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霞
在文革期間的魯迅研究中,有不少的人曾對“遵命文學”津津樂道大做過文章,稱頌魯迅是提倡寫“遵命文學”的第一人,因而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次正確地公開地自覺地將文藝與政治的關系予以確立的典范?!保ā侗Pl(wèi)魯迅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并因此提出“聽將令”的“遵命文學”是與魯迅身上的“藝術的生命是真實”的思想是毫無共同之處的,認為“真實是藝術的生命”的提法是荒謬的,是“歪曲了魯迅”。文革后,有大量的魯迅研究者糾正了這一錯誤的觀點,并從魯迅提出“遵命文學”的特定環(huán)境與特指意義等方面,指出那并非獨立的文學新概念或新主張,真實地還原了“遵命文學”在魯迅那里的原始的意義,這無疑都是很有意義的。但是都還沒有具體地闡述“遵命文學”與魯迅的整體藝術、思想追求的關系。是完全的背離和矛盾呢?還是有著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這正是筆者本文要討論的問題。
要討論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說清楚的是,當時的魯迅到底是持何種的世界觀、文藝觀。-早在1912年,魯迅因反對當時教育不取消美育,寫了一篇《播布美術意見書》,提出美術的三要素:“一曰天物,二曰思理,三曰美化”?!疤煳铩保傅氖乾F(xiàn)實生活;“思理”,原是思想熔鑄;“美化”,則是藝術加工。說的是美術,卻是藝術的共同規(guī)律。也表明了魯迅的藝術觀:作為現(xiàn)實主義藝術,必須盡可能地向客觀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逼近,必須因藝術家的思理個性所熔鑄而定型,并因此表現(xiàn)出“逼近”、“熔鑄”的獨特風貌。這里就可以看出魯迅藝術思想的兩個走向:一是藝術作品要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向社會現(xiàn)實“逼近”,這是最根本的地方。二是作品思想抑或是人物形象一般都會融入作者本人所固有的對世界的看法,對社會的理解。認清了這一點,就為我們分析“遵命文學”與魯迅整體思想的關系找到了理論依據(jù)。
魯迅所說的“遵命文學”符合當時魯迅對社會的理解,符合魯迅因接受的先進的世界觀的指導所作出的思想傾向上的選擇,這也正是“遵命文學”提法的來源?!白衩膶W”可以最早追溯到魯迅在1922年12月3日為其短篇小說集《吶喊》寫的自序: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得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热皇菂群埃瑒t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了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
魯迅先生首次正式提出“遵命文學”是在其《自選集》的序言里:
既不是直接對于“文學革命”的熱情,又為什么提筆的呢?想起來,大半倒是為了對于熱情者們的同感。這些戰(zhàn)士,我想,雖在寂寞中,想頭是不錯的,也來喊幾聲助威罷。首先,就是為此。自然,在這中間,也不免夾雜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法加以療治的希望。但為了達到這希望計,是必須與前驅者取同一步調(diào)的,我于是刪削些黑暗,裝點些歡容,使作品比較的顯出若干亮色,那就是后來結集起來的《吶喊》,一共有十四篇。
“這些也可以說是“遵命文學”。不過我所遵奉的,是那時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也所愿遵奉的命令,決不是皇上的旨意,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揮刀。
…………
魯迅先生兩個《自序》里用的“猛士”、“戰(zhàn)士”、“主將”、“前驅者”,在這里都是同義詞,具體指的就是陳獨秀錢玄同。所謂的“聽將令”,“尊奉前驅者的命令”,筆者認為有自謙和幽默之意,也有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看作是時代的產(chǎn)物,是接受戰(zhàn)友的幫助和提出的希望,而這些又都是在自己有“同感”的基礎上才能接受的,“所遵奉的,是那時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也所愿遵奉的命令,決不是皇上的旨意,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揮刀”,并不含有惟命是聽、絕對服從“長官意志”的那種奉命創(chuàng)作的意思。
《藥》作于五四運動的高潮即將到來的時刻,“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他們認為毀壞鐵屋子的希望是存在的。前驅們的這些思想當時雖然并不完全為魯迅欣然接受,但無疑對魯迅的思想產(chǎn)生了震動,促使他思考。作為一個追求真理孜孜不倦的思想家,魯迅并不因為自己對前途的懷疑而斷然否定主將們對前途的信心。同時,受日趨高漲的革命浪潮的沖擊,魯迅努力“與前驅者取同一步調(diào)”,他雖然沒有輕易放棄自己對生活的 固有的認識,卻在同前驅者關于希望的有無這一分歧點上做了某種讓步。這種讓步反映到創(chuàng)作中來,就表現(xiàn)為“刪削些黑暗,裝點些歡容”,他刪削黑暗,在《明天》里“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他裝點歡容,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添上了一個花環(huán)”。這種“歡容”的裝點,在魯迅并不是依靠篡改生活、捏造虛假的東西粉飾現(xiàn)實;而是從自己熟悉的生活來開掘,將本來自己以為不足以代表生活本質(zhì)但卻反映著生活光明面的材料重新取來,運用含蓄象征的手法即“曲筆”,添加在作品之中。魯迅依據(jù)自己本來已經(jīng)舍去的 “若干人痛惜”烈士之死的生活見聞,創(chuàng)造了花環(huán)這一象征性的細節(jié),從而表現(xiàn)了自己對“將令”的自愿聽從,使作品呈現(xiàn)出若干亮色。添加上去的花環(huán)的色彩,同全篇人物、環(huán)境的色調(diào)顯出非常明顯的變化,讀者如果僅從小說形象本身來看,確有一種奇峰自天外飛來的感覺,真正感受到作者所說的“平空”的意思;但如果聯(lián)系到作品描寫的辛亥革命這一特定的社會生活來看,卻使人感到真實,符合生活的本來面目。所以“遵命文學”同樣也是一個體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口號。它不僅要求文藝服從革命政治的要求,自覺為人民大眾的革命斗爭服務,而且要求文藝服從現(xiàn)實主義的根本要求。
凡是論及魯迅文藝思想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幾乎無一例外把“遵命文學”看作是魯迅主張文藝服從革命斗爭需要的最有代表性的提法,并以此來論證魯迅以文學創(chuàng)作自覺為革命政治斗爭服務,這當然是不錯的。文藝要服從時代的需要,要為現(xiàn)實斗爭服務,這可以說是魯迅的一貫主張,是貫穿魯迅文藝思想的一根紅線。他從事文學事業(yè),就是為了改造社會的目的出發(fā)。由于受到時事影片的刺激,他毅然棄醫(yī)從文,“因為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的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边@表明,魯迅從一開始便把文藝同人民解放事業(yè)緊緊相連。他對文藝的性質(zhì)和功能已有明確的認識,“以為文藝是可以轉移性情,改造社會的?!保ā队蛲庑≌f集。略例》),并將文藝比作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保ā墩摫犃搜劭础罚┧類簩⑿≌f看作消遣的陳腐的封建主義文學觀點于時髦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資產(chǎn)階級文學觀。
魯迅的“遵命文學”的寶貴經(jīng)驗同他的現(xiàn)實主義傳作原則不但是不矛盾的,而且,“遵命文學”正是魯迅那獨具特色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那種將“遵命文學”曲解為作家按照某些人的意志,不惜歪曲生活,捏造杜撰出生活中全無根據(jù)的東西以表現(xiàn)所謂“理想”和“將令”,這同魯迅的“遵命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張和實踐是完全格格不入的。我們不應該也決不容許將兩者混為一談。
(作者單位:重慶人文科技學院,重慶 401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