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文

周恩來曾說：“過去紹興人靠什么為生，一靠土地，二靠當紹興師爺?！雹?“我的家庭近幾代祖先也是紹興師爺?！雹?/p>

一、周恩來對師爺

有深刻的認識

什么是師爺？

師爺就是幕僚，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秘書、智囊、文膽。這個職業(yè)自古有之，但是到清朝才廣泛地興起來。

中國上千年的科舉制度規(guī)定書生只讀四書五經(jīng)，用孔孟之道可以教化人民，而統(tǒng)治人民、治理國家是不夠的，還必須要有行政手段，還要有法律、財政稅收。通過科舉考試當了主官的人并不懂行政管理，不懂法律。這是吏所擅長的。吏是由民間進入官府，是一種行政職務，職務小而作用大。統(tǒng)治國家離不了官和吏，因而人們常常將他們放在一起，稱為官吏。以前吏可以靠自己的政績得到提升，因而官和吏的利益是一致的，要共同治理好地方。朱元璋幼年生活貧困，深受胥吏的欺壓，對他們深惡痛絕，他當了皇帝就懲罰胥吏，不準胥吏靠政績步入仕途，也不準他們參加科舉考試。到明朝中期這種規(guī)定越來越嚴格，完全堵死住了吏的出路。結果適得其反，胥吏因無出路，變得不求上進而淪落，好的，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壞的，魚肉百姓。朝廷有回避制度，為官者不能在家鄉(xiāng)當官，也不能在一地任職時間過長。形成主官是流動的，而胥吏是世襲的。

吏的穩(wěn)定保證了封建社會統(tǒng)治的延續(xù)性?？墒抢魹榉亲鞔?，魚肉百姓，玩弄權術到了無所顧忌的程度，常常引起民怨。為官者要治理好地方，力求穩(wěn)定、發(fā)展，以圖提升。這樣官的利益和吏的利益不是統(tǒng)一的而是矛盾的，甚至是對立的。當官者要管住吏，要約束他們，自己又沒有這個本領，怎么辦？他們就雇用懂刑法、懂財政稅收的人在后面出謀劃策，這就是師爺。負責刑法、判案的是刑名師爺，負責財政稅收的是錢糧師爺。主官和胥吏的對立，是清朝師爺職業(yè)興起的原因。為官者要在官場上應酬，上下打點，打通關節(jié)。要會書琴詩畫，常常吟詩作賦、互相唱和，占用大量時間。這也是起用師爺?shù)囊粋€原因。

師爺?shù)娜蝿帐恰白艄僦评簟?，為主官捉刀代筆，出謀劃策，以至操縱地方政治，成為維持封建統(tǒng)治不可缺少的人才，既懂民情，又知道官場運作的程序和潛規(guī)則。因此他們的思想、生活習慣、作風傳統(tǒng)既有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文化，又有封建社會的陋習、糟粕，在他們的身上都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當師爺要受專門的訓練，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可以當，那時并沒有培養(yǎng)師爺?shù)膶W校，都是師徒相傳。因為紹興地區(qū)讀書人多，他們走不通科舉之路時就轉而當師爺，父子相承，兄弟相傳，漸漸壟斷了這個職業(yè)。清朝時，全國上千個縣，各縣的主官多請紹興師爺，上一級行政機關府里的師爺也是紹興人。哪一級的案子不是紹興師爺辦的，到了上一級就不能讓你通過。所以有“無紹不成衙”之說，互通聲氣，互為黨援。有的師爺已經(jīng)在外多年，在外面（多在河北的滄州、保定）安家落戶，也要講紹興話，也要稱自己是紹興人。管錢糧的多是滄州師爺，管判案的多是紹興師爺，說到底還是紹興師爺。到晚清，隨著湘軍、淮軍的崛起，師爺中皖人才多起來。清朝重臣左宗棠、李鴻章均是師爺出身。

師爺是明碼標價，薪金比較豐厚。他們掙了錢，一個置土地當?shù)刂?，一個辦南貨莊當商人。因為人們對官府統(tǒng)治不滿，殃及師爺，認為他們控制訟訴，強詞奪理，助紂為虐。在舊的戲劇中，師爺多由紅鼻頭的丑角扮演，被諷刺、挖苦。而沒有看到他們在治理地方的作用，沒有看到他們的行政管理能力。近來人們的看法才漸漸發(fā)生改變。

周恩來對師爺有深刻的認識。

周恩來9歲后，父親在外做一個小職員，難以養(yǎng)家糊口。家里只有爺爺留下的一所房子，并沒有地產(chǎn)，靠典當、借錢度日。他為什么卻說自己出身于一個封建的家庭呢？1946年他對記者說：“紹興社會除勞動者（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外，中上層有兩種人：一種是封建知識分子，一種是商人，這兩種人都是向外發(fā)展的。讀書人的出路照例是中科舉。而紹興人則有大批當師爺?shù)?。?/p>

他說：“祖墳在紹興，紹興的家譜有我的名字，我不能不承認是紹興人。但我生長在淮安，滿嘴的淮安口音，也不能不承認是淮安人。所以我說我是‘原籍浙江，淮安生人，江浙人也。說是紹興人，不僅那有祖墳和家譜，更主要的是封建家庭的根子在紹興。封建家庭的老根子可厲害了，影響思想、影響生活習慣，封建根子不挖清，思想認識不到，你的思想覺悟就提高不了?！雹?/p>

我們理解了師爺這個職業(yè)的特點，就知道他指的封建的根子是什么了。封建家庭并不等于是地主家庭，靠地租封建剝削為生，而是指家庭的生活習慣、文化、思想傳統(tǒng)。

二、周恩來祖上有幾代是

紹興師爺？

周恩來的祖先相傳是北宋的理學大師周敦頤的后代，由中原遷到浙江，后來在紹興落戶，繁衍生息，到他太高祖父這一代已是第27代。太高祖的父親這一房稱為“五十房“，五十房始祖活到96歲，在家里大廳掛上“百歲堂”的匾額。周家后代都說自己的老家是紹興城內保佑橋百歲堂。

周恩來的太高祖周文灝（1771-1832），以開壽枋店賣棺材為生，但是他不希望子承父業(yè)。科舉制度使“詩書傳家久”深入人心。他送長子周元棠（1791-1851）到紹興鄉(xiāng)下的漓渚六峰讀書，以后考取秀才，并成為紹興著名的詩人。

周元棠15歲時，周文灝因家境困難，將祖上留下的房屋典當。周元棠30歲前致力于詩詞古文，30歲后轉而研究“經(jīng)濟性理”之學，由此可推斷他是一個有作為的錢糧師爺。他著作數(shù)種，但在太平天國、捻軍起義時，多已失散，僅保留22歲（1813年）前的詩134首。由他的孫子周昂駿（周恩來的二祖父）抄錄，由曾孫子（周恩來的堂伯父）等3人刊印，取名為《海巢書屋詩稿》。由于科場失意，生活困難，他詩文中有生動的描寫：“書生無遠志，諷詠守清貧?！睘樯嬎龋贿厡W習，一邊設帳授徒。他的私塾辦在都泗門，離保佑橋不遠。

盡管家境破落，周元棠受過良好的教育，為人正派、耿直，人品高尚。這從他寫的詩作《自述》可以看出。

周元棠32歲時，元配夫人病逝，他不得已續(xù)弦。35歲（1832年）父親周文灝去世，他獨自撐起家庭生活。據(jù)周恩來的侄女周秉宜推測，他到福建、浙江一帶做錢谷師爺。他做師爺不一般，潛心研究，并有“經(jīng)濟性理”著述多種。因而，他指導的學生也比較多，如大兒子周樵水（周恩來的曾祖父）及兄弟、孫子周昂駿及朋友的孩子樊文煒兄弟。大兒子周樵水娶樊文煒之姐為妻。

周元棠的二孫子周昂駿（1839年7月-1881年10月）才華出眾，13歲考取秀才，轟動家鄉(xiāng)。④周元棠看到自己年老體衰，大兒子周樵水體弱多病，科舉屢試不中。他因年青時家貧，考慮今后家計，沒有讓周昂駿繼續(xù)考取功名，而是決定大孫子周晉侯（1836年10月生——約1896年前后）、二孫子周昂駿學習做錢谷師爺，為孫子選定了職業(yè)。

從周元棠開始，周家形成一個小房族，這個小房族有三個特點。

第一特點：都以大排行計算族內的相互的關系，從這點來說他們的關系是緊密性的。周恩來就出生在一個這樣的大家庭中，他爺爺去世后，父親能力差，他受到眾多長輩的幫助。

第二個特點：世代為師爺，擅長“佐官制吏”。

第三個特點：他們并不置地產(chǎn)，只有房屋若干。他們是憑自己的才干、學識、品行端正立足、謀生，所以有良好的家風，特別重視后人的教育。

周元棠不僅決定子孫的職業(yè)，而且他的學問和為人都是楷模，深受后人的尊敬。所以他的詩集經(jīng)過兩代人的努力才得以保存下來。解放后，周恩來得到《海巢書屋詩稿》，一直珍藏在西花廳。鄧穎超病逝后，由鄧穎超的秘書趙煒交給淮安周恩來故居收藏。這本詩稿不僅有較高的價值，而且是研究周恩來家世的重要文獻，研究周恩來思想成長的文獻。

就在周昂駿考取秀才的第二年，周元棠去世，享年60歲。

周恩來的曾祖父周樵水完全是以教書為業(yè)。因體弱多病，只活了33歲，1851年去世，只比父親周元棠多活了一個多月。周樵水生了5個兒子，他去世時最大的不過15歲，最小的才5歲，由樊氏撫養(yǎng)成人。孤兒寡母生活之苦可想而知。幸虧有周元棠的安排，周晉侯、周昂駿學習做師爺，兄弟倆便隨舅舅樊文煒兄弟去蘇北生活繼續(xù)學習幕業(yè)。周晉侯學的是錢谷，聰慧的周昂駿不僅學習錢谷，還學了刑名。直到兩個大兒子能獨立做了師爺，家境才有好轉。周恩來的爺爺周起魁（1844年8月—1898年之后）是老三，16歲時母親病逝，他在家讀書，撫養(yǎng)兩個弟弟。大約1863年19歲時，也隨二哥周昂駿到淮安，隨館學幕。隨后老四周聯(lián)駿（1842年1月―？）、老五周子龐（1846年10月―？）也到了蘇北。周恩來的爺爺周起魁兄弟五人，因作師爺都到了江蘇。兄弟五人有四人，大、二、三、四從師爺而到知縣。⑤

周恩來父親周劭綱（1871年7月—1942年7月）這一代十幾個兄弟，有三個堂伯父中了舉人。他的二伯周龢鼐（1868年-1921年）是周昂駿的次子，做過江蘇巡撫的總文案。他過繼給周晉侯，是長子長孫，對家人責任心強，曾資助周恩來到日本、歐洲留學的旅費。六伯周嵩堯（1873年7月―1953年）是周昂駿的三子，兄弟們以他最為著名，做過袁世凱的秘書，在中南海辦公。周恩來父親回到紹興拜師學作師爺，但是沒有學成。⑥可以說周恩來是紹興師爺世家。

周恩來就是在這樣一個“詩書傳家久，忠厚繼世長”的氛圍中出生、成長。祖上四代師爺給他的烙印，已經(jīng)融于血液、骨髓，深深植于基因之中。

周恩來受到師爺世家的影響，可以概括為以下幾點：

1.書香門第，文化素養(yǎng)高。從小養(yǎng)成自學的能力和習慣，勤學好問，善取人長，知識廣博。

2.有品德，講操守。“文革”中，他常說：“我就是八個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彼孕幸恢?，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說：“文革，使我少活了十年。”他逝世后，百萬人自發(fā)為他送行，稱他為“人民的好總理”?？v觀歷史，放眼世界，有誰得到這樣的評價。

3.耳聞目睹，知道朝廷運行過程，行政管理能力、組織力強。

4.從家族的變遷，知道世事艱難，成功不易，做事兢兢業(yè)業(yè)，慎始慎終。他常說：戒慎恐懼，如履薄冰。

5.師爺?shù)睦硐胧亲鱿癫懿佟埩?、諸葛亮這樣的將軍、宰相。出將入相，而沒有當劉邦、朱元璋的想法。沒有稱王稱霸的僭越之妄想，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沒有個人野心。

（作者為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研究員）

責任編輯 殷之俊

注釋：

①1964年8月2日，周恩來同侄女周秉德等親屬談話記錄。

②《周恩來同志談個人與革命的歷史——和美國記者李勃曼談話記錄》，《中共黨史資料》1982年第一輯，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

③1964年8月2日周恩來對周秉德等親屬談話。

④王子余：《紹興縣志》。

⑤1964年8月2日周恩來對周秉德等親屬談話。

⑥1964年8月2日周恩來對周秉德等親屬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