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chuàng)
說好了是白貓,帶回來打開袋子一看,卻是黑的
著名文學(xué)家、詩人郭沫若在他的《黑貓》一文中,對一場婚姻表達了徹底的絕望?!澳潜闳绺糁伎诖I貓,說好了是白的,帶回來打開袋子一看,卻是黑的。”
這只隔著口袋買回來的貓,是他的第一次婚姻。那個初為新郎的少年怦然心動之下,娶回來的卻是一只黝黑的貓。這場婚姻,在父母之命下,他絕沒有賭的意思,但輸?shù)孟±飮W啦。
1912年的元宵節(jié),對連續(xù)參加了兩次罷課風(fēng)潮、被勒令退學(xué)、百無聊賴略感迷茫的郭沫若來說,應(yīng)該算好日子。雖然是媒妁之約,但畢竟結(jié)婚標志著一個男人的成熟獨立?;橐龅男缕娓凶?0歲的郭沫若感覺很有趣。
那天早上,天氣并不算好,他的心情卻真的不錯。在轎簾輕啟的瞬間,一襲長袍馬褂舊式打扮的新郎,清晰地感覺到一種血往上涌的亢奮,然而從轎簾后面探出的那雙三寸金蓮,卻立時讓這位腦子除舊迎新的中國青年失望反感。
吹吹打打的鑼鼓聲中,郭沫若勉強把新娘引入洞房,挑開蓋頭,一個毫無脂粉風(fēng)華的村姑被嫁衣包裹著,徹底擊碎了郭沫若的“郎才女貌”夢。
屋外送親的鼓手還在拼命敲打,洞房里悄無聲息,郭沫若再無耐心,把新娘子丟在洞房里,摔門而去。
次日天亮,郭沫若便要母親張羅給他退親?!斑@不是我想要的,這和我理想中的婚姻差距太遠。你告訴我她是個放足(沒有纏足)和知書達理的小家碧玉,事實卻并不這樣?!?/p>
“退婚?年輕人玩的那些個離婚啊什么的新名詞我不懂,我只能告訴你,洞房一入就是夫妻,哪個伢子生來就貌比天仙?勾了紅嘴唇,都不太差。小腳怎么了?中國女人幾個不是小腳?退婚在咱鄉(xiāng)下就是休妻,人家伢子沒偷漢辱祖,你憑啥休?休了,那就是她的奇恥大辱,你不是逼她死嗎?”
婚后第五天,新郎不顧家人反對,堅決地捏著船票,登上了去日本的船。這一走,就是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一萬天,足以讓一個22歲的新娘變成一個50歲的老嫗,讓一場本該守常的婚姻,布滿塵埃。
懷揣孤寂的愛、五千年沉重道德,她躬著身無聲地走了
那個“并不漂亮、會抽水煙袋的小腳村姑”是不曉得日本的,但私塾先生講過的《烈女傳》《女兒經(jīng)》告訴她要恪守婦道,要三從,要四德,很多的“要”讓她直不起腰來。鄉(xiāng)下女人說不出大道理,只知道丈夫出去是做大事的,大事,則不需要女人在身邊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每天晨起,她洗衣做飯伺候公婆,把院里院外收拾得一塵不染,再把丈夫的書房細心地清理過。那些來往不多的信件上,多是些問候父母的言語,對自己提及很少。她認字不多,也不大懂,只是一件件把信按日期整齊地碼在架子上,然后就坐在村口的榆樹下,向著遠方的小路默默地嘬著水煙。
就這樣,這個叫張瓊?cè)A的女人在郭家守了二十六年的活寡,直到那一天,早忘了模樣的丈夫突然回來了。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屋子人,握了這個早已名滿天下的男人的手,噓寒問暖。山溝溝里出了全中國都知曉的名人,這是郭家的福啊。她欣慰,望著那個男人身后站著的女人默默不語,積攢了26年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倒是那個女人先來拉她的手,“我是于立群,你是大姐吧?”
一句“大姐”便溢滿幸福,她欣慰,畢竟,我是大姐啊。什么寂寞孤獨,什么空守新房,一切的怨恨、凄楚便全在這一聲“大姐”里煙消云散了,這二十六年,值了。
婆婆一直搶著兒子的手,說著兒媳這些年來的孝道、盡責(zé)?,嵥槠匠5男∈卤黄牌琶枋龅煤苌鷦?,于是那個男人轉(zhuǎn)回身,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陌生的眼里滿是感激。
她一下子驚呆了。這許多年的辛酸痛苦寂寞,居然一瞬間不翼而飛。她明白,這感覺,書上稱之為“知足”。
第二天丈夫就又走了,身后跟著那個叫于立群的女人。她特別留心了一下,這個姓于的女人,是雙大腳。
很輕易地,又是二十四年過去了。五十年間,她只見過夫君兩次,加起來不超過十分鐘。每天,她依然是院里院外的掃,屋里屋外的忙,依然到公婆屋里敬早茶,揀公婆喜歡的飯菜捧到床前,依然把那些少得可憐的往來信件收拾得井井有條,依然在村口老榆樹下坐成雕像,坐成鬢發(fā)如霜。
那應(yīng)該是1963年,中國已是晴朗朗的天了,那些早年離鄉(xiāng)的人也紛紛回來了,說是中國大變樣,人民做主人了,還說自己的丈夫成了最著名的學(xué)者。她不懂“學(xué)者”是多高的級別,比村長還大?不過“最著名”這幾個字她還讀得懂,她自豪。
那一天,鄉(xiāng)里來人說要領(lǐng)她進京,說是周總理要接見。周總理那是大救星,貴人事忙,怎么會想見一個鄉(xiāng)下老嫗?她疑惑,跟著去了,走前也沒刻意打扮一下。
第一次出了鄉(xiāng),第一次進了京,把一雙半舊的繡花鞋從鄉(xiāng)間青石板路上,踩到京城4月春天的陽光下。新鮮的感覺還沒有消退,她平生以來第三次見到了丈夫。
丈夫說,是周總理親手安排了這次會面。丈夫頭發(fā)少了許多,身子也瘦了,鼻子上還多了副眼鏡。她沒有說話,她很局促,面對著這個多少有些憔悴的男人,一絲絲的陌生,深溝一樣橫在兩人之間,讓她無法翻越。
那天的晚飯,真好吃。
1980年的夏天很熱,熱得擰干了記憶也無法清涼。臨終之時,她還念念不忘五十年來唯一一次那頓陪著丈夫吃的晚飯。四川樂山,這個一生農(nóng)婦打扮的女人,在90歲的那年,悄悄走了,踩著一雙金蓮,枕著長風(fēng)流水和五十年的回憶,懷揣著孤寂的愛和五千年的沉重道德,躬著身孤獨無聲地走了,在那個蟬聲鼓噪的悶熱午后。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