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芹
(山東大學 (威海)馬列教學部,山東 威海 264200)
日本是一個善于吸收外來文化的民族,自古以來便接受中國的漢字、律令制度、科技工藝及以儒學為主體的中國文化。公元5世紀左右,中國儒家孝文化已傳入日本,但最初并未引起重視,反而一些本土的棄老傳說在民間廣為流傳。兩國共處于東亞文化圈,“忠孝為立身之本”已成為大部分中國人的基本信條,為何日本棄老之說流傳如此廣泛?儒家孝養(yǎng)觀在傳入之初為何不受重視?下面從棄老傳說出發(fā),對這兩個問題進行探究。
《楢山小調考》是日本近現代文學作家深澤七郎的代表作,他曾憑借該作品獲得了“中央公論新人獎”。小說也先后兩次被改編成了電影,廣受好評,并在1983年第36屆華納電影節(jié)獲得金棕櫚大獎。小說取材于日本民間傳說,講述了在日本信州深山一個偏僻、與世隔絕的村落里,由于環(huán)境惡劣,不宜進行農業(yè)生產,村民生活極端貧困。村里有個習俗,所有活到70歲的老人,無論身體狀況如何,都要被背到楢山上“祭奠”山神,所謂“祭奠”,不過是遺棄山頂,任其自生自滅。雖然是一部文學作品,但在日本史記中,《楢山小調考》所記述的事情并非完全無稽可考。
在日本長野縣長野市與松本市之間確實有一座“姨舍山”,“姨舍”在日語中的意思是“將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丟棄”。據說,“姨舍山”就是因古代日本長野附近的民眾將自己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丟棄于此山而得名。在日本的古詩歌、和歌中也有與之相關的故事。日本《古今和歌集》中有一首關于“棄老山”的故事,說的是老人已經六十歲,兒子很孝順,想贍養(yǎng)老人至終。但是,他妻子一直讓他拋棄老人,終有一天,兒子把老人騙到山上,想丟棄老人。那天晚上月光皎潔,兒子不禁吟了一首和歌:“私が心なぐさめかねつ更級やをばすて山に照る月を見て。”(我的心難以平靜,眼看這更級的棄老山,在月色籠罩下)最后把老人給背回去。之后,這首和歌在《大和物語》中被故事化,后又在《今昔物語集》第三十卷中以“信濃國姨母棄山語”為名被廣泛流傳。
通觀日本最早一部文學著作兼歷史著作 《古事記》(成熟與712年)和日本第一部正史《日本書記》(成書于720年),幾乎看不到表現孝道的記錄,反而有許多體現“不孝”的故事、傳說[1]。在儒家孝觀念傳入之前,日本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關于“孝”的道德觀念。
當時,“棄老”“貴壯賤老”的觀念及習俗在世界的許多國家許多民族中都存在過,如我國古代鮮卑、匈奴等北方少數民族。但總的看來,無論從傳播范圍還是從影響力等方面來看,都遠不及日本,在日本甚至有“六十一過,糟蹋糧食貨”的說法。
棄老作為一種習俗,屬于文化范疇,是一定歷史時期地理環(huán)境、生產力水平、生產方式、社會發(fā)展程度等方面的產物。從根本上說,惡劣的物質生活條件是導致棄老習俗形成的根本原因。
日本屬于列島國家,四面環(huán)海,島內氣象變化多端,臺風季節(jié)狂風暴雨無情的襲擊列島;寒冬季節(jié),降雪不斷,火山、海嘯、地震等自然災害頻繁發(fā)生,自然資源相對匱乏。中國的匈奴、鮮卑、丁零等少數民族所居之地也均為生存條件殘酷惡劣的大漠地區(qū)。在這種惡劣的物質生活條件下,人們時刻面臨食物短缺的威脅,老人在喪失了向大自然索取食物的健壯體魄后便成了家庭、集體的累贅。再加上當時日本人受樸素神道觀的影響,認為天地自然、風雨雷電都是由神來主宰的,要絕對順從自然、優(yōu)勝劣汰這一自然規(guī)律。所以人們從不把“賤老”“棄老”這類行為看成是違反道德責任的,反而認為是基于氏族發(fā)展的集體利益,是最符合生物發(fā)展規(guī)律的一種不成文的社會契約。如在《楢山小調考》中的棄老便被冠以“祭奠山神”這樣“神圣”的理由,實則欺人欺己而已。
與鮮卑、匈奴等少數民族生存地區(qū)相比,我國廣大平原地區(qū)環(huán)境宜人、物產豐足,再加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社會文明程度較高。公元5世紀左右,儒家思想傳入日本之時,已在我國確立了統(tǒng)治地位,儒家的孝義已普遍被中國國民所接受,所以,“棄老”之說在我國流傳范圍極為有限。由此可見,同處一個文化圈的兩國,孝習俗差異如此之大,同兩國的物質發(fā)展水平和社會文明程度是息息相關的。
儒家孝養(yǎng)觀雖在公元5世紀左右就已傳入日本,但在其大眾化、日本化之前,有過一段“孝”的真空期,在此期間人們心中并無明確的“孝”觀念,除了日本古文學著作《古事記》和第一部正史《日本書記》中記載的神話傳說中有所反映外,從日語漢字“孝”只有音讀而沒有訓讀也可以看出[2]。究其原因很復雜,但仍可探其一二。
首先,從生產力水平角度看,任何一種道德思想的產生發(fā)展、普及都會受到物質生活條件和社會條件的制約。公元5世紀的日本生產力水平比較低,冶金、紡織等先進技術剛剛傳入日本,尚未轉化成生產力。生產力低下導致社會資源短缺,如前文所述,一個物質資源匱乏的社會信奉的是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強者生存,自然無法為孝養(yǎng)觀提供發(fā)展空間。
其次,與當時日本的社會組織和家庭結構有關。大化革新以前,日本處于氏族貴族奴隸主統(tǒng)治平民和“部民”的奴隸社會階段?!安俊笔腔适一蚴闲召F族占有的人民集團,奴隸主貴族和平民還組成稱作“氏”的社會集團?;适页酥苯咏y(tǒng)治直屬土地上的部民外,無法直接統(tǒng)治全國,只能通過氏姓貴族“氏”這一模擬血緣共同體組織,間接統(tǒng)治“氏人”和“部民”。這種按照族制原理組成的模擬血緣共同體“氏”的內部家族制度尚未形成中國那種重視父系單系的父家長制。當時構成“氏”“部”的成員中,父系親族與母系親族共存,在家族中,尚未確立父系的嫡長子繼承制;婚姻則盛行“妻訪制”,即結婚后住在娘家,丈夫不時回妻子家與妻子團聚。當時的中國已形成以父權為中心的社會家族體系,儒家孝養(yǎng)觀成了維護中國父家長制宗法社會的基本道德力量,進而成為一個倫理政治規(guī)范。社會形態(tài)的不同和制度的差異直接影響思想道德文化的傳播。封建社會制度的本質是階級等級制,對一個尚未完成封建階級等級身份化的社會、組織和家族來說,當然不會形成表現這種片面義務的類似中國之“孝”的道德觀念[3]。
再次,當時日本社會普通民眾受教育程度比較低。儒家孝養(yǎng)觀傳入日本后,主要供日本上層社會學習,普通民眾并沒機會接觸中國儒家思想理論。孝觀念只是在上層社會中的貴族中傳播,并未被廣大民眾所知。貴族學習的只是當時從中國照搬過去的、未結合日本民族特色的、未經改造的“孝道”。這種靠單方面輸入的非本土文化,在不結合社會自身狀況的情況下,想要迅速地被大眾接受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日本人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神道觀念等,使得儒家孝觀念在初入日本之時,沒能立即被社會接受,成為日本人民普遍接受的社會倫理道德觀念。
綜上所述,中日兩國隔海相望,一衣帶水,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使兩國在各個領域的交流頗為廣泛。在比較研究兩國傳統(tǒng)文化的過程中,理清上述問題,對于正確認識中日兩國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1]李貴鑫.試論日本孝養(yǎng)觀的歷史演變——以《楢山節(jié)考》為視角.學術交流,2011.9.
[2]王家驊.儒學思想與古代日本人的孝道.日本學刊,1992(2).
[3]李卓.中日家族制度比較研究.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