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在出租屋住了十個月,終于有人覺出我胖了。久違的朋友在春天到來后開始發(fā)表意見,他們不忍打擊我,用的是疑問句:你是不是胖了?好心人的意思是,也許不是我胖,而是他們看走了眼。
出租屋很小,十八平米一間房,還有一個可以擺一張雙人床和寫字桌的閣樓,廚房在公共走廊。因為地處黃金商業(yè)地段,租金三千元;可是離兒子的學校很近,于是租了一年。等兒子高考結束,我就要與這間小屋說“拜拜”,堅決地,果斷地,告別,不再回來。因為我總覺得,我的發(fā)胖,是由于這間出租屋的緣故。
難道不是嗎?在這之前,我吃了睡、睡了吃,鐘點工阿姨包下了所有家務,那時候我都沒發(fā)胖,為什么住進出租屋不久我就胖了?在這所狹小的房子里,全部家務都是我干,我買菜、做飯、洗衣服……是的,我不用房東的洗衣機,我用雙手搓洗,因為我總覺得那臺洗衣機里充滿了前一任房客的汗液、腳臭、體毛。我還擦地,從一層地磚到閣樓地板,趴在地上撅起屁股擦啊擦。
剛搬來時,我在走廊里做飯,隔壁老張說:看不出來啊,小姑娘蠻能干!也許我正在炸小黃魚,或者炒黑椒牛柳,香味從鍋里竄出來,一路竄到走廊的每一個角落。聽聽,聽聽他叫我什么?小姑娘!你懂的,意思就是,我不是一個發(fā)胖的中年女人??墒乔疤熳鲲垥r,老張忽然說:好香啊!你在燒什么?我剛要回答,他緊接著說:你是不是胖了?昨天在菜場看見你,都不敢認啦,胖了胖了……好香??!你在燒什么?
我沒回答老張“我在做酸辣湯”。這個月,他是第五個說我“胖了”的人??删烤箯哪囊惶扉_始,我就發(fā)胖了呢?去年那條最合身的及膝裙,現(xiàn)在鎖不上拉鏈了,我穿著寶藍雪紡長裙走在街上,看見玻璃墻中映出一個近似俄羅斯母親般偉大的形象;五月的創(chuàng)作會議,文學大師們從北京到達上海,還沒開口寒暄,我就搶先說:不許覺得我胖了!一陣哄笑,大師之一道:誰說你胖了?真不會說話……
我看著鏡子里現(xiàn)在的我,追憶著一年前那個因追憶而近乎失真的我。是不是,當我從一個不涉家務的少婦變成一個勞動婦女時,我便開始朝著強壯發(fā)展了?或者是這間狹小的出租屋實在養(yǎng)人,住進來不到一年,我就生生地被養(yǎng)成了一個壯婦?
敲門聲響起,那個每月來抄一次電表的女人站在弄堂里,她遞給我一張紙:沈桂寶,電費單!
我不叫“沈桂寶”,可她總這么叫我:沈桂寶,電費單。
隔壁老張說:沈桂寶是女房東,在這里住了幾十年,兩年前搬走了。
我沒問那個叫“沈桂寶”的女人長什么樣,但我想象中的女房東,一定是個肥壯敦實的女人,也許她有一頭黑白間雜、粗而濃密的短發(fā),穿棕色或者絳紅色寬大外套,兩手總是沾滿肥皂沫和油膩,她還是一個大嗓門,她在這間小屋里說的每一句話,都通過并不隔音的單壁傳送到弄堂里的每家每戶,我便循著她的聲音,走進我左鄰右舍的家:
我的東隔壁住著一個叫“阿四頭”的男人,他老婆樂于用粗啞的嗓音向鄰居坦陳她的生活狀況,于是我知道,冬天到來時她好不容易為她那長得像武大郎的老公買到一套成人棉毛衫褲。她喜歡用常熟話叫嚷“荷包蛋來——炒青菜”,以告示她家的一餐簡樸而又營養(yǎng)不錯的晚飯。
西隔壁的男主人有點娘,但他似乎有著顯然的道德潔癖,每次他都會用拿腔拿調的“哦喲——哦喲——勿要面孔哦!”來結束一場評論家長里短的電話會議。
對門的男人酷愛搓麻將,整夜不歸是常有的事,他的女人沒辦法,請老張幫忙勸他:搓搓麻將沒關系,勿要玩物喪志??!
樓上人家的孫子正牙牙學語,奶奶抱著他下樓,總要用她蘇北口音的上海話教導孫子:喊人,喊什捏(什么)?爺爺,阿姨,爺叔……不喊?不喊不帶你出去玩!
后樓的單身女人叫“金鳳”,她對公共信箱超乎尋常的責任心常常使她敲開我的門,只為交給我一張衛(wèi)生宣傳廣告??山瘌P住著一間不屬于她名份的屋,有一天她兄弟吵上門來,她哭著說:想想娘死的辰光講的話,想想吧……
我以“沈桂寶”的名義在左鄰右舍中穿行,我用聽覺和目光游走在他們的生活中,于是我日漸長得像沈桂寶了。雖然我從未見過她,但我確信,假如我繼續(xù)住在這里,我將長成一個肥壯敦實的,有著一頭黑白間雜、粗而濃密的短發(fā),穿著灰色或者絳紅色寬大外套,兩手總是沾滿肥皂沫和油膩的,大嗓門的——胖女人。
亞信峰會期間,交通管制,躲在家里閉門打字,鍵盤的敲擊聲中,聽見走廊里做飯的老張問阿四頭:那幫“槍斃具(鬼)”還在嗎?
阿四頭回答:還在,還有軍演。
老張大喝一聲:娘比,阿拉上海要被伊拉吃窮特了!
隨即,是他那上海普通話的哼歌聲:當我,想你的嘶吼(時候),我的心,在蠶豆(顫抖)……果真有些顫抖的尾音,卻擋不住地透出一股得意勁兒。
左鄰右舍毫不吝嗇地把過日子的聲色送進我的家門,一如這將近一年日子中的任何一天。這里,是上海書城背后的一條弄堂,我居住在一間逼仄而又幽閉的小房子里,它阻擋不了外面世界的哪怕一絲喧嘩,也無法藏匿屬于我個人的任何隱私。這里,就是我持續(xù)了一年的“家”。
還有十二天兒子就要高考,十二天后,我將離開這里。不過,這短短一年好像還挺讓我留戀,倘若日后回憶起這段生活,我想我會說:在這里,我曾經度過一年發(fā)胖的日子。
責任編輯 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