        娘把眼睛就瞪了起來:“你們寄回來的糖果,我給村里六公公和五婆婆幾個沒兒沒女的老人一點,讓他們嘗嘗,他們吃不到這樣好吃的東西。再就給鄰居家一點,經(jīng)常麻煩他們叫我接電話,得記著別人的情才是。你們寄回來的衣服我給了如年婆婆一件,一個熱天就穿那件破衣服,換不下來。娘這樣做,你們沒意見吧?!?/p>

        我們敢有意見么。記得我小的時候,一次我和娘正在吃晚飯,一個跛腳女人帶著一個小女孩來到我家,說是家里遭災(zāi)了,沒辦法,只得出來乞討。跛腳女人說,她女兒一天沒吃東西了。娘把自己碗里的飯給了女孩,女孩吃了就把一雙饑餓的眼睛盯著我的飯碗,娘又把我碗里的飯給女孩分了一半。我哇哇地大哭,跟小女孩爭搶起來,情急中女孩把飯全塞進(jìn)嘴里去了,像是鷺鷥吞了螺螄,脖子都梗長了。我哭,女孩哭,我娘和跛腳女人也一起哭。

        我說:“娘,你這樣做我們沒意見,但你自己總要穿好一點吧,如今這日子跟過去不一樣,好過了?!鳖D了頓,我又說,“我們給你寄回來的衣服和糖果,都是鄉(xiāng)場上買不到的,貴,你千萬別全都送人啊。”

        娘對我說的這話似乎很感興趣,說:“這大半年,你們寄過七次東西回來,一件棉衣,五件單衣,五條褲子,每次還寄回來一包糖果,你都給我說說它們的價錢吧?!?/p>

        我沒有說,我說了娘會罵我和玉秀的,這才過上幾天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就這樣大手大腳花錢。娘見我不肯說,她自己卻說話了:“你們明年再要給我寄東西回來,你們就自己回來侍候文棟,星期六星期天我不給文棟做飯洗衣服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說:“這跟我們給你寄東西回來有關(guān)系么?”

        “我說過多次,你們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給文棟掙上大學(xué)的錢,我聽說了,文棟上大學(xué)一年節(jié)約著用也要一兩萬,四年要七八萬,到時候你們拿不出那么多錢,看我不收拾你們?!?/p>

        我和玉秀連忙給娘算賬,說我們一年能掙多少錢,能存多少錢,文棟讀大學(xué)的錢不用愁的。

        春節(jié)回來,我和玉秀肯定是要走走親戚,逛逛鄉(xiāng)場的。那天我和玉秀走進(jìn)鄉(xiāng)場的時候,鄉(xiāng)場上一個認(rèn)得玉秀的人問玉秀:“你們夫妻倆一個在服裝廠,一個在糖果廠吧?!?/p>

        玉秀說:“沒有,我們倆在一家電子廠做活?!?/p>

        那人說:“這話可是你婆婆說的?!?/p>

        我問:“我娘怎么對你說這樣的話?”

        “你娘不是對我說,對鄉(xiāng)場上的人都這么說。她每個月要來一次鄉(xiāng)場,來了就把一塊塑料布攤在地上,塑料布上擺著一些糖果和一兩件新衣服,她說衣服和糖果是兒子兒媳寄回來的,兒子兒媳一個在服裝廠打工,一個在糖果廠打工,寄回來的衣服穿不完,寄回來的糖果吃不完,只得拿來賣。開始人們還不相信呢。后來,只要你娘來到鄉(xiāng)場,人們就圍上來把糖果和衣服搶走了。你娘拿來賣的糖果特別好吃,拿來賣的衣服布料特別好,可你娘賣的價錢卻便宜,你娘說她是賣的出廠價?!?/p>

        我和玉秀真的欲哭無淚了。娘啊,怪不得沒看見你穿我們寄回來的衣服,柜子里箱子里也沒有,原來你都賣掉了呀,寄回來的糖果你也沒有吃,兒子兒媳的一片孝心,你都轉(zhuǎn)送給別人了啊。

        無可奈何地嘆息之后,玉秀交待我:“娘再要問那些衣服和糖果的價錢,我們還得往少里說,不然,娘不知道要后悔多久呢。我們明年不給娘寄就是了?!?/p>

        我卻是在心里說:“我的娘啊,你那性格就不能改一改么?!?/p>

        文棟并沒有如我們?nèi)胰怂?,去大城市讀大學(xué)。離高考只有三個月的時候,他卻離開學(xué)校到廣州打工去了。不是文棟的成績差,也不是文棟表現(xiàn)不好,學(xué)校老師說他們還想讓文棟給學(xué)校爭光,考名牌大學(xué)的。按我娘當(dāng)時給我打電話時的說法,她孫子是鬼摸腦殼,跟班上一個女同學(xué)跑了。

        那天我們正在吃晚飯,聽到廠傳達(dá)室的老頭叫我接電話,我還吃了一驚,連忙往傳達(dá)室跑。玉秀也跟著我往傳達(dá)室跑。打工這么多年,不是家里有什么重要事情,娘不會給我們打電話。果然,娘說文棟不肯讀書,到廣州打工來了。除了急,我還氣,全家人忙啊,累啊,不就是希望他日后考上大學(xué),有個好前程么,不爭氣的東西!我氣急敗壞地說:“文棟在廣州哪里打工,我這就找他去?!?/p>

        娘并不知道文棟在廣州哪個廠子打工,她告訴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是從那個名叫鄒芳的女同學(xué)家里弄到的。我趕緊把電話打過去,果然就找到了文棟,這才知道文棟跟鄒芳在中山市一家臺資企業(yè)打工。

        從廣州到中山市沒有多遠(yuǎn),那家臺資企業(yè)也好找。文棟和鄒芳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揚起手重重地給了文棟一個耳光。文棟捂著臉說:“爹你再怎么打我,我也不會回去的?!?/p>

        玉秀的眼淚早就出來了:“兒呀,你真的想好不考大學(xué)了?”

        文棟脖子一梗:“想好了,不考大學(xué)了?!?/p>

        我把氣往鄒芳身上出:“你們才多大,就離不得了,書也不讀,相邀著逃離學(xué)校,你們知不知道羞恥?!?/p>

        鄒芳就哭了起來,委屈地說:“叔啊,我對文棟說了,他家條件好一些,他不應(yīng)該出來打工,可他怎么都不同意。”

        我吼文棟道:“趕快回去讀書,不然你就別叫我這個爸爸了?!?/p>

        文棟轉(zhuǎn)過身問他娘:“娘,你是不是也像爸一樣,我不回去讀書,你也不認(rèn)我這個兒子了?”

        玉秀沒有回答兒子的話,對我看了看。我知道兒子是勸不回去了,說:“我們走,只當(dāng)沒有這個兒子?!?/p>

        玉秀問鄒芳:“你們倆住一塊了?”

        鄒芳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說:“沒有,我們都住在集體宿舍里的?!编u芳也許已經(jīng)意識到未來的婆婆問這話的意思是什么,說:“我們早就計劃好了,錢各管各的。文棟每個月的工資除了吃飯,全存著的,他說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要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修一棟磚房子。我的工錢一部分要寄回家,我娘生病,我弟弟讀書,當(dāng)然,我每個月還是要存一點錢的?!?/p>

        玉秀看了我一眼,有話想說卻沒有說出來。回來的路上,玉秀說:“鄒芳這孩子很懂事的。”

        我好一陣才說:“到時候問問文棟,看他要修什么樣的磚房子。”

        玉秀問我:“文棟真的就這樣了?”

        我說:“不這樣還能怎樣。文棟鐵了心要跟那個鄒芳相好,我們能把他們分開?”頓了頓,我又說,“沒看見兩個人都一副黃皮寡瘦的樣子么,肯定是想攢錢,生活上虧著的,把磚房子給他們修好,他們就不會從牙縫里攢錢了。”

        玉秀說:“你給娘打個電話,做做娘的工作。只怕娘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我說:“打電話解決不了問題。娘想孫子讀大學(xué)比我們想得更厲害。我得回去一趟才行。”

        這天晚上我買了張火車票,就回家了。

        娘果然盼著的,看見我一個人回來,急切地問:“文棟呢?”

        我說:“沒回來。”

        娘就哭了起來:“我那沒出息的孫子啊,他真的不想讀大學(xué)了?”

        這個時候,我是決不能沿著娘的思路往下說的,那樣只能火上潑油,娘會更加的想不開。我說:“文棟不愿意讀書就算了吧。我們廠子有很多大學(xué)生,他們讀了十多年書啊。一些大學(xué)生從農(nóng)村來,他們的父母為了讓他們讀大學(xué),有的連房子都賣掉了,他們做夢都不會想到,大學(xué)畢業(yè)居然跟斗大的字不認(rèn)得幾個的農(nóng)民工一樣打工,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到過文棟那里,工資比我和玉秀都掙得多,活兒也不怎么累。文棟有他的計劃,日后錢掙夠了,就回來修磚房子。”

        娘流了一陣眼淚,過后就無可奈何地問我:“鄒芳是個什么樣子啊,把我孫子的魂都勾走了。”

        “鄒芳那孩子很懂事的,我和玉秀都喜歡她。”我問娘,“你知道鄒芳住哪里么,我想去她家看看。”

        “不遠(yuǎn),就住在后埡村。”娘過后說,“你們要覺得女孩不錯,就不要嫌棄她家里窮,過去我們家也很窮的啊。”

        我說:“不會的。河灘上的石頭不也有翻身的時候么。”

        我去了鄒芳家,鄒芳的母親果然躺在床上的,聽說我是文棟的父親,淚水就成溝兒地流淌。我說:“我到文棟和鄒芳他們廠子了,鄒芳要你不要掛念她,她很好?!蔽覐目诖锾统龆賶K錢,說,“這是鄒芳帶回來的,要你買點好的吃?!?/p>

        鄒芳的母親哭得更加的厲害了:“我女兒才上班多久,錢都給了我,她吃什么啊?!?/p>

        我說:“他們廠子還行,每個月能掙兩千多塊錢,除了吃住,還能節(jié)約一點錢的。”

        我要鄒芳的母親好好養(yǎng)病,還要鄒芳的弟弟好好讀書,要考大學(xué),心里卻是有說不出的滋味,我兒子和鄒芳結(jié)婚,日后還真的有苦給他吃。

        回到家,看見娘坐在門前發(fā)呆,我就把心里的愁苦和憂慮全都掩藏起來,笑著對娘說:“娘,我們家現(xiàn)在有幾個人掙錢,每個月加一塊有好幾千,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啊,我想接娘去廣州玩幾天,坐坐火車,看看大城市的高樓大廈。”

        這個想法是我從鄒芳家回來的路上想好了的,娘一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去一趟廣州,不過幾千塊錢。

        娘的眼里閃過一縷光亮,過后卻是搖了搖頭,說:“我不去。城里有什么玩的,文棟不聽話,我心里難過。那陣吳老師說,要想孩子有出息,就得讀書,就得掌握文化知識。你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在安慰我?!?/p>

        娘這樣說,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得改變主意,去鄉(xiāng)場買了個彩色電視機(jī),對娘說:“娘,文棟不在身邊了,你沒事的時候,就看看電視。我們想再打幾年工,攢點錢把磚房子修好,文棟他們到了年齡就結(jié)婚?!?/p>

        娘開始還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機(jī),看著電視機(jī)里面那些穿得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唱啊,跳啊,后來,她就不看電視了,問我:“修磚房子要多少錢?”

        我說:“修簡單點,也就十多萬吧?!?/p>

        娘說:“文棟結(jié)婚也要錢的?!?/p>

        我說:“這個不要你操心,我和玉秀都有安排?!?/p>

        娘再沒有做聲,給我辦飯去了。我回來的這幾天,娘就忙著給我做好吃的,殺了雞,還煮了臘肉,我吃飯的時候,娘不吃飯,坐在旁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知道娘是放心不下我在外面打工苦啊,累啊,沒吃好啊。

        我把魚啊肉啊往嘴里塞,眼睛不由得就濕了。

        走的時候,我對鄰居說了我對我娘的牽掛和擔(dān)心。我對他們說,過去文棟在學(xué)校讀書,每星期回一趟家,我娘也不覺得怎么孤單,現(xiàn)在就我娘一個人在家,我實在不怎么放心。要是我娘有什么事,還請他們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電話費我回來的時候一并結(jié)算。

        鄰居家的孩子進(jìn)城打工的時間早,修了磚房,還安有電話。他們說立明你放心,有什么事我們會打電話告訴你的。

        之后的幾年,我和玉秀都沒有回家。是娘不讓我們回家,有一次娘居然讓鄰居把電話撥通,她要跟我們說話,我那個高興,拿起話筒,娘卻只說了一句話,她說:“我很好,你們把修磚房子的錢掙夠了再回來。”然后就聽到話筒里的嘟嘟聲,我知道娘掛記著我們,卻又心疼錢,聽到我的聲音,她就知足了。

        我和玉秀沒回家,卻經(jīng)常到文棟的廠子去看望文棟和鄒芳。實在說,鄒芳除了家里困難了些,其他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來。我們那里的老人說,吃不窮,用不窮,不會劃算一輩子受窮。鄒芳是個很會劃算的姑娘,他們再沒住在集體宿舍,也沒吃食堂,兩人合租了一間小房子,自己買菜買米做飯。兩個人的工資加一塊有四千多塊錢,每個月給她家里寄一千,兩個人的生活費房租費一千五百,每個月存兩千,雷打不動。也不知道這一千五百塊錢是怎么安排的,文棟和鄒芳穿得都還過得去,吃的雖是差了些,但也不是差到吃不飽,不見油鹽的程度。玉秀悄悄對我說:“一年存兩萬多,十年就二十多萬啊。我們?nèi)ブ猩降臅r候給他們買些好吃的帶去,讓他們補(bǔ)補(bǔ)身子?!?/p>

        我心里原來的憂慮也慢慢地打消了,一家四口人經(jīng)常一塊團(tuán)聚,那感覺還是很幸福的。只是,每次吃飯,我就會想起娘來,娘孤孤單單一個人在家里啊。我要文棟給奶奶打電話。文棟打了,奶奶也接電話了,不過還是那句話,她很好,別浪費電話費,就把電話掛上了。實在說,聽到娘的聲音,我的心也就踏實下來。我對文棟說:“你奶奶也是的,給她寄錢她不用,給她買吃的穿的,她拿到鄉(xiāng)場上去便宜賣了,我真把你奶奶沒有辦法?!?/p>

        鄒芳一旁說:“我一直擔(dān)心奶奶不接受我這個孫媳婦啊,因為我,她孫子沒有去讀大學(xué),她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p>

        我說:“奶奶開始的確對你有看法,去了你家之后,心里的氣也就消了。”

        鄒芳就哭了起來:“我娘說,奶奶那天去我家,還給我娘錢了。奶奶自己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和文棟商量好了,過幾年,我們就回家修房子,讓奶奶住住磚房,享受享受?!?/p>

        玉秀說:“你們攢錢結(jié)婚,然后就把錢存那里日后送孩子讀書,修房子的錢我和你爸有安排的?!?/p>

        鄒芳說:“我們結(jié)婚不辦什么儀式,也不擺酒席請客,累了自己,也麻煩了別人。我娘的工作我也做通了,她說只要我和文棟的日子過得幸福,她就放心了?!?/p>

        玉秀說:“多懂事的孩子,只是,那樣就讓你受委屈了啊?!?/p>

        這時,文棟拿了一張圖紙讓我們看,說他有一個朋友是修房子的,請他繪了一張圖紙,日后磚房子就按圖紙的樣子修。

        我和玉秀十分高興。我說:“按照你們繪的圖紙修就是了。趁著八月天氣好,我和你娘這就回去,過年的時候奶奶就可以住磚房子了?!蔽疫€有話沒有說出來,幾年沒有回家,我掛記著娘的啊。

        回到廣州,我買了兩張火車票,和玉秀坐了一個晚上的火車,第二天早晨換乘大巴,中午就到家了。可是,門上一把鎖,娘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鄰居看見我們回來了,過來說我娘可能割稻子去了。我問:“這幾年我娘還好么?”

        “好是好,你娘就是太累了,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天一黑就睡覺,連電燈都舍不得照。”

        我說:“我娘還是過去那樣呀,給她買的電視機(jī)不成擺設(shè)了?!?/p>

        鄰居笑著說:“你娘那脾氣,能改掉的么。你那天剛走,你娘就把電視機(jī)賣掉了,她說把電視機(jī)擺在家里,不如把錢存銀行還有利息呢?!?/p>

        我們說話的當(dāng)兒,我娘回來了,背著一袋子稻谷。幾年沒看見娘,娘瘦了,背駝了,頭發(fā)全白了,由于出汗,娘穿的那件補(bǔ)巴衣服上留下了許多白色的汗?jié)n。玉秀迎上前,接過娘背簍上的谷子,眼淚早就掉了下來。我哽咽著說:“娘,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說你啊?!?/p>

        娘突然看見兒子兒媳站在面前,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縷光亮,高興地說:“你們怎么都回來了?”

        玉秀拿了塊毛巾,給娘抹了一把汗,說:“這次回來,我們要陪娘幾個月,你高興么?”

        娘看看我,又看看玉秀,說:“我不信?!边^后問道,“文棟他們怎么沒有回來?”

        我說:“我們回來修房子,文棟和鄒芳他們不回來的?!?/p>

        娘再沒有做聲,從房里拿出一件破棉衣,用剪刀把破棉衣的袖子剪開,在袖子里面掏出兩個塑料包,兩個塑料包里面全是錢,娘說:“大票子是你們這些年寄回來的,零錢是我平時賣菜賣雞蛋賣糧食存下來的。把磚房子修好,文棟他們就結(jié)婚,生了孩子我給他們帶。再過些年,我只怕就帶不起孩子了。”

        看著那么多錢,我和玉秀都不由驚呆了。我娘知道我一定會說什么,搶著說:“還真是怪,我這身子,不做活就會生病,吃好的也要生病?!?/p>

        我有些沒好氣地說:“穿好一點也生???”

        娘說:“可不是么,前年冬天,我把玉秀寄回來的棉衣穿了幾天,腦殼痛得要命,我只有把它賣掉了。”

        玉秀笑著問:“娘,這破棉衣藏錢了,冬天你穿的什么?”

        娘那皺紋密布的臉上顯出了天真的笑容,說:“那年你不是照著這件棉衣的樣,請鄉(xiāng)場的裁縫給我做了件新棉衣么,這幾年我就是穿的那件新棉衣,還別說,穿新棉衣就是暖和?!?/p>

        我說:“腦殼沒痛?”

        “沒有?!蹦锵袷亲鲥e什么事一樣,看著我和玉秀。

        我說:“你把這錢藏起來,日后帶到棺材里去,或是到了那一天,一把火燒了。我們修房子不要你的錢?!?/p>

        我說的不過是氣話,沒有娘攢下的那些錢,我們家的磚房只怕修到半途中就得停下來。我們原本算好了的,按照文棟請人設(shè)計的圖紙,二層樓房,四封三間,不過就十幾萬塊錢,節(jié)約著用,錢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修房子的材料不斷地漲價,房子沒完工,錢卻用完了,我給文棟打電話,讓他把攢下的錢寄了回來,勉強(qiáng)把房子封頂,裝修是沒有錢了。我和玉秀商量,這就出去打工,攢得錢了再回來裝修。

        我們還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文棟打電話回來,說他和鄒芳商量好了,準(zhǔn)備過年的時候回來結(jié)婚。

        我只得要娘把那件破棉衣給我,從袖子里把錢一點一點掏出來。

        修房子的那幾個月,娘總是一副蔫蔫的神色,常常把那件藏著錢的破棉衣拿到我面前,問我要不要,像是求我辦一件什么事,一副低聲下氣的樣子。現(xiàn)在,娘像是變了個人,臉上的皺紋里填滿了笑,還不停地忙這忙那。裝修文棟和鄒芳新房的時候,娘想方設(shè)法哄著幾個裝修工人,他們換下的衣服,她找去洗得干干凈凈,還經(jīng)常從菜園里摘些菜給他們吃,他們給錢她也不要,說自己種的菜不要錢。

        修房子也好,裝修房子也好,都是做的包工,我們不管飯的。工人們那個高興,說在別的人家做活,可沒有這樣的待遇。當(dāng)然,他們做活也就更加的專心專意了,說不把活兒做好,真的對不住老人了。

        房子裝修好,娘攢下的錢還沒有用完,就拿那錢買了一些家具給文棟布置新房。還在一樓給娘也布置了一間房子,床是新做的,被子是新買的,房頂還裝了一個漂亮的吊燈。玉秀對娘說:“娘,把你的臥室安排在一樓,免得爬樓梯。方便?!?/p>

        娘卻是把心思全都放在孫子孫媳婦上面,掰著手指頭算還有多久他們才回來。

        過年的前幾天,文棟和鄒芳在奶奶的盼望中終于到家了,兩人去民政局辦了結(jié)婚證,去鄒芳的娘家住了幾天,過完春節(jié),就準(zhǔn)備回廠子去。娘的眼里滿含著淚水,說:“幾年才回來一趟,奶奶還沒看夠你們啊,還沒來得及給你們辦好的吃啊,你們就又走了啊。下次回來,一定要給我抱個重孫子回來,不然我真的要生氣了?!?/p>

        文棟和鄒芳不知道怎么回答奶奶的話,我和玉秀卻是哭笑不得,生重孫子生重孫女是娘在家包棕子做年粑粑么,想做什么樣子就做什么樣子不成。我對文棟使眼神,文棟連忙點頭說:“好,一定不會讓奶奶失望的?!?/p>

        娘又對玉秀說:“還有你,要注意身體,修磚房子看把你累瘦了?!?/p>

        玉秀說:“娘,房子修好了,文棟結(jié)婚了,我們家的日子那才叫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呢,往后我們給你寄回來的錢要吃進(jìn)肚子里去,不要再放那里了?!?/p>

        娘說:“我知道,你們放心去打工就是了?!?/p>

        玉秀說:“往后我們每年過年的時候都回來看你?!?/p>

        娘可能最喜歡聽的就是這個話,笑就從臉上的皺紋里溢了出來,說:“好?!边^后,娘又掰著指頭算了一陣,說,“鄒芳要是跨門喜,過年回來我的重孫子就有幾個月了?!?/p>

        我們這樣的農(nóng)民工,原本與土地最為親近,跟季節(jié)最為密切,春天把種子播進(jìn)地里,秋天把糧食收進(jìn)倉來,滿眼是藍(lán)天高遠(yuǎn),山野青黛,綠水長流。在廠子里打工,整日看到的是頭頂那幾根日光燈管,聽到的是機(jī)器的聲響,外面鶯飛草長,花開花落,都被生生地隔開去。

        突然,玉秀就接到文棟打來的電話,說鄒芳懷孩子了。我們才記起又來廣州幾個月了。玉秀問鄒芳反應(yīng)是不是強(qiáng)烈,要不要去照顧她。文棟說:“鄒芳還在上班呢?!?/p>

        不過,玉秀還是去文棟的廠子看了看鄒芳和文棟,回來的時候問我要不要給娘打個電話,讓老人也高興高興。

        我說:“不用,國慶節(jié)前后孫子出生,過年的時候全家人一塊回去,給老人一個驚喜?!?/p>

        那些日子,每隔兩個月我就打個電話給鄰居家,問問我娘好不好。鄰居說老人好是好,就是還像過去一樣忙。我說這個沒辦法,叫她不忙她也不會聽。

        國慶節(jié)的第二天,鄒芳就生了,是個女兒。我的心里有點那個,心想娘肯定會失望的。玉秀說:“農(nóng)村跟城里不一樣,一胎生的女兒,還可以生二胎的。”

        我說:“只有用這個話來安慰老人了。”

        春節(jié)前半個月,文棟就開始為買火車票著急,在售票窗口前的廣場上排了一天兩晚的隊,那條長蛇一樣曲曲扭扭的隊伍卻是走也走不完,直到除夕那天才弄到四張正月初一晚上的站票,一家人輪流抱著才兩個多月的孩子,站在車廂的角落里哐哐搖晃了一整夜,第二天又坐了大半天汽車,回到家,已是正月初二吃晚飯的時候。那天,天上飄著鵝毛大雪,漫天白茫茫一片,半塘村像是躺在紛飛的雪花中早早地睡去了,沒有了過去過年時的氣氛,聽不到鞭炮的聲響,也見不到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像我和玉秀這樣五十多歲還在外面打工的人也不少,過年也都懶得費心費力弄那總是緊張的火車票,村里也就剩下一些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過年守歲。

        大老遠(yuǎn),我們看見新修的磚房前有一團(tuán)灰蒙蒙的影子,那是我娘。紛飛的雪花落在娘的身上,娘就變成了一個雪人。我奔上前去,心疼地說:“娘你站在這里做什么,這樣寒冷的天氣?!?/p>

        娘的臉上全是燦爛的笑容,說:“我一點都不冷。”搶過鄒芳懷里的孩子,也不管寒風(fēng)那個吹呀,雪花那個飄呀,就把孩子襠里的那塊隔尿布扯開了。我們分明看到了娘眼里的那種失落,心里格外的不好受。

        這時,娘從棉衣口袋掏出一摞鈔票,塞進(jìn)她重孫女的懷里,說:“我的重孫女,你給我聽著,過兩年你要帶著弟弟回來看老奶奶?!?/p>

        都知道這話是說給誰聽的。我們半塘有一句生動而形象的話,叫做敲門方,緊柱子。

        娘嘖地又親了一口重孫子女,對我們說:“快吃飯,還不餓么。”

        娘早就把飯菜準(zhǔn)備好了,一個煮好的豬頭擺在桌子上的,豬頭的旁邊還擺著雞呀,鴨呀,魚呀,豬腳呀,滿滿一桌子。飯也煮好了,香噴噴的。我們已是饑腸轆轆。我讓娘坐在上首,說:“娘,你辛苦了,你要多吃點?!?/p>

        娘沒吃,抱著重孫女坐那里對這個看看,對那個看看,像是看不夠似的。

        我知道要把孩子從娘懷里抱過來讓娘吃飯是不可能的,對玉秀說:“你快吃,吃過飯?zhí)婺锉Ш⒆?。?/p>

        沒有料到,娘一下發(fā)起脾氣來了:“立明你說的什么話。過年啊,玉秀,你慢慢吃?!蹦镆恢皇直е⒆?,一只手拿著筷子給我們夾菜,每個人的碗里全都是雞鴨魚肉,堆得像小山一樣。

        一餐飯吃到半夜才吃好,玉秀給孩子洗了,讓文棟和鄒芳抱著孩子到二樓他們的新房去睡。我原本想再坐一會兒,很久沒看見娘了,我要好好地看看娘,好好地跟娘說說話,可是,娘卻催我們?nèi)ニX:“你們在家要住幾天的,有時間說白話。坐火車,坐汽車,還不累么。”

        這時,我才知道娘并沒有睡在磚房里,娘在旁邊灶屋里用幾塊木板搭了一個鋪。我那個氣:“娘,新修的磚房你不住,你睡在灶屋里做什么?”

        娘說:“磚房里面睡不著,還憋氣?!?/p>

        我說:“娘啊,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你是舍不得住在新磚房子里。娘,你要學(xué)會過好日子啊?!?/p>

        娘說:“我這就是過的好日子。這日子過去想都不敢想?!?

        我說:“聽我的,把灶屋的鋪拆了,睡到磚房子里面去?!?/p>

        我們在家吃了幾天雞鴨魚肉,就又像南飛的雁要離開娘去廣州了。那幾天,我反反復(fù)復(fù)對娘說的話,就是要娘再不要種田種地了,實在閑著沒事,就喂喂豬,喂喂雞,做做小菜園。娘說的話卻是一定要文棟給她生個重孫子。過后就問我:“你們再要過多久才回來看我?”

        我說:“過年的時候,火車票真的不好買,可能要過兩年才回來看娘的?!?/p>

        娘說:“那就過三年回來吧。鄒芳要抱著重孫子回來?!?/p>

        玉秀說:“文棟和鄒芳說他們有計劃的,的確是準(zhǔn)備過三年才生二胎。”

        娘說:“還是不要重男輕女,我的重孫女也要好好帶著。”

        文棟躲在鄒芳身后笑,奶奶要我們別重男輕女,卻又做出重要指示,過三年一定要給她抱著重孫子回來。

        我瞪了文棟一眼,又說了些娘要注意身體之類的話,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娘,踏上南下打工的路。

        城里許多人總是用一種別樣的目光看待我們這些進(jìn)城打工的農(nóng)民,他們以為農(nóng)民進(jìn)城了,掙錢了,過的就是天堂里的日子了。卻不知道我們的艱辛和痛苦。實在說,在打工者的群落里,像我們這樣算是很幸福的了。雖是也苦也累,但我們一家人可以經(jīng)常在一塊。這種團(tuán)聚和親情是慰藉心靈,消除疲勞,打發(fā)日子的良藥。

        我們痛苦并快樂著,轉(zhuǎn)眼三年就過去了。那天,文棟給他娘打電話,說鄒芳肚子痛,好像是要生孩子了。我和玉秀連忙請假趕了過去。文棟已經(jīng)把鄒芳送進(jìn)了醫(yī)院。我們焦急地等在產(chǎn)房外面,玉秀抓著我的手,我覺得玉秀的手在發(fā)抖。我像是勸慰玉秀,又像是勸慰自己,說:“其實,城里男孩女孩也沒有什么不一樣,長大了,上學(xué)了,參加工作了,男孩也好,女孩也好,誰還在父母身邊?!?/p>

        玉秀說:“可我們不是城里人,我們是農(nóng)民,我們還得回到農(nóng)村去。家里沒個男勞力,許多的重活累活都不方便啊?!边^后,玉秀就自言自語地嘮叨起來,“鄒芳懷的應(yīng)該是個男孩吧。酸兒辣女。鄒芳這幾個月沒有酸菜不吃飯。我那陣懷文棟的時候,也是沒有酸菜就不吃飯的?!?/p>

        文棟坐在旁邊說:“真要生的女兒,我和鄒芳同樣高興,就擔(dān)心奶奶接受不了?!?/p>

        我說:“那陣你奶奶把你這個孫子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你是得要順你奶奶的意才是?!?/p>

        我們才說了一會兒話,產(chǎn)房的門被推開了,文棟和他娘立馬就沖了進(jìn)去。我不好意思進(jìn)產(chǎn)房,焦急地站在產(chǎn)房的外面,等著里面的消息。一會兒,玉秀就出來了,玉秀的臉面有些發(fā)白,說:“這次真的不好對娘交待了。”

        我就知道鄒芳沒有完成她奶奶交給的任務(wù),十分失望。一陣,我說:“你去安慰一下鄒芳吧,我們都是這個樣子,她會怎么想,她也希望生個兒子,讓奶奶高興啊?!?/p>

        玉秀轉(zhuǎn)身回產(chǎn)房之后,我就回廠里上班去了,現(xiàn)在,我腦殼里面全是我該怎么對娘說。

        那些日子,玉秀一直在文棟那里沒有回來,她要侍候鄒芳。我知道娘在家里早就盼著我的電話。娘說她決定了,鄒芳生孩子之后,她要來廣州一趟,順便把家里喂養(yǎng)的雞帶幾只來讓鄒芳吃。我和玉秀都特別的高興,以前做工作想把娘接到廣州來住幾天,娘堅決不同意,現(xiàn)在,娘卻是自己說要來。

        玉秀說:“你得想個辦法,看怎么騙得了娘。實說娘肯定接受不了的。”

        我說:“我能想出什么辦法來。”

        玉秀想了一陣,說,“娘來廣州的時候,讓鄒芳請幾天假,帶著孩子到別的地方躲一躲。娘住幾天,不放心家里的豬呀,雞呀,田地呀,就會回去的。”

        我說:“娘來廣州的原動力,是看她的重孫子,不是來廣州看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沒看見重孫子她能善罷甘休么。我看,娘還是不能來廣州?!?/p>

        玉秀說:“這個話你怎么好說?!?/p>

        我冥思苦想了一陣,說:“就說廣州火車站正在改道,許多輛火車停開,從我們家來廣州只有坐汽車,時間長,擔(dān)心娘暈車,暫時就不要來廣州了。”

        玉秀還在猶豫這個謊扯得太離奇,太不靠譜,我卻把電話打回家去了,我要鄰居叫我娘聽電話。我娘在那邊喂了一聲,就問鄒芳生的什么。我說:“給娘生的一個白白胖胖的重孫子?!边^后,我就把編好的話對娘說了一遍。我是含著眼淚說這些話的。我真是個不孝的兒子啊。

        娘肯定是又高興又十分失望的,在那邊說:“立明,那你叫玉秀回來一趟,把我喂養(yǎng)的幾只雞給鄒芳拿去。山雞養(yǎng)人,還發(fā)奶。這是鄉(xiāng)場上那些做生意的人說的?!蹦镞^后問我,“我不來廣州,你們過年的時候一定要回來,我要看看我的重孫子?!?/p>

        放下電話,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

        這年春節(jié),我們沒有回去,我給娘打電話,當(dāng)然還得編謊話:過去買火車票都難,現(xiàn)在買汽車票就更難了。

        第二年,我們還是沒有回去。我和玉秀也商量過,要鄒芳再生一個,不過就是罰款么,我們交??墒牵臈澓袜u芳都不愿意生了:“你們在城里生活了這么多年,還重男輕女呀。提高人口素質(zhì)才是根本。你們存點錢,到時候幫幫我們,兩個大學(xué)生我們是沒有那個能力送的?!?/p>

        我們沒有辦法說通兒子兒媳,只有作罷。面對老娘,我們也只有用謊言騙下去了。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年,清明節(jié)的前幾天,我對玉秀說,今年清明節(jié)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娘八十歲的生日啊。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喉嚨有些哽咽。玉秀說:“我也跟你一塊回去,給娘做壽?!?/p>

        我們剛剛買好車票,鄰居卻打來了電話,說我娘病了,病得不輕,要我們趕快回去。我連忙給兒子打了個電話,去火車站換了兩張當(dāng)天的站票就往家里趕。

        回到家,磚房里卻沒有娘,我去旁邊灶屋找,娘果然又睡到灶屋去了。我撲過去,焦急地問娘得的什么病,好些了沒有。娘的回答讓我和玉秀都驚呆了,娘說:“得的想你們的病,這個病治不好的。”

        玉秀哭著說:“娘,我們這不是回來了么?!?/p>

        娘說:“你們回來我的病就好了?!蹦锕粧暝似饋怼?

        淚水早就染濕了我的臉面,我說:“娘,我們不再出去打工了,我們在家陪您老人家?!?/p>

        娘說:“你們還是要出去打工才行,攢點錢存著,不然我孫子沒有能力送兩個大學(xué)生的。”娘歇了一會兒,就又吃力地說,“只要看你們一眼;你們就可以走了?!?/p>

        按鄰居的話說,我們回來了,我娘就像是打了一劑強(qiáng)心針,都高興不過來了,“這次你們要多住幾天,陪陪你娘?!编従雍孟襁€有話沒有說出來。

        我說:“我娘過了八十歲生日,我們才走的?!?/p>

        清明節(jié)那天,我們辦了一桌好菜,把娘請到上首坐著,我說:“娘,今天是您八十歲生日,我們祝您老人家健康長壽,住一百歲?!?/p>

        玉秀把娘喜歡吃的菜往娘碗里夾。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玉秀一眼,說:“娘,我吃不完這么多,你自己也要吃啊?!?/p>

        我和玉秀都不由一怔,玉秀說:“娘,你說的什么?”

        娘卻說:“我沒說什么啊?!边^后,娘就把好菜全夾到我和玉秀碗里來了。

        那天吃過飯,我心里的疑團(tuán)一直沒散,娘怎么叫玉秀娘???

        玉秀說:“可能我叫娘,你叫娘,娘也就叫起娘來了?!?/p>

        可是,后來的幾天,娘經(jīng)常把玉秀叫娘。這還不算,娘還經(jīng)常一個人到處找娘,口里還娘啊娘啊地叫著。原來,娘是得老年癡呆癥了。玉秀哭著說:“這么多年來,我們也沒有對娘想一想,只管在外面打工掙錢,娘一個人在家,連個說話的地方都沒有,生病了,也沒人照顧?!?/p>

        我默默地流著眼淚,心里像是刀剜一樣的疼。

        我和玉秀做出決定,不再出去打工,在家好好陪陪娘,侍候娘。

        只是,我們又掛記著兒子一家,兒子一個人打工,也就夠一家四口過日子。我和玉秀商量來商量去,還是不能把兩個孫女都接回來帶。娘接受不了。把大孫女接回來讀書吧,多少減輕文棟和鄒芳一點負(fù)擔(dān)。

        看到重孫女,娘當(dāng)然是十分高興的。只是,娘的這種高興沒有維持多久,老年癡呆癥就更加的嚴(yán)重了,常常站在門口對著遠(yuǎn)處張望,嘴里還不停地喊娘。有時,干脆就往外面跑,說是要找她娘。我要文棟到廣州大醫(yī)院找專家問問,看看老年癡呆癥是不是像鄉(xiāng)村醫(yī)生說的那樣沒藥治了。

        不久,文棟打電話來,說廣州大醫(yī)院的專家說的話,跟鄉(xiāng)醫(yī)院醫(yī)生說的一個樣,老年癡呆癥是沒有什么特效藥治的:“專家說,這種病的特點,只依稀地記得兒時的一些事情,嚴(yán)重的,不會吃飯,不會解手,出門記不得回家的路。身邊千萬離不得人的,不然走失就麻煩了?!?/p>

        我說:“我和你娘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帶一個小小孩和一個老小孩。白天你女兒上學(xué)去了,我們就陪著你奶奶?!?/p>

        說是這么說,我和玉秀不可能兩人整天都坐在家里。在農(nóng)村,五十多歲還算是好勞動力。玉秀陪著娘,我還得把田地種上,除了自己吃,還能賣點錢。

        只是,每次做農(nóng)活回來,玉秀總是含著一泡眼淚說:“娘是越來越糊涂了,飯都不知道吃,屎尿也屙在褲子里了?!?/p>

        看著呆呆地坐在旁邊的娘,我真想對娘說,我的娘,你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啊。沒有料到,娘突然就哭了起來,一副悲悲凄凄的樣子,渾濁的淚水簌簌地流淌。仔細(xì)聽,她還是在哭她的娘,沒有別的話,只有兩個字:娘啊,娘啊,娘啊。

        娘哭了一陣,突然就說餓了,要吃飯。玉秀連忙盛了飯來。玉秀真是個賢惠的兒媳婦,娘的飯是專門為她煮的,煮得軟軟的。娘喜歡吃豬腳,牙齒卻不好,玉秀把豬腳用鍋慢慢地?zé)?,燉得爛爛的。喂給娘吃的時候,娘不但說好吃,還一個勁地說娘好。吃完一碗飯,娘把眼睛盯著玉秀,那樣子還要吃。

        玉秀卻說:“娘,吃飽了,等會兒再吃。”玉秀對我說,“娘吃飯已經(jīng)不知道飽了,喂多少,吃多少?!?/p>

        我沒有做聲,我不知道是要給娘多喂飯呢,還是像玉秀說的,一次只能吃一碗就夠了。玉秀見我不說話,說:“娘想吃,就讓她吃飽,吃夠,換換褲子,洗洗褲子要什么緊?!庇裥阏f這話的時候,喉嚨有些哽咽,淚水掛在臉上。

        這年冬天,娘就起不來了,飯也吃得很少了。我擔(dān)心娘住不得多久了,打電話給文棟,要他和鄒芳回來看看奶奶,不然,只怕就看不見了。

        很快,文棟和鄒芳就帶著小女兒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回來。他們站在奶奶的床前,問奶奶認(rèn)不認(rèn)得他們。娘看了文棟一眼,又看了鄒芳一眼,過后,渾濁的目光盯著鄒芳懷里的孩子就不松開。許久,娘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知……重孫女……要帶……好……我娘……說……做……人要……正……仁……賢……慧?!?/p>

        我們都失聲痛哭起來。這是娘這么多日子來說的一句最清醒最完整的話,雖然斷斷續(xù)續(xù),卻是把她心里要說的意思全都表達(dá)出來了。

        過后,娘又說起糊涂話來,她說家里窮,沒有飯吃,沒有漂亮衣服穿,還說她一哭,娘也跟著哭。玉秀連忙拿來幾件新衣服讓娘看,問她喜歡穿哪件。娘卻說,娘啊,你把我養(yǎng)大成人,吃苦了,受累了,我不怪你的啊。

        文棟提出一個建議,把奶奶弄到磚房子里面去,“我奶奶一輩子苦啊,累啊,新修的磚房她老人家卻沒有住過幾天?!?/p>

        我說:“你奶奶不愿意住在磚房子里的?!?/p>

        文棟說:“現(xiàn)在把奶奶弄到磚房子里去,她不知道的嘛?!?/p>

        也是怪了,娘住進(jìn)磚房子,精神居然好了許多,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潔白的墻壁,看著頭頂上的吊燈。我和玉秀都十分高興,對文棟和鄒芳說:“過了年,你們還是去打工吧,冬天過去,春天來了,天氣暖和了,奶奶就不會有什么問題了?!?/p>

        第二年正月初三,文棟和鄒芳就走了,臨走的時候他們都哭了,他們說,過些日子他們就請假回來看奶奶。

        我說:“不用。奶奶要是不行了,我就打電話給你們?!?/p>

        娘熬到這年的十月才走。那幾個月,我在娘的房里打了個地鋪,玉秀跟娘睡在床上,我睡在地鋪上,一有響動,我們就立馬爬起來。玉秀常常流著眼淚說:“再苦,再臟,再累,也要好好侍候娘,娘要是走了,想侍候也沒有機(jī)會了。”

        那天清早,玉秀給娘換衣服,洗抹身子,突然,她叫喊道:“立明快起來,娘不行了?!?/p>

        玉秀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哭腔,帶著急切。我跳上床,輕輕扶起娘,讓娘依偎在我的懷里。

        我不知道娘這時是清醒還是糊涂,但我的心里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愫,一種說不出的神圣。娘養(yǎng)兒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這一刻么。那陣,兒子從娘肚子里出來的時候,娘是經(jīng)過了生命的洗禮。按農(nóng)村的話說,兒奔生,娘奔死啊。娘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全部的愛,都給予了兒子。現(xiàn)在,娘要走了,要從這個讓娘歷經(jīng)苦難,備嘗酸甜苦辣的人世間永遠(yuǎn)地離去了,兒子得扶著娘,摟著娘,讓娘的心靈帶著一絲慰藉,一絲溫暖,一絲愛,無牽無掛地上路啊。

        娘離開我們的時候,的確是十分的安詳,十分的平靜,臉面雖是皺紋層迭,凄風(fēng)苦雨集聚,此時此刻,卻沒有半點痛苦的感覺,像是睡著了一樣。

        把娘送上山,我和玉秀清理娘的遺物。我們半塘這地方的習(xí)俗,老人去世之后,兒孫留下一樣?xùn)|西,算是對老人的留念,其它全部要燒掉的。說是老人在那邊的世界也是要吃要穿要用的。玉秀燒娘的一些舊衣服的時候,突然就驚叫起來:“立明,這是錢啊,被燒了啊?!?/p>

        我看見,那是一大卷五元十元的票子,用一根布條捆著,已經(jīng)被燒掉了大半。我說:“再找找,說不定什么地方還藏有錢?!?/p>

        果然,我們在娘掛蚊帳的竹桿里面又找著了錢,全是卷成筒筒的百元大票。我知道,這些錢一定是這幾年我們寄給娘的。

        我用娘攢下的錢,請石匠給娘修了一座很漂亮的墓碑。跪在娘的墳頭,看著墓碑上“慈母張山妹之墓”幾個字,我就想起了娘的音容笑貌,就像娘沒有去世,娘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突然就想,我老了的時候,是不是也會跟我娘一樣,尋找我的娘啊。

        責(zé)任編輯 哈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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