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當(dāng) 前
贈序作為中國古代散文的一種文體,逐漸引起學(xué)術(shù)研究的重視。贈序源流、贈序分類、序文與贈序的關(guān)系、韓柳贈序個案研究、唐宋贈序創(chuàng)作繁盛的原因等,已為近年博碩士論文及專題論文論及。姚鼐《古文辭類纂》首次確立贈序體類,亦得到學(xué)術(shù)界公認(rèn)。然而,桐城派文人對贈序的認(rèn)識是一個逐步深入的過程,桐城派古文選本對贈序的選文定篇也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桐城派對贈序名篇的點評分析亦頗為精彩。梳理桐城派文人對贈序文體的理解闡釋,對回歸原典的文章學(xué)研究與敷理舉統(tǒng)的文體學(xué)研究不無裨益。
(一)姚鼐的界定
贈序體類的確立,學(xué)界公推姚鼐《古文辭類纂》首創(chuàng)之功,該書分古文辭為十三大類,贈序列在第五位,《序目》以追源溯流的方法辨體劃界:
贈序類者,老子曰:“君子贈人以言。”顏淵、子路之相違,則以言相贈處。梁王觴諸侯于范臺,魯君擇言而進,所以致敬愛、陳忠告之誼也。唐初贈人,始以序名,作者亦眾。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后作者。蘇明允之考名“序”,故蘇氏諱序,或曰引,或曰說。今悉依其體,編之于此。①姚鼐選纂,宋晶如、章榮注釋:《古文辭類纂》,北京: 中國書店,1986年,目錄第11頁。
按姚氏的理解,贈序以古人贈人以言為遠(yuǎn)源,而以唐代冠“序”名篇者為正體,以宋代蘇洵避諱以“引”、“說”命篇者為別體。結(jié)合選錄篇目,又知姚氏以壽序入其體類,可以理解為贈序的變調(diào)。至于贈序的確切界定,則需要回到姚氏所列舉的贈言語境以辨其源,細(xì)讀姚氏選錄的文章范本以辨其體。
先看老子的“君子贈人以言”,語出《史記·孔子世家》。魯君與孔子適周問禮,辭別老子時,老子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fā)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909頁。且不去考證孔子問禮于老子之真?zhèn)危浫艘匝詤s的確發(fā)生于先秦時期,如《荀子·非相》篇便強調(diào)贈言重于金石珠玉,《大略》篇記載了先秦“君子贈人以言,庶人贈人以財”的習(xí)俗。比較起來,贈言屬于仁人君子的行為,相對富貴者與庶人的贈物更高一籌,而所贈之言大抵在于言明為人處世的儒家道理,是被贈者日后的行為準(zhǔn)則。像《孔子家語·子路初見》篇載孔子贈言子路告誡為人五慎,《賢君》篇載顏淵西游于宋前孔子贈言強調(diào)“恭”、“敬”、“忠”、“信”四勤,亦同一旨趣。
魯君擇言進梁王事出《戰(zhàn)國策·魏策》。梁王魏嬰在范臺宴飲諸侯,魯君避席擇言相贈:“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齊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敖燔炙,和調(diào)五味而進之,桓公食之而飽,至旦不覺,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瘯x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聽朝,遂推南之威而遠(yuǎn)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醯菑娕_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臨彷徨,其樂忘死,遂盟強臺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臺陂池,亡其國者?!裰骶?,儀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調(diào)也;左白臺而右閭須,南威之美也;前夾林而后蘭臺,強臺之樂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國。今主君兼此四者,可無戒與!”*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46—847頁。魯君援古鑒今,邏輯謹(jǐn)嚴(yán),環(huán)環(huán)相生,萬語千言,全系收束四字。此番贈言,尤重忠告之誼。
據(jù)此知贈序濫觴于先秦時期的散體贈言,多為仁人君子對贈予對象提出的“致敬愛、陳忠告”之辭,往往偏重告誡之義,富于哲理性。先秦這類贈言多發(fā)生在離別之際。古人安土重居,重聚傷離,貴族出行要舉行隆重的祖道儀式,還要賦作祖餞祝文以祭祀路神,確保旅途平安。祖餞祝辭祈禱于神,祝福于人,《吳越春秋》所載越王勾踐到吳國去時文種所撰祖道祝辭,便屬此類;《詩經(jīng)·崧高》提及仲山甫出祖時吉甫所作誦辭,可能也是祖餞祝辭。相違贈言則純粹對人,忠告多于祝福,現(xiàn)實大于理想。贈言不絕如縷,至唐蔚為大國;祝辭隨儀式的簡化不斷新變,至漢魏六朝而衍變?yōu)殡x別詩。姚鼐跳過詩歌階段追索源頭,亦可謂得其正途。
然而,許多學(xué)者考鏡贈序源流區(qū)別于姚氏,并追本于詩序,認(rèn)為贈序文是從贈別詩前小序逐漸獨立出來的。如曾國藩《易問齋之母壽詩序》便持此論:“古者以言相贈處。至六朝、唐人朋知分隔,為餞送詩,動累卷帙,于是別為序以冠其端。昌黎韓氏為此體尤繁。間或無詩而徒有序,于義為已乖矣。”*曾國藩:《曾文正公全集》第7冊,北京:中國書店,2011年,第241頁。稽查文獻,以言相贈處的例子確實不多,曾氏則另辟蹊徑,從離別詩序中探源,亦有一定的道理。古代王公大臣、文人雅士的出行經(jīng)常要舉行大規(guī)模祖餞儀式,賦詩言別。如西晉石崇出使,潘岳、劉琨等三十人齊聚金谷澗游園餞別,斗酒賦詩,留存有《金谷詩敘》述其盛況;唐玄宗天寶三載,賀知章歸越,唐玄宗及百官賦詩餞送于長樂坡,并御制《送賀知章歸四明詩序》述其緣起。這種冠于贈詩前面的小序,與詩歌有著較明顯的分工,相對散體贈言的“致敬愛、陳忠告”之義有較大變化。倒是曾國藩所謂“無詩而徒有序”的文章側(cè)重言理,介于敘事與議論之間,間以篇末抒情言別,更符合姚鼐所確立的贈序一體。可惜的是曾氏以贈序源出序跋,故以徒序為乖,在《經(jīng)史百家雜鈔》中亦剔除“贈序”一體。針對此舉,施畸批評道:“贈序與序跋絕不同源,姚氏所推考者是也,其敘列在書說之后,詔令以前,尤為獨到之見……乃曾氏不問質(zhì)德,不考淵源,惟其名之同,遂悍然合于序跋,是豈非自信太過,而昧厥源流耶。”*施畸:《中國文體論》,北平:立達書局,1933年,第87頁。施氏辨體意識還是非常明確的。然而,早在宋明時期,人們便是從序跋中逐步厘出贈序的。
(二)宋明時期對贈序的歸類實踐
宋、明時期關(guān)于“贈序”零星的理解與分類實踐還是不乏其例的。如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在“序”類下便論及贈序:“東萊云:‘凡序文籍,當(dāng)序作者之意;如贈送燕集等作,又當(dāng)隨事以序其實也?!蟮中蚴轮?,以次第其語、善敘事理為上。近世應(yīng)用,惟贈送為盛。當(dāng)須取法昌黎韓子諸作,庶為有得古人贈言之義,而無枉己徇人之失也?!?吳訥、徐師曾:《文章辨體序說·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42頁。據(jù)此推測,早在宋代呂本中就把“序”體分為文籍序與贈送燕集序,而吳訥以“得古人贈言之義”為贈送序的本義,對姚鼐溯源辨體不無啟發(fā)。明代賀復(fù)徵《文章辨體匯選》“序”類則細(xì)分為二十四目,其中有“贈送”、“壽?!钡阮悾爆嵓?xì)碎,為姚鼐所不取。王先謙則指出姚鼐立體依據(jù)是明王志堅的《四六法海》:“王氏《法?!贰泟e序’自為編,姚氏《類纂》因之,增入壽序?!?王先謙:《駢體類纂》,光緒壬寅歲(1902年)思賢書局刊本。《四六法?!妨⒃娢男?、宴集序、贈別序、城山序為大類,于“贈序”一體已經(jīng)有明確的體類意識。姚鼐受王氏影響,另立贈序文體,并將壽序附于末尾。因此,贈序立體之功還當(dāng)首推姚鼐。
姚鼐于贈序體最大的貢獻在于從性質(zhì)上辨體,褚斌杰先生已經(jīng)明確指出這一點:“唐宋以后有所謂‘贈序’文,一般都視作與‘序跋’為一體,而姚氏《古文辭類纂》則認(rèn)為‘贈序’雖亦名‘序’,但性質(zhì)上已非一般書序可比,因而另立贈序類,這說明《類纂》能從性質(zhì)上辨析文體,有新的識見。”*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第33頁。譚家健《中國古代散文史稿》也認(rèn)為贈序不同于序跋與一般書信,認(rèn)為其源于古代贈人以言的習(xí)俗,此亦是對姚鼐辨體的肯定。
(三)桐城派其他古文家對贈序文體的進一步闡釋
贈序體類確立之后,除曾國藩外,桐城后學(xué)幾乎都承認(rèn)這一體類的成立,王先謙、姚永樸等有進一步的闡釋。
王先謙首肯姚氏贈人以言的起源論,結(jié)合贈序的發(fā)展進行簡要梳理:“以言贈人,荀子比之金珠;擇言而進,魯侯以侑觴酒。洎乎唐世,乃有序文,發(fā)抒今情,敦勉古義,斯朋友之達道也。獻壽有文,沿于明代,貴在不溢美,不虛稱,反是則濫矣。”④王先謙:《駢體類纂》,光緒壬寅歲(1902年)思賢書局刊本。姚鼐認(rèn)為唐人贈序以韓愈為諸家冠冕,其妙在“得古人之意”,大致指其符合桐城派古文各項指標(biāo)要求,此則以家法論文體。王先謙則從朋友聚散的角度在“敦勉古義”基礎(chǔ)上加入“發(fā)抒今情”,揭示贈序的抒情性,突出贈序說理、抒情相統(tǒng)一的特點,亦是探本之論。至于作為贈序附錄的壽序,有其自身的規(guī)范性,王氏所論亦符合文體實際。
姚永樸《文學(xué)研究法·門類》篇對“贈序”進行了辨體。首先,在比較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與姚鼐《古文辭類纂》分類同異時,姚永樸認(rèn)為姚鼐分立“贈序”與“序跋”為兩類,是依據(jù)“其用本不同”。其次,姚永樸進一步舉例充實了贈人以言的起源論,其曰:“而遷安鄭東甫(杲)語永樸云:《詩·崧高》:‘吉甫作頌,其詩孔碩。其風(fēng)肆好,以贈申伯?!促浶蛑畽?quán)輿。富陽夏伯定(震武)亦云:‘《燕燕·序》‘莊姜送歸妾’,《渭陽》‘我送舅氏’,皆有贈言之義。據(jù)此可知其來遠(yuǎn)矣”。再次,姚永樸闡釋了字說類贈序。字說類贈序多由名、字發(fā)微起義,闡述哲理。姚鼐所謂蘇洵因避父諱而改此類贈序為“引”為“說”,僅從其表象而論,未及此類贈序的內(nèi)容主旨。姚永樸說:“至歐陽《鄭荀改名序》,明允《仲兄文甫說》、《名二子說》,歸震川《張雄字說》、《二子字說》,此則因《儀禮·士冠禮》有字辭,且既冠而字之,以見于鄉(xiāng)大夫、鄉(xiāng)先生,又各有訓(xùn)戒。觀《國語·晉語》載欒武子、范文子、韓獻子之告趙文子即其證,亦不可謂無本。”*姚永樸:《文學(xué)研究法》,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16年,第37—38頁。古人行冠禮時需“冠而字之”,還需接受鄉(xiāng)大夫、鄉(xiāng)先賢的勉勵與訓(xùn)誡,如趙文子行冠禮時,欒武子告訴他說:“美哉!昔吾逮事莊主,華則榮矣,實之不知,請務(wù)實乎?!睆埨?即晉大夫張孟)總諸家訓(xùn)誡曰:“善矣,從欒伯之言可以滋,范叔之教可以大,韓子之戒可以成。物備矣,志在子。若夫三郤,亡人之言也,何稱述焉!智子之道善矣,是先主覆露子也?!?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87—389頁。歐陽修、蘇洵、歸有光諸人的字說類贈序皆圍繞贈送對象的名與字展開辨名析理,與古代冠禮的訓(xùn)勉實出一源,亦屬另一種目的的贈人以言。據(jù)此,知字說類贈序既有經(jīng)學(xué)上的理論依據(jù),又有事實根據(jù)。姚永樸揭橥大義,深化了姚鼐辨體之義。
根據(jù)桐城派各家對贈序的辨析,可知贈序源于“贈人以言”,有明確的贈送對象,其內(nèi)容主要有三方面,一是臨別分手贈言,二是解析名字贈言,三是祝賀壽辰贈言;其稱名有“序”、“引”、“說”、“字說”、“壽序”等。前兩類注重由此及彼,衍說哲理,離別贈序間以抒情述別,字說贈序間以訓(xùn)勉告誡,壽序則容易陷于諂諛,其至在“不溢美、不虛稱”??傊┏桥山?jīng)過數(shù)代人的努力,辨名溯源,終于確立了贈序文體。然而,要從原典出發(fā),全面把握贈序文體,仍需從桐城派古文選本確立的文本范例入手。
桐城派贈序理論主要來自桐城派諸家文章選本,排比諸家選錄篇目,各個時期代表作家、作品歷歷目前,能夠清晰展示贈序的發(fā)展軌跡。茲列桐城派單列贈序類文章選本選錄贈序篇數(shù)一覽表如下:
表1 桐城派文章選本贈序選錄情況
從上表可以看出,單列贈序類的桐城派文章選本均以姚鼐《古文辭類纂》為座標(biāo),或約選點評,或增益續(xù)補,或廣其體例,從而通過選文定篇,確立贈序類文章范例??v向比較,唐、宋、明、清皆有文章入選,尤其側(cè)重唐朝與清代。姚鼐《古文辭類纂》遵循桐城家法,選錄篇目以韓愈、歸有光居多,入選作者也在唐宋八大家、歸有光及桐城三祖范圍內(nèi),具體為:唐代1卷23篇,均出韓愈;宋代1卷15篇,分別是歐陽修4篇,曾鞏4篇,蘇洵3篇,蘇軾3篇,王安石1篇;明清1卷15篇,分別是歸有光8篇,方苞4,劉大櫆3篇。其選文唐代以韓愈為代表,宋代以歐、曾、二蘇四家為代表,明代以歸有光為代表,清代則以方、劉為代表。
唐代是贈序的成熟與繁盛期,僅從《全唐文》中統(tǒng)計題中有“贈”、“送”等字樣并以序名篇的作品就有49位作者的475篇,其中韓愈34篇,少于柳宗元的46篇,權(quán)德輿存63篇,于邵存51篇,獨孤及存44篇,均多于韓愈篇數(shù)。贈序類文章選韓文不選柳文,選古文而不錄駢體,姚鼐的示范意圖非常明顯。
具體到韓愈贈序,又從其他諸家約選中凸顯范例中的典范。梅曾亮約選《古文辭類纂》至300余篇,取韓愈贈序11篇,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取韓愈贈序19篇,其中與梅選相同的有9篇,分別為《送孟東野序》、《送李愿歸盤谷序》、《送董邵南序》、《送浮屠文暢師序》、《送王秀才含序》、《送王秀才塤序》、《送高閑上人序》、《送楊少尹序》、《送鄭尚書序》。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雖不列“贈序”類,但在“序跋”類選錄韓愈3篇贈序,分別為《送鄭尚書序》、《送李愿歸盤谷序》、《送王秀才塤序》,亦為姚、梅、林三家選評。姚永樸《文學(xué)研究法》解析贈序,以韓愈文章為例,謂:“或深微屈曲,如《送董邵南》之屬;或生動飛揚,如《送楊少尹》之屬;或奇奧,如《送鄭尚書》之屬,或滑稽,如送溫、石二處士之屬。”*姚永樸:《文學(xué)研究法》,第83頁。此五篇均為姚鼐《古文辭類纂》選錄,亦為林紓選評。研讀這十余篇作品,其立意與寫法等方面的代表性的確很強,比較歷代文學(xué)選本,其入選率之高也有目共睹。桐城派文章選本樹立文范,精益求精,確非簡單的陳陳相因。
林紓《韓文研究法》高度褒揚韓愈的贈序,認(rèn)為“贈送序,是昌黎絕技”,“昌黎集中銘志最多,而贈送序次之,無篇不道及身世之感,然匪有同者”*林紓:《韓柳文研究法》,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7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6454頁。。林氏接著選篇詮解,如認(rèn)為《送孟東野序》格奇調(diào)變,不但以“鳴”字驅(qū)駕全篇,而且從說物入手,由物及人,由人寓感于物,最終由天復(fù)歸人的本位,停蓄振起,用字精到,其高格令人難以仿效;又如對蘇東坡盛稱的《送李愿歸盤谷序》,林紓解其妙處在“愿之言曰”四字;林紓揭示《送董邵南序》的微言大義在“游河北”三字,《送浮屠文暢師序》之妙在當(dāng)面指斥佛老為夷狄禽獸,卻不忤贈送對象。另外,林紓還在選評本補錄韓愈《送齊皞下第序》,認(rèn)為該文得文之佳處,深諳“縈復(fù)埋伏照應(yīng)之法”,文章入手抬起“古”字,為通篇立主意,又“忽于句下叫起‘今’字,與‘古’字對言,‘今’字即為下文‘其漸有因,其本有根’作一埋伏”;全篇“用連環(huán)滾筆,倒卷珠簾而上,處處埋伏,處處照管”*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5—226,250頁。。對照文本仔細(xì)析讀林紓的詮釋,韓愈贈序能夠做到巧妙立意、隱曲達旨、精密結(jié)構(gòu)、錘煉字句,對贈序?qū)懽饔泻軓姷氖痉缎浴?/p>
唐人贈序主要為離別贈文,故許多作品在題目中點明贈送對象,在結(jié)尾時點明送別勸勉之意,如韓愈《送孟東野序》以理勸人,最后點題:“東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薄端屯跣悴藕颉仿詭Э吞祝Y(jié)尾說:“于其行,如與之飲酒?!薄端袜嵤@硇颉冯y辭眾托,故曰:“盛賓客以餞之,既醉,各為詩五韻,且屬愈為序?!碧拼蠖噘浶蚋苯拥烂鳌八托小?、“美志”的應(yīng)酬性質(zhì),正文或著重摹寫山水景物及祖離場面,或盡情比德贈送對象的品格德行,感情不夠真摯,思想性亦不及韓愈之作,姚鼐不錄柳宗元的作品,亦有個中原因。宋代贈序的新變是字說贈序的興起,梅曾亮約選《古文辭類纂》4篇,分別為歐陽修《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蘇洵《送石昌言為北使引》、《仲兄文甫說》、《名二子說》,后兩篇為字說類。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10篇,與梅氏重合前兩篇,不錄蘇氏字說,而選歸有光《張雄字說》、《二子字說》評之,評歸有光《二子字說》較蘇洵《名二子說》為遜,但其長處在“念其亡妻而及其子,情愫較綿遠(yuǎn)可味。要在中間自述念妻,亦冀其子之念母,尋常語其中含有無窮悲梗之言,淡淡寫來,而深情若揭”④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5—226,250頁。。比較起來,老泉之作言理透辟,熙甫之制言情深致,選此棄彼亦間接表達了林紓的文體思想。茲錄《名二子說》,以見其文體示范意義: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
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曾棗莊、金成禮:《嘉祐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15,415頁。
該文緊扣“軾”、“轍”與車的關(guān)系詮釋字義,字?jǐn)?shù)不多,寓意深刻,與《仲兄文甫字說》釋“渙”寓理同一機杼。楊慎《三蘇文范》評曰:“字?jǐn)?shù)不多,而婉轉(zhuǎn)折旋,有無限思意,此文字之妙。觀此,老泉之所以逆料二子終身,不差毫厘,可謂深知二子矣?!雹拊鴹椙f、金成禮:《嘉祐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15,415頁。是為中肯之論。
明代壽序流行,贈序又為之一變,姚鼐《古文辭類纂》選歸有光8篇,其中4篇為壽序。然而,壽序難寫已成共識,曾國藩《易問齋之母壽詩序》以此為文體之詭,議曰:“元明以來,始有所謂壽序者。夫人之生,饑食而渴飲,積日而成年。茍不已,必且增至六十、七十。又不已,則至大耋、期頤,彼特累日較多耳,非有絕特不可幾之理也。胡序之云?而為此體者,又率稱功頌德,累牘不休。無書而名曰序,無故而諛人以言,是, 也?!?曾國藩:《曾文正公全集》第7冊,第241頁。姚永樸《文學(xué)研究法》亦認(rèn)為明時壽序盛行,容易流于諂諛,方苞、曾國藩雖深識其弊,卻難免不作,所以于此體尤需擇錄“所稱無溢于實”的作品為范。歸有光《震川先生集》在贈送序之外專列“壽序”一目,計3卷76篇,姚選《古文辭類纂》擇錄《周弘齋壽序》、《王母顧孺人六十壽序》、《戴素庵先生七十壽序》、《顧夫人八十壽序》4篇,可謂慎重。
清代贈序從桐城派清朝文章選本中可彰其范,黎庶昌《續(xù)古文辭類纂》錄清人贈序14篇,包括姚鼐3篇,梅曾亮2篇,曾國藩2篇,張裕釗2篇,魏禧、胡天游、邵懿辰、吳敏樹、鄭珍各1篇;王先謙《續(xù)古文辭類纂》錄清代贈序10人27篇,其中曾國潘7篇,梅曾亮6篇,姚鼐4篇;目錄上畫三個圈的重點文章分別是姚鼐《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梅曾亮《贈孫秋士序》、曾國藩《送劉椒云南歸序》、《送周荇農(nóng)南歸序》、《送唐先生南歸序》、《送江小帆同年視學(xué)湖北序》等6篇;姚椿《國朝文錄》選清代贈序多達3卷35人64篇,桐城三祖入選篇目占優(yōu),分別為姚鼐7篇,劉大櫆4篇,方苞3篇。統(tǒng)計整理,發(fā)現(xiàn)清代贈序類文章在桐城三祖之外,重要的還有姚門弟子梅曾亮、桐城中興功臣曾國藩。難能可貴的是,姚椿《國朝文錄》贈序類還收錄了胡天游的4篇作品,更有王先謙編選《駢文類纂》,駢文贈序的代表作得以遴選出來。王氏《駢文類纂》贈序體選唐代贈序7篇,分別是張說2篇,張九齡2篇,陳子昂、賈至、王維各1篇;選清代贈序17篇,以洪亮吉6篇、李慈銘4篇居首。這些駢體篇目恰好與古文選篇相互補充,對贈序文體的研究頗有價值。
毋庸諱言,僅從桐城派文章選本入手確立贈序體范文,易流于門戶局限,但綜觀后代文章選本,無論是否單列“贈序”一類,桐城派文章選本中遴選出來的名家名作又不可逾越。桐城派在贈序文體發(fā)展史上的意義,由文章選本的精選范文可見一斑。
贈序不必像論辯文那樣氣勢磅礴,環(huán)環(huán)緊扣,咄咄逼人;不必如序跋那樣緊緊圍繞序跋對象切題入里;不必像奏議那樣面孔板重,謹(jǐn)慎小心;不必像說辭那樣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不必如書信那樣促膝而談娓娓傾訴。但贈序從贈人以言的時候起,就需面對具體對象,或告以處世之道,或勉以人生哲理,或敬以頌揚祝福,既需合理總結(jié)過去,更重展望未來。因此,贈序往往從細(xì)微處入手,曲折回環(huán),氣勢潛轉(zhuǎn),不卑不亢,語短意深。閱讀時需要發(fā)掘其關(guān)節(jié)文眼,寫作時需要巧妙結(jié)體。桐城派諸家熟諳其中之秘,研讀他們的文話及其對具體作品的點評析解可探贈序讀寫路徑。
桐城派文人長期從事教席講學(xué),總結(jié)了一批文話,如劉大櫆《論文偶記》,姚范《文史·談藝》,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林紓《春覺齋論文》、《韓柳文研究法》,姚永樸《文學(xué)研究法》等,或提出文章審美標(biāo)準(zhǔn),或從宏觀指示文章寫作要領(lǐng),或列舉具體篇目細(xì)致解析,總結(jié)出大量切實可行的寫作方法。然而,這些具體的方法卻被反復(fù)強調(diào)的“義法”,“義理、考據(jù)、辭章”相結(jié)合,“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等抽象化理論所遮蔽。琢磨這些文話中對單篇贈序的分析案例,進而打通這些文話中文章學(xué)的普適性理論,對贈序體的研究大有作用。桐城派文人又重視選政,在反復(fù)遴選修訂的選本中留存大量點評,贈序文選中也存有一些言簡意豐、指示關(guān)節(jié)的評語,仔細(xì)領(lǐng)悟,往往醍醐灌頂,有益于對贈序的理解。
首先,根據(jù)桐城派的理解,贈序先要寫好開頭,好的開端才能統(tǒng)攬全篇。贈序?qū)俣唐⑽?,以唐人贈序為例,常?guī)之作正文結(jié)構(gòu)一般分三個部分:開端交代時間事由,作為冒頭;中間或描摹場景山水,或絮叨公務(wù),略及別情;最后以“賦詩追餞”、“以詩貺別”、“送遠(yuǎn)之志悉形于文”等套語收束。文章雖短,結(jié)構(gòu)俱全,套路清晰。適成慣例便為禁錮,韓愈古文力求創(chuàng)新,突破陳規(guī),首先在開端上便不同凡響。姚范《文史·談藝》曰:“宋人作序前多有冒頭,序其原由情節(jié)。惟昌黎不然,辟頭涌來,是其雄才獨出處?!?姚范:《援鶉堂筆記》卷44,《續(xù)修四庫全書》114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1頁。如《送孟東野序》開篇即以“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一句劈頭道出,突兀勁峭;然行文先以草木自然,再轉(zhuǎn)入古人,最后回到當(dāng)代人,又無不被“不平則鳴”所籠罩,的確令人叫絕。林紓謂其摹《莊子·逍遙游》篇開篇,不但其形式上神似,其外柔內(nèi)韌的文氣亦能與《逍遙游》的汪洋恣肆相頡頏。又如韓愈《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以“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起句引出議論,滑稽俏俊,頗具特色。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錄》評曰:“此種起法,創(chuàng)自韓公,然不善為之,譬若唐人為官韻賦。往往起四句峭健壁立,施之于文家,則于立言之體大乖。漢文無起筆峭立者。按之固自有序也,不可不察?!?曾國藩:《曾文正公全集》第12冊,第358頁。既肯定退之起法的創(chuàng)新性,又提醒讀者不要盲目模仿而落入俗套。吳闿生的《古文范》評韓愈《送董邵南序》的起句曰:“韓公為文,每爭起句凝煉矜重,獨創(chuàng)奇格,故老相傳。姚先生每誦此句,必數(shù)易其氣,而始成聲。足見古人經(jīng)營之苦矣?!?吳闿生:《古文范》卷3,北京:文學(xué)刊行社,1927年。至于姚先生誦讀起句即“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時,需數(shù)易其氣,大抵以其音節(jié)跌宕頓挫,又以開篇點起“燕趙”,意味深刻,聯(lián)及“悲歌之士”,格調(diào)沉郁悲慨,故需反復(fù)沉吟,方可得其意旨。林紓在《春覺齋論文》“用起筆”條指出贈送序“忌用古人詩句起”*劉大櫆、吳德旋、林紓著,范先淵點校:《論文偶記·初月樓古文緒論·春覺齋論文》,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116,20,8頁。,亦算贈序起筆一忌。姚永樸對于贈序開頭的理解在《文學(xué)研究法·告語》篇已有詳論,可參讀。
其次,桐城派文人強調(diào)贈序語言散體化。贈序興盛于唐初,像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于邵《送王郎中赴蘄州序》等都是非常華麗的駢文作品。桐城派以唐宋八大家古文為矩范,不但選文時不錄駢體贈序,而且在點評中也明確拒絕這類文句。林紓作為桐城派后期代表,其文體論“在某種意義上超越了之前及同時代的文體研究,直接承繼《文心雕龍》的文體論傳統(tǒng)”*張勝璋:《論林紓的文體觀》,《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2期。。其對贈序的寫作要求有非常強的針對性:“唐初雖杰出如陳子昂,然其《別中岳二三真人序》,則皆用駢儷之句,如‘悠悠何往,白頭名利之交;咄咄誰嗟,玄運盛衰之感’,語于凡近。其余則李白為多,白《送陳郎將歸衡岳序》,如‘朝心不開,暮發(fā)盡白,登高送遠(yuǎn),使人增愁’句,則狃于六朝積習(xí);《金陵與諸賢送權(quán)十一序》,如‘歲律寒色,天風(fēng)枯聲,云帆涉溪,冏若絕雪,舉目四顧,霜天崢嶸。’氣干雖佳,仍落子山窠臼;《送張承祖之東都序》:‘金骨未變,玉顏以緇,何嘗不捫松傷心,撫鶴嘆息!’雖名佳句,仍不可施之散文。”像陳子昂、李白這樣的手筆都不足道,唯有韓愈才是林氏所要標(biāo)榜的理想作者。其謂:“不過唐世一有昌黎,以吞言咽理之文,施之贈送序中,覺唐初諸賢對之,一皆無色?!?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4頁。從贈人以言的主旨出發(fā),贈序委實不必運用華麗的駢文逞才夸勢,只需要以參差散語,閑閑道出,拉近主客之間距離,言情議理,恰如其分即可。但也不排除林氏此論重古輕駢的門戶之見。其實,初盛唐的駢體贈序在數(shù)量上所占比例大,在藝術(shù)上也頗具特色,值得進一步研究。
然而,桐城派文人強調(diào)贈序的散體化,并不代表不重視造句裁章。林紓《韓文研究法》認(rèn)為:“愚嘗謂驗人文字之有意境與機軸,當(dāng)先讀其贈送序。序不是論,卻句句是論。不惟造句宜斂,即制局亦宜變。贈送序,是昌黎絕技。歐、王二家,王得其骨,歐得其神,歸震川亦可謂能變化矣,然安能如昌黎之飛行絕跡邪?”*林紓:《韓柳文研究法》,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7冊,第6454頁?!霸炀湟藬俊?、“制局宜變”是贈序的兩大寫作要求,前者強調(diào)煉字造句精審恰當(dāng)而意蘊豐富,亦即達到韓愈所謂“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的境界。韓愈提出到此境界需要“氣盛”,而劉大櫆提出八字訣時則提倡從音節(jié)、字句等粗處訓(xùn)練作文之法,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乃化抽象為具體,曰:“有作一句不甚分明,必三句兩句乃明,而古雅者;亦有煉數(shù)句為一句,乃覺簡古者?!雹鄤⒋髾湣堑滦?、林紓著,范先淵點校:《論文偶記·初月樓古文緒論·春覺齋論文》,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116,20,8頁。后者強調(diào)創(chuàng)新求變,劉大櫆《論文偶記》“文貴變”條可為注腳:“一集之中篇篇變,一篇之中段段變,一段之中句句變,神變,氣變,境變,音節(jié)變,字句變,惟昌黎能之?!雹釀⒋髾?、吳德旋、林紓著,范先淵點校:《論文偶記·初月樓古文緒論·春覺齋論文》,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116,20,8頁。林紓在《韓文研究法》中擇取《昌黎集》“贈序”作品中“針線之可尋者”16篇進行詮解,無不抓住其章法、句法、字法侃侃而談,于其創(chuàng)變處多有揭示,從細(xì)節(jié)處總出方法,頗多可資借鑒之處。
揭示贈序的深刻內(nèi)涵,發(fā)掘其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味,既是在引導(dǎo)閱讀,也是在指示作法。而桐城派關(guān)于讀書法還有一些獨到的理解,同樣適合贈序文體的讀寫。姚永樸《文學(xué)研究法·功夫》篇在探討學(xué)者宜如何用功問題時,提出“讀幾部緊要書”的觀點?!熬o要書”大體上指古代原典,至于這原典具體為哪一部則因人而異,大約唐、宋文家注重經(jīng)、史原典;桐城派文人則高舉經(jīng)、史的大旗,暗地里卻以唐宋八大家古文為緊要之作。且自方苞約選古文之后,一代代桐城派名家對緊要篇目約之又約,至吳闿生選《古文范》,“自周秦以迄有清,都七代三十有一家,為文越不過百首”*賀培新:《古文范序》,吳闿生:《古文范》。。篇目越選越少,一方面與桐城末學(xué)日漸空疏有關(guān),一方面也有新時代語境下學(xué)科越來越多、學(xué)習(xí)時間越來越緊張的原因。無論怎樣,讀幾部緊要書,讀幾篇緊要文章,對學(xué)習(xí)研究贈序文體,還是非常實用的。
如何讀好幾部緊要書呢?桐城派文人一致認(rèn)為要熟。劉大櫆《論文偶記》雖指出一條從字句準(zhǔn)音節(jié),從音節(jié)見神氣的由粗入精的學(xué)文路徑,但字句、音節(jié)仍然千變?nèi)f化,字句多寡長短,聲調(diào)高下抑揚,都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因此,在讀古文時,“便設(shè)以此身代古人說話,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爛熟后,我之神氣即古人之神氣,古人之音節(jié)都在我喉吻間,合我喉吻者便是與古人神氣音節(jié)相似處,久之自然鏗鏘發(fā)金石聲”;“記得多,便可生情;譬如弈棋,記得譜多,也便須有過人之著”*范先淵點校:《論文偶記·初月樓古文緒論·春覺齋論文》,第12頁。。準(zhǔn)此,熟讀幾部緊要書的目的不在摹其形似,得其死法,而在悟其神氣,濡染寫作個性。至于林紓《春覺齋論文》總結(jié)出的“伏筆”、“頓筆”等用筆法及“換字法”、“拼字法”等用字法,如此看來皆為死法,真要得其要領(lǐng),還在熟讀。姚鼐《與陳碩士書》指導(dǎo)熟讀多作,曾國藩《復(fù)鄧寅皆書》要求“看、讀、寫、作”四者兼?zhèn)洌τ罉阒赋鲎x書需要“分段落”、“觀古人評點”、“觀古人注釋”,均得文章讀法要領(lǐng),同樣適用于贈序的研讀。
雖然桐城派各種文章選本提供了層層約選的贈序文選可供學(xué)習(xí),但不能局限于此,需要讀者由約之博,由點及面,不斷擴大閱讀范圍,從選本入,又須從選本出,既要精讀原典,又須泛覽別集,最終融匯貫通。姚永樸已經(jīng)認(rèn)識到專讀選本的弊端:“選本之佳者,即分撮其英華,又合論其同異,故于初學(xué)為便。然不閱專集,終不能窺全豹,譬如嘗鼎一臠,安得自詡知味?且彼操選政者,亦自閱專集而來,若吾人但知選本,而不求諸專集,究恐難浹洽貫串?!?姚永樸:《文學(xué)研究法》,第204頁。
總之,桐城派文家通過文章選本與文論著作,為研閱贈序原典提供了理論依據(jù)與實踐指導(dǎo),這些或淺或深、或晦或顯的短評長論,不僅對贈序體研究頗有價值,從整個文章學(xué)研究領(lǐng)域看也不乏真知灼見。
桐城派通過一代代學(xué)人溯源辨體、選文定篇,最終確立贈序文體,其贈序體理論與實踐產(chǎn)生不小的影響。吳曾祺《涵芬樓文談》“贈序類第五”細(xì)分贈序為五目,依次為“序”、“壽序”、“引”、“說”、“附錄”,這種從題面與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分類,仍難免桐城派贈序理論的影響?,F(xiàn)當(dāng)代學(xué)者整理古人別集,往往把贈序類文章歸類編次,壽序附于其后,亦見桐城派文章選本編次的痕跡。
吳承學(xué)先生指出:“以‘辨體’為‘先’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和首要的原則?!薄啊取?,不僅是時間和邏輯上的,也是價值觀上的。‘大體’、‘體制’、‘辨體’,主要的功能和目的在于‘劃界限’和‘比高下’,即通過對某一體裁、文類或文體一定的內(nèi)在質(zhì)的規(guī)定性的把握,劃分各種體裁、文類或文體之間的內(nèi)外界限,劃分各種體裁、文類或文體內(nèi)部的源流正變的界定,并分別賦予高下優(yōu)劣的價值判斷和價值評價?!?吳承學(xué):《中國古代文體學(xué)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14頁。桐城派古文家對贈序文體進行了合理的溯源與科學(xué)的界定,并通過選本確立了文體典范,在詩話、文話中進一步對贈序文體的寫作進行了規(guī)范,達到了“辨體”的基本目的,具備了深刻的學(xué)術(shù)價值,對文體學(xué)學(xué)科建設(shè)作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