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天和生活選定的那個感受黑暗的人
有一種寫作,它愈是黑暗,也愈為光明;愈是寒涼,也愈為溫暖。它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讓人們躲避它的存在。
從某種角度說,作家是為人和人類的記憶與感受而活著。記憶與感受,使我們成了熱愛寫作的人。因此,當(dāng)站在這里時,我想起50多年前“三年自然災(zāi)害”后的一個黃昏,夕陽、秋風(fēng)和我家那個在中國中部、偏窮又寂寥的村莊,以及因為戰(zhàn)爭而圍著村莊夯打起來的如城墻樣的寨墻。
那時我只有幾歲,隨母親去寨墻下倒垃圾,母親拉著我的手,指著寨墻上呈瓣狀的觀音土和散粒狀的黃土說:“孩子,你要記住,這種觀音土和榆樹皮,在人饑餓煎熬到快要死的時候,是可以吃的,而那種黃土和別的樹皮,人一吃就會更快地死掉?!?/p>
說完,母親回家燒飯去了。而我,站在那可以吃的黏土前,望著落日、村舍、田野和暮色,眼前慢慢走來巨大一片幕布般的黑暗。
從此,我成了一個最能感受黑暗的人。我也過早地懂得,黑暗不僅是一種顏色,而且就是生活本身。我用承受黑暗,來對抗黑暗,如同用承受苦難的力量,來對抗人的苦難。
當(dāng)然,今天的中國,已不是昨日的中國,它變得富裕并強(qiáng)壯有力,像一道突來的強(qiáng)光,閃耀在世界東方??稍谶@道強(qiáng)光之下,如同光線愈強(qiáng),陰影愈濃;陰影愈濃,黑暗也隨之產(chǎn)生并深厚一樣,有人在這光芒里感受溫暖、明亮和美好,有人因為天然的憂郁、焦慮和不安,感受到了光芒下的陰影、寒涼和霧纏絲繞的灰暗。
而我,是那個命定感受黑暗的人。
今天,以一個作家的目光,去討論一個國家的現(xiàn)實(shí),都顯得力不從心、捉襟見肘。沒有人告訴那個作家,直至今天,百年來從未停止過的各種各樣的革命和運(yùn)動,在每個人的頭頂,醞釀的是烏云、驚雷,還是一片可能撕開烏云的閃電。
演講人
閻連科
地點(diǎn)
捷克布拉格市政大廳
背景
北京時間10月22日晚11點(diǎn),中國作家閻連科榮獲2014年度卡夫卡獎,成為該獎項成立14年來首位獲獎的中國作家。
更沒有人告訴那個作家,當(dāng)金錢與權(quán)力取代理想之后,人心、人性、人的尊嚴(yán),該用怎樣的價格去兌換。
我想到我們村莊那個活了70歲的盲人。他每走夜路,都要拿著打開的手電筒。于是,他在夜晚漆黑的村街上走著,人們很遠(yuǎn)就看見了他,不會撞在他的身上。在我們與他擦肩而過時,他還會用手電筒照著你前邊的道路,讓你順利地走出很遠(yuǎn)。
從這位盲人身上,我感悟到了一種寫作—它愈是黑暗,也愈為光明;愈是寒涼,也愈為溫暖。它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讓人們躲避它的存在。而我和我的寫作,就是那個在黑暗中打開手電筒的盲人,行走在黑暗之中,用有限的光亮照著黑暗,盡量讓人們看見黑暗而有目標(biāo)地躲避。
我知道,黑暗不僅是時間、地點(diǎn)和事件,而且是水、空氣、人、人心和人們最日常的存在和呼吸。如果僅把黑暗當(dāng)做前者,那是巨大的狹隘。真正幽深、無邊的黑暗,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黑暗,卻都說明亮而溫暖。最大的黑暗,是人們對黑暗的適應(yīng);最可怕的黑暗,是人們在黑暗中對光明的冷漠和淡忘。
《舊約》中的約伯在經(jīng)受無數(shù)苦難之后,對詛咒他的妻子說:“難道我們從神的手里得福,不也受禍嗎?”最簡單的一句答問,說明約伯深知他的苦難,是神對他試煉的一種選定;說明光明與黑暗同在的必然。而我,不是如約伯一樣,是神選定的惟一試煉苦難的人。但我知道,我是上天和生活選定的那個特定感受黑暗的人。我在黑暗里感受世界、握筆寫作,并從這黑暗里尋找亮光、月色和溫暖,尋找愛、善和永遠(yuǎn)跳動的心靈,并試圖透過寫作,走出黑暗,獲求光明。
我—那個把文學(xué)作為最高理想和信仰的作家,為自己天生注定在光明中感受黑暗而不安。因此,我感謝我的血脈祖國,感謝她允許一個注定只能感受黑暗的人的存在和寫作;允許一個人,總是站在大幕的背面來感知現(xiàn)實(shí)、歷史和人與靈魂的存在。
你們授予我的這個獎項,不是約伯在歷盡黑暗和苦難之后獲得的光明和財富,而是那個行走夜路的盲人的一束燈光。因為這束燈光的存在,那個生來就是為了感受黑暗的人就相信,他的前面是明亮的;因為這片兒明亮,人們就能看見黑暗的存在,從而更加有效地躲開黑暗與苦難。而那位盲人,也可以在人們與他擦肩而過時,照亮前行者的一段—哪怕是短暫的路程。
來源 / 騰訊文化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