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建波

《民國風度》一書的“內(nèi)容推薦”中有這樣一段話：“民國時期的那批學人，有著與今天的學人迥然不同的風度、氣質(zhì)、胸襟、學識和情趣。他們的個性或迂或狷或癡或狂，但內(nèi)里全不失風骨、風趣或風雅，底子上都有一個‘士字守著。總而言之，是一批不失‘硬朗，而又‘好玩‘有趣的人。”這樣的評說，我完全贊同，不妨從我近期相遇的民國?？f起。

一、從著裝開始的習慣養(yǎng)成

民國時期，中山裝開始流行，并成為代表中國形象的國服。1927年后的中國是一個黨治國家，在確立三民主義教育宗旨后，對孫中山的個人崇拜開始向各級學校推廣。因此，中山裝也開始成為各級學校師生的統(tǒng)一制服。國民政府教育部專門規(guī)定：“學校教職員服中山裝為原則，但顏色式樣須一律”；同時，學生也必須穿中山裝，學生服裝式樣：“衣褲中山裝”“帽徽用青天白日黨徽”。1929年，國立中央大學實驗學校（現(xiàn)在的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曾在《國立中央大學實驗學校?？罚ǖ?4期）中專門刊發(fā)《為兒童衛(wèi)生事致家長信》，要求男孩子“大一些的最好穿著中山裝”。有的學校還規(guī)定穿著中山裝，且須結(jié)上風紀扣，否則會被罰款二角?？梢?，中小學生著中山裝在民國時期是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如果撇開行政推動的政治寓意不談，?？瘜ｉT刊發(fā)對學生的著裝要求，這種細到著裝的規(guī)訓意識或許讓我們能夠看到民國教育的嚴謹、細膩與獨到。反觀時下，有的學校辦學動輒“特色”“品質(zhì)”與“理念”，尋求大而全，卻迷失在人云亦云的附和之中，全然不顧自己學校的實然存在，忘卻自己學生的真實呈現(xiàn)，不從學生的言行舉止、所思所想中入手，因此，難以取得實效，最終必將導致所謂的辦學路徑亦是云里霧里。葉圣陶說：“什么是教育？簡單一句話，就是要養(yǎng)成良好的習慣?！睆闹b開始的習慣養(yǎng)成教育，值得我們敬畏。

二、民國校刊的作者群

沿著據(jù)?？成滢k學思想與治校方略這個研究思路走下去，值得我們敬仰的教育家還有很多，童伯章便是其中一位。

1913年，常州府中學堂改名為“江蘇省立第五中學”（現(xiàn)在的常州中學），童伯章被任命為校長。他前后在校19年，其中任校長12載，是新中國成立前該校任職時間最長的一位校長。童先生治校有方、教學有術(shù)，一貫重視藝術(shù)。為了擴大社會影響，童伯章提議創(chuàng)辦了《五中雜志》。該雜志在1914年3月創(chuàng)刊，辦刊的目的，主要是讓社會了解學生學業(yè)之進展，“是刊有教室之課業(yè)，有學生自修時的筆錄，有游藝之演習”。雜志辟有文萃、學術(shù)、藝術(shù)、譯叢、記載、通訊等欄目，以學生作文、筆記為主，教員論述為輔?！段逯行？穬?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圖文并茂，深受歡迎。為了滿足社會各界的需求，《五中?？烦蓪W校發(fā)行外，還在上海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11處設立分售處，可見當時影響之大。由于該刊作者以學生為主體，所以學生們踴躍投稿。無獨有偶，?？母寤旧弦詫W生來稿為主體的，還有江蘇省立第八中學（現(xiàn)在的揚州中學）。《揚中?？烦鯙檠?、半月刊，后為月刊，刊載校聞、言論、文藝作品、研究論文、種種特載及統(tǒng)計圖表，十年中出版102期，發(fā)行全國，當時頗有一定影響。學生自己的習作，參與社會實踐的體會，都可以在此亮相。“孟子哲學之中心思想”“理想的完善批評家”“近代文藝觀測”，單單這些習作題目，就能反映出當時學生的思維、寫作水平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寫作，是一個人讀書、實踐和思考后的積淀與流露，可以實現(xiàn)育人流程的最后呈現(xiàn)。錢理群說：“培養(yǎng)一個人怎樣寫作，在另一個意義上就是培養(yǎng)一個人怎樣做人?！背浞址糯髮W校的社會功能，五中和八中為我們樹立了旗幟。當時江蘇中等教育界亦有“蘇南五中，蘇北八中”之說。充分地尊重學生，也從細節(jié)上嚴格地要求和指導學生；充分地激活學生，也從氛圍中濃郁地培養(yǎng)和喚醒學生。五中和八中有一個相似的方略，通過推動學生的寫作，來實現(xiàn)育人的長遠目標，即如何做人。

1927年至1931年，汪懋祖在任省立蘇州中學（現(xiàn)在的蘇州中學）校長期間最早創(chuàng)辦了《蘇中?？罚怨┍拘＝處煱l(fā)表學術(shù)研究的成果，當時編輯?？泥w翰芳亦曾歷任清華、燕京、暨南各大學講師，所以當時蘇中的學術(shù)氣氛十分濃厚。1927年秋，錢穆先生經(jīng)胡達人推薦，擔任蘇中國文首席。蘇中為錢穆先生提供了良好的著述環(huán)境，他經(jīng)常將自己的研究心得發(fā)表于《蘇中?？?。在《蘇中?？飞习l(fā)表的論文，除《述清初諸儒之學》外，其余后來都收入《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論叢》。錢穆當時已為國學專家，但他仍然孜孜不倦地在《蘇中?？飞峡l(fā)自己的研究成果，也可見先生對?？暮駩?。這種厚愛，是對蘇中教員和學子的激勵與導引，也是對學校辦刊人的回應。汪懋祖廣納賢才，提倡教師研究學術(shù)，多方敦聘名流學者來校講學。這是汪先生對人、對事以及對學校管理的一種動態(tài)理解視角。廣納賢才，就是要大家思想碰撞，凝聚能量場；提倡教師研究學術(shù)，就是要推進教師學術(shù)爭鳴，不能一成不變，也不能囿于一隅，要百花齊放才是春。

民國?？校嘁詫W生為作者群主體，也有以教員為作者群主體的。在學生和教員文章的基礎上，有的?？€刊發(fā)校外文章，《棲霞新村》便是一例。

三、民國校刊的內(nèi)容和版本

1927年8月，黃質(zhì)夫受南京中學校長邰爽秋先生之聘，來到南京棲霞山，開創(chuàng)他的第二所鄉(xiāng)村師范——南京中學棲霞鄉(xiāng)村師范科（現(xiàn)在的南京棲霞中學）。黃質(zhì)夫認為，鄉(xiāng)村師范學校是鄉(xiāng)村文化的中心。于是，他聯(lián)合各鄉(xiāng)各鎮(zhèn)，創(chuàng)辦了一個農(nóng)村與教育相結(jié)合的機構(gòu)——棲霞新村。為進一步反映棲霞新村生活面貌，1928年4月，由棲霞鄉(xiāng)村師范科主辦的校刊——《棲霞新村》雜志誕生了。《棲霞新村》雜志為半月刊，主要內(nèi)容以報道棲霞鄉(xiāng)村師范科和棲霞新村事務為主。其宗旨是：謀劃鄉(xiāng)村教育的改進；討論新村建設事宜；報告學校及實驗小學各種設施的結(jié)果；促進青年發(fā)展能力。內(nèi)容設置上分為論文、專件、新村消息、鄉(xiāng)師消息、實驗小學消息、文藝、民眾文學等欄目；出版發(fā)行周期為半月一次，逢1號和15號發(fā)行。1930年，《棲霞新村》更名為《南中鄉(xiāng)師》。《南中鄉(xiāng)師》第1卷第1期中關于教育教學之外的內(nèi)容達16篇之多，如濮君田的《棲霞公路建筑計劃》等。1932年，學校的?？?jīng)重新設計后，更名為《新棲霞》?！缎聴肌冯s志設有言論、記載、章則、會議記錄等欄目。棲霞鄉(xiāng)村師范的?？m歷經(jīng)三次變更，但其基本特點沒有變化，即是與鄉(xiāng)村（校外）生活的融合，這與陶行知先生重視師范教育的改造，提倡師范教育面向農(nóng)村，發(fā)展師范教育為鄉(xiāng)村服務，促進全民族素質(zhì)提高的做法，可以說是異曲同工。這一點從?？l(fā)的校外文章所占全部文章的比重上可以看出來。當然，這也與該?？姆兆谥技八幁h(huán)境是密不可分的。

在?？瘍?nèi)容上還有點特別之處的，要數(shù)江蘇省立鹽城中學（現(xiàn)在的鹽城中學）。鹽城中學十分重視學生研究能力的培養(yǎng)。校訓育處和教務處合組各種研究會，有影響的研究會有“國文研究會”“英語研究會”“自然科學研究會”“社會科學研究會”“音樂研究會”“日本問題研究會”等。這些研究會都由學生主持，研究結(jié)果要形成研究報告。研究報告“每月送交導師批改一次”，擇優(yōu)在?？禽d，學期終了由學校對此考查并擇優(yōu)獎勵。不知這些研究會的學習模式是否就是今日研究性學習的嘗試，還是已然從本質(zhì)上超越了今天我們還在探索的階段？

民國?？话銥橹形陌妫灿兄杏⑽陌娴?。1923年，晏成中學（現(xiàn)在的蘇州第三中學）的《晏成?？凡捎昧酥杏⑽陌?，是雙語的。其中，中文64頁，英文14頁。當年的晏成中學因為是教會學校，中西文化交融，英文教學是其特色，故附有英文內(nèi)容。在1932年的《晏成?？返木庉嬋藛T中，還署有當年代表中國首次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程金冠的名字。

1926年，錢鐘書在桃塢中學（現(xiàn)在的蘇州第四中學）求學時，被學校聘為《桃塢學期報》（學校?？┑闹形木庉?。編輯部包括中文編輯部和英文編輯部?？镏饕蓪W生主辦，編輯部成員并不固定?？锇l(fā)表的文章主要是桃塢中學學生的作品，錢鐘書發(fā)表了文言、白話、譯作等不同形式的文章。桃塢中學的大部分課程都用英文講授。桃塢中學外語學習環(huán)境極好，學校每年除了舉行中文、英文競賽，還有翻譯等競賽，對提高學生中、英文水平確有效果。1926年，錢鐘書就譯介了《世界史綱》中的一章，這是目前為止所知的他最早發(fā)表的翻譯作品。錢鐘書能夠翻譯這一章，說明當時他的英文水平已相當高，不僅可以讀英文原著，還可以根據(jù)個人喜好來翻譯原著。

四、民國校刊的專號刊

1931年11月，江蘇省立揚州中學（現(xiàn)在的揚州中學）出刊《揚中?？谷諏Ｌ枺罚ㄒ韵潞喎Q“抗日專號”）。這是一本32K的小冊子，連封面共86頁?？飪?nèi)設有“卷首”“法規(guī)”“言論”“研究”“文藝”“新聞”“雜感”“校友通訊”以及“轉(zhuǎn)載”等9個欄目，刊載的二十多篇文稿，均圍繞抗戰(zhàn)主題。

“抗日專號”雖然已經(jīng)塵封80多年，但是揚州中學師生們同仇敵愾、群情激昂、誓為挽救中華民族而獻身的英雄氣概仍能立刻躍然紙上，令人感同身受。“抗日專號”的扉頁刊載的是一首連詞帶譜的《抗日雪恥歌》，“卷首”欄目刊載的是《本校教職員義勇軍成立宣言》，“文藝”欄目，刊載了3篇詩文，其中普二班吳征鎰所作《救亡歌》，當為長篇詩歌體檄文，全篇近千言。“抗日專號”的“研究”和“轉(zhuǎn)載”欄目，刊載了《炸藥化學略述》《戰(zhàn)爭時用的毒瓦斯》，轉(zhuǎn)載了《毒氣防御問題》《毒氣防御法》等4篇文章。綜觀《揚中校刊（抗日專號）》刊載的二十多篇詩文稿件，不僅讓我們了解了昔日抗戰(zhàn)歷程，也讓我們了解了抗戰(zhàn)初期的省立揚州中學以及為動員全民投身抗戰(zhàn)而殫精竭慮的廣大師生。

除了“抗日專號”，有的學校建校紀念日也出版校刊專號。如1909年3月7日建校的通海五屬公立中學（現(xiàn)在的南通中學），至1934年3月30日建校25周年時，學校出版了江蘇省立南通中學?？?5周年紀念專號。專號刊內(nèi)配有多幅學校校舍變化的照片，有校舍俯視圖、校舍平面圖和學校各部分的建筑。其中一幅圖為通海五屬公立中學校門。

有的學校?？膭?chuàng)刊號中一些欄目內(nèi)容也飽含深意，值得回味與深思。如云南南菁小學于民國二十二年六月一日出版的校刊《菁園》創(chuàng)刊號，其中《我們的信條和辦學方針》一文中，談到這樣幾點辦學信條：“要想根本挽救危亡的中國，必須改造抄襲的，空疎無用的現(xiàn)代教育”，“要根本改造初等教育，必須因時，因地，因材，養(yǎng)成手腦健全的兒童”，“因時，因地，因材的教育必須從實驗做起”，“一切的訓練，教師都應以身作則，自‘我做起”，“兒童的個性的鑒別與適應和才能的發(fā)現(xiàn)與助長，才是小學教育的使命”，“改造教育，必須鏟除學校與社會的藩籬，推倒教育與生活的隔墻”?？梢哉f，字字珠璣，直擊教育的命門，時至今日，有些問題依然走在摸索的路上，甚至有的問題還是不知方向在哪里。比如，如何養(yǎng)成手腦健全的兒童？我們今天是不是還在只注重腦，而忽略動手能力的培養(yǎng)；只注重死記硬背，而忽略靈活運用？如何真正從實驗做起？從學生的體驗開始，走向新知的建構(gòu)，走向經(jīng)驗的累積，走向思維的深刻？如何真正尊重每一個富有個性的兒童，而不是急功近利地、整齊劃一地、工廠式地做教育上的事？教育與生活的隔墻被我們推倒了嗎，還是又被我們自己給累加起來了？陶行知先生倡導的“教、學、做合一”，“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我們今天的教育做到了嗎？從一定意義上說，教育決定著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未來，是一個民族最根本的事業(yè)。作為教師，我們該如何前行？

前蘇聯(lián)文學理論家、批評家米哈伊爾·巴赫金認為：“生活就其本質(zhì)說是對話，對話既是目的又是方式，它強調(diào)對話參與者的投入，沒有使對話參與者產(chǎn)生變化的交談不能稱之為對話。與對話相反的是獨語。”與民國?？南嘤觯彩俏覀兊囊淮螌υ?。從規(guī)范穿衣開始，敬畏民國教育的嚴謹、細膩與獨到；從充分地尊重和激活學生，敬畏民國教育的著力點、長遠性和無痕化；從作為國學專家的錢穆仍能孜孜不倦地在?？习l(fā)稿，敬畏民國教育對人、對事以及對學校管理的一種動態(tài)理解思維；從《棲霞新村》三易其名而服務鄉(xiāng)村教育的宗旨不變，敬畏民國教育對鄉(xiāng)村、對學生和對生活的無限且真誠的包容；從中英文雙版呈現(xiàn)，敬畏民國教育的開放、務實和苛嚴；從民國?？母黝悓Ｌ柨?，尤其是抗日專號刊中，敬畏民國教育人的那片赤誠之心、擔當之情與力行之意。我不愿是“獨語”，因為有了這次相遇，我們應該有所改變，哪怕只是一點點的，至少那是有了歷史作為支點，我們需要接力向前、竭力而為。

（作者單位：江蘇省淮安工業(yè)園區(qū)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