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素娥
1
我趕到表姨家時,表姨已經(jīng)停在床上,身上的蒙頭被幾乎和下邊的褥子貼在一起,中間就那么薄薄的一層。
天吶!就是木乃伊,興許比這還要厚實(shí)呢。床底下鋪著幾條舊被褥,男左女右地坐著幾個人。有的向我點(diǎn)下頭,有的向我招下手;有的眼上掛著淚珠,有的眼睛干干地看著忙亂的男男女女。男男女女們不停地把白布披在人們頭上身上,把白紙掛在墻上樹上和房子上。
按習(xí)俗,我應(yīng)該哭吊幾聲,可我的眼淚無論如何流不出來。
她走了,終于走了。
在我愣神中,已經(jīng)有人給我頭上蒙上一塊白布,身上披上一塊白布,我便白花花地往里走。表姨夫呢?
在里屋。有人一指。
表姨夫坐在里屋輪椅上,一雙眼睛朝外看著,我走到他跟前,他沒任何聲色,就像看一個衣柜或者一把椅子。我?guī)退匆幌麓瓜聛淼膰?,他還那么看著我。兀地,我心里升起一股悲涼。我這表姨夫,不是一時糊涂一時明白么?怎么總糊涂起來?倒也不是壞事。
我又走到表姨床前,把手伸出去,想掀開蒙頭被看看她,可伸到半路,又停住。無非一具骷髏套著層薄薄的皮膚,而那骨質(zhì)里連油水都沒有幾滴。我收回手,幫她抻了抻蒙頭被。華麗的蒙頭被動了一下,一圈圈的柔光水滑也隨著晃了幾下,有點(diǎn)像昭示表姨當(dāng)年的韻致。
母親說我的表姨王小芝去見張大山時,才十八歲。一個火燒云的傍晚,表姨清秀的臉上飄著“萬紫千紅”的香脂味,身上穿著一件亮閃閃的月白線綈夾襖,腰身掐得極緊,顯出細(xì)瘦的身材。夾襖有個小巧玲瓏的戳領(lǐng),領(lǐng)口并列著兩對精致的黑色盤扣,把她白嫩的瓜子臉托得很是妖媚。母親說她剛出門就又返回屋里,再出來,身上的黑色華達(dá)呢褲就換成了米色嗶嘰呢褲??伤齽傆肿叩酱箝T口,就又返了回去,再出來,兩條長辮穗兒上就又加了一條天藍(lán)絨線。
正踩著縫紉機(jī)做褂子的母親,想叫住她說句話,又沒叫,覺得沒準(zhǔn)走幾步就又回來呢??伤龥]有,她是在母親把褂子做成才回來的。回來,就把母親叫進(jìn)小耳房:姐,我要走了,真的。
小芝,別再瞎鬧了!
沒瞎鬧,你看著。
表姨知道母親在說什么,因?yàn)榍安痪盟?jīng)說過要走了,也真正走了兩天。
對了,我這表姨是我母親姨家姑娘,母親姨去世時才六歲的表姨就跟了我家,母親比她大二十來歲,對她像對自己的孩子,管得很緊??晒芏嗑o,也不能不讓人家去姑姑家啊。
母親是后來才聽說表姨沒有去姑姑家,是去找柳村的一個鑲金牙的男人了。金牙是個已婚男人,手里有錢,常給人們辦些難事,也常常領(lǐng)著花里胡哨的女人出出進(jìn)進(jìn)。母親生了大氣,說小芝你別回我這了,回你姑那去吧。表姨就哭了,說我姑不是老了嗎?要不,我姑早讓我去了。母親生性心軟,看她哭得可憐,就又讓她住了下來。但她卻還是成天說累死了,悶死了,牛一樣干活,豬一樣吃飯,哪年哪月是個頭兒??!
母親說:整個晃村誰都沒累死悶死,誰都沒覺著像牛像豬,就你。
王小芝一撇嘴:晃村?晃村人就知道傻干活。瞧人家柳村!姐,我這輩子絕對不能修理一輩子地球。你看看,你就看看。她把一雙手朝母親一抖摟。
母親看一眼:不就是起了倆水泡么?
倆水泡?你說說,這還是手嗎?
不是手,是腳?
你看著,我非得找個工作不行,我就是去不了省城、縣城,至少也得去柳村公社!
柳村是公社所在地,是王小芝姑姑和姑奶奶村,姑奶奶已作古多年,可王小芝自打知道姑奶奶的事,就再也擱放不下了。原來,當(dāng)年她太奶奶每年都要去直隸總督府給總督內(nèi)眷做服飾。她太奶一雙手蔥白一樣白,筍尖一樣尖,多么柔滑的面料一經(jīng)手,都能擺置得熨熨帖帖。無論是長衫坎肩還是長袍或披風(fēng)襖裙,她太奶奶都做得一水兒地平展。她姑奶奶長得跟她太奶奶一樣,一雙手也奇巧。那年開春,她太奶進(jìn)總督府做服飾時帶上了她八歲的姑奶。八歲的小姑娘不但長得俊美,心性也極秀氣。那次去,主要是給總督夫人做一套襖裙??偠椒蛉说囊\裙一般作禮服穿,要格外講究。這次要做一件夾襖兩件棉襖,要緊的是襖上不但要做夾金線的花紋,還要做幾鑲幾滾。八歲的小姑娘已能用一雙纖細(xì)的小手把袢扣挽得極是精致剔透,做幾鑲幾滾時也已經(jīng)能幫上忙了。這次,她們做了三個月。最后做的活,既精巧細(xì)密又大氣雅致,還不失華貴,夫人小姐們別提多喜愛了,喜愛之余,送她們不少衣裳和小零碎。其中有兩件金玉緞夾襖。她太奶奶像接珍貴的瓷器,“噓噓”著,一雙老手不停地顫抖。兩件衣裳,太奶奶到終年沒舍得穿過一次,只無數(shù)次地拿出來讓人們鑒賞。太奶過世,把衣裳留給了姑奶,姑奶又省了一輩子,最后又到了姑姑手里。王小芝常常讓姑姑拿出來看。她姑姑當(dāng)然也極是珍重,每次都斂神靜氣雙手平托。
那次,王小芝一回來就說:姐,你知道嗎?我姑奶從八歲去了總督府后,就每年去一次,一直到大清朝沒了。我姑奶奶一直到過世,還記得總督府大堂屏風(fēng)上的丹頂鶴、海潮和初升的太陽,那是一品大員的志兒呢。見母親打愣,又說“志兒”就是當(dāng)下人們說的標(biāo)記。我姑奶說了,總督府有大堂二堂三堂四堂。夫人小姐們住在四堂,那里的人兒,個個光鮮,就跟畫上下來的一樣呢。王小芝一面說,一面比劃,兩顴緋紅,淚光閃閃。母親說從那,王小芝就變了。鬧了半天,王家,跟總督府還有這么層關(guān)聯(lián)呢。太奶手巧,姑奶手巧,姑姑手巧,王小芝自然也巧啊。王小芝納的割絨鞋墊、鞋頭兒、車座套,都不一般啊,無論配線、針腳,還是割絨技術(shù),比別人都強(qiáng)多了。
2
我問母親,那頭來人了么?母親說來什么?自打她姑沒了,那頭就沒跟她來往過。我說就為那金玉緞夾襖么?母親哼一聲:一件破衣裳!有什么?
母親真是個粗糙的人,破?咱家有幾件?
王小芝的姑姑臨咽氣把金玉緞夾襖給了她一件。姑姑家后人不干了,說那是文物,不該給王小芝,讓她交出來??伤?,縱使交出房子交出地,也斷不肯交出那衣裳啊。就為這,那邊就跟她斷了來往。我問母親那夾襖呢?母親一指:早沒了筋骨兒,給她墊脊梁底下了。我循著一看,那薄薄的脊梁,一點(diǎn)都沒因了這件夾襖高出分毫。母親又說,有什么?拿著,跟命似的,穿穿不得,用用不得。謝天謝地,母親沒再說“破”。我說,怎么沒用,要沒那衣裳,表姨一生能活出這般風(fēng)采?母親說,風(fēng)采?風(fēng)采?她這輩子,光活出累了。母親啪啪地拍兩下靈床,靈床咚咚的,薄薄的尸體,也似乎顛了幾下。
母親說的不假,表姨一生,的確夠累。
那個火燒云的傍晚,表姨去了公社收棉站?;未咫x柳村三里地,那時張大山和老孟收完最后一包棉花,老孟去了茅房,張大山剛剛坐下。
喲?就你一個人?別人呢?
有事。
沒抬頭,張大山就知道王小芝來了,因?yàn)榭罩酗h來一股“萬紫千紅”的擦臉油味。
呀!你……呀……
怎么了?
王小芝不說,榆葉樣的眼睛低垂著,只把眼珠使勁地拱住眼角:真是的,真是的……
張大山一低頭,唔!原來他褲子前開口裂著個三角口子。張大山心里一邊罵老孟,手里一邊忙捂住。
還不回家縫上去?王小芝一邊把腳尖蹭著地面,一邊把眼睛往上撩一下。
……
怎么?沒在家呀?
……
又回娘家了?那,我去。
張大山猶豫時,王小芝已經(jīng)前頭走了,張大山就紅頭漲臉起來。
張大山?jīng)]娘,這季節(jié)他就這么一條褲子,這口子必須縫上。
王小芝走得很快,活像不是朝張大山家走,而是在朝她自己家走。本來,月色小襖子一晃一晃的,就夠撩人,再加兩條烏黑的大辮兒一甩一甩的,大辮兒穗兒上的天藍(lán)絨線,如同兩只藍(lán)蝴蝶翩翩地跟在身后,還有一股“萬紫千紅”繚繞著呢。對了,那天還有火燒云,這一切,都融在一團(tuán)粉紅色的光暈里。張大山由不得看一眼,又看一眼。恰巧,那雙榆葉眼,也在看他呢。嘩地,兩雙眼睛一撞,張大山胸口就跑進(jìn)了一只兔子。在他剛跨進(jìn)屋門,那兔子就把他撲得靠在門板上。王小芝愣了一下,就貼了上去?!叭f紫千紅”呼一下就把張大山嗆出了一串噴嚏。噴嚏打完,王小芝就被頂在了門板上。一陣吱吱嚀嚀叫喚后,王小芝就哭了??拗桶褣熘芭畠杭t”的褲頭褪了下來。
張大山說,小芝你?
王小芝抽搭著說,俺得回家。
你回家,干嗎拿這?
俺回家,得有個交待。王小芝哭得更歡了。張大山就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王小芝看著,等他扇完,又往外走。
張大山說,你不能說,要說了,我就完了。
俺不說,俺就完了。
你,小芝!真的,不能說!
這次,俺非說不行,上回說俺跟金牙走了,俺走是走了,可俺沒怎么樣啊?說著亮一下手里的褲頭。
最后,王小芝沒說,因?yàn)閺埓笊酱饝?yīng)和媳婦離婚。
前前后后,才兩個月。兩個月中,王小芝天天拿著褲頭。激烈時,張大山還下了一跪。王小芝說大山,俺不能心軟,心軟了,俺就完了。俺身上已經(jīng)一個多月不見了,你讓俺帶著沒爹的孩子找誰去?張大山說好話,一再要求把孩子治了。那不行,孩子能治,可俺漏了底的身子怎么治?你是離婚,還是去蹲監(jiān)牢獄?
張大山只得死死活活地磨媳婦。也正趕上他那婚姻屬于家庭包辦。兩個月后,女方一揮手說:離!你以為你是個寶兒呢?
3
有幾個女人進(jìn)來了,是表姨婆家人。每人一手攥著一沓燒紙,一手攥著一個手帕,進(jìn)院就哭奶奶,哭嬸子,哭嫂子,還有一個哭娘。我問母親:不是小芝就兩個孩子,哪又來個叫娘的?母親努努嘴:老世間,死了女長輩,都按娘哭吊。我說:那……要是親娘死了呢?母親瞪我一眼,我忙住了口。母親又說:像不像,三分樣,親表姨死了,連個哭吊聲都沒有,不怕人笑話!
母親不知從哪弄來了半罐豆油,母親一邊把豆油往表姨腳下的燈碗兒里倒,一邊還皺著眉噘著嘴。燈草在燈碗兒里出溜一下,燈苗扭一下,眼看要淹死,母親拿根小棍挑一下,燈草一扭,又浮出油面,燈苗又亮起來,一股煙熏味又彌漫開來。在母親把手里的小棍一扔又要罵時,我才忙跪下:姨呀——
母親臉?biāo)删徬聛?,我便想收了聲音。可聲音剛停下,眼淚卻不期而至,很快浸濕了表姨黃嶄嶄的緞面褥子。這時母親又把一沓紙錢捻成扇面,扇面角一碰油燈頭,火苗升騰起來,屋里的燒紙味又濃重了許多。
見我眼淚漣漣,母親聲音也哽咽了:你表姨也忒命不濟(jì),但凡命好點(diǎn),也不至于這么快就走了。我甕聲甕聲地問母親說什么呢?母親說剛離開機(jī)關(guān)要歇歇了,人倒走了。我說你什么都不懂,不懂!母親臉,立時又沉了下來,我不懂?我怎么不懂?就說那回我見她,一雙腳,腫得跟饅頭似的,鞋都穿不進(jìn)去,還上班呢……我把手一擋,打住,算你說得對,還不行么?母親說你這孩子,生來就愛跟我抬扛,我說東你非說西,我指狗,你非打雞!我不理母親,母親這樣粗俗的人,一輩子理解不了表姨的。
那天,張大山回到收棉站時,老孟正準(zhǔn)備回家。一見張大山,就笑。張大山問笑什么?
你小子交桃花運(yùn)了。
還說呢,都你害的。
我怎么害你?
你早不上茅房,晚不上茅房,單等那時上。
真是睜眼說瞎話,就那王小芝?今天拿不下你,明兒也得拿下你。跟我上茅房,沒關(guān)系。
可是張大山不那么看,覺得那天老孟要早告訴他褲子撕了,他也就早找人縫了,也用不著王小芝,不用,后來事情就沒了。唉,張大山悔青了腸子。
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他就這么悔著腸子領(lǐng)著王小芝找到了老孟,老孟擱不住磨纏,就領(lǐng)著去找自己的舅。
他舅姓崔,在縣生產(chǎn)公司當(dāng)主任,那個年代的實(shí)權(quán)派。王小芝去時帶了兩件禮品,一件是喜鵲登梅的割絨車座套,一件是一把紫砂小茶壺。割絨坐套,墨黑底色,蟹青枝蔓。崔主任說這線配得太大方了。更要緊的是,紫砂茶壺崔主任更是喜歡。那年月,鄉(xiāng)下人根本沒幾個認(rèn)識這東西,可巧崔主任去城里串親見過一把,是親戚祖上傳下來的,說如果賣,能買一家人三年的口糧。王小芝拿去的這把,和親戚那把有些相似,小巧玲瓏,滑潤細(xì)膩,色澤深沉。主任用又厚又硬的指甲擊幾下,立時發(fā)出一下下清脆鏗鏘的聲響,便知道此物不錯。也因此,王小芝很快就有了工作。王小芝高興得跳了起來,但只跳了一下,就捂著自己還沒顯露山水的肚子說:這工作,來得,太是時候了。
可是,王小芝剛到公社電話室時有點(diǎn)不相信是真的。總感覺,像在村俱樂部里演節(jié)目。要不,怎么連話都辨別不清呢?要不,怎么為書記接通電話還要跑到窗臺下去聽,直到聽準(zhǔn)書記對著耳機(jī)說話才相信接通了呢?可是,就因了這,閑話,嗡地,就出來了。
王小芝是鄭書記招來的;王小芝是先和鄭書記好了才來公社工作的;哎喲,這個王小芝還是個小醋壇子呢,對鄭書記,盯得緊著吶!閑話,像陣陣秋風(fēng),很快傳了一世界。當(dāng)然也傳進(jìn)了縣委領(lǐng)導(dǎo)耳朵里。
那年頭,這可是頭等錯誤啊。
鄭書記不久就調(diào)到最偏遠(yuǎn)的公社。緊接著,一個小伙子就來做接線員。公開理由,是縣里清臨時工。
4
回家才好帶孩子呢。張大山還挺坦然。人家那么多的單職工,都過得好著呢。
可是王小芝的心思,卻像撒出去的一把沙子,再也收不回來了。這讓張大山很是擔(dān)心,一遇出門,就把她送到我家。那一次,他要去保定交棉花,又把王小芝送了過來。
清早,母親說多睡會兒吧,天還早。王小芝像沒聽見,自顧自起床,自顧自洗手洗臉,還一眼一眼地看著手表,像計(jì)算著時間要往外走??墒鞘帜樝赐炅耍瑓s又不知去哪里。母親嘀咕:才上了幾天班,就跟上了半輩子似的。也是,她那一雙腳,就跟有蟲子咬似的,從來沒有站定過。出來進(jìn)去,進(jìn)去出來,眼睛不時地盯著路口,然后又盯住自己的手出神。母親則一遍遍地催我們掃地,催我們抱柴,催我們洗菜,催我們燒火,直到把滿屋子催得熱氣撲面、飯香撲鼻時,才又催著叫表姨吃飯??杀硪踢€在院子里徘徊呢。最后,硬叫到桌前,卻只吃幾口,就又坐在小杌上。
你手上長出花兒來了?母親說。王小芝看著母親。要沒有長出花兒來,老盯它干嗎?
有遺傳呢。王小芝一伸手。
母親一看,發(fā)現(xiàn)王小芝原本又白又細(xì)的一雙手越發(fā)地白嫩。王小芝把一雙手翻了幾個個兒,又一根一根地捋著:我姑姑的手就這樣,我姑奶的手也這樣,我太奶的手更是這樣。我母親看看她,知道她正在較勁呢??墒?,又有什么用呢?
王小芝卻覺得有用,她說她身上沾著靈氣兒呢。
母親說這丫頭,毛病是越來越大了。實(shí)話說,毛病是因了那一次她姑姑領(lǐng)著她去保定走親戚,親戚的上三輩人就開始在保定府做醬菜生意。生意不錯,雖說皇帝沒有品嘗過,但總督家眷卻吃著上口。兩家祖上是去直隸總督府在門房候著時認(rèn)識的。這一認(rèn)就認(rèn)出了緣分,一下就走動了幾輩子。王小芝和她姑姑到這家時,這家自然已不開醬菜廠了,但還在自己一壇一壇地腌制著別有風(fēng)味的醬菜。這家姑娘和王小芝姑姑年齡相仿,也謹(jǐn)記著早年祖上去總督府送醬菜的經(jīng)歷。兩人越說越興奮,越興奮越珍重先人與總督府的緣分,王小芝姑姑便叫那姑娘去拜謁總督府。這時的總督府已經(jīng)挪作政府辦公要地。她們假裝找人進(jìn)去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依據(jù)現(xiàn)代人的辦公需求,進(jìn)行了重新布置,把總督大人辦公的大屋中間加上隔山墻,打成了小屋子,放上了現(xiàn)代的五屜桌和鐵皮柜,現(xiàn)代的木椅上坐著現(xiàn)代的男男女女。不過,畢竟院落沒變,大體骨架也沒變,她們經(jīng)過在腦子里拆除組合,到底是結(jié)構(gòu)出了總督府的大致景象?;貋?,又從藤條箱底翻出一本老舊的冊子,蟬翼般的紙頁和陳舊的墨漬味道,讓她們感到前所未有的威嚴(yán)與凝重,對自己祖上的殊榮,更有了獨(dú)特感受。
被擠在后面的王小芝激動得直打哆嗦。總督府啊總督府!這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有大門,有儀門,然后就是大堂了。大堂就是公堂啊,何等威嚴(yán),何等肅穆!威嚴(yán)的總督,威嚴(yán)的匾額,誠惶誠恐的下人。二堂是總督大人會見官員的地方。之后是三堂,總督看書和簽押的地方。接下來就是四堂,也是她們最感興趣的地方,古樹滄桑,青磚鋪地。姑姑說,太奶通常是在東側(cè)下院做手工,可也常常被領(lǐng)著繞過回廊,經(jīng)過屋檐,進(jìn)四堂為夫人小姐量體裁衣。她們屏住呼吸,把臉貼住門縫,把鼻子擠得又扁又平。王小芝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前湊著,她驀地發(fā)現(xiàn),青磚地面上,分明漫溢著三寸金蓮的印痕;精致的炕廂上,舊時裙裾磨擦的光華還在熠熠生輝呢。她那塑料涼鞋底似乎感到了祖上履痕的溫?zé)?,纖細(xì)的手指觸到墻壁時還驚出了一身的熱汗。據(jù)說,有次,太奶為趕制一件總督夫人的披風(fēng),戴著老花鏡縫了整整三天三宿,總督夫人一感動,令人把王小芝大爺爺安置進(jìn)縣衙當(dāng)了錢糧差,又因?yàn)樾』镒硬湃A不俗,后來成了縣衙承審的姑爺。再后來,隨著這股筋脈的延展,王家親戚朋友也便隨著得了濟(jì)。
那天王小芝與姑姑回到家,就無論如何難以平靜了。生生地,把心拔了起來,橫豎覺得與眾不同,死活不愿跟村姑們一起在大地里揮汗如雨了。
再后來,她便常去縣城,縣城的百貨公司、五金公司、土產(chǎn)公司、生產(chǎn)公司,以及化肥廠、印刷廠、紡織廠、絲綢廠、軋花廠,這些公司和廠,哪哪不好啊?你看人家穿的戴的,哪哪不帶著商品糧的優(yōu)越呢。人家那些女工們,洗得泛白的工作服,肩膀領(lǐng)口那樣齊整,下擺羅口恰到好處地卡在臀間,走起路來一隱一現(xiàn),一隱一現(xiàn)中,透出了說不出的風(fēng)華和尊貴。再看人家那烏亮的頭發(fā)兜進(jìn)工作帽里,讓工作帽飽滿地扣在后腦勺上,幾綹兒軟軟細(xì)細(xì)的小碎發(fā)伏在雪白的脖頸上,讓脖頸更加地白皙,也讓碎發(fā)更加地黑亮。
她想起了當(dāng)年總督夫人安置的那位大爺爺,可她找了七開八開,大爺爺?shù)暮笕艘呀?jīng)全部去了蘇州工作。又找了兩個老親,可老親自己的孩子還在待業(yè)呢。沒辦法,只能自己救自己。
可是誰知道,自己剛剛救出了自己,怎么就又掉下去了?
前街的小梅子那天見了她,拿眼剜她一眼就走了,那一眼的幸災(zāi)樂禍,誰看不出來???還有后街二旦他娘,明明知道她被下放了,還故意夸她臉白手白,說她一看就不是個做莊稼活的,問她哪天回來的?哪天回公社去上班?。?/p>
孩子出生了,是個兒子。張大山給兒子取了幾個名。
什么什么?大堆?大垛?大攤?你們張家可真是!不是大山就是大堆,不是大堆,就又大垛?還大攤?有個樣兒,行不?
王小芝給兒子取名張承章。張承章,王小芝的兒子,叫張承章!
張承章長得完全像王小芝,五官細(xì)致,身子挺直,也長著一雙榆葉眼,一眨一眨的,有些女孩子樣,可是一副又大又高又直的鼻子,又讓他具有男孩的英武。這給王小芝帶來了無限希望??墒窃僭趺?,王小芝也不能等著張承章啊。她小梅子也生了個兒子,起名叫柱子。柱子自然沒有張承章好看,就像小梅子沒有王小芝好看一樣,可柱子比張承章壯實(shí)。小梅子常常抱著柱子在王小芝家門前過,小梅子看見她,打老遠(yuǎn)就吊著嘴角。她忍了一下,打算給小梅子說句話,可人家扭身就走,走得很快,兩個屁股蛋,狠狠地翹著,恨不能上天吶。
這讓王小芝怎么受?王小芝騎上自行車就去了縣城。王小芝大大方方地拐進(jìn)那條油亮亮的小街,徑直就進(jìn)了煤建公司,三步作兩步就進(jìn)了經(jīng)理辦公室。經(jīng)理姓鄭,這個鄭經(jīng)理,就是原來柳村公社的鄭書記。
鄭經(jīng)理一見她,呼地,站起來,咽一口唾沫,沒有說話。
我怎么你了?
你?
你怎么我了?
我?
既然我沒怎么你,你也沒怎么我?為什么把我下放了?他們?
鄭經(jīng)理臉通紅。
你得把我弄出來,我死也不在家待了。你要不把我弄出來,我就老來。說完,扭頭就走,到門口,又回頭:下星期二,我還來。
鄭經(jīng)理看看她,看看日歷。
下星期二,她果然來了。鄭經(jīng)理一見,伸手就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朝她跟前一推。她上去拿過來,那是一個去印刷廠報到的通知。一股血,嘩地,就從心里涌了上來:這……
去吧。我還要出去。鄭經(jīng)理說著就往外走。
她只能把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可她沒走多遠(yuǎn),再一回頭,鄭經(jīng)理早又回屋了,身子一閃,像躲瘟疫。
在印刷廠,她的工作是站在機(jī)器旁邊點(diǎn)印好的頁子。她點(diǎn)得很仔細(xì),師傅和同事對她印象都很好。但她干了不到半年就出來了。她去了縣委,因?yàn)榭h委要開一個很大的會議。這天,縣委后勤管理員去取打印材料時,材料太多,她可是個有眼力見兒的人,當(dāng)然她也知道來人是縣委的管理員。她走上去說:管理員,要不,我?guī)湍闼突厝グ桑艺孟掳?。管理員當(dāng)然愿意。
她這是第一次去縣委??h委就是當(dāng)年的縣衙啊。她有些惶恐地進(jìn)了大院,又進(jìn)了管理員的辦公室,管理員的辦公室里有個又大又厚的桌子,她猜著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縣衙的舊物,舊物上放著很多紙袋子,她問:是不是這些材料都得裝進(jìn)這袋子里?管理員說:是啊。她說:這么多,要不,我?guī)湍阊b吧。管理員說:好啊好啊,你受累了,受累了。裝完,她又說:管理員,我看你實(shí)在太忙,要用得著我,我明天還可以幫你干點(diǎn)活,我明天正好休息。管理員說:太好了,縣委眼下人手太緊。第二天又干了一天。還別說,她可真是頂了很多事呢??墒且粋€會議辦下來,管理員的活還多的是呢。于是,管理員給印刷廠打了個招呼,讓她又幫了一個星期。管理員讓她寫了幾次小文字,諸如材料清單、會議通知、電話記錄。她寫得非常認(rèn)真,寫著寫著,她就想到了總督府的文差。第一個通知,她是拿回家寫的,她寫了十幾遍,撕了十幾遍。最后一份拿給管理員一看,管理員說:小王同志,你可真有靈氣兒,一點(diǎn)就透。她頓時一驚,感到身上的靈氣唰唰地升騰。
管理員說:真沒想到你還會寫材料。
她說:我還覺得寫得不好呢。
管理員說:夠好。你知道,就這縣委大院,好些人沒你寫得好呢。
她連忙趕著說:那,那,管理員,那你把我調(diào)到大院來寫材料唄?
管理員說:我可辦不了那么大事。她就灰了臉,管理員見了,便覺得有些對不住她,就說:這里進(jìn)人費(fèi)勁大著呢。
她說:那,你給我在別處找個也行,只要比數(shù)頁子強(qiáng)就行。你看我天天數(shù)頁子,把手指都數(shù)裂了。說著把手一伸。
管理員看了一眼,看見手指肚上真的有些皴裂。就抓了幾下頭皮子,抓著抓著,眼睛一亮:我想起來了,咱們有好幾個公社也在找寫材料的呢,要不,我把你介紹去公社吧。
好哇!去公社也行!都哪些公社?
管理員就說了幾個公社,其中有柳村公社旁邊的程村公社。
她說:你就給我說說去程村公社吧。
5
張承章回來了!
人們慌忙往外走,果然看見張承章帶著媳婦兒子進(jìn)來了,早有人接了他們的提包,把張承章攙住。張承章臉色烏青,嘴唇顫抖,腳下發(fā)軟:媽……媽……怎么……不等我……啊……
張承章?lián)涞届`床上,嘴張得老大,聲音卻沒有多少:媽……媽呀……!他仿佛嘴里太干,舌頭動彈不得,又仿佛聲音太深太遠(yuǎn),一下子扯不過來。這樣哭了幾聲,才又往起站,可他的腿又一下下地軟下去,他就拿膝蓋往前蹭:媽……媽……!在他剛要掀開蒙頭被時,卻被我的母親攔住了:等等,等等。我扯住母親:好容易回來了,干嗎還等?母親小聲搶白說:再怎么,也得緩緩,乍一看受不了。我說:受不了?要受不了,他早就回來了。母親說:那也不行,弄不好,會嗆過去。
這個張承章,在南方一個軍工廠,研究航測儀器。在改革招生制度后的第三年,能考上大學(xué),在小地方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王小芝著實(shí)驕傲了一把。更驕傲的是,隔了一年,她的女兒張承藩又考上了一所地質(zhì)勘探中專,學(xué)校在東北,全國招生。看人家,看人家啊,人家怎么就那么地走運(yùn)?當(dāng)然,贊嘆中,好大程度也在贊嘆王小芝本人呢,因?yàn)橥跣≈ヒ呀?jīng)到了縣人大,縣人大之前是縣檔案局,再之前就是程村公社。才幾天!
對了,應(yīng)該先交待一下張承藩,這是王小芝到程村公社后懷上的,王小芝做內(nèi)勤,通常叫秘書。程村公社書記當(dāng)時不愿接收,但拒了兩次拒不住,只好接了。但從心里拿了個硬主意,堅(jiān)決不單獨(dú)接觸:母狗再掉腚,公狗八丈遠(yuǎn),百事做不成。這話,不知怎的就傳了出去,還進(jìn)了王小芝耳朵。王小芝一咬牙一跺腳:王小芝不浪,就是浪,也不會朝你掉腚吧?你那,揍相!
果然,王小芝在程村公社沒有生出任何風(fēng)聲,一方面人家書記注著意呢,可人家王小芝也不是當(dāng)年了。人家也經(jīng)歷了冷練三九熱練三伏了,再說人家也委實(shí)看不上書記,紅薯面臉,五短身材,滿臉青胡茬。另外,王小芝這樣的人,不定規(guī)矩是不定,一旦定了,萬萬不會違背的。而那規(guī)矩,除去注意和書記以及公社男人們關(guān)系外,還要求自個努力工作、天天向上呢。王小芝,什么人?骨子里沾著靈氣呢!祖上能把活兒干到總督府,能在總督府長驅(qū)直入、榮及故里,王小芝還不能把活干到公社?還不能在公社占一席之地?
王小芝上班比所有人都早,在她把辦公室收拾得干凈整潔、把暖壺打滿水、把報紙齊整整地夾在掛板上,人們才陸續(xù)到來。當(dāng)秘書的,必須要給書記送報紙、送通知、送材料、送其他??墒?,王小芝有辦法,書記是個里外間,外間屋門口放著一個三屜桌,王小芝就把報紙、把通知、把材料、把其他,放到三屜桌上。書記一出來,就能看見。遇有急事,敲幾聲桌面,書記便心領(lǐng)神會。這樣,書記也覺得挺好,既讓大家看著他們清清楚楚,又沒誤事。王小芝就是這時懷上張承藩的。正好是個夏季,在她腰身開始變化時,已是秋風(fēng)盈懷;在她腰身發(fā)粗時,就已是寒風(fēng)入骨。王小芝每天套上張大山的毛藍(lán)大棉襖,自是顯不出腰身的變化??慈思彝跣≈ザ嗥D苦樸素!既對領(lǐng)導(dǎo)負(fù)責(zé),也對自己負(fù)責(zé)。如此,再加王小芝天生俏美,到進(jìn)產(chǎn)房時,還沒被幾個人發(fā)覺呢。
王小芝休假后,又去了一個毛頭小伙接替內(nèi)勤,小伙倒很勤快,天天竄進(jìn)書記屋里,不該去時去了,該走時還不走。讓書記好生不習(xí)慣。據(jù)說書記還打聽王小芝哪時回來??墒牵思彝跣≈ゲ艣]回來呢,人家生了女兒就調(diào)縣檔案局了,因?yàn)闄n案局要寫檔案史,而檔案局只一個局長和一個科員,科員還是個半文盲的部隊(duì)家屬,局長是個沒什么文化的工農(nóng)干部。王小芝便直接找局長。局長說我們已經(jīng)找了好幾個人,都不行,這是個好漢不干、賴漢干不了的差事啊。王小芝說我愿來。局長便說好啊,你的情況我知道,能夠努力工作、團(tuán)結(jié)同仁,主要的是能寫材料。局長找了組織部兩次,就把她要了過來。
我很能理解和想象王小芝那時的心情,對這一切,必定十分珍惜。報到后,一翻閱舊時檔案泛黃的卷宗,一看見柜子里靜靜留守著的豎版繁體小楷,又一順著蹤跡追溯,便似是聽見了一代代官人威嚴(yán)的訓(xùn)示,還有聽差們順從的應(yīng)答,更似乎聽到了驚堂木的震響。倏地,就想起總督府,想起了三堂四堂。雖然太奶和姑奶屬于那里的下等差人,但在整個柳村公社也是獨(dú)一無二,就算整個縣城,能有多少?而她王小芝,三下兩下,就闖到縣衙做文書了。當(dāng)年太奶給大爺找的差事,比這,也高不到哪里吧。
她在縣城租了兩間民房,是當(dāng)年四大城紳之一的宋家大院的耳房,房雖小,但建得講究,最講究的是房子的花欞窗戶,還有個放燈盞的小龕,里面糊著好看的壁紙,壁紙上印有長廊下盛裝的才子佳人。她找了好幾處房子,實(shí)話說,其他房比這要大,要便宜。張大山說又小又貴,她說就它了。張大山也不硬說,反正他在家也不多待,他還在柳村公社收棉站呢。愿租租吧,夠你和張承章、張承……承……王小芝眉頭緊鎖:張承藩、張承藩,都多長時間了,還記不住。張大山就說一個閨女家,叫個什么張承藩?好聽?王小芝說怎么不好聽?不信,長大了,你看她喜歡張承藩還是喜歡你那張秀花?張大山說沒準(zhǔn)喜歡張秀花呢。王小芝說要那,她,就不是我閨女。結(jié)果,張承藩長大后還真的非常喜歡張承藩這個名字。當(dāng)然,這是題外話。
王小芝請了位五十歲的保姆,她上班之前來,下班之后就走。張大山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張承章、張承藩倒也不累人,再說有保姆幫忙干些活,王小芝手也利索。到張大山回到家時,孩子就都睡了,兩人便說說話、干干活、做做房事。不回來時,她就看書寫文章,這可是小縣城女人很少做的事情。經(jīng)過一段時間查閱資料、編寫檔案史,她還真有的說,第一篇是《檔案工作之我見》。文章出來,她拿給局長一看,局長便說,哎呀,哎呀!我看寫得比地區(qū)刊物上的還好呢。于是局長就給地區(qū)檔案局郵了去,很快,下一期刊物就登了出來??闪说??縣檔案局在縣簡報上都沒登過文章,這一下就上了地區(qū)了。局長連忙就把刊物送到了主管副書記手上,主管副書記自然又大加表揚(yáng)。緊接著,王小芝又連寫幾篇,而且都發(fā)表在地區(qū)刊物上,有的還發(fā)在地區(qū)報紙上了。
王小芝名氣大了去了。
6
在張承章終于把那塊蒙頭被掀開時,他身子猛地挺了一下,就像是有股涼氣從頭頂灌到了腳底,整個身子僵得泥塑一般。他想到母親會很瘦,但沒想到竟瘦到這程度:媽!媽呀!你是我媽——呀——這次聲音極大,像牛叫,把屋子和屋里人震得發(fā)抖,他自己的身心也被震開了。他趴下,就要摟住他母親,卻被我母親先抱住了:不行,你不能這樣對著她,她嘴里出來的都是陰氣,你受不了!可是不說還好,一說,他反倒更往前撲。我母親急了,朝著大伙,更朝著我:還愣著干嗎?還不把他拉走?!
我不走,我不能走……媽!張承章看你來了,還代表著張承藩吶……
不提還好,一提張承藩,屋里立刻響起一片抽泣聲,不知哪個女聲突然一領(lǐng)頭,哇地,抽泣變成了大哭。
張承藩活脫一個王小芝翻版,而優(yōu)越的家庭條件,又讓她少了王小芝偶有的閃爍和卑微,機(jī)緣又讓她從幼兒園時就被同園的小朋友媽媽注意上,這媽媽生心將來要娶她做兒媳。也巧,倆孩子,一起上小學(xué)上初中上高中,不過,男孩一直是差生,女孩一直不出前五名。這可真是個理想的兒媳婦,不但領(lǐng)出去體面,還能優(yōu)化后代。即將高考時,男孩母親急了,女孩肯定要上個好大學(xué),男孩可就難說了,母親便給父親說提前下手把女孩攥住,省得飛了。父親也覺得有道理。母親便在一次家長會上把父親叫了去。父親一見,說這姑娘,我見過。母親說在哪?父親說讓我想想。正想著,王小芝來了,父親才恍然大悟:王小芝,原來這是你女兒?王小芝說:崔主任,是你啊!你的兒子,也在這班?。看拗魅芜€是崔主任,但已不是生產(chǎn)公司的崔主任,已變成了計(jì)委的崔主任。
之后,崔夫人便緊鑼密鼓地張羅,先派計(jì)委辦主任說媒,又親自上門。要不,怎么說王小芝有時閃爍和卑微呢,按說這事應(yīng)該回避,也好回避??伤唬X得這門婚姻,不夠上上等,也夠上等,崔主任不但是目前縣里主要部門一把手,而且眼下正要當(dāng)副縣長,他兒子無論考成什么樣,都會有份好工作。王小芝半推半就的態(tài)度助長了崔夫人,夫人便想法把張承藩叫到家里??蓮埑蟹f萬沒想到,夫人說了一會話就有事出去了,剛出去,青春萌動的男孩兒才說了幾句話就把持不住,就朝女孩跟前靠了兩步,意思想挨近一點(diǎn),可是剛剛挨了一步,就太過激動,把手伸了過去,想挨一下女孩的花裙子,而那時女孩正看著墻上一幅書法作品,忽地感覺手被蹭了一下,一扭頭,就怔了,臉也嘩地,紅得如一枚櫻桃,男孩狂抖了幾下,就生猛地握住她的細(xì)腰,扯她花裙擺。在她死命推打下,到底還是感到了一股黏稠灑下來,她翻起來,大喊:再來,我喊人了!男孩一見她臉色煞白、雙目圓睜的樣子,一下就軟塌了。她才趁機(jī)跑了出來。
可是,從此張承藩卻再也振作不起精神,只考上了一所地質(zhì)勘探中專。體檢前,張承藩不但精神萎靡,還嘔吐不止,王小芝帶去一查,醫(yī)生說:胎兒已經(jīng)三個月左右了。王小芝險些要暈過去,一追問,才知道了原由。王小芝沒想到,張承藩也沒想到。沒有啊,只那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張承藩是個安靜脾氣,本想吃了啞巴虧算了呢,這一下,不能了,她得找崔家說個清楚。王小芝說:不能說,絕不能!一是小縣城人嘴雜不能說,再是胎兒太大了也不容說,三是張承藩對這門親事不同意更不能說。打了牙,往肚里吞吧。
但誰知,手術(shù)后剛剛回家?guī)讉€小時,忽然大出血。當(dāng)時兒子也放暑假在家,王小芝給兒子和張大山只說張承藩得了婦科病,讓他們急著拉到醫(yī)院時,一掀被子,整個人早已泡在血漿里,搶救都來不及了。最后,王小芝抓住女兒:張承藩啊,張承藩啊,媽滿指望你和哥哥能光宗耀祖,沒想到你這么小,就要走哇!張大山也抓住女兒嚎哭。張承藩已不能說話,只看著父母呼呼地流淚,同時把眼睛盯住張承章。張承章哭喊著:妹妹你要說什么?張承藩舌頭動幾下,半個字都沒說出來。張承章說:妹妹,你說,你說呀!可是張承藩,費(fèi)了好大勁,還是一字都沒吐出來。最后,張承章哇哇地哭著說:妹妹,妹妹,我知道,你要讓我代表你孝敬父母……。張承藩點(diǎn)下頭。
后來張承章卻沒怎么能代表妹妹,因?yàn)樗墓ぷ鳎缓谜埣?,還因?yàn)樗伊藗€不太隨和的媳婦。每次回家,既要給廠里請假,又要給媳婦請假,而往往雙方都能請下假又不容易。這一來,自然影響回家,這一影響,王小芝和張大山這里就冷清了。對了,還得交待一下張大山。
張大山這些年一直在當(dāng)著配角兒。王小芝本身就精明,又由于后來王小芝在縣里,他在鄉(xiāng)里,每次到家起碼要在晚飯時,家里便少有他的氣息。當(dāng)初在收棉站,自然要給老孟當(dāng)配角,人家老孟本身就比他精干,再說人家又成全了他和王小芝,還通過自己舅給小芝找了工作。再后來,老孟調(diào)到縣生產(chǎn)公司先當(dāng)副經(jīng)理,又當(dāng)了經(jīng)理。老孟走時說以后咱還做伴。他說還能么?老孟說慢慢來。王小芝到縣委檔案局后,老孟就當(dāng)了生產(chǎn)公司經(jīng)理,老孟幫他找,王小芝也找。王小芝的部門雖不是好部門,但畢竟離領(lǐng)導(dǎo)近。張大山不久也調(diào)到了縣生產(chǎn)公司。當(dāng)然,在這里更加是配角兒,但張大山不嫌,張大山生來就不想當(dāng)主角兒。
當(dāng)然,王小芝為他不求上進(jìn)不滿意,但賴狗扶不上墻。不上去,那就不扶了,家里,也得有人管啊。做飯、洗衣、接送孩子,張大山一一包下后,王小芝就更管得少了,工作上也就更加地出色了。
和平年代,神州大地,往往文比武重要。再說,十年浩劫下來,真正能踏踏實(shí)實(shí)學(xué)會寫文章的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這時的縣城,各方面都要發(fā)展。工作情況好不好,全憑材料匠表一表。領(lǐng)導(dǎo)講話、工作總結(jié)、上報材料、工作推廣,還有上報紙、上刊物、上廣播,都得要材料匠啊。一時間,縣農(nóng)業(yè)局要,縣經(jīng)貿(mào)委要,縣黨校要,縣政協(xié)等等部門都要。在她琢磨著要跳到哪里去時,縣人大也要。當(dāng)然要選擇縣人大了,怎么也是最高權(quán)力機(jī)關(guān)啊。領(lǐng)導(dǎo)都是縣委書記、縣長出身,盡管“落翅的鳳凰不如雞”,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她體味到文字的美妙,體味到文字改變境遇的魔力。祖上顯靈呢,太奶、姑奶的巧手能為總督大人的家眷服務(wù),王小芝的巧手還不能夠?yàn)榭h太爺們做好服務(wù)么。
7
縣人大的花圈在靈前臊眉臊眼地放了一天多了,縣人大除去一個副主任領(lǐng)著兩個人來了一下,其余人還沒露面呢。王小芝在世時和許許多多人可是都有禮的,還手把手地侍候過許多人呢。
據(jù)說,那一年王小芝剛來,主任說王小芝咱們得寫一篇有關(guān)整黨的文章,突出一下對黨內(nèi)清理“三種人”的思考。王小芝說好吧。王小芝寫好了,拿給主任看,主任只改了幾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就讓發(fā)給了地區(qū)報。一周后,就登了,反響極好。緊隨其后,副主任們也都提出讓她寫篇屬名文章。有的自己寫個大概,有的自己拉個大綱,有的干脆給她個題目,她就都全活成了文章。最后所有副主任文章都發(fā)了出來。這樣,主任們,哪個能不把她當(dāng)成一盤香餑餑呢。
還有呢,主任一會兒要上主席臺了,可身上衣服還打著硬褶呢。等等,主任,我得把衣服給你料理料理。她拿著主任衣服快步回到自己辦公室。
這個電熨斗,是前不久保定那家醬菜后人送她的,這時小城人還基本沒用過這東西。她拿回來,就直接放在了辦公室。張大山問干嗎不拿回家?她說把衣服拿來熨,省家里電。她已經(jīng)習(xí)慣不把所有事都告訴張大山了。機(jī)關(guān)里太缺少這物件了。你就看領(lǐng)導(dǎo)們從鄉(xiāng)里帶出的家屬吧,整天讓他們蘿卜白菜、布衣麻鞋的。領(lǐng)導(dǎo)畢竟是領(lǐng)導(dǎo)啊,要上臺,要接待,要座談,要下鄉(xiāng)。無論學(xué)生服、中式裝還是中山裝,都不能皺皺巴巴、窩窩囊囊啊。這不,電熨斗只走了幾下,主任衣服就像剛從商店里拿出來的了。世間不光女人愿意整潔光鮮啊。你看,主任一上臺,別人覺得清爽,他自己也覺得光彩。之后,自然又如法進(jìn)行。副主任們場合也不少,也自然需要舒展整潔。機(jī)關(guān)人都說王小芝不但心里靈透,手里還秀巧啊。王小芝心想,你就不看看王小芝,是誰家出來的?
王小芝能在縣人大吃得開,很大程度上還在于她不但照顧主任和副主任們,還要照顧一般人呢。機(jī)關(guān)里除去她,其余都是男同志。這就好說了,男人一般都事少,加上性別效應(yīng),關(guān)系便都處得很好。平日里,人們突然有顆扣子掉了:快快快!王小芝,看看你那玻璃瓶里有沒有差不多的扣子?
有啊,有??!
哈,我就說準(zhǔn)會有嘛。
她便搗著小碎步過來綴。有時,人們忽地又發(fā)現(xiàn)身上哪個地方開著線呢,也忙找她。這個女人,頂著縣人大半邊天啊。
人這東西,變數(shù)可真大。王小芝,先副科,后正科,中間才將將兩年,就成了人大教科文衛(wèi)主任。提拔的當(dāng)天晚上,她把那件夾襖托出來,放到迎門櫥上,把任命書展在上面,看看四下沒人,先深鞠一躬,又退半步,委下身子,雙手扶住左膝,行了個禮。
不久,縣委通知,緊急汛情,白龍河大堤沿岸的青壯年已經(jīng)上大堤嚴(yán)防死守幾個晝夜了,全縣正科級干部都要上堤慰問。各單位車輛排著序號,一輛跟一輛,王小芝坐在一輛212吉普上。車隊(duì)浩浩蕩蕩開上了白龍河大堤。王小芝剛下車走了幾步,就看見了一群女人,還有晃村的小梅子和二旦他娘。小梅子一見王小芝,就直了眼睛。二旦他娘的頭,連著甩了兩下,才緊著說:小芝?你們來、來檢查???王小芝說:哦,是。你們這是?二旦他娘說:來給,勞力送飯。從她們眼里,她明白了一個八品官在這里的分量,全縣有幾個?而女的,只她一份。
之后,她更是珍重,把所有事情都做得見微知著。縣委大院、政府大院、政協(xié)大院、其他黨政機(jī)關(guān)事業(yè)單位,頭頭腦腦她都認(rèn)識,下邊的許多人她也認(rèn)識。認(rèn)識了,自然有許多走動。有病有災(zāi)、增人添口、婚喪嫁娶,都要到場。她得把路走寬點(diǎn),以后事還多著呢。常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可她頭發(fā)還沒白呢,就送走了她的張承藩。張承藩死得屈啊,到死,那當(dāng)?shù)彤?dāng)哥的,連個真情都不知曉。想起,就鉆心地疼,疼到深處,恨不得一頭撞死。那年張承藩忌日,她去城外那個孤寂的小墳頭上燒紙,哭得死去活來,一把一把地抓著小墳頭的土,簡直想一頭鉆進(jìn)去。她幾次想報復(fù)崔家,可都沒有。一次在縣委工作的崔家兒子去人大辦事,她提前準(zhǔn)備好了毒藥想找機(jī)會投到他水杯里,可沒投成。后來又有兩次機(jī)會,還是沒投成。再后來她明白,投毒,不是誰想做就能做的。再說,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她還不能死,她還有張承章呢。她得把張承章弄回來,得天天看著他,守著他,幫助他。
張承章學(xué)的專業(yè),是學(xué)校安排的,冷門。畢業(yè)分到軍工廠后,她有些失落,可一轉(zhuǎn)念,呼地想起了兵部尚書,很是驚心動魄?!氨可袝?,可是李鴻章的一個頭銜!
李鴻章是在同治九年繼曾國藩之后的直隸總督,先后任職達(dá)25年。是歷任75位直隸總督中頂頂光耀的一位。在直隸總督中,他任職最長,經(jīng)管出了直隸總督的極盛時期。當(dāng)然,還有被列為“乾隆五督臣”之一的方觀承。當(dāng)初,她給兒子取名張承章。個中奧秘,包括張大山,她都沒說過??伤趺匆驳酶嬖V張承章。沒想到張承章眼睛瞪得鈴鐺大:?。?!原來“張承章”是這么來的!媽,媽!你怎么就想得出來啊?對了,還有“張承藩”呢?“張……承……藩”也是!天吶!媽!求你了,求求你了,別給任何人說!求你……
她一直看兒子在許多方面都像張大山,雖然長得不錯,工作不錯,學(xué)問更不錯,可就是身上少勁勢。站在那里,不要說像個高學(xué)歷的軍工專家,往往就連講究些的普通人都比不上。肩膀耷拉著,胳膊耷拉著,腰胯耷拉著,連眼睛都常常耷拉著,要緊的是精神也耷拉著。你耷拉著,可是人家支棱著呢。這是個新建單位,剛一上馬就要提一批人。可是,不要說人家本科生了,連??粕?,也提了,而他,就是沒動靜。不行,她得讓兒子回來,得幫兒子??蓛鹤硬煌猓植幌胩銖?qiáng)。一咬牙,再等一年吧。又一年后,還是沒有起色。哎呀,看來不要說熬到個“兵部尚書”,連個科長都難。
人挪活,樹挪死。
她先聯(lián)系了縣糧食局和民政局,給兒子電話上一說,兒子不說話。她就說:兒子你要不同意,咱就再聯(lián)系。她又聯(lián)系了縣科委,那時正天天喊“科學(xué)是第一生產(chǎn)力”,這個地方按說夠重要??蓛鹤右唤与娫?,還說不想回。她覺得兒子對找的工作還是不中意,于是就又聯(lián)系。
今非昔比,這可不比她自己聯(lián)系工作的時候了。這時,聯(lián)系工作難,聯(lián)系好工作難上加難。不要說對她一個人大的科長來說是個難事,就是對人大的主任們,也不是件輕松事。再高的權(quán)力機(jī)關(guān),也得給人家組織、人事部門說啊。不過,難要辦,苦要辦,抽筋扒骨還要辦!
這中間,兒子回來了一趟。當(dāng)時她正聯(lián)系得急迫,每天不是跑縣委,就是跑政府,要不就是跑組織部和人事局。這天,兒子把母親攔住說,媽,我跟你談?wù)?。她站住腳說,兒子,你說。兒子讓她坐下,她一邊看表一邊坐下,兒子,你說吧。見兒子不說,她又說我聽著呢??墒?,兒子分明看著她時刻要往外走呢。兒子干咽一口,把話截在嗓子里。她便有些急,要不,等媽回來再說吧。然后把腳上的黑皮鞋換成一雙棕皮鞋??墒亲叱鋈?,上下打量一下,又回來,把身上的一件黑呢子外套換成了老黃色毛外套。一邊換一邊說馬上就要下文件,又要機(jī)構(gòu)改革了,一機(jī)構(gòu)改革,人員就要凍結(jié),咱的事就麻煩了。張承章也不答話,只盯著母親的衣服。這件老黃色毛外套,配上淺咖啡褲子和棕色皮鞋,還真是大方文明。
她去的時間不長就回來了。兒子指指沙發(fā)又說,媽,你坐下。可她拿起一沓東西又往外走,說還得出去一趟。兒子說你去哪?她說去縣委組織部,一會兒就回。兒子說我跟你一起去。她說不用,你不用,不用。
傍晚,下起了雨,開始下得還平和,后來越下越急。張承章穿上雨衣拿把雨傘就去了縣委。一進(jìn)門,發(fā)現(xiàn)許多人都急著往外趕。打聽了一下,知道組織部在最里邊。他轉(zhuǎn)了一圈,沒有幾個屋里有人,掛著常務(wù)副部長牌子的屋里亮著燈光,他想敲門,可他把手揚(yáng)起來,又放下,他下意識地朝窗前走去。里面果然有母親,母親正對著一張桌子坐著,桌子里邊坐的應(yīng)該是常務(wù)副部長,兩人似乎都沒說話,母親看著那人,那人也看著母親。他扭頭出來,穿過大街,走出縣委大院,站在一棵樹下等??伤鹊街杏曜兂纱笥?,大雨又變成中雨,再變成小雨,還是沒等到母親。
母親是深夜回來的,四下里,已經(jīng)沒有一絲亮光。盡管她屏住呼吸,腳尖踮得如貍貓,兩只胳膊翅膀一樣拍打著,還是被黑暗中的兒子看見了。兒子感覺到有股腥膩漫游過來,兒子厭惡地捂住口鼻,舌尖抵住上顎,后腦勺深深地陷進(jìn)枕窩兒里,上下牙咬死在一起。
母親進(jìn)了臥室,父親屋里的鼾聲還在響著。兒子去了一趟廁所,走過衣服架時,那股腥膩又襲了過來,他胃口一痙攣,趕緊回自己臥室,剛進(jìn)屋,還是嘔了出來。
在第三天,母親興沖沖地告訴他時,他說:我不去。母親以為他沒聽清,忙又說:兒子,縣勞人局,你要去的,是縣勞動人事局!他又說:不去,我不去!
8
張承章已經(jīng)被打理成了一頭牲口。這是這一帶的風(fēng)俗——生你養(yǎng)你的人不在了,你就成為天下最可憐的了。天下最可憐的,當(dāng)然,是牲口。
張承章身上穿著白麻布長衫,頭上蒙著白麻布巾子,白巾子外面罩一個麻繩牛頭,牛面向下垂著三條棉線,終端系一個棉花瓣,牛后腦垂著一條麻繩,曲曲彎彎如同尾巴搭到腳后跟,到了腰際,由一根麻繩橫攬住,鞋面綴著一層白麻布,也搭在地上,如同蹄子。
有人吊唁,孝子要爬出來謝孝。張承章一次次地向外爬,腦門下的棉花瓣一蕩一蕩的。母親說這叫“打眼錘兒”,專門預(yù)備打眼睛。你娘死了,得低著頭,拿膝蓋走路,要不,棉花瓣就要一下下捶打眼睛。可是張承章卻總記不住,總想看看來人是誰,棉花瓣當(dāng)然要恪盡職守地捶打他。
院子窗臺下擺著供桌,上面支著亡人照片,擺著果品。吊唁人,有的是至親,比如兄弟姐妹侄子侄女,管事的便直接報出來,這些人都是直接到靈前哭吊。有的是遠(yuǎn)親或朋友,便有些程序化了。
徐莊張大爺、張大娘到——
屋里的孝男孝女先自垂頭哭泣,張大娘便快步進(jìn)屋伏在靈前,長聲哭吊。幾聲后,便由女管事攙起來,女孝子原地磕個頭就算了事。而重點(diǎn)在張大爺這邊。張大爺手里端著一盤供品,供品上放著幾沓紙錢。管事接了盤子,將供品擺上供桌,將紙錢點(diǎn)燃,這時張大爺便邁著規(guī)矩的步子走到供桌前,鞠上三躬,“喔——喔——喔——”哭吊三聲。說是哭吊,其實(shí)眼里一絲霧氣都沒有。這時鞠躬要穩(wěn)當(dāng)舒展,哭吊聲既要含糊又要沉重。三聲畢,管事便高喚:孝子謝——
張承章便爬出來,向著張大爺把頭磕地三下,才算禮畢。張承章就是愛在這時看一眼,“打眼錘兒”也就在這時不失時機(jī)地捶打他幾下。
李莊三表叔到——
南村二表哥到——
縣委劉管理員到——
生產(chǎn)公司孟經(jīng)理到——
你說這張承章,也真不長個記性,來一次人,“打眼錘兒”打他一次,可下一次再來,還看,這不自找著挨打么?
不過,到了這一次,卻是不同了。
孫部長到——
孫部長穿著一件深藍(lán)毛呢中山裝,一條藏藍(lán)華達(dá)呢褲。衣褲筆挺,身子筆挺,白發(fā)雖占了多一半,卻依然整潔清爽。
院里屋里立時寂靜了下來。張承章還在跪著,身子沒動,眼睛也沒動,嘴唇微微抿了一下。這一抿,嘴角似是向下拉了一點(diǎn)。這一拉,使他面部增添了硬氣,與那又大又高又直的鼻子合成一份堅(jiān)毅。我扯扯母親,可母親重重地肘我一下,我便收住。孫部長開始鞠躬。一鞠躬,很深;二鞠躬,更深;三鞠躬,足有九十度。
孝子謝——
張承章又往外爬,但只兩步,就停了,頭卻沒有抬起,嘴唇抿得死緊。我又扯下母親,可母親不但沒理我,還徑直走了過去:坐一下吧?
不了。
走?。?/p>
走了。
孫部長走了。我有些憎惡地看看母親,然后又看我那表姨夫張大山。張大山卻還那么抬著頭看著門口,角度正好能看到這里。不過,那眼神依然像看一個大衣柜或者一把椅子一樣。
我明白了,明白王小芝為什么靠上孫部長了。我說。
你個不懂事的孩子,人死都死了,還這么嚼她。不是沒有辦法么?母親惡聲惡氣地說。
那她,也算不保晚節(jié)。
什么叫晚節(jié)?
娘,你這是支持她!
死丫頭!再打我跟前提一回這事,你,就是大閨女養(yǎng)的!大閨女!
我心里轟隆一下,“大閨女養(yǎng)的”是這一帶罵人最惡毒的一句。我明白了,原來我的母親,還有張承章,或者還有我的表姨夫,都知道王小芝和孫部長的事。張承章肯定是為這不往回調(diào),當(dāng)然也是為這不回來看他媽。
哼,真的是呢,別說是去縣糧食局、縣科委、縣勞動人事局,這么個去法,就是中南海,也不去啊。五尺高的漢子??!
其實(shí),在開始王小芝并不著急,當(dāng)了科長回來,到了縣里大小也能當(dāng)個科局長;當(dāng)了處長回來,就可以到地區(qū)當(dāng)個局長副局長,就是到縣里也得當(dāng)個縣級干部,如果能夠當(dāng)個副縣長副書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墒呛髞聿恍辛耍诉^四十天過午,王小芝四十五歲以后,就開始覺得力氣單了??墒?,就是再單,該做的也得做啊。原來張大山可以做,可是張大山是個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的人,雖然是個副經(jīng)理,可是每次裝卸貨物,都要上手,在一次扛麻袋時傷了腰,而且留下了后遺癥。這就麻煩了,煤氣要換、米面要買、房子要修、燈線要接、窗簾要掛。沒辦法,王小芝便把一個表侄弄來,在縣農(nóng)機(jī)公司找了個臨時工。表侄很機(jī)靈,把農(nóng)機(jī)公司的工作和王小芝家的活都干得非常利索。王小芝著實(shí)高興了一陣,但下一陣,就不行了。
那天,天氣還算晴朗,王小芝買菜回家時,發(fā)現(xiàn)家門口幾米遠(yuǎn)的地方堆了一堆土,把進(jìn)家的路擋了一半。她沒在意,以為誰家臨時用土,繞了過去。可是第二天一堆土變成了一溜土,把她進(jìn)家的路擋去了多一半。一問右鄰,右鄰猶豫了一下,才說是左鄰堆的,因?yàn)樽筻徴f王小芝建房時沒留下出行的道路,而她家每天出行的道路是左鄰家的。這可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在鄉(xiāng)間為這事打官司的多了去了。王小芝這房子是縣城第一撥自建住宅。一起建房的,都是主任副主任,王小芝自然要用最差的一塊地。
要有自己的房子了,這讓她不由得想起了總督府,她倒沒想總督府的大堂二堂三堂和四堂,想到的只是里頭的東下院和西下院。建個那樣的房子不可能,可她怎么也得有點(diǎn)參考。最后她就建起了縣城第一個單元結(jié)構(gòu)的平房,有臥室、有客廳、有書房、有洗漱間。讓她最得意的是書房里還上了一個花欞雕花窗戶。這是她請人用兩周時間做成的。造型和圖案,完全仿照總督府的建造風(fēng)格。搬進(jìn)去時,她又找車去保定買了幾件古色古香的家具,吊上了幾個亞麻米色落地窗簾,加上幾方或白或橘色的臺布。整個屋子看上去又古樸又大方。可是,誰想到,房子還沒住熱乎,就出這事了。
她連忙去找人大主任,主任說買這地皮時沒這事啊,就讓辦公室主任去聯(lián)系。房子所在地是縣城東街,東街書記一聽:喲!說了半天是大老洪啊?辦主任請讓書記幫助調(diào)停??梢贿B幾天沒有音訊。辦主任再找,書記就撮了牙花子,說大老洪不但不同意把堆的一溜土拉走,還要再拉土把路完全堵死。辦主任說那可不能,再怎么也是咱人大的科長啊。書記就又皺眉頭:一個科長?要是你們主任,還能罩住,可這王小芝就不行了。這大老洪,怎么也算是個地頭蛇呢。人大主任說實(shí)在不行出個錢吧??墒菦]想到,大老洪張口就要得高出實(shí)際價格的十倍。王小芝哪能出呢,也出不起啊。張大山就說這房子咱不住了,把房子賣了吧,可誰又敢買呢。這一來,人大主任不得不出面。最后好說歹說還是要了實(shí)際價值的五倍。
王小芝下了狠心要兒子回來。張承章必須得回來,王小芝就是豁上命,也得把兒子弄回來,還得讓兒子混上個一官半職。
9
女管事一手托著一個小紙人兒,一手拿著一支水筆,把我母親拽到一邊:這個小人兒寫什么名兒?母親說:又不能寫張承藩,只能寫“得靠兒”。母親說著嘆口氣。女管事說:我也覺得她沒有傷過男孩子,那就寫“得靠兒”吧。
我們這一帶下葬前一天晚上,要燒一套車馬,意思拉著亡人去陰間,而這個趕馬車的首先要考慮亡人生前死去的男性晚輩。如沒有,就用“得靠兒”,這是所有在陰間沒有男性晚輩的人通用的趕車的??墒蔷驮谂苁聞偺峁P,張大山便急扯白臉地說起話來:張承承,張承承……說得還很是清楚。我忙說:姨夫,你說誰?他又說:張承承,張承承……更加清楚。因?yàn)橹保€流下一串口水。我的母親張嘴就說不能夠,不能夠!母親說著就要往外走。我急了:娘,你這是干嗎?我看我姨夫像是清楚了,你讓他說……。母親一手把我搡到一邊,一手把女管事拽了出去:就寫“得靠兒”。沒想到,這時張大山卻狠狠地戳著拐杖:張承承!就……張承承!母親咣地把門關(guān)死。張大山看著我,淚水如注:兒子,張承承……兒子……。姨夫,你是說,你有個兒子叫張承承?張大山執(zhí)拗地點(diǎn)頭。
母親推開門:你個瘋子,老愿意拉閑篇兒!快去買一把白棉線,縫孝的沒的用了。
我身子被母親一溜趔趄地拽著,嘴里卻央求著:你讓我姨夫把話說完,他自己有兒子,干嗎非要用“得靠兒”。
母親啪地扇我一巴掌:死都死了,就別刮她臉了。
什么叫刮她臉?
小姑奶奶,縫孝的,還急等著用白線!
我跑著從商店買線回來,張大山在里屋已經(jīng)睡著了,眼角還濕著。母親正在忙,見我進(jìn)來,忙把我拽到門邊:你也老大不小了,別整天冷一句熱一句的,有些事也得讓你知道了。你記住,那孩子,不是張大山的。
哇?那,是誰的?那個孫部長的?
瘋子,心里知道就行了,別去瞎說。
我咬死了牙關(guān),生怕我那心,從喉嚨里蹦出去。
最后一次給張承章急著調(diào)工作的那一年,王小芝整整50歲。這次她跑得格外上勁,因?yàn)閺埑姓陆K于提了科長。那些日子,她天天忙于跑調(diào)動,忙得把所有事情都忘了,在她忽地想起自己身上時,一算,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了。雖說已經(jīng)進(jìn)入更年期,不正常,但時間也太長了,又一摸,小腹明顯豐盈!急著去了醫(yī)院,醫(yī)生一查,節(jié)育環(huán)早已不知去向:孩子已經(jīng)三個月左右了。天吶!老天吶!羞死了人吶!醫(yī)生,快,快做!可是張大山卻死死活活不讓:做?誰要做,誰就是張大山的頭號仇人!歲數(shù)大怎么了?我們村好幾個都是50歲生的,好著呢。張大山半輩子沒做過主,這一次,非做不行!可是王小芝卻堅(jiān)決不聽。張大山就驚天動地地折騰,最后折騰到我母親那里。我母親說反正張承章不想回家,索性由他去吧,要了這個小的,也能養(yǎng)老送終。可是王小芝堅(jiān)決不答應(yīng):這張臉還要不要???張大山便把頭往墻上撞。在我母親硬壓她時,她才說:姐,張大山再沒出息,我也不能在他名下要別人的孩子啊。最終,在我母親策劃下,王小芝就答應(yīng)張大山把孩子留下,其實(shí)私下吃了打胎藥。蒙在鼓里的張大山,一邊好生照顧著,一邊還給孩子起了名——張承承!咱就叫張承承,這次爹也起個洋氣名。到那孩子掉下來時,正是張大山起好名的第二天晚上。
王小芝的臉,像霜打的菜葉子,人也明顯瘦了,所有的衣服都肥大,整個人看上去少了風(fēng)采,但是兩只眼睛卻極精神:大山,放心吧,咱們怎么也得把張承章調(diào)回來,讓他和咱們在一起。張大山看著王小芝。王小芝就又說:大山,一定把他調(diào)回來,一定。張大山重重地點(diǎn)頭。他信,這些年,王小芝說做什么都能做成什么。
可是張承章還是不想回。王小芝先在電話里說了一天,沒說動,然后上火車去了他工廠。王小芝一連住了幾天,又哄又嚇,又哭又鬧,最后險些要下跪,張承章才同意了??伤貋砗螅瑓s傻了眼,孫部長調(diào)了,從組織部常務(wù)副部長調(diào)整去當(dāng)統(tǒng)戰(zhàn)部長了。顯然,不好幫忙了。這年頭,哪里還缺人?就是缺,也不缺當(dāng)官的。張承章在那邊是科長,可是縣里的各部局委辦的領(lǐng)導(dǎo)都滿著呢,別說正職,就是副職也不好安插。最后孫部長說:要不,先去個好部門工作一段,等有機(jī)會再落實(shí)職務(wù)。王小芝把桌子一拍:什么?紅口白牙說的話,說不算就不算了?
母親說姓孫的實(shí)在可惡,小芝要不是為兒子怎么會走這條路?當(dāng)時,小芝喝下打胎藥之前,捶著胸脯指著天上說:雖說從我年輕時人們就說閑話,可我除去和張大山還真的沒跟別人怎么樣過,只有他。我要說了瞎話,老天爺就劈死我!我母親忙捂她嘴,可她還要說:姐呀,說來說去不是為了這個家么!姓孫的,要是辦不成,我就死給他看!
孫部長只得又去找,最后找下來了方志辦當(dāng)主任,可是方志辦是副科級架子。據(jù)說張承章接到電話只說了一句:媽,值嗎?就放了電話。王小芝舉著聽筒坐了一下,就又去了孫部長那。孫部長說:就這,還是擠了好幾個人才成的。
王小芝也不說什么,只定定地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唇。他就又說了一遍,王小芝還不說什么,牙齒打著顫,慢騰騰地掏出一個保溫杯和一瓶藥,嘩地把藥片往嘴里撒,孫部長一擋,藥片撒了一地。王小芝彎腰去撿,孫部長扳住她肩膀。王小芝一歪,把頭朝墻撞去,孫部長抱住她,她順勢打去一記耳光。孫部長一閃身,握住她手說:小芝,你冷靜些,按眼下,我只能辦成這樣。但凡能幫的,我還是幫你了。
王小芝咬牙攥拳說:你?就你?幫我買煤、買面、買化肥?還買過一個煤氣罐?你覺得,夠?
我知道不夠,可那,不是我沒能力么?我要有能力,也不至于被挪了地方??!小芝,我知道對不起你,也知道離開那個地方就更幫不上你了,所以離開前,還是下決心給你辦了件事,一件與你切身利益有關(guān)的事。
與我?眼前,什么事還能與我切身利益有關(guān)?
小芝,我?guī)湍惆涯挲g,從50改到了45了。
???!幫我改歲數(shù)干嗎?
我不是想讓你多工作幾年,省得回家孤獨(dú)?
沒辦法,沒辦法啊。日子還要過,班還要上。45歲的王小芝,每天還是收拾得干干凈凈,早出晚歸,工作上還是認(rèn)真負(fù)責(zé)。時間一晃,又一晃,和她差不多的都退休了。后來的人們誰都不說什么,再說她到底是長得年輕。
這時的張大山,就得了輕微腦血栓,人顯得有些癡呆,話少,事也少。副經(jīng)理也免了,在家呆著。張承章回來時,要把他接走。他說我不可能去。張承章又說了幾次,他還是堅(jiān)決不去。張承章就把院里的水泥地扒了,開了一片小菜園。張大山非常高興,每天鋤草澆水,干得認(rèn)真無比。王小芝上班后,他就進(jìn)了園子,下班回來,他再從園子里出來。園子里什么都種,什么都長得極好。王小芝給他說話,開始他還說,后來就不怎么說了。平時眼里也少了神情,只有進(jìn)了菜園子,眼神才有了光彩。開始王小芝還陪陪他,可他一句話都不說,王小芝就不陪了。
王小芝每天回家,一院子的土腥味和青莊稼味。她聞著,總有些緩不過勁兒來,像是又回到了晃村。對這味道,她一時覺得煩,一時又覺得親。這期間,張承章又連著回來了兩次,還是要把他爸接走。王小芝聽出來了,每次都說接他爸,從不說接他媽,就有些明白。不過,她也不說什么。好在有表侄一家,大事小情的,也能幫上些忙。張承章也算想得周到,每次回來,都要給表侄有所表示,拜托幫忙照顧家??墒?,不久,表侄下崗了,也在為生計(jì)奔波,幫忙便也成了難事。
很快,幾年過去,王小芝到了退休年齡,也回家了??伤€是每天早早起床,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后,就往外走,走一段,又沒了方向,只得又往回走。這時張大山基本不說話,即使說,也大都是糊涂話。她就不跟他說了,每天出去走一下,回來后,看一下電視,電視沒意思,又拿起本書,可是書上寫得華華麗麗,看不進(jìn)去。再拿起幾本行政書籍,可是還沒看幾頁,就覺得像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看母親照片,心里酸。便起來去預(yù)備一天的吃喝,可是吃喝又沒什么可預(yù)備的,又往外走。可是又不愿東家長西家短,就去找熟人打麻將,可是這些年她又沒怎么打過,總輸。每天牌桌上贏的基本都是她的錢,開始還行,后來,人們就不忍心了,她一去,都借故走人。她就又去別的牌場,別的牌場,后來也就不和她打了。大伙都認(rèn)識,誰能眼睜睜地總贏一個人的錢呢。之后,她便沒了去處,只得在家。張大山在菜園待著,她在屋里待著。待了一段,人們發(fā)現(xiàn)張大山越來越傻,她也像是傻了。話少,事也少,要緊的是她又瘦了一圈。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事,就是身上沒力氣。表侄把她送去檢查,醫(yī)生說身體沒大事,只是免疫力低下,給了些健胃藥和營養(yǎng)藥??伤粤?,還是一天天地消瘦,表侄不得不把張承章叫了回來。
張承章到家,先進(jìn)菜園看了看他爸,張大山瞪著眼看著他。他說爸,你又在這里頭呆著?張大山說:你餓么?要餓,就吃吧,好吃。手指著壟溝上的一株青草。張承章說:爸,我是承章,你兒子,你兒子回來了。說著從包里掏出一條香煙。張大山笑笑,接了,又指著那株青草:這東西甜,解渴。張承章又說:爸,我不能吃青草,我是你兒子。張大山又笑一下說:嗯,我是你兒子。張承章就含了淚水,把煙打開,抽出一支點(diǎn)著,遞給他,然后擦一把眼淚,進(jìn)了屋。
王小芝聽見開門聲,從枕頭上抬起頭來,一見是兒子,半張著嘴,欠起身看著兒子,兒子也看著她。她把枕頭往后拉拉,又向里掖一下,意思讓兒子過來坐下,可是兒子,只過來站了一下,就坐到了大衣柜邊的椅子上。她把嘴閉上,把身子躺平,把頭也放在枕頭上,卻沒放實(shí),還支著耳朵,脖子里的青筋向上抻著,抻了有幾秒鐘時,才聽見:去醫(yī)院查查吧。
她就把頭放實(shí)了,青筋也松了下來,耳朵里嗡嗡直響,好像不是躺在枕頭上,像是鉆進(jìn)了一只大瓦罐里。她記不起來兒子打什么時候,不叫她媽了。
兒子硬把她裝進(jìn)了車?yán)?,兒子手腳很重,動作很大,很用力,有些夸張,讓她想到了電影上的一句話——優(yōu)待俘虜。她后來也就由著他去,也像電影里的俘虜接受檢查時一樣。不過,查了七開八開,還是沒查出實(shí)質(zhì)的病,又開了一大包藥,大都是開胃健胃增加營養(yǎng)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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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體一天天消瘦著,精神氣一天天減少著。后來,兒子又帶她去了高一級的醫(yī)院,查得更是仔細(xì),還是沒有查出病,最后說住院觀察治療,可是治療的方法和縣醫(yī)院還是差不多少。住了一段,沒有大起色,只好又回了縣醫(yī)院。
一晃,張承章回來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單位來電話說有事,是技術(shù)上的事,在電話里說了半天,對方還是不清楚,他就說回去一趟,安排清了再回來。
本來,他是一大早走的,可是,到了車站,他又突然決定明天再走。在他回到家的不一會兒,孫部長就來了,一見他,孫部長眼睛閃了一下:哦?你回來了?他說:哦。
床上的王小芝,見孫部長進(jìn)來,臉上立時閃出一絲驚慌,但只一瞬。孫部長問:好些嗎?王小芝“嗯”一聲,表情淡然。孫部長也淡然,似乎那句問話,沒什么意義,“好一些”還是“沒好一些”,他心里早清楚。
孫部長把手里一個包,遞給表侄,表侄接了。張承章掃一眼,是人參和冬蟲夏草。
張承章走出來,進(jìn)了菜園。張大山蹲在地上正在給豆角捉蟲。爸,你跟我走,你必須跟我走。張大山說:不是你爸,我是你爺。張承章再說,張大山還是說:誰是你爸?我是你爺。
張承章回去后,沒有馬上回來,他給王小芝的表侄寄來幾千塊錢,說單位有事一時推不開,讓他多辛苦。打電話時,表侄就在王小芝身邊,表侄問要不要給姑姑說句話?說著把電話給了王小芝,可她接過去后,聽筒里傳出了忙音。鬧得表侄一臉尷尬,王小芝把電話遞給表侄,閉上了眼睛。
王小芝從那時閉上眼睛,再沒睜開,甚至連眼珠都沒怎么轉(zhuǎn)動,一直到咽氣。
出殯前,王小芝姑姑家人們又來了,我看著他們一個個沉得要滴出水的臉,突發(fā)奇想,想把表姨身下那件夾襖拿出來,還給他們,省得繼續(xù)為仇了??赡赣H不讓,母親又揀解氣的話挖苦我一會子,我還是不聽,我說:娘,要不,讓表姨今晚給咱們托個夢,她肯定早就不喜歡這東西了。母親把手指戳住我額頭:你個瘋子,就不能讓我消停一會兒?實(shí)話給你說吧,在她咽氣前,我托著衣裳問她來著,她明明朝我點(diǎn)頭了。我說:你肯定是看錯了。母親又戳我: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別說了,不管怎么的,把她埋了,讓我也歇歇心。
我看著母親憔悴的樣子,覺得母親這輩子也的確為王小芝累了,可我真的覺得王小芝已經(jīng)不喜歡那件金玉緞夾襖了。我相信,要有靈,她定會給我托夢的。
喪事如期辦了,王小芝身下到底是墊著那件夾襖子走了。
張承章辦完喪事,就把他爸接走了。那是喪事后的第三天。我母親說讓他再去墳上一趟,把帶他爸走的事告訴他媽。
他說不用,我媽她,知道。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