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濤

有一次，當(dāng)查理大帝舉行完盛大的彌撒儀式后并沒有急著回朝，反而帶著身邊所有貴族冒著凄風(fēng)冷雨去郊野打獵。貴族們不久前經(jīng)過威尼斯商人倒賣東方奢侈品的帕維亞，在那里大肆采購，又適逢宗教節(jié)日，無不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他們都穿著用山雞皮和綢緞，或者用孔雀的頸、背和尾巴上初生的羽毛制成的袍服，趾高氣揚(yáng)地走著。有的人綴著紫紅色和檸檬色的絲帶，有的人圍著毯子，有的人穿著貂皮袍子”。然而，如此盛裝在打獵時無不“遭到樹枝、荊棘、蒺藜的撕掛，挨到雨水的淋澆，受到野獸血水和皮革穢物的玷污”〔1〕。

當(dāng)貴族們終于扛著獵物狼狽地返回營地，接到查理大帝一道奇怪的命令：“臨睡之前，誰也不得脫去皮衣，穿在身上，它們會干得透一些。”濕淋淋的貴族們只得和衣守在火堆旁，一邊取暖、一邊伺候著查理大帝，直到很晚才散值回寓。到家后，“他們開始脫下皮制服裝，解開纖細(xì)的皮帶的時候，這些抽縮皺褶的衣服發(fā)出了像干柴折斷那樣的噼啪的聲音，甚至從老遠(yuǎn)的地方都能聽到。這些廷臣長吁短嘆，惋惜他們在一天之內(nèi)損失了這么多的錢”〔2〕。

貴族們還未嘆息完，又接到查理大帝一道更奇怪的命令：“要求在第二天穿著原來的皮衣去見他?！庇谑牵诙煸绯恳徊ㄙF族“穿著褪色而綻破的服裝，顯得又骯臟、又邋遢”。查理大帝叫人把他昨天打獵時自己穿著的那件羊皮衣擦一擦拿出來，“它十分潔白，完好無缺。查理大帝拿過它來，讓所有在場的人觀看，并且說了以下的話：‘世上最糊涂的人，我的這件是用一個銀幣買來的，你們的那些件是用好多磅，不然就是好多塔蘭特的銀子買來的，這些衣服，到底是哪一件最值錢、最有用呢？他們的眼睛垂向地面，因?yàn)樗麄兂惺懿涣怂淖羁膳碌淖l責(zé)”〔3〕。

盡管查理大帝穿著只值一個銀幣的羊皮衣，但他在鐵上花錢卻從不含糊，當(dāng)一個名叫奧特克爾的頭等貴族背叛他后，查理大帝御駕親征，“他頭上戴著鐵盔，手上罩著鐵手套，他那鐵的胸膛和寬闊的肩膀掩藏在一副鐵的胸甲里，左手高舉著一支鐵矛，右手永遠(yuǎn)停放在他的無敵的鐵劍上面”。甚至他的大腿上也披著鐵甲，戰(zhàn)馬也是鐵的顏色并有一副鐵石心腸，他身前身后的人，乃至整個軍隊(duì)都盡可能效法他，大軍所到之處，“田野和空地上都充滿了鐵，太陽的光芒被鐵的閃光反射回去”?？粗@樣一支鐵甲雄師，他的敵人只能哀嘆道：“呀，鐵！倒霉的鐵！”〔4〕

四百多年后，在東方廣袤的草原上，有一天成吉思汗向他手下的將軍們詢問何為人生最快樂之事，結(jié)果他得到了大致相同的答案，即：“春天騎駿馬，擎鷹鶻在手，看它獵取獵物?！背杉己孤牶蠛懿粷M意，對他們講道：“不然，人生最快樂的事是戰(zhàn)勝敵人，追逐他們，搶奪他們所有的東西，看他們所親愛的人以淚洗面，騎他們的馬，臂挾他們的妻女?！薄?〕

成吉思汗以寥寥數(shù)語道出了一切游牧部落中具有進(jìn)取精神的首領(lǐng)們所共有的理想，雖然是以一種非常野蠻的方式表達(dá)出來，卻也因其野蠻而毫無矯飾，像抽出鞘的蒙古彎刀一樣，真實(shí)得令人膽寒。與此同時，成吉思汗之語似乎是查理大帝的吝嗇與奢侈來自東方的回聲：生命不應(yīng)該在舒適奢華的享受中逐漸軟化并被腐蝕，而是應(yīng)當(dāng)在鐵與血的洗禮中不斷地壯大與強(qiáng)化，于前者應(yīng)當(dāng)適可而止、盡量節(jié)儉，于后者哪怕一擲萬金也不足為惜。

作為各自偉大帝國的建立者，無論是西方的查理大帝還是東方的成吉思汗，以羊皮衣為喻，還是以人生樂事為題，都是想將創(chuàng)業(yè)者的精神傳存入守業(yè)者的精魂之中?？杉幢闶菗碛兴暮５暮梗绞堑搅送砟?，越是隱隱地預(yù)感到他所打拼得來的宮殿和財富可以遺留給后代，但他的那股努力和奮斗的精神卻很難遺傳給子孫。正如波斯史家拉施特所記載，成吉思汗在生命將盡之際曾不無感傷地感嘆道：“我的子孫們將穿繡金的衣，食佳肴，乘駿馬，擁美婦，而不想這些享受是什么人給他們的?！薄?〕

世人所謂“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更難”，此言不虛！后輩子孫們一開始就坐在前輩的基業(yè)上，于他們而言，“拼搏”只是個漂亮詞，前人的拼搏經(jīng)歷則是一段段聽來愉快的傳奇故事。若對他們說“拼”即“拼命”，“搏”即“掙扎”，可前人拼命掙扎是何等滋味坐在宮廷里卻是斷然品味不出的。于是在歷史無情的流轉(zhuǎn)輪回中，我們不斷看到后來者不是在舒適享樂中墮落，就是從中培養(yǎng)中精致優(yōu)雅的情趣，從野蠻兇悍的老一代貴族漸漸蛻變成為文質(zhì)彬彬的新派貴族，最終在新的野蠻勢力崛起后，不堪一擊地倒下，無比悲情地零落。

注釋：

〔1〕〔2〕〔3〕〔4〕（法蘭克）艾因哈德·圣高爾修道院僧侶：《查理大帝傳》，（英）A·J·格蘭特英譯，戚國淦譯，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99頁、第99頁、第99-100頁、第97頁。

〔5〕〔6〕（法）雷納·格魯塞：《草原帝國史》，龔鉞譯，商務(wù)印書館1989年版，第228頁、第229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