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guī)
蜀學創(chuàng)立者、宋代大文學家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其父洵、弟轍,亦皆古文大家。蘇軾在政治上素有抱負,豪邁之氣一如其文風。他生平遭逢許多大冤屈、大磨難,卻均能泰然處之,將其視作人生寶貴財富,用以滋潤自己的政治信仰、文學創(chuàng)作及學術品格。
一、會挽雕弓如滿月
蘇軾有一首自視“頗壯觀”的詞叫《江城子·密州出獵》吟道: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在熙寧四年(1071年)因對王安石變法持不同政見而自請外任。朝廷派他去當杭州通判,三年任滿轉任密州(治所在今山東諸城)太守。這首詞是熙寧八年(1075年)冬蘇軾與同僚出城打獵時所作。他此時虛歲已屆四十,本不該張狂,卻仍不失年輕人的豪情雄心。你看他左手牽黃犬,右臂架蒼鷹,頭戴錦帽,身穿貂裘,率領眾多隨從,縱馬飛奔,越過小山岡呼嘯而去……這是一次裝備齊整、陣容浩大的熱鬧狩獵?!熬砥綄睒O言奔馳之快,顯出狩獵者情緒高昂,精神抖擻;亦看出作者的“少年”狂氣。
作者此時兩鬢已出現(xiàn)少許白發(fā),但卻并未在意;只在意朝廷能否重用他,使自己能有更好機會為國建功立業(yè)。他在下片用了兩個典故。關于馮唐事,《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記載,漢文帝時,云中太守魏尚報功時多報了六個首級而獲罪削爵,但他畢竟抗擊匈奴有功。后來,文帝采納了馮唐的進諫,派后者持符節(jié)到云中去赦免了魏尚,“復以為云中守”。作者以魏尚自喻,希望朝廷信用自己,讓他能到邊關殺敵立功?!吧涮炖恰眲t語出屈原《九歌·東君》:“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王逸注云:“天狼,星名,以喻貪殘。”又,《晉書·天文志上》說天狼星“為野將,主侵掠”。北宋時遼和西夏軍隊時常從西北來進擾中原。蘇軾在這里表達了要報效國家的熱切期盼以及不計榮辱,心系國家命運的博大情懷。
這首詞從題材、意境、情感直到語言風格都是粗獷、慷慨、豪放的。蘇軾完成此詞后,十分得意,寫信給好友鮮于子駿說,這首詞“雖無柳七郎(柳永)風味,亦自是一家,……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頗壯觀也”(《與鮮于子駿簡》)。這里“柳七郎風味”系就柳永音律諧雅、情致婉約的艷詞、俚詞而言。柳永(980-1053)年少風流,天性浪漫,常常流連于秦樓楚館、聲色犬馬,所聽所見盡是軟聲柔語、紅粉翠袖,再加上本身與歌妓的情欲糾結,所以他有不少描寫香艷紅帳的作品,亦當在情理之中。例如《集賢賓》上片:“小樓深巷狂游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tài),無花可比芳容。幾回飲散良宵永,鴛衾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毕x蟲是柳永在《樂章集》里提到的眾多妙齡歌妓中的一位,即蟲娘,雖淪落風塵,卻“心性溫柔,品流詳雅”,最得作者喜愛。柳永大膽地頌揚處于社會底層的歌妓的豐姿雅態(tài),公然披露他與她包括床笫之歡在內(nèi)的愛情生活,頗為一般士大夫所不齒。自宋以來,有不少正統(tǒng)詞論家對柳永的艷詞、俚詞屢有指責,視為“淫冶謳歌之曲”而入另冊。宋人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雖在卷五收了他的俚詞《晝夜樂》(秀香家住桃花徑),卻特別注明道:“此詞麗以淫,不當入選,以東坡嘗引用其語,故錄之?!卑?,蘇軾在《滿庭芳》(香叆雕盤)中引用過柳詞《晝夜樂》之“膩玉圓搓素頸”句。
話又說回來,傍花買笑、聽歌嗅香實乃當時文人、士大夫間平常事,何以柳永詞便成了淫言浪語,一直遭人白眼?其間的奧秘,在于此類狎玩之事,只可私底下做,不可擺到桌面上來。可這柳永卻太直白,硬生生地將文人、士大夫們的這些糗事披露出來,鬧得大家都沒面子。柳永有一首《鶴沖天》詞更為著名: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是詩系青年柳永參加進士科考試落第之作,是恃才傲物的牢騷話(當然也有實話——如以向煙花巷陌尋到意中人而為一大快事),哪知被仁宗皇帝看見了,給記在心頭。又一年,柳永再赴京應試,竟然中了;擬出的金榜名單送到仁宗那里審批。仁宗皇帝大筆一揮,將柳永劃掉,嘴里還嘟囔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這內(nèi)幕不知怎么地,后來傳到柳永耳里。他便以爛為爛,“日以儇子縱游倡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自稱云:‘奉圣旨填詞柳三變。”(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引《藝苑雌黃》)“三變”是柳永的原名。景祐元年(1034年),柳永最終得以金榜題名。這年他已五十五歲。
柳永一生不得志,登第后做的多是地方小官。但是,無論此前此后,柳永都堪稱漫游大家,北到過黃渭,西到過巴蜀,東到過江淮至海,在今江蘇、浙江一帶停留最多。他的作品最出彩部分都與山水有關。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說他“工于羈旅行役”,便是針對他的山水詞而言。他描寫江南山水的《夜半樂》(凍云黯淡天氣)、《滿江紅》(暮雨初收)、《望海潮》(東南形勝)等或紆回曲折、纖艷委婉,或大開大闔、色彩飛揚,且不避俚言俗語,圓潤流暢,深得大眾喜愛而流播四方,甚至傳到高麗(今朝鮮)。南宋葉夢得《避暑錄語》卷三引從西夏歸朝某官員的話說:那里“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
柳永能寫俗詞,也能寫雅詞,典型者如《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此詞敘寫江南蕭瑟秋景而引出萬般離愁,筆觸綿密曲折如漣漪連環(huán),情景交融且層層遞進,將故園情人的牽掛、天涯游子的思歸,展示得凄婉而深沉,令人一詠三嘆!蘇軾讀過此詞,頗生感慨:“世言柳耆卿(柳永字)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疇《侯鯖錄》卷七)如此高的贊許,在才高性傲的蘇軾那里是很難贈與他人的。當然,蘇軾之所以佩服柳永(但卻不贊同他的艷詞),還在于其性情相通,命運相似——都直率坦誠,豪放不羈;且同為天涯淪落人!
二、自放山水快哉風
蘇軾自幼飽讀詩書,胸懷報國之志,具有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他自認“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沁園春》孤館燈青)?!靶刂腥f卷”指他的學識才情,是他報國的憑依,亦是他能夠清高豪邁的資本。但是,他“致君堯舜”的滿腔熱情以及與之相應的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思想使他在新舊兩黨當權時都遭到打擊。明末毛晉所輯《東坡筆記》載有一則故事:
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蘧曰:“都是文章?!逼虏灰詾槿?。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逼乱辔匆詾楫?。至朝云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逼屡醺勾笮Α?/p>
朝云“敏而好義”,在蘇軾遭貶,他的幾個小妾相繼離去的情況下一直追隨其南遷,義無反顧。這位紅顏知己頗識愛人志趣,故能深得蘇軾歡心。當她說出“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之語時,蘇軾甚為自得。蘇軾因才情雄雋而秉性任達。蘇洵在《名二子說》中寫道: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
這篇短文論述蘇軾、蘇轍(1039-1112)的不同性格及蘇洵給他倆取名“軾”、“轍”的原因。蘇洵認為蘇軾就像車上用作扶手的橫木(軾)一樣,鋒芒在外,與弟弟蘇轍含蓄內(nèi)斂的性情相反;所以老蘇并不擔心蘇轍的將來而唯慮蘇軾。后來的事實證明了老蘇的憂慮不無道理。
蘇軾一生命運坎坷,一再遭貶,花甲之年還拖著病軀流放嶺南,直到謫居儋州(治今海南儋州)。這是那個時代守直正本,堅守道義者的悲?。坏?,也不能不說與其為人戇直、做事率性有著太多的牽連。在一連串未曾料想到的打擊下,蘇軾情緒低落、幾度痛不欲生是可以想象的。然而當他一旦步入山水清境,便會一下來了精神,盡掃人生的陰霾愁云!
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而貶謫黃州(治今湖北黃岡),住在長江邊的臨皋亭。當時生活窘迫,老朋友馬正卿古道熱腸,八方奔走,給他搞到城東營房廢地數(shù)十畝。蘇軾率一家大小辛勤勞作,開墾出來,這就是東坡。蘇軾還在這里用茅草搭建了別墅。這別墅搭建時正逢大雪,于是,就在大堂墻壁上繪制雪景,命名為雪堂;又掛上匾額稱“東坡雪堂”。元豐五年初春,蘇軾身在東坡覺得就像當年陶淵明的斜川之游,遂提筆“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面對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蘇軾很想像陶淵明那樣就此歸隱,安心享受田園之趣;但是,作為仕途中人的他,“以愛君為本,忠規(guī)讜論,挺挺大節(jié)”(《宋史·蘇軾列傳》),且心中始終有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蓬^,這就決定了他遠沒有陶淵明來得灑脫自如。蘇轍在《追和陶淵明詩引》中說,蘇軾自以為“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師范其萬一也”。當然,這時的蘇軾也不及陶淵明有著自由之身,因為他畢竟是作為罪人安置在黃州的。好在黃州知州徐君猷對蘇軾挺照顧,讓他能在附近自由往來;不過,大原則還是要的。元豐五年九月,蘇軾游山玩水罷,又在東坡雪堂夜飲大醉,深夜才返回臨皋亭居所,家童已經(jīng)鼾睡夢鄉(xiāng),門也敲不開了,蘇軾便借興寫了一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寫畢,蘇軾信手將它擲于地上,秋風拂來,被人拾了,跑去報告知州徐君猷,說蘇軾乘船跑了。徐知州大驚,趕忙派人四下里尋找蘇軾,找來找去,竟發(fā)現(xiàn)這位性情中人正在臨皋亭自家床頭呼呼大睡呢!
蘇軾的這首《臨江仙》與他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大江東去)一樣,在當時就很有名。它將命運多舛,大難不死的作者面對靜謐、安詳?shù)拇笞匀凰惺艿降纳硇南炊Y的愉悅娓娓道來,輕靈中不乏調侃,顯出詩人一如既往的真性情,“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元好問語)。
蘇軾有一朋友叫張懷民,字偓佺,也被謫放黃州,性情與蘇軾相似。大約在元豐六年(1083年)前后,他獨自在居所處的長江邊筑亭為樂。蘇軾看到后,大為欣賞,替它取名為“快哉亭”,又賦《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贈張懷民: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靶μm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這首《水調歌頭》將夕陽下長江畔黃州地段的山光水色描繪成一幅迷離空濛的唯美畫卷,意境寂寥而又生機蒶蘊,或若蘇軾的老師歐陽修筆下的“山色有無中”。平山堂為歐陽修所筑。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一說:“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上據(jù)蜀岡,下臨江南數(shù)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睔W陽修《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起首二句即為:“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碧K軾將平山堂與快哉堂并舉,意謂他與先生以及張懷民一樣,雖幾經(jīng)貶謫,卻浩然之氣不減,“不以物傷性”,“自放山水之間”(蘇軾《黃州快哉亭記》),仍可倚馬“揮毫萬字,一飲千鐘”(歐陽修《朝中措》),身心俱快。
蘇軾的詞作或清曠灑脫,或豪邁雄放,而以豪放著稱,文學史上多視之為豪放詞派的鼻祖,將他與同一詞風的辛棄疾并稱為“蘇辛”。柳永則被認作婉約派的正宗,有時與秦觀合稱“秦柳”,有時與周邦彥合稱“周柳”。宋人俞文豹《吹劍錄》曾以當時傳說比較蘇軾與柳永的詞風: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zhí))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這段記載,對蘇軾以豪放開詞壇新風,語帶譏刺。其實,蘇軾在豪放、飄逸之外,也寫有不少婉約詞。《詞苑叢談》引賀裳《詞筌》說:“蘇子瞻有銅喉鐵板之譏,然《浣溪沙·春閨》詞曰:‘采素身輕常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如此風調,令十七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
三、身與竹化如是生
蘇軾一生走南闖北,宦游四方,見過許多大變故、大場面、大景致和各色人物。歲月的磨礪、山水的陶冶,使他成為“能隨境興懷,因題著句”,寫“景無不真”、述“情無不誠”(參見黃子云《野鴻詩的》)的一代宗師、山水文學的巨擘。就山水文學的層面而言,是江山之助成就了蘇軾的地位。他自幼就嗅著山林花木的清香,聽到鳥啼蛙鼓的聊嘈,感受到大自然的宏廓與溫馨。蘇軾的家鄉(xiāng)眉山處于成都西南二百余里的地方,澄凈的岷江縱貫全境。在眉山西南一百余里地就是俏秀的峨眉山。眉山當為“江山秀氣所聚”,“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眉山縣志》)。陸游在《眉州披風榭拜東坡先生遺像》詩中描繪道:
蜿蜒回顧山有情,平鋪十里江無聲。
孕奇蓄秀當此地,郁然千載讀書城。
這說的就是眉山的鐘靈毓秀。眉山所在的四川素有“天府之國”的美譽,一直令蘇軾十分自豪。他在《春菜》一詩中這樣寫道:
北方苦寒今未盡,雪底坡稜如鐵甲。
豈知吾蜀富冬蔬,霜葉露芽寒更茁。
是蜀鄉(xiāng)山水給了蘇軾最初的生命活力和文學原創(chuàng)力。蘇軾年少時,其父蘇洵喜歡讓他和蘇轍登山臨水、放牧牛羊、采摘野果,讓他們在山水田疇中自由地成長。那時的蘇軾特愛種樹木。他在《戲作種松》詩中寫道:
我昔少年日,種松滿東岡。
初移一寸根,瑣細如插秧。
二年黃茅下,一一攢麥芒。
三年出蓬艾,滿山散牛羊。
看來蘇軾還是個植樹造林的專家,在與大自然相處方面早已得心應手。每當春天來臨,草芽破土之時,蘇軾兄弟就跟隨大人外出踏青,利用各種機會觸摸自然山水。后來蘇軾宦游在外,仍然保持著踏青習慣。熙寧六年(1073年)春天,詩人以杭州通判之職出巡屬縣,順道踏青,旋作《新城道中二首》,數(shù)點嶺上晴云、樹頭初日、含笑野桃、婀娜溪柳……描繪滿目春色之余,頗生感觸:“人間歧路知多少?試向桑田問耦耕?!碧斓氐撵`氣、山野的風雨、草木的神韻成為蘇軾走向成熟、完善自我的無言的老師。蘇軾最終能圓融儒、釋、道三家以處事應物,從剛直執(zhí)拗,不避鋒芒轉向寵辱不驚,隨緣自適(這個轉變當完成于“烏臺詩案”后貶謫黃州期間),應得益于他與大自然一直處于親密接觸中,從而悟出淡定、平和、包容、曠達之道。而在大自然的山水草木中,給蘇軾印象最深的是那亭亭玉立的翠竹。
蘇軾出生在眉山城內(nèi)一個修竹環(huán)繞的院落里,從小耳濡目染民間祭祀竹郎廟的銅鼓蠻歌,對竹的“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蘇軾《墨君堂記》)的品格有著從感性到理性的較深體驗和認識。他二十三歲那年隨同蘇洵出峽赴京途中,一位老船夫指著巫山神女峰上的一片綠竹告訴他:那是一種特殊的竹子,軟枝垂地,仿佛永遠祭拜著仙云;它又像女神的侍仆,風吹枝搖,不停地將神女廟前的石凳打掃得干干凈凈。蘇軾聽了,十分感慨竹子的謙樸,以為以竹為友,可凈化心靈。他離蜀以后每移居一處,總要擇竹為鄰。他有一首《於潛僧綠筠軒》詩說:
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
……
元豐三年(1080年),他謫居黃州之初所搭建的東坡雪堂,就處于茂篁密竹的懷抱之中(此時始自號“東坡居士”)。他在黃州的四年多,每到夏天就在竹林中休憩。他在《初到黃州》詩里說:“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朝廷本想讓蘇軾貶黃受罪,哪知他卻從竹中獲得了眼、口之飽福。竹使他忘記了人世間的紛擾,獲得振奮的力量——誠如他自己所吟:“門前兩叢竹,雪節(jié)貫霜根”(《王維吳道子畫》);“更須攜被留僧榻,待聽摧檐瀉竹聲”(《雪后到乾明寺,遂宿》);“誰道人生無再少?……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浣溪沙》)。
蘇軾一生愛竹、種竹、詠竹,亦愛畫竹。正是在這個基礎上,他與作為湖州竹派祖師的文同(1018-1079)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熙寧三年(1070年)底,他在《題趙屏風與可竹》(即《文同畫竹跋》)中云:
與可所至,詩在口,竹在手。來京師不及歲,請郡還鄉(xiāng),而詩與竹皆西矣。一日不見,使人思之。
元豐二年(1079年)二月,蘇軾聞文同病逝,痛哭三日。七月七日,他接文同湖州(治今浙江湖州)任,清理故友遺作,見文同《筼筜谷偃竹》圖,人亡物在,不禁痛哭失聲,遂作《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追記文同的畫竹理論及與文同的竹畫之誼。
文同是蘇軾的表兄,梓州永泰(今四川鹽亭)人,被后代奉為墨竹之宗。他之所以能提出“成竹在胸”的著名畫論,乃源于他對竹的“森寒潔綠”的外在與“虛心”、“勁節(jié)”的內(nèi)涵有著不同凡響的深邃認識。他為了獲得這個認識,早年即在永泰故居的竹莽深處建立起一座“墨君堂”,日夜采擷竹的風采,領略竹的風骨。文同自至和元年(1054年)出川至元豐二年(1079年)卒于陳州(治今河南淮陽),在外任官有二十五年之久,每每憶起家鄉(xiāng)舊居修竹而為之牽腸。他的《忽憶故園修竹因作此詩》,正反映出這種相思及內(nèi)疚之情:
故園修竹繞東溪,占水侵沙一萬枝。
我走宦途休未得,此君應是怪歸遲。
熙寧八年(1075年),文同做洋州(治今陜西洋縣)知州時,在洋州筼筜谷的萬竿巨竹中筑“披云亭”,長期行止坐臥于此,以至對竹“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暢茂”(蘇軾《凈因院畫記》)等生態(tài)變化都了然在心,到了“其身與竹化”(蘇軾《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的地步。
四、是處青山可埋骨
蘇軾比文同晚出川兩年(蘇首次出川在1056年),但在外宦游時間卻多達四十余年。他熱愛大自然,每到一處即登山臨水,沐風聽雨,以為快事;曾自述:“身行萬里半天下”(《龜山》),“行遍天涯意未闌”(《贈惠山僧惠表》)。盡管他游蹤遍及天南海北,飽覽過無數(shù)奇山秀水,但讓他最為牽掛和欣賞的,始終是故鄉(xiāng)的那片熱土。元豐七年(1084年)三月,蘇軾在黃州接到改貶汝州(治今河南汝州)的詔令,四月一日動身之前寫了一首《滿庭芳》,開頭即說:“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贬荷健⒍朊级绞枪攀袢伺c古蜀文化的圣地,亦是蘇軾的桑梓地。該詞是他謫居黃州(因“烏臺詩案”)已屆四年又三個月之作。其時(四十八歲)已近“知天命”。在四十余年的宦海沉浮中,他雖然不停地西遷東徙,南來北往,卻時刻都在想著回到故鄉(xiāng)的美麗、安寧的山水間。他生前終究未能回歸故里,而是在六十四歲那年(建中靖國元年,即1101年)病死于常州借住的一家普通宅院中。在他彌留之際,唯一作為他家鄉(xiāng)信物的便是那支伴隨他跋涉過千山萬水的邛竹杖——自“烏臺詩案”以后,須臾未曾離開過它。
蘇軾在黃州所作的《定風波》中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岷峨山中的邛竹杖,向他時時傳遞著直面人生風雨而處變不驚、超然物外的綿綿韌力,亦使他深切地體悟到“無官一身輕”的妙諦——這是人世間的許多人都難以體悟到的。他因此而怡然自樂,甚或有幾分得意:“芒鞋竹杖布行纏,遮莫千山更萬山?!保ㄞD自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八)“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保ㄌK軾《東坡》)他在隨身物件中,顯然最鐘愛故鄉(xiāng)邛杖了。乾道六年(1170年)——在他逝世69周年之際,陸游造訪蘇軾黃州謫居地東坡雪堂,見大堂正中所掛的東坡畫像正是“烏帽紫裘,橫按邛杖”(陸游《入蜀記》),一副冷眼看世界而又“游于物之外”的神態(tài)。
現(xiàn)在蘇軾的墳墓在河南省平頂山市郟縣縣城西北二十二公里處蘇墳村東南隅峨眉山的箕形山坳里。山下是洛許古道。蘇軾生前多次由此經(jīng)過,看它山清水秀(有北汝河繞行),自是喜愛。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改貶汝州團練副使,從洛許大道過此,即贊賞這里與故鄉(xiāng)峨眉山相似(就連名稱都一樣),就囑蘇轍將乃兄身后遺骨安葬于此。建中靖國元年七月,蘇軾病逝于常州。次年,蘇轍遵囑而葬蘇軾于郟縣峨眉山。蘇轍在崇寧元年(1102年)五月撰《再祭亡兄端明文》稱:這里雖說遠在郟縣,但山名和我們老家的一樣都叫峨眉??磥磉@都是上天安排,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決定的。此語表明蘇轍葬兄于郟縣小峨眉實屬無奈。因為回歸故里(為蘇軾一直以來最強烈的愿望)才是最佳選擇;可是蘇轍其時也不斷遭貶,忽東忽西,飄泊不定,只能按蘇軾生前囑托之一(蘇軾亦曾表示要葬身于他稱之為“山水窟”的杭州)就近葬于郟縣。
蘇軾、蘇轍兄弟情深。元豐二年(1079年)當蘇軾因“烏臺詩案”下獄時,蘇轍即上書神宗皇帝“乞納在身官以贖”,來換取兄長不死。爾后蘇軾結案,果免死罪;蘇轍則從南京(今河南商丘)簽判貶為筠州(治今江西高安)鹽酒稅監(jiān)。在先,熙寧十年(1077年)四月,蘇轍送蘇軾赴徐州知州任,在徐州一住就是百余天。兩人此前睽違近七年,重聚凄凄,再別依依。八月間,蘇轍即將赴南京簽判任,臨行前遂寫《逍遙堂會宿二首并引》贈兄,中有“風(夜)雨對床”之語,令人黯然神傷。蘇軾則和詩二首應之,其一云:
別期漸近不堪聞,風雨蕭蕭已斷魂。
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
作為兄長的蘇軾對蘇轍更多的是寬慰、勉勵,其中也含有對政事的隱憂(用了《后漢書·黨錮列傳》夏馥之弟夏靜“遇馥不識,聞其言聲,乃覺而拜之”的典故)。果然,兩年后,御史臺(即烏臺。漢時御史府內(nèi)常有野烏數(shù)千棲于柏樹,遂有烏府或烏臺之稱)以蘇軾詩文訕謗朝政,將其下獄,“欲置之死”,是為“烏臺詩案”。蘇軾自料兇多吉少,便寫了兩首絕命詩以遺蘇轍,中有“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之言,情深意長,感人至深。
崇寧(1102-1106年)中,蘇轍以太中大夫退休,筑室于許州(治今河南許昌。這里離郟縣僅百余里路程),一住就近十年。政和二年(1112年)蘇轍卒于許州,遺骨也葬于郟縣峨眉山兄長墳側。其父蘇洵早于治平三年(1066年)卒于京師(今河南開封),翌年十月歸葬故里。元至正年間(1341-1370年),郟縣縣尹楊允在蘇軾、蘇轍墓之間置蘇洵衣冠冢,遂有郟縣乃至平頂山的重要人文景觀——三蘇墳。
今天的三蘇墳園內(nèi)古柏參天蔽日,祀殿巍峙莊嚴。入夜山風來襲,樹影婆娑,枝條搖曳,恍若瀟瀟雨落。這便是著名的郟縣八景之一“蘇墳夜雨”。“三蘇墳”還有另一件怪事:柏樹方向都指向西南。人們給出的一個解釋是:“三蘇”在思念西南方向的家鄉(xiāng)——四川眉山。所以當?shù)貙⑦@些古柏喚做“思鄉(xiāng)柏”。
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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