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振 玉

抽象名詞作為名詞的一個特殊小類，很早就引起了學界的關注。《馬氏文通》最早對名詞進行了分類，首先將名詞分為“公名”和“本名”，“公名”又分為“群名”和“通名”，而“通名”是“所以表事物之色相者，蓋離乎體質(zhì)以為言也”，這大致就相當于后來的抽象名詞。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1924)把名詞分為特有名詞、普通名詞和抽象名詞,說抽象名詞“是無形可定、無數(shù)可數(shù)的事物之名稱”。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1942)將名詞分為人物、物件、物質(zhì)和無形四類，而無形就是所謂的抽象名詞。此后盡管各家的名詞分類不盡相同，但基本都含抽象名詞一類。具體歸屬則早期多單獨列為一類，后期多歸于普通名詞下。

抽象名詞所指不是具體的可視之物，而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種概念，是人們對客觀世界認識的過程或結果在頭腦中的概括反映，所以抽象名詞表示人或事物的理性意義較強，是名詞中詞義模糊度最高的一類詞。作為文化的“化石”，語言總會以一定的方式承載著特定的社會文化內(nèi)容。而抽象名詞正是最能反映思想意識、時代文化的一個詞類，它可以折射特定時代的社會價值觀、政治思想、文化思想等多方面的社會信息。因此，梳理一個時代出現(xiàn)的抽象名詞，探究背后隱含的文化內(nèi)涵，對詞匯史及文化史的研究無疑都具有重要作用①目前學界對抽象名詞的探討或見于各專著的名詞類別介紹中(基本是舉例性質(zhì)的)，相對深入的研究主要見于各專書名詞研究的碩士學位論文中，如周勤《〈晏子春秋〉名詞研究》(西南師范大學，2003年)、邱月《今文〈尚書〉名詞研究》(揚州大學，2005年)、袁麗杰《〈國語〉名詞研究》(西南大學，2006年)、閻濱《〈莊子〉名詞研究》(山東大學，2006年)、劉琳莉《〈論衡〉名詞研究》(四川大學，2006年)、袁躍《〈逸周書〉名詞研究》(四川師范大學，2008年)、余婉寧《〈戰(zhàn)國策〉名詞研究》(安徽大學，2011年)等。雖然各論文抽象名詞的具體歸屬不同，相關探討亦或詳或略，但大都注意到了抽象名詞隱含的文化內(nèi)涵，并開辟專章對此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探析。。

殷墟甲骨文中已出現(xiàn)部分抽象名詞，但主要限于“災咎”類*陳年福：《殷墟甲骨文詞匯概述》，《浙江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名詞下列有“休咎”類(14詞)，其他類中的“言(音)、由(原因、緣由)、律(音律)、豊(禮儀)、古(讀故，事)、史(事)”亦屬抽象名詞。巫稱喜：《論甲骨文名詞的主題類別》，《鎮(zhèn)江高專學報》1999年第1期。根據(jù)意義范疇將甲骨文名詞分為26類，其中“疾病名”(9個)、“災咎名”(32個)、抽象名詞(6個：聽(指消息)、聞(指消息)、言(嗓音)、律(法度)、夢、孕)應視為抽象名詞。。西周金文是僅晚于殷墟甲骨文的出土文獻，作為語料不但可信度很高，且出現(xiàn)的抽象名詞數(shù)量亦頗為可觀*目前所見涉及金文名詞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器名，人名(族氏名、祖先名、女子稱謂)，職官名，方國名，地名，時間詞，名物詞等方面。抽象名詞研究成果尚很有限，如郭沫若：《周彝中之傳統(tǒng)思想考》、《金文所無考》，《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5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年；杜乃松：《西周銅器銘文中的“德”字》，《故宮博物院院刊》1981年第2期；連劭名：《金文所見西周初期的政治思想》，《文物》1992年第3期；氏著《金文所見西周時代的刑典》，《華夏考古》2003年第1期；氏著《金文所見周代思想中的德與心性學說》，《文物春秋》2009年第2期；張秀華：《從金文材料看“禋、柴、燎”三種祭禮》，《牡丹江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氏著《西周金文六種禮制研究》，吉林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通過全面調(diào)查，梳理出西周金文共有56個抽象名詞*本文調(diào)查的語料范圍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84—1994年；劉雨、盧巖編著：《近出殷周金文集錄》，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劉雨、嚴志斌編著：《近出殷周金文集錄二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同時補充了散見于各刊物的新見銅器銘文。抽象名詞的判定是在參考學界傾向性意見的基礎上綜合考慮了西周金文的實際情況，通過窮盡性數(shù)量統(tǒng)計得出的56個詞囊括了西周金文中的全部抽象名詞。用例的釋讀主要參考了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金文引得》(殷商西周卷、春秋戰(zhàn)國卷)，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2002年。同時輔以各家考釋意見。。據(jù)詞義可概括為福祿類、生命類、天命天神類、休咎類、社會禮制類五大類別*抽象名詞的內(nèi)部分類，基本都是依據(jù)意義進行的，故不同內(nèi)容的文本抽象名詞的小類也有所不同。如閻濱《〈莊子〉名詞研究》、袁躍《〈逸周書〉名詞研究》分為本原規(guī)律、思想精神、情感心理、倫理道德、賞罰利益、事件事業(yè)、鬼神、禍福、其他九類；周勤《〈晏子春秋〉名詞研究》分為倫理道德、禍福、祭祀、職守、味道、賞賜、制度、心理八類；袁麗杰《〈國語〉名詞研究》分為倫理道德、禍福、祭祀、制度、賞賜俸祿、心理、職守、度量衡八類。。

一、福祿類

有福64*各詞右下角的數(shù)字表示該詞的出現(xiàn)頻次。、祿22、嘏20、祐15、釐2、祜1，總出現(xiàn)頻次為124次，主要分布于西周中期(65例)和晚期(70例)。其中“?！薄ⅰ暗摗蔽髦泻臀魍硐嗖畈欢?，而“嘏”、“祜”主要見于西晚。組合方面，絕大多數(shù)此類名詞前均有修飾成分，如多福29、永福8、大福3、厚福、胡福、能福、百福3、瀕福、大魯福、無疆福、爾福2、無疆福、通祿9、純祿2、百祿、純嘏11、康祐、純祐14、繁釐2等?？梢姟案！钡闹饕揎棾煞质恰岸唷保暗摗钡闹饕揎棾煞质恰巴ā?，“嘏”、“祐”的主要修飾成分是“純”。句法功能方面，此類名詞絕大多數(shù)都出現(xiàn)于賓語部分，其前主要為祈求義(如匄、祈、祈匄、匄偁、追、寧、啟、綏)和賜予義(如降、授、綏、賜、懷、復)動詞。其例如：

二、生命類

三、天命天神類

有命II(25)、天27、帝9、神19，總出現(xiàn)頻次為80次，西晚(47例)最多，其次是西中(20例)。四詞中“命”、“神”前多有修飾成分，如大命19、休命、厥命、大魯命2、純魯命2、大神5、文神3、皇神、百神4、多神、先神。但“天”以單獨出現(xiàn)為主，同時還有充當修飾性成分(如天命2、天威2、天惻、天尹)和被其他成分修飾的用法(如皇天8、旻天2)，而“帝”除單獨出現(xiàn)外，也有被其他成分修飾的用法(如上帝5、上下帝、皇帝)。句法功能方面，“命”全部見于賓語部分，其前主要為踵繼承受義動詞(如受3、膺受7、承受、惠弘、配、當、持、保)，其次是謹敬義動詞(如恪謹5)，偶爾為其他動詞(如集、昧)?！吧瘛倍鄶?shù)見于賓語部分(14例)，其前以祭祀義動詞居多(如享祀2、享孝2、享卲、升祀、作御、孝)，其次有表祈求義的“追、綏”，表至義的“各2”，表愉悅義的“嘉樂”?！疤臁彪m以見于賓語部分居多(16例)，但出現(xiàn)于主語部分的亦不少(10例)，出現(xiàn)于賓語部分時，其前動詞較為分散(如配3、告、裕、畏2、仰昭、惠弘、昧、受2)。“帝”則有充當主語(5例)、定語(2例)和賓語(2例)三種句法功能。可見，此類名詞在組合關系和句法功能方面均表現(xiàn)出頗多不同。其例如：

四、休咎類

20.豳公曰：民唯克用茲德，亡誨(悔)。(豳公盨，西中，見《近出殷周金文集錄二編》第二冊，第138頁458)

五、社會禮制類

22.余小子嗣朕皇考，肈(肇)帥井(型)先文且(祖)，共(恭)明德，秉威義(儀)，用(申)(奠)保我邦我家。(8·4242叔向父禹簋，西晚)

25.文王孫亡弗褱(懷)井(型)，亡克競(競)氒(厥)剌(烈)。(8·4341班簋，西中)

職責、職事類有事I(32)、服17、政12、功I(4)、戎5、戍1、官3、位8、光7、耿2、功II(8)、烈8、慶2，總出現(xiàn)頻次為109次。時間分布以西晚最多(53例)，其次是西中(37例)。組合方面，“事”和“服”前多有修飾成分。“事”前的修飾成分相比“服”廣泛一些(如厥事、乃事2、乃祖考事5、朕先寶事、乃僚以乃友事、尸事4、事、政事2、卜事、小大事、五邑甸人事)，“服”前的修飾成分主要是指代性的(如祖考服、乃祖服、朕先祖服、朕皇祖考服、王服、邢侯服、六師服、旅服、乃服2、厥服2)?！拔弧鼻坝行揎椪Z的占一半(王位2、朕位2)，“戎”則主要充當修飾語(戎功3、戎車)，其余各詞則多無修飾語。句法功能方面，此類名詞亦主要見于賓語部分。“事”前主要為治理義動詞(如司2、御2、載、辦、從、貫、敷、左右、學)，其次是踵繼義動詞(如賡2、嗣、纂、肖)，還有表敬義動詞(如恤3、敬2)和賜命義動詞(如貺、命2、告)。“服”前則主要為升擢、掌管義動詞(如2、登、取、在、司)和踵繼義動詞(如賡3、纂、經(jīng))?！罢鼻爸饕獮榕c治理有關的動詞(如敷2、貫、為、、盭龢4、龢詢)，或動詞前有否定詞(如毋墜、毋推、毋敢不善)?！拔弧鼻岸酁榘捕x動詞(如屏3、保、定、奠)，其次是“在6”。表榮耀、功績義的“光、烈”，其前多為稱揚義動詞(對2、對揚)，而“功II”前則或為“獻”或為“告”。其例如：

言語、計謀類有命I(72)、識1、言1、名2、謚1、誨1、猷8、謨3、罰2、辜1、辠1、俗1、禮2、事II(3)，總出現(xiàn)頻次為99次，集中于西晚(61例)，西中(23例)次之。組合方面，“命、猷、謨”前多有修飾成分，“命”前以指代性修飾成分為主(如王命12、朕命2、先王命2、朕親命、朕辟之命、厲王命、幽伯幽姜命、我考我母命2、姜氏命、乃命12、茲命2、厥命2)，少數(shù)無修飾成分或為形容性修飾成分(如命11、征命、大命、正命)；“猷”前形容性修飾成分(如遠猷2、小大猷3)和指代性修飾成分(朕猷、我猷、其猷)基本相等；“謨”前則多為形容性修飾成分(如宇謨、大謨)。其余各詞則多無修飾語。句法功能方面，各詞均多見于賓語部分，其中“命”前主要有踵繼義動詞(如申就10、申5、經(jīng)、增、帥型)，表敗毀、悖亂義的動詞(如廢13、亂、逆)，表發(fā)布、致送等義的動詞(如奠2、敷3、舍2、出3、出納4、以3、致、降)，表接受、秉持義的動詞(如承、受2、即4、逆、用、秉、典、徹、為)，其余各詞因詞義相對分散，其前動詞亦較為分散。其例如：

37．朕文考其巠(經(jīng))遣姬、遣伯之德言，其競余一子。(爯簋，西周，吳振武《新見西周爯簋銘文釋讀》，《史學集刊》2006年2期84頁)

40.雩邦人疋(胥)人師氏人又(有)辠(罪)又(有)故(辜)，乃囗倗即女(汝)，乃宕，卑(俾)復虐逐氒(厥)君氒(厥)師。(9·4469盨，西晚)

綜上所述，西周金文中凡有五類56個抽象名詞*因為個別詞為多義詞，在單項統(tǒng)計時是以義位為單位，而在總量統(tǒng)計時是以詞為單位，故總體詞的數(shù)量少于各類詞的相加量。。福祿類有福、祿、嘏、祐、釐、祜，生命類有壽、黃耇、命IV、生，天命天神類有命II、天、帝、神，休咎類有休、魯、德、命III、寵、艱、喪、尤、悔、害、非，社會禮制類有36詞，包括道德標準類、職責職事類、言語計謀等三類。其中福祿類出現(xiàn)124次，生命類出現(xiàn)195次，天命天神類出現(xiàn)80次，休咎類出現(xiàn)293次，社會禮制類出現(xiàn)296次。就單個詞而言，“休216”出現(xiàn)頻率最高，其次為壽138、命I(命令)72、福64、德I(品德)44、命IV(生命)41、事I(職事)32，余皆在30次以下。其中出現(xiàn)頻率在20次以上的有命III(恩命)28、魯28、天27、命II(天命)25、心25、祿22，10次以上的有嘏20、神19、服17、祐15、黃耇13，5次以上的有帝9、型9、位8、功II(8)、烈8、猷8、光7、尤6、戎5，余下33詞出現(xiàn)頻率均在5次以下*威儀4、功I(職事)4、艱4、生3、德II(恩德)3、喪3、官3、謨3、事Ⅱ(事件)3、釐2、害2、極2、耿2、慶2、名2、罰2、禮2、祜1、寵1、悔1、非1、行1、身1、經(jīng)1、疐1、戍1、識1、言1、謚1、誨1、辜1、辠1、俗1。。據(jù)此可見，西周金文中抽象名詞個體數(shù)量雖頗為可觀，但出現(xiàn)頻率普遍不高。從西周的各個時段看，西早約占1/10多，西中占1/3多，西晚將近一半，此雖與各個時期的器物數(shù)量有關，然亦可推知此類名詞出現(xiàn)偏晚。組合關系方面，福祿類、生命類、天命天神類的“命、神”、道德標準類的“德”，其前多為形容性修飾成分；休咎類前多為指人名詞加形容詞共同組成的修飾成分；職事類和道德標準類的“心”，其前多為指代性修飾成分。也有一些詞以無修飾語為常，如天命天神類的“天”、道德標準類除“德、心”外的各詞，職事類除“事、服”外的各詞，言語計謀類出現(xiàn)頻率低的各詞。句法功能方面，最明顯的特點是此類各詞基本都出現(xiàn)于賓語部分，出現(xiàn)在謂語或主語部分的只限少數(shù)詞(如壽、天、帝)。其中福祿類前主要為祈求和賜予義動詞，生命類前主要為祈求義動詞，休咎類前基本為稱頌義動詞，道德標準類前主要為遵循義動詞，職事類前主要為治理義動詞，這些都是相對集中的，其余各詞前的動詞則比較分散，規(guī)律性不強。與大致同時期的《今文尚書》和《詩經(jīng)》相比，二者的共同點:一是出現(xiàn)的抽象名詞基本相同；二是一些高頻詞的分布明顯一致，如福祿類的“?！?、生命類的“壽”、道德標準類的“德”、職責職事類的“事”、言語計謀類的“命”。不同的主要是一些詞在西周金文和《尚書》、《詩經(jīng)》中的出現(xiàn)頻率有一定的差距，或者是金文中的出現(xiàn)頻率明顯高于詩書，如生命類的“壽、命”，休咎類的“休”；一種是詩書中的出現(xiàn)頻率明顯高于金文，如天命類的“天、帝、命”，道德類的“德、心”，言語計謀類的“言、罰、辠、禮”。凡此均可為抽象名詞的相關研究提供佐證。

從語言反映社會文化信息的角度看，福祿類、生命類、天命天神類、休咎類、社會禮制類五大類別的抽象名詞，不但涵蓋的社會生活面已非常廣泛，而且也昭示了西周時期社會抽象價值觀念的發(fā)展和進步。就具體內(nèi)容而言，福祿類和魯休類名詞的多見，體現(xiàn)了周人趨利避害的心理取向；壽命義名詞的多見，體現(xiàn)了周人對生命的高度重視；天命天神類名詞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周人的天命觀。與社會禮制有關的抽象名詞雖然出現(xiàn)頻率普遍不是很高，但個體數(shù)量卻已頗為可觀，其中道德標準類中“德”和“心”比較多見，前者反映了周人對為政以德的強調(diào)，后者表達了周人對明心敬事的追求。職責職事類和言語計謀類名詞則大都出現(xiàn)于賓語部分，與其前的各類動詞(主要有治理義、踵繼義、敬義、秉持義動詞)組合，共同展現(xiàn)了周人黽勉奉事的從政態(tài)度?？傊?，對西周金文中抽象名詞的梳理使我們有機會了解西周時期的諸多社會觀念和文化價值取向，亦即作為文化的化石，西周金文中的抽象名詞可為揭示西周時期的社會信仰提供重要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