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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上海去!

        2014-09-01 14:15:31王傳宏
        小說界 2014年4期
        關鍵詞:福寶小樹小林

        王傳宏

        1982年,廣西野馬鎮(zhèn),人們的眼里閃著邪光。

        平民馬萬良意外一刀,差點割斷外地人的手腕,圍觀者投票將他送進“黑屋”,引發(fā)他對野馬鎮(zhèn)的仇恨;公安黃少烈為捍衛(wèi)尊嚴,決心整治日益猖獗的盜賊,自己的兒子黃顯達卻在一次“批斗”游戲后成為小偷馬進的“兄弟”;校長韋尚義全力推進“學英雄,頌英雄”活動,最終變成造假先鋒……

        福寶的母親懷孕的時候,正趕上開始實行一胎化的計劃生育政策。那時他們家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孩,按照政策,是不能再生第二胎的。福家一直男丁不旺,到了福寶的父親這代,已是三代單傳。據(jù)說,當初為了要生兒子,福寶的奶奶甚至曾經(jīng)給母親下過跪。母親自從懷孕之后,便一直膽戰(zhàn)心驚地東躲西藏著。原以為懷的是兒子,等到生下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仍舊是個女兒。因此,福寶一生下來便被寄養(yǎng)在一個遠房親戚家中。

        親戚是一對老夫妻,福寶叫他們姑姑、姑父。二人都已經(jīng)上了些年歲,生活在蘇北的一個偏僻小鎮(zhèn)上,膝下的孩子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另立門戶了。姑姑年輕時雖然撫養(yǎng)過一大堆孩子,可那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xiàn)在福寶的到來才重新喚起他們從前的記憶。但那大都是些操勞而厭倦的記憶,里面并沒有多少愉快的成分。當初他們之所以愿意留下福寶,主要是圖她的父母每個月寄來的那筆撫養(yǎng)費。福寶的母親不放心小地方的食品,除了撫養(yǎng)費之外,每個月還要從上海再寄一大堆奶粉過來。大多數(shù)時候,福寶是喝母親寄來的奶粉,偶爾姑姑缺錢花的時候,也會悄悄將那些奶粉賣掉,再到小鎮(zhèn)的商店里買些替代品,當然是買最便宜的那種。這么做多少有些虧心,因此姑姑也會順帶著給福寶買點零食、玩具什么的,不過,這樣的時候并不多。除了這些有點奢侈的奶粉,福寶的生活與他們是一樣的。

        無聊時,姑姑也會逗她玩,但大都十分短暫。因為老邁和疲倦,很快便放棄了。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們喜歡將福寶放在童車上,自己則坐在一旁曬太陽。福寶獨自一人玩玩具,或者只是盯著自己的手。福寶的兩只小手在陽光下常常會變成一小塊耀眼的紅色,有時又會變成一小片淺淺的綠色。于是,福寶便會將自己的小手拼命往前伸,以便能變換出各種不同的形狀和色彩??墒牵霉每偸菍⑺膬芍皇植仄饋?,因為她的躁動不安而大聲呵斥著。福寶因為不能繼續(xù)看自己的手而扯著嗓子哭叫著,直到哭累了睡著了這才作罷。姑姑和姑父坐在一旁看著她,看著她睡著時嘴角流出的長長的口水,繼續(xù)在陽光下沉默著。時光在他們的沉默中慢慢地流失,直到福寶因為尿濕了褲子而再次大聲哭泣的時候,他們才像被驚醒似的茫然地看著她。

        在很長時間里,福寶幾乎把上海和遠在上海的父母完全忘記了。她在小鎮(zhèn)平靜安寧地生活著,一天天地長大。對小鎮(zhèn),福寶說不上有多喜歡,卻也并不討厭。小鎮(zhèn)的空氣中永遠充滿著溫暖慵懶的氣息,人們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生活著。小學校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每天清晨,福寶背著一只大書包,邊吃早飯邊去上學。要不是因為身上背的是母親從上海寄過來的漂亮大書包,她看起來與小鎮(zhèn)上的孩子并沒有多少差別。

        在小鎮(zhèn),幾乎所有人都是認識的。大家不僅相互間知根知底,甚至還知道別人家的親戚是做什么的。平時,他們似乎并不怎么在意這些關系,但要是誰家出了什么事,需要幫忙時,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些平時看不見的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在小鎮(zhèn),幾乎每個人都知道福寶是上海人,早晚是要離開這里的,而上海對于他們來說,則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地方。小鎮(zhèn)人出遠門時拎在手里的帆布旅行袋上,就印著上?;疖囌镜膱D案。他們對上海知之甚少,但卻明白上海就意味著繁華與奢侈,還有鄉(xiāng)下人在那里數(shù)不清的上當受騙的事。鎮(zhèn)上有幾個出門跑供銷的人去過上海,回來之后的言辭間充滿著對那里的燈紅酒綠的艷羨。當然也少不了他們剛下火車便被幾個中年女人連哄帶騙地拉上一輛面包車的經(jīng)歷,說是要把他們帶到一個離市中心很近又價廉物美的地方去住宿,等上了車之后,他們便像是被綁架了一般,再下不去了。直到快半夜的時候,車里差不多全坐滿了,他們才被拉到一個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澡堂子里。由于又困又累,雖然是睡在洗完澡的人躺在那里喝茶聊天請人修腳的躺椅上,人睡在上面幾乎躺不平的,他們依然忍不住呼呼大睡起來。

        現(xiàn)在,福寶看起來和所有在小鎮(zhèn)長大的孩子一樣,骯臟、邋遢,衣著不整。母親以前還常會寄些衣服過來,但由于開始時就已經(jīng)談好了,衣服之類的開銷也是包含在撫養(yǎng)費之中的。母親寄的東西多了,姑姑他們又不肯在撫養(yǎng)費上松一點口,母親便覺得自己有些吃虧了,寄了幾次便不肯再寄了。

        每隔一段時間,姑姑便會將福寶帶到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館去照相,然后再把沖洗好的照片寄到上海。照片上的福寶穿著照相館里提供的深藍色背帶褲和鵝黃色圓領衫,拘謹?shù)卣驹谝环邓{色的大海背景前。圓領衫看起來被無數(shù)人穿過,已經(jīng)有點起結(jié)變硬了,領口又臟又小,福寶的頭幾乎套不進去。這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下子被扔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里陌生而詭異,充滿著一切難以預料的奇遇與不可知的災難。姑姑把圓領衫使勁往下拽的時候,福寶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照相的禿頂老頭不耐煩地從蓋在相機上的紫紅色絲絨布中鉆出來,催促趕緊把孩子哄好。姑姑好言安慰了幾句,見仍不奏效,便伸出手在福寶的腦袋上狠狠地摑了一巴掌。于是,福寶不敢再繼續(xù)哭下去了,只是張著嘴巴若有所思地盯著鏡頭。

        照片寄出后不久,母親便寫信來,感謝姑姑一家對女兒的照顧,夸福寶現(xiàn)在又長高了、長胖了。反正母親根本就沒來過幾趟小鎮(zhèn),福寶到底長的什么樣,平時穿的什么,她是看不到的。現(xiàn)在,福寶正蓬著頭,早晨梳好的辮子早已經(jīng)起毛散開,亂糟糟地歪到一邊。身上穿一條皺巴巴的米黃色燈芯絨褲子,一件不知道曾經(jīng)屬于誰的半舊的運動服,印在運動服上的圖案已經(jīng)褪色,幾乎看不清了。這身打扮與小鎮(zhèn)人想象中的上海人實在相距甚遠。

        其實,在福寶家住的那條弄堂里,有時也能見到幾個正在奔跑著的與她的穿著差不多的孩子。小鎮(zhèn)那幾個跑供銷的男人去火車站趕車的時候,通常會經(jīng)過那些地方?;野店惻f的老房子,竹竿從弄堂對面鄰居家的屋檐上伸過來,上面掛滿剛洗好的衣服、被單之類的,衣服的袖管和褲腿從竹竿中穿過來。路上的行人從那些竹竿下、從正在弄堂里玩球的男孩們的身邊經(jīng)過。偶爾抬起頭來,能看到二樓的窗臺上有生長得十分茂盛的綠色植物伸出來。有時從窗臺里還能瞥見里面逼仄的房間,雜亂卻干凈的擺設,穿著棉布碎花睡衣的女人正站在窗前發(fā)呆。然而還沒等他們看清楚那個女人的臉,忽然感覺像是被誰推了一下。那是一個胸前系著紅領巾的男孩正在追趕自己的皮球,男孩骯臟的衣著、陰郁而不耐煩的表情幾乎把他們嚇了一跳。于是,趕緊加快腳步繼續(xù)往前走。endprint

        福寶與小鎮(zhèn)上的孩子一樣,講一口難聽的方言。有時母親來小鎮(zhèn),總是會忍不住皺著眉頭大聲地訓斥她。母親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別忘記你是上海人,你早晚是要回去的!福寶開始時不說話,后來便有些厭煩,偶爾還會跟母親頂幾句嘴,誰稀罕回去?

        福寶記得自己似乎只回過一次上海,那次回家的經(jīng)歷,在很長時間都讓她覺得像是電影里的地下工作者的一次秘密行動。從火車上下來之后,福寶并沒有被直接帶回家,而是在外面的一個小吃店里待了很久。福寶在那里吃了面條、小籠湯包、海棠糕之類的,覺得自己的肚子早已經(jīng)撐得像一只圓皮球一樣了,母親依然小聲地對她說,再吃點再吃點。福寶很想問問母親,她們?yōu)槭裁匆恢贝谶@里而不回家?但是,她只是看了看母親,什么也沒有說。

        等到天完全黑下來了,母親這才把她悄悄拉上車。從公交車上下來之后,母親便牽著福寶的手,一聲不吭地往前走。路上,一個戴著紅袖章的老太太十分熱情地向母親打著招呼。老太太看了福寶一眼,問道:她是誰呀?母親說,是鄉(xiāng)下親戚家的孩子。老太太向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忽然十分尖利地問,這孩子家的人呢?說完,也不等母親回答,便彎下腰來,笑嘻嘻地指著母親問福寶,你叫她什么?福寶能感覺到母親握著自己的手驟然間揪緊了,手心也一下子變得潮乎乎的。福寶沒有抬頭,只是低垂著腦袋小聲回答道:姑姑。老太太一時沒有聽懂,母親在一旁幫忙解釋著。福寶難聽的鄉(xiāng)下口音終于讓老太太放下心來。老太太又與母親說了幾句閑話,便離開了。這次有些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讓母親提心吊膽了很久。后來,母親再不敢輕易帶福寶回來了。

        在小鎮(zhèn),福寶并沒有什么朋友。按說她的性格開朗,與班上的同學相處得都還算不錯的。可是,她總感覺他們與她之間是有距離的。在周圍同學的眼中,福寶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小蠻子,與他們完全不一樣的,雖然她連一句上海話也不會說。小學校里的男女生差不多都是分開玩的,但是,除非她主動去找她們,那些女生們幾乎從不跟她玩。為了掩飾自己的被冷落,每到下課休息的時候,福寶總是會假裝去系鞋帶。蹲下身子解開運動鞋上的鞋帶,再慢騰騰地系緊。等到系好之后再站起身,試著來回跑幾步,原地跳幾下,看起來就像是對剛系好的鞋帶一點也不滿意。于是,福寶又蹲下身把系好的鞋帶解開,再重新系。

        福寶系鞋帶的時候,眼睛其實一直在瞟著不遠處的那幾個女生。她們現(xiàn)在正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福寶與她們中間的一兩個關系還不錯,于是便走了過去。她沖著她們微笑了一下,還向其中的一個十分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可是,那幾個原本正在說笑的女生不知怎么忽然都不說話了,根本就沒有人搭理她,就連那兩個原本與她關系不錯的女生也一聲不吭。福寶見狀,只好尷尬地咳嗽一下,再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走開了。

        那時候,班上只有一個叫小樹的女孩公開向福寶表示好感,與她做朋友。小樹的父親是上海下放的知識青年,母親卻是當?shù)厝?。因為是與當?shù)厝私Y(jié)婚,當年知青開始大批返城的時候,小樹的父親沒有回上海,而是留在了小鎮(zhèn)。小樹共有姐弟三人,姐姐小林那時還在鎮(zhèn)中學讀高中,很快就要參加高考了。

        小樹與福寶在一起時,最喜歡說的話題就是上海了。與福寶不同,小樹經(jīng)常與父母一起回上海。每到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們一家人總是拎著大包小包,先坐公共汽車到市區(qū),再從市里坐火車去上海。在火車站,小樹每次都是和那些行李一起,被父親從綠皮車廂的窗戶中硬塞進去。

        因為是過路車,火車上永遠都是擁擠不堪的,根本就沒有座位。小樹每次都是和父母一起站在車廂的過道里,弟弟則是抱在懷里,一抱就是六七個小時。要是遇上車廂里的列車員好說話,他們可以將行李擺在過道上,這樣就可以坐在行李上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雖然坐車很累很辛苦,每當列車上的廣播說就要到上海的時候,小樹總是格外興奮,迫不及待地幫著父母拿行李,火車還沒有進站,她已經(jīng)站到車門口了。父親見狀,總是忍不住罵她,這么著急做什么!是終點站呢,總能下車的,最后下去好了。但是,每次他和母親站到車門口的時間,并不比小樹晚多少。

        下了火車之后,一家人便拖著行李浩浩蕩蕩地去趕公交車。在小樹的印象中,上海的公交車似乎比火車還要擁擠。小樹的父母不僅拎著大包小包,還帶著小樹和弟弟,這就更讓車上的人嫌棄了,少不了要遭人白眼。常有人因為被他們的行李碰到而鄙夷地扔出一句:鄉(xiāng)下人。小樹的父親每次聽到,總是忍不住火冒三丈。在車上,他曾經(jīng)因為這句話跟人吵過架,要不是母親在一旁勸解,說不定就要打起來了。

        好不容易到了奶奶家,奶奶家的房子卻一樣逼仄狹小得讓人轉(zhuǎn)不過身。一間十平米的屋子,里面住著奶奶、姑姑和叔叔全家。據(jù)說姑姑是因為身體上的什么原因,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所以一直住在家里,加上叔叔一家三口,一間屋子共住了五口人。因此他們每次回來都要打地鋪,有時連地鋪都打不下,就只能睡在桌子上。

        因為房子的事,雖然每次回去都帶著很多禮物,但叔叔嬸嬸看見他們時,總是滿臉的不高興,臉拉得老長。小樹的父親為這事還與叔叔吵過架,吵架時父親總是梗著脖子發(fā)狠說,要不是為了去看奶奶,他們是不會再到這里來的,一輩子也不會回來。奶奶那時因為生病,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了,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見他們吵架,開始時還會大聲責罵叔叔,后來便只有一聲聲地嘆氣。

        姑姑雖然沒有給過他們臉色看,但父親與叔叔吵架的時候,她從沒有幫父親說過一句話。小樹一說到這里,便有些難過。小樹對福寶說,叔叔他們太沒有良心了,就因為她父親當年下放農(nóng)村做了知青,叔叔和姑姑才可以留在上海的??墒?,他們現(xiàn)在把這一切全都忘記了。

        除了這些有點讓人傷心的事,有關上海,在小樹的記憶里總有無數(shù)讓人高興的事。南京路的熱鬧明亮,淮海路的時髦高檔,還有城隍廟的小吃等等。小樹每次總是與弄堂里的孩子們混在一起,一起瘋跑、瘋玩。小樹的父母那時都在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上班,收入很不錯的。小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來上海之前新買的,看起來漂亮而整潔,與弄堂里的那些孩子在一起,一點也不顯得土氣。可是不知為什么,弄堂里的阿姨似乎一點也不喜歡她,每次總是用那種有些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有一次,小樹不小心把一個孩子撞倒了,那個孩子的母親便大聲罵她是鄉(xiāng)下人,沒家教。endprint

        小樹指著在教室門口的那幾個正嘻嘻哈哈擠成一團的女生,對福寶說,這真有些奇怪呢,我在上海的時候他們叫我是鄉(xiāng)下人,在鄉(xiāng)下,她們又叫我上海小蠻子。你倒是說說看,我到底算是哪里人呢?

        福寶沒有說話,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對小樹說的這些,她簡直一點也插不上嘴。在她的印象中,上海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記憶。她只去過一次上海,而且那次回去的感覺就像是做賊一樣,哪里也沒有玩過。但是,因為陌生的上海,福寶和小樹還是成了好朋友。有時小樹還會和福寶悄悄說幾句上海話,雖然她幾乎完全聽不懂,但依然感覺十分親切。

        有一次,小樹忽然十分興奮地告訴福寶,說他們家那張費了千辛萬苦去上海的準遷證終于辦下來了,她的姐姐小林就要離開小鎮(zhèn)到上海去了。福寶一時沒有聽明白,只是愣愣地看著她。小樹解釋說,現(xiàn)在國家似乎是出臺了新政策,按照政策,他們家姐弟三人中有一個是可以將戶口遷回上海的。小樹說,她爸爸因為這件事猶豫了很久,已經(jīng)好幾個晚上失眠睡不著覺了。他很想讓小樹的弟弟回上海,但是弟弟的年齡太小了,不符合規(guī)定,而那張準遷證卻是他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才辦下來的。小樹的父親甚至曾打算過放棄,以便給弟弟留著回上海的名額,卻又擔心將來的政策會發(fā)生變化,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所以,最后還是決定讓小林去上海。

        然而當父親將這個決定告訴小林時,小林卻似乎根本就不肯領這個情。小林那時正在鎮(zhèn)中學讀高中,人長得十分漂亮,皮膚白皙,相貌俊秀,身材高挑而結(jié)實,不僅是鎮(zhèn)中學籃球隊的主力隊員,也是學校出了名的?;?。還有幾個月,小林就要參加高考了,對父親讓她回上海的決定,幾乎不假思索便一口拒絕了。小林十分堅決地說,不,我不去。父親聽了,氣得大半天說不出話來,原本想發(fā)作的,到底還是忍住了。

        小林那時正熱火朝天地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每晚都熬夜看書至深夜。那個遙遠而陌生的上海,與她有什么關系呢?除了偶爾隨父母去那里探親,上海對于她來說,只是意味著人情冷漠,世態(tài)炎涼。那間十平米的老屋和住在屋子里的那些人,每次都會給她一種難以言述的感覺。父親與叔叔吵架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的奶奶總是會拉著她的手,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小林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她很想抽出手,從那間屋子逃出去。但每次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一遍遍地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

        那時,歷時八年的伊朗與伊拉克之間的戰(zhàn)爭已接近尾聲。小林正一邊吃飯一邊皺著眉頭思考著,這是否會成為今年高考的時事政治題?這幾天,年級的期中考試成績已經(jīng)出來了,她的排名有點下降。學?;@球隊里有好幾個男同學喜歡她,有人還悄悄在她的課本里夾了紙條,想與她約會。她正有些煩悶,不知道該拿這些紙條怎么辦?,F(xiàn)在,她實在有太多的事需要關心,別的事即便再大,與她有什么相干?

        而且,小林的心中還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她早已悄悄下定決心,要報考體育系。為了實現(xiàn)這個理想,她瞞著父母,每天放學后仍留在學校的操場上跑步鍛煉,進行體能訓練。她找到學校的體育老師,懇求他幫助自己實現(xiàn)理想。因為這一切都是在私底下進行的,所以她并不能給體育老師提供任何報酬。體育老師也是小林在籃球隊里的教練,對她一直關愛有加。對小林的理想,體育老師開始時似乎并不怎么熱心,但看在她富有運動天賦和真誠的熱情上,終于還是答應了下來。小林訓練得十分刻苦認真,訓練成績正一點點提高。她知道只要自己繼續(xù)努力堅持下去,她的理想就會變得觸手可及。

        然而,父親卻再也等不下去了。在上海,那里有他的家,那座城市是寄托他童年時的歡愉、少年時的夢想的地方。雖然那個現(xiàn)在早已不屬于他的家,看起來寒酸而逼仄,要不是為了探望母親,里面的那些人他簡直一輩子都不想看見??墒牵@一切其實并不重要。在父親心中,那個龐大而美麗的城市才是他真正的夢想。他簡直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匯來形容它,繁華、時尚、華貴、憂傷?抑或是擁塞、狹小、冷漠、骯臟?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當他被這座城市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獨自在異鄉(xiāng)生活時,他奔突的思念就像是一小股沒有方向的風,變得迅猛而綿長。那時候,他最思念的甚至不是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妹妹,而是每天傍晚時在弄堂口叫賣的剛出爐的焦黃的老虎腳爪,還有一毛錢一只的肉包子。

        有時,父親甚至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他像在這座城市里出生、長大的許多人一樣,熱愛著這里的一切。他喜歡身邊的那些弄堂,那些略帶衰敗氣息的市井景象,家常的細枝未節(jié)。走在大街上的女人們雖然衣著簡單,卻一律收拾得頭光臉凈。一樣的卡其布翻領外套、白衣花裙,穿在她們身上,總顯得剪裁得體,洋氣十足。在她們的臉上,有一股顯眼的市井的精明,卻也彌漫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驕傲與憂傷。他常常覺得,這些女人的臉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風光。

        年輕時,他曾經(jīng)從知青點扒火車偷偷跑回過上海。那一次,他連家都沒敢回,很長時間只是站在弄堂口,看著用碎石塊鋪出來的疙疙瘩瘩的蛋疙路。傍晚的陽光下,狹窄的弄堂顯得安寧而寂靜。路邊的電線上掛著一長溜剛洗好的衣服,弄堂邊七八個水斗上排著十幾只水籠頭,每一只水籠頭便代表著一個家庭,他甚至能認出哪一只是屬于自己家的。生了銹的垃圾筒旁,誰家的煤球爐正在一蓬蓬地冒著熱氣。不遠處,幾個老人坐在矮腳凳上安靜地玩著紙牌。他躲在弄堂口的暗處,生怕被別人認出來,心里卻彌漫著一股憂傷的喜悅。因為扒火車,他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很臟了,褲腳那里掛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他已經(jīng)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但是,他不想讓家里人或是鄰居看見他這副落魄骯臟的模樣??墒?,他們一點也不知道,他是多么思念他們呀!

        他忽然感覺鼻子一酸,忍不住輕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轉(zhuǎn)身往回走。為了再扒火車趕回去,他還要走很遠的路,再吃許多辛苦。回去后,他甚至因此生過一場重病。后來,他再沒有做過這樣的傻事。但是,那個傍晚弄堂里的景象卻像刀子一樣刻在了他的心里。那時,他曾經(jīng)對自己發(fā)過誓,早晚有一天,他還要回到這座城市。因為他是屬于這里的,這里有他一生的希冀與夢想。

        然而,這個誓言后來很快便被淡忘了。不僅是誓言,歲月與辛勞早已讓許多原以為十分重要的東西變得一文不值,而且,后來他還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愛情。那雖然是個當?shù)氐呐耍瑓s是鎮(zhèn)上文藝宣傳隊的當家花旦,是小鎮(zhèn)許多男人的夢中情人。那時,鎮(zhèn)上有許多人追過那個女人,她卻最終選擇了他。雖然他相貌平平,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只因為他是上海來的,她最終還是嫁給了他。上海,也是那個女人的夢想。endprint

        他終于在小鎮(zhèn)構(gòu)筑起一個屬于自己的溫暖的家。當年大批知青返城的時候,他也曾動心、猶豫過,最終還是放棄了。他舍不得那個女人和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家。他原以為,自己的一生再與上海無緣了,沒想到命運卻與他開了個玩笑,讓他以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為了辦這張準遷證,雖然跑了很多路,看了無數(shù)張冷臉孔,求過許多人,他的心里卻是溫暖快樂的。他不能、絕不能讓這個遲到的上海夢變得灰飛煙滅。

        晚飯后,父親又把小林拉到一邊,苦口婆心地勸她懂點事,不要再繼續(xù)任性下去了。小林低著頭認真地聽著。但無論父親如何勸解,她只是不動聲色地抬起頭,十分堅決地說,不!父親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強壓住心中升騰而起的怒火。父親說,按照政策,只有你符合回上海的條件。你是家中的老大,年齡也不算小了,應該替父母分擔起家庭的責任。父親告訴她,小鎮(zhèn)中學的教學質(zhì)量不高,一年考不出幾個大學生的,她怎么能保證自己就一定能考上大學?如果她放棄回上海,到時又考不上大學,那就太吃虧了。退一萬步說,即便她真的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yè)后也不可能到上海工作,而且,家里也不一定有財力供養(yǎng)她。父親說,他和母親的年紀一天天老了,廠里的效益也在日漸下滑,眼看著就要破產(chǎn)倒閉了。而且,還有幾年他們就該退休了。弟弟妹妹們的年紀還小,到時也需要花錢培養(yǎng)他們。

        小林低著頭大半天不說話,等到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里已蓄滿淚水。小林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說出了心中那個隱藏許久的夢,有關她要上體育系的夢想。小林說得很快,一邊說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膝蓋。那里有她下午練習跳高摔倒時留下的傷痕,現(xiàn)在已經(jīng)微微地腫了起來。小林低著頭輕聲說,我知道自己能行的,一定能行的,求求你們就給我這一次機會吧。

        父親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忽然十分尖利地問道,那個體育老師,他為什么要輔導你?你有錢付給他么?小林搖了搖頭。父親頓時急了,一把抓住小林的胳膊,說,他到底對你做了什么?小林推開父親的手,皺著眉頭抱怨道,你把我弄疼了。頓了頓,這才說,你為什么總是把人想得那么惡毒,那么齷齪?體育老師對我很好,他是因為我有運動天賦才答應幫助我的,你卻還要誣蔑人家!

        父親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但是,心里卻有些將信將疑。那時候,學藝術、學體育在小鎮(zhèn)還有些稀罕,大都是那些成績不好考不上大學的學生最下策的選擇,學習成績好的學生是不屑于走這樣的旁門左道的。在學校里,學藝術和體育的學生也多少會受到別的同學的歧視。那個體育老師,父親是認得的,看起來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人長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剛剛新婚不久,按說應該不會出什么事的。可是,這種事情哪里說得準呢?父親覺得,有關回上海的事現(xiàn)在更不能拖延了,一定要讓小林抓緊時間離開。

        一直到買好了火車票,父親才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小林,明天就帶她回上海。小林一聽,頓時有些急了。這幾天,父親沒有再像以前一樣逼她。她原以為他已經(jīng)同意了,至少讓她參加完高考之后再說,沒想到現(xiàn)在卻忽然變成了這樣。一想到自己這么多天的辛苦與努力都將付諸東流,小林忍不住淚如雨下。而且這其中不只是她一個人的付出,還凝聚著體育老師的許多心血,她該如何向人家解釋和交代呢?

        幾乎沒有人知道在那幾天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林與那個高大英俊的體育老師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小林像是完全發(fā)瘋了,在與父親大吵一架之后,便再沒有回過家。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不知道到底該怎么辦。他曾經(jīng)到學校去找過小林,自然沒有找到。但他并不敢聲張,很快又回來了。那正是學生們緊張復習迎接高考的時候,小鎮(zhèn)中學因為教學質(zhì)量差,學校里經(jīng)常會有學生通過關系去別的什么地方補習功課。小林沒有來上課,似乎也沒有引起別人太多的注意。父親悄悄問過幾個與小林要好的女同學,她們也說不清她究竟去了哪里。那幾天,那個體育老師不知怎么也忽然不見了蹤影。父親的心頓時懸了起來。他原本打算去學校告狀的,但一想到事關小林的名聲,便將這口惡氣硬生生地忍下了。

        一個星期之后,小林才重新在家里出現(xiàn)。在這一個星期里,父親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兩個鬢角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眼睛里布滿血絲。去上海的火車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廢紙。父親捏著那張過期的火車票,瞪著眼站在小林面前。只是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林抬起頭看了父親一眼,忽然輕聲笑了起來。小林說,我不要去什么狗屁上海!我要嫁給他,我愛他!

        父親沒有說話,忽然伸出手重重地扇了小林一個耳光。那是父親第一次打她。小林既聰明又漂亮,一直是父親的寵兒,從小到大,幾乎每一個認識小林的人都喜歡她。在父親的眼中,小林乖巧懂事,多才多藝,她的未來一片光明。他從沒有想過,她會忽然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父親像瘋子一樣,抓住小林的肩膀拼命搖晃著,眼睛里的怒火點根火柴就可以呼啦啦地燃燒起來。父親一字一頓地問,這幾天你去了哪里?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小林掙扎著想掙脫開來,卻沒有成功。小林搖了搖頭,大聲說,沒有,我什么也沒有做,但我就是不去上海!小林還沒有說完,父親的巴掌便又惡狠狠地扇了過來。父親聲嘶力竭地叫道,那個混蛋,我絕不會饒過他的!父親說,我發(fā)誓!我不會、絕不會饒過他!

        父親說到做到,當晚便去派出所報了案。第二天,體育老師就以強奸罪被抓了起來。雖然在調(diào)查這件事的時候,小林反復對他們說,體育老師對她很好,她是自愿的,她喜歡他,但是,她的證詞根本就不起作用。那一年,小林還不滿十八歲。

        這件事在小鎮(zhèn)成了轟動一時的事件。強奸這個詞,在那個閉塞而保守的小鎮(zhèn)不啻是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彈。因為過于驚聳、駭人,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有些被嚇住了。人們壓低聲音議論著這件驚心動魄的事,卻只是悄悄吸著氣、咂著嘴,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為了挽救自己的丈夫,體育老師的妻子曾專門到家里來求過父親。那是個小身量的女人,身上還穿著結(jié)婚時穿的粉紅色外套,窄窄的一張小臉,上面彌漫著一種哀婉的美麗。正說著話,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女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低聲說,她已經(jīng)懷孕了,請看在她肚子里的孩子的面上,放過他吧。父親見狀吃了一驚,但卻只是轉(zhuǎn)過身去,很堅決地搖了搖頭。父親痛心疾首地說不,我不能!他毀了我的女兒,毀了我們?nèi)?。我女兒原本可以去上海的,現(xiàn)在一切全都完了!endprint

        體育老師被抓起來后不久,據(jù)說全國便開始了嚴打。因為恰巧撞到了槍口上,體育老師最終被判處了死刑。

        小鎮(zhèn)召開宣判大會那天,雖然不是星期天,但學校的老師都參加宣判大會去了,所以學生們也都放了半天假。福寶與班上的幾個同學相邀著一起去看熱鬧。福寶原本想約小樹一道去的,但那天她家的大門不知什么原因一直緊閉著。福寶站在門外喊了幾聲,見無人答應,便離開了。

        高音喇叭從一大早便刺耳地在小鎮(zhèn)上空回響著,福寶聽見里面的女播音員正鏗鏘有力地念著宣判詞: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幾輛貼著編號的軍綠色大卡車在小鎮(zhèn)窄窄的馬路上排成一條長龍,正緩緩前進。荷槍實彈穿制服的人沿著車廂站了一圈,中間押著五花大綁的罪犯。人群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看熱鬧,馬路邊一下子全都站滿了人。福寶一點也沒有想到,平時看起來像是空無一人的小鎮(zhèn)竟會有這么多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水似的向卡車周圍聚攏過來又散開去,散開后又忽然聚攏過來。福寶原本也想跟在那些卡車后面的,但她根本就擠不過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們漸漸遠去。

        福寶到會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許多人已經(jīng)站在那里等著了。宣判大會就設在新落成的體育場里,看臺上的水泥臺剛做好不久,還沒怎么干透,上面被印了許多大腳印。里面臨時搭起一只高高的審判臺,因為匆忙,粗糙的木板和大鐵釘子還齜牙咧嘴地留在上面。體育場里到處都是人,十幾張布告被糊在一個大鐵架子上,立在體育場的中央。那些名字上打著大紅叉子的,都是被判處死刑的。布告前擠了一大堆人,人們壓低聲音悄悄議論著什么,見有人湊過來,便很自覺地閉了嘴。福寶站在人群外面,雖然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依然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知道,那個體育老師的名字,肯定也寫在那些布告上。

        不一會兒,罪犯們游完了街,軍綠色卡車從體育場的另一頭開了進來。福寶看見卡車上的罪犯都上了背銬,身后背著根長木牌,木牌上寫著各自的姓名。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人往卡車那邊跑,但剛跑幾步便意識到有些不妥,腳步又慢了下來。那些腿腳麻利的,還沒跑到卡車邊,便被遠遠地喝住了。

        福寶終于在人群中認出了那個體育老師。因為被剃了光頭,體育老師的臉看起來顯得格外闊大,眉眼突出。體育老師的腿上戴著腳鐐。那腳鐐似乎并不怎么沉重的樣子,不知怎么他卻一直弓著背拖著腳,幾乎站不起來了。要不是有兩個法警架著,肯定早就癱到了地上。在福寶的印象中,體育老師是很高大結(jié)實的。她有些弄不明白,莫非他竟然拖不動腳上的那根鐵鏈子?

        與福寶一起去的女同學,有人被嚇哭了,伸出手悄悄地抹眼淚。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傳出一聲銳叫,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猛地沖了出來,拼命往前跑。福寶認出來了,那個女人就是體育老師新婚不久的妻子。有人跑過來攔住她。很快,女人便像那個體育老師一樣,被人架著雙臂拖走了。但她仍舊拼命掙扎著,銳叫著。福寶發(fā)現(xiàn),女人的那張窄窄的小臉像是被什么東西忽然一下子扯開了,看起來完全變了形。臉上的表情似乎只有那些不會說話的大山才會有,雖然齜牙咧嘴的,卻根本就是難以訴說的。福寶聽見她似乎一直在大聲喊著什么,但體育場實在太大了,里面的人也太多了,幾乎沒有人能聽清楚她到底在喊些什么。

        那個女人被拖走之后,福寶又轉(zhuǎn)過身去看體育老師。福寶發(fā)現(xiàn),體育老師的臉上彌漫著一種奇怪的青灰色,上面沒有一絲血色,完全是死人的顏色,而且奇怪的是,他的臉上竟然掛著一縷微笑。開始時,福寶以為他是因為看見剛才的那個女人,所以才微笑的,仔細察看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空茫茫一片,里面什么也沒有。但是,那抹微笑卻是凝固不動的,一直僵硬地掛在他的臉上。福寶有些想不明白,體育老師是在什么時候?qū)κ裁慈宋⑿^呢?這恐怕連他自己也早已經(jīng)忘記了,但那個微笑卻頑固地留了下來??雌饋砭拖袷且粋€出人意料的禮物,或者是一朵還沒有完全開放便被硬生生扯下來的鮮花?,F(xiàn)在雖然早已時過境遷,那朵花卻依舊僵硬地開放著,再也合不攏了。福寶盯著那張臉,忽然憑空地覺得有些發(fā)冷,心里一陣陣地發(fā)慌、害怕。

        體育老師被槍決后,福寶聽說,他的妻子后來又到小林家里來過一次。那時,女人剛做完引產(chǎn)手術,蓬著頭,黃著臉,看起來已憔悴得不成樣子。父親原本不想讓她進屋的,但女人的那副模樣讓他在那一瞬間動了惻隱之心。而且,他也有些不明白她為什么現(xiàn)在還要到這里來。女人客氣地對著父親點點頭,進屋后并沒有說話,只是四下里張望著。等看到小林的時候,女人的臉忽然一下子漲得通紅,接著便猛地沖了過去,與小林撕打成一團。父親好不容易才將兩人分開,又將女人拖到門外。這時,小林的臉上已經(jīng)被那個女人抓出了好幾條血印子。女人蓬頭垢面地坐在外面的路上,啞著嗓子哭了很久。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訴說著什么,一口口地朝地上吐著帶血的唾沫。

        不久,小林便大病了一場。在病中,她甚至趁人不備偷偷吃過安眠藥。但在昏睡了兩天之后,又醒了過來。醒來之后的小林忍不住號啕大哭,她不明白為什么整個世界都在與她作對,甚至連死亡都對她置之不理。那一年,小林沒有參加高考,反正以她那時的精神狀態(tài),即便參加也是肯定沒有希望的。

        小鎮(zhèn)上的人們用那種猶疑而復雜的目光看著小林,里面既有同情與好奇,也隱藏著幾分捉摸不定的幸災樂禍。人們?nèi)滩蛔≡谒较吕飺u頭嘆息,這孩子是硬生生給毀了。但到底是誰毀了她,卻是誰也說不清楚的。

        那張準遷證現(xiàn)在仍然放在家里的桌子上,父親每次看見,都會忍不住暴怒不已。去上海的事似乎是被耽擱了,然而,事情卻在這時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以前,叔叔一家曾竭力反對這件事,堅決不同意讓小林的戶口在老屋落戶。因為,那間十平米的屋子據(jù)說很快就要拆遷了,多一個人的戶口,就意味著他們要少拿一大筆動拆費。因為這件事,父親曾與叔叔吵過好幾次架。后來,還是一直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做主,堅持讓小林的戶口落在那里。為了這件事,早已被疾病折磨得虛弱不堪的奶奶甚至因此大發(fā)雷霆過,叔叔這才不敢再說什么了。之后,奶奶便開始有些恍惚起來,人也變得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半年之后,便去世了。但在奶奶去世之前,這件事終于還是辦成了。endprint

        很快,小林便只身一人去了上海。

        有關小林到上海之后的情況,福寶并不十分清楚。不過據(jù)小樹說,小林的境遇還是很不錯的。初到上海時,小林自然是和叔叔一家擠在那間十平米的老屋里。家里原本就擁擠狹小,現(xiàn)在又平白地多出一個人來,自然不會有人對她有好臉色。屋子實在太小了,一家人大小便的馬桶就放在床角邊,用塊塑料布擋著。別人大小便時,自己就在旁邊聽著。夏天晚上洗澡就更麻煩了,一個人洗澡,其他人只能到外面去。屋里逼仄得連地鋪都打不下,只能把棉花胎半攤在地上,人躺在上面有一半是睡在床底下。半夜里,小堂弟下床撒尿,時常會踩到小林身上。

        因為初來乍到有許多事弄不明白,小林幾乎每天都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但即便這樣也免不了會出差錯。有一次,小林失手打碎一只碗,就被嬸嬸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臨了,還不忘從齒縫中鄙薄地扔出一句:鄉(xiāng)下人。后來因為拆遷的事想把她趕走,就更加肆無忌憚了。那時,小林偶爾也會到外面打點零工。晚上下班回來,他們早已經(jīng)吃完飯收拾整齊了。小林自己熱了點剩飯,剛在飯桌前坐下,叔叔過來一把奪下她手中的碗,把碗里的飯咚地一聲倒到垃圾筒里。叔叔說,這碗是你的么?還有這電飯煲,是你的么?你憑什么用?小林張口結(jié)舌地站在那里,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那一刻,她真想跺跺腳永遠離開這里,再也不要回來。

        雖然受盡了白眼與欺辱,但由于沒有參加高考,小林早早地在當?shù)氐木游瘯焯?,等待安排工作。不久,便被分配到一家光學儀器廠上班。據(jù)說那家工廠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效益很好,而且還是國營企業(yè),旱澇保收的。

        自從有了工作之后,小林的腰桿頓時硬氣了許多,很快便從老屋搬了出去,在外面租房子住。雖然出租屋依舊很小,但她感覺心滿意足。小林獨自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陌生的城市。城市的傍晚恣肆而粗魯?shù)卣驹谕饷妫芸?,便像個活物似的從什么地方偷偷溜了進來。那東西長著長胳膊長腿,臉上掛著一副沉思的表情。小林靜靜地凝視著它,心里涌動著一股莫名的情愫。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喜歡這里了。這個被灰色天空籠罩著的城市,雖然勢利而冷漠,卻是體己的,有一種輕淡而持久的溫暖。小林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忽然尖起指頭,對著窗外的夜空悄悄飛了個媚眼。

        走在大街上時,小林總喜歡大膽地凝視著那些過路人的臉。但是,這樣的凝視卻是徒勞無益的。雖然會有年輕男人用那種有些猥褻的眼光看著她,但大多數(shù)人總是冷漠地避開她的目光。這樣的避讓就好像是在告訴她,她現(xiàn)在還不配、不夠資格與他們對話。她的心頓時揪成一團,猛然間意識到自己是不屬于這里的,她的父母還生活在遙遠的小鎮(zhèn)。這雖然會讓小林變得有些頹喪,但每次總是會激起她內(nèi)心深處那股不服輸?shù)木髲?。雖然現(xiàn)在這座城市還沒有把任何恩惠賜予她,但她知道,總有一天,它會向自己敞開懷抱的,而且,好運氣總是稍縱即逝,變幻莫測的,她需要給予它們時間。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時刻等待著它們向自己微笑的那一天。

        不久,相貌出眾的小林便與廠里的一名同事談起了戀愛。男友是上海本地人,在廠里做技術工作,與小林一見如故,對她十分癡情。小林很快便墮入情網(wǎng)。下班后,兩人便在狹小的出租屋里繾倦纏綿著。小林的瘋狂與熱烈?guī)缀踝屇杏延行┖ε?。小林躺在他的懷里,流著淚訴說著自己在老屋時叔叔一家給她吃的那些苦頭。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在訴說中慢慢變得鮮活生動起來,它們就像是一根根鋒利無比的鋼針,在小林嬌嫩的肌膚上留下一塊塊烏青的印跡。小林像柔弱無比的嬰兒般無助地嗚咽著,直到很久之后,才在男友輕言軟語的安慰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但是,小林從沒有對男友說過在小鎮(zhèn)時發(fā)生的那些事。那些事就像是一小塊陳舊的棉布,被她悄悄疊成一小塊,小心捆扎起來,塞進了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偶爾,那硬硬的一小塊還會像陰雨天的傷疤一樣隱隱作痛,但她總是假裝把這一切全都忘記了。

        很快,兩人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男友家的條件很不錯的,結(jié)婚的婚房、家具之類的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但小林卻有自己的打算,她一定要等到老屋拆遷之后才肯結(jié)婚。

        據(jù)說,叔叔一家曾經(jīng)背著小林做過許多手腳。那時,不少單位還有公房分配,為了搭上這趟末班車,一向?qū)π×质挚瘫〉氖迨搴鋈蛔兊脽崆槠饋?。叔叔告訴小林,以前都是因為房子太小才會發(fā)生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是至親的骨肉,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怎么著也是一家人。有一次,叔叔忽然對她說,要在自己的單位為她申請一間宿舍。小林雖有些疑惑,仍然十分高興。很快,叔叔便拿著小林的身份證,以她家長的名義,在單位分了一小間公房。這件事原本只是叔叔隨口說說的,沒想到竟然真的被辦成了。等房子拿到手之后,叔叔便有些后悔了。他告訴小林,事情根本就沒有辦成。小林原本并沒有抱什么希望,因此也不怎么當回事。

        那間十平米的老屋是公租房,只有使用權沒有產(chǎn)權的。在拆遷前,叔叔利用去房管所辦產(chǎn)證的機會又動起了心思。因為手上有小林的身份證,便挖空心思辦了張假證明。證明上寫著,小林自愿放棄房屋的產(chǎn)權。為了達到目的,叔叔還在外面找了個與小林年歲相仿的女孩,打算一起去公證處辦理公證,要不是那天小林回來拿自己的身份證,恰巧撞上了,這件事或許就讓他們在暗地里辦成了。

        那天,憤怒不已的小林終于與他們惡狠狠地大吵了一架。現(xiàn)在,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初來乍到任人擺布的鄉(xiāng)下女孩了,也不再害怕得罪了他們自己會無處可去。小林把自己長久以來積攢下來的一腔委屈與怨憤,一古腦地全都發(fā)泄出來。叔叔雖然叮叮當當?shù)嘏c小林爭吵,但畢竟做了虧心事,也不敢過分糾纏。后來,這事便不了了之了。

        小林當然十分清楚將自己的戶口留在老屋里的好處,所以無論他們?nèi)绾瓮评T,她始終沒有答應將戶口遷出去。為了達到目的,小林甚至特意兩次推遲婚期。在那段日子里,充滿著黑暗的猜忌與怨憤的等待,連小林的男友都有些堅持不住了,勸小林說,不行就算了,反正家里有房子,又不是沒有地方結(jié)婚,就別跟他們較勁了。但小林很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她一定要等,哪怕他不跟她結(jié)婚,她也要等,一定要等到拆遷的那一天。endprint

        半年之后,老屋終于拆遷了,小林歡天喜地地拿到了屬于自己的那部分補償款。之后,便與男友一起買了一套二室一廳的房子,在那里風風光光地舉行了婚禮。

        小林是幸運的,她只用了短短幾年時間,便實現(xiàn)了許多人用十年、二十年才能實現(xiàn)的夢想。小樹曾把小林結(jié)婚時拍的照片拿給福寶看。照片上的小林披著長長的白色婚紗,手捧鮮花,依偎在新郎的胸前幸福地微笑著,看起來高貴而美麗。福寶幾乎認不出來了。

        事情到這里原本就應該結(jié)束了。小林雖然放棄了自己的理想,但卻圓滿地實現(xiàn)了父母的夢想。這樣,等到父母退休的時候,就可以到上海來養(yǎng)老了,小樹和弟弟長大之后,也可以去上海投靠姐姐。在這中間雖然一波三折地發(fā)生了這么多節(jié)外生枝的事,但結(jié)局卻是如此地美好,美好得讓人有些不敢相信,簡直有點像是童話里的故事。

        然而就在這時,卻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什么原因,小林忽然生病了。小林的身體一向很好,因為從小喜愛體育,身體比一般女孩都要結(jié)實強壯。但是,據(jù)說小林在廠里干的工作是屬于高危工種,在不知不覺間,竟然患上了職業(yè)病。開始時,醫(yī)生只說大概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懷疑是得了什么婦科病,只是開些中藥慢慢調(diào)養(yǎng)著。反正小林是有勞保的,看病的費用廠里差不多都能報銷。只是,這病不知怎么總也不見有起色,纏纏綿綿地,一拖便拖了很久。

        有關生病的事,小林幾乎瞞住了所有人,就連丈夫也只知道個一鱗半爪。婆婆著急想抱孫子,明里暗里地催促她,該生個孩子了。小林雖然心里也很著急,對婆婆一家還懷有幾分歉疚,嘴上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自己的年紀輕,以后的日子長著呢,不用這么著急。婆婆站在那里,咂巴著嘴盯著她看,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婚后不久,小林曾帶著丈夫回過小鎮(zhèn)一次,幾乎引起了轟動。小鎮(zhèn)的許多人用艷羨的目光看著她,悄悄議論著上海的神奇魅力,忍不住暗自贊嘆她的美麗。小林現(xiàn)在幾乎完全變了樣,不僅穿著打扮十分時髦,人看起來也比從前更漂亮了。她原本是那種有些強壯魁梧的身架,現(xiàn)在幾乎完全脫了形,圓潤飽滿的臉龐也像是用刀削過似的,一下子變得十分瘦削,白嫩的肌膚看起來幾乎是半透明的,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柔和美麗的光暈。

        那是福寶最后一次見到小林。據(jù)說,小林回上海后不久便被查出患上了白血病。但是有關小林的病情,也被她的父母悄悄瞞下了,小鎮(zhèn)上的人幾乎沒有人知道小林生病的事。直到最后,人幾乎快不行的時候,痛苦不堪的母親這才流著淚將這件事告訴了小林以前在籃球隊時的好友,消息這才在小鎮(zhèn)輾轉(zhuǎn)傳開了。小林在小鎮(zhèn)也算是名人了,幾個中學同學熱心張羅著要為她募捐,可錢還沒有來得及轉(zhuǎn)到小林的手上,便傳出她去世的消息。

        小林去世后,小林父親的精神也似乎徹底垮掉了,很快便因病從廠里提前退休?,F(xiàn)在,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白了,整日佝僂著身子窩在屋子里不出門,連話也很少說。福寶有時會在傍晚時看見他出門散步,一雙眼睛看起來就像是兩只深洞,空落落的,幾乎深不見底。福寶每次看見,總是忍不住低著頭匆匆往前走,不敢多看。

        福寶小學畢業(yè)的時候,終于從小鎮(zhèn)回到了上海。因為那對老夫妻中的一個忽然生了重病,無法再繼續(xù)照顧她了。福寶后來曾經(jīng)悄悄設想過,要不是這個緣故,父母會不會一直讓她留在那里呢?她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要在小鎮(zhèn)生活多久。

        面對這個忽然而至的陌生孩子,福寶的父母開始時簡直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福寶被小心地藏在家中好幾個月。在這幾個月里,福寶幾乎足不出戶,只是整天泡在家里看電視、翻閑書。但是,福寶畢竟不是一個什么物件,不可能真的把她給藏起來。福寶的母親開始有些后悔當初的魯莽行為了。

        后來,不知他們到底托了什么關系,又交了些罰金,總算是將福寶的身份洗了白??墒?,小鎮(zhèn)小學的學制是五年,使用的教材也是與上海完全不一樣的。在小鎮(zhèn),福寶原本應該上中學了。現(xiàn)在,她的父母幾乎不知道應該讓她上幾年級。后來,好不容易托人找到一所小學愿意接收她,但學校的老師提出,要考考她。因為過于緊張和聽不懂上海話,福寶甚至連簡單的四則運算都不會做。加上她的個頭長得過于矮小,結(jié)果仍被插班在五年級。上海的小學是六年制,福寶在無意中被耽擱了一年。

        因為是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生活,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她從沒有見過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鮮有趣。面對這一切,福寶幾乎完全反應不過來,一副木呆呆的傻相。母親每次見她這樣,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福寶很著急,她知道自己這樣一定會讓母親很討厭的,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做,于是,總是本能地、急煎煎地想要討好母親。有時,她覺得自己似乎一下子退化了,忽然變成了一個正在歪歪倒倒學習走路的嬰兒,仰著頭盯著母親的臉,看起來像是在傾聽母親說話,其實腦子里卻是空茫茫一片,幾乎什么都沒有。

        現(xiàn)在,這座城市每天都在磨練著福寶。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挨打的狗,總是在不斷記取著教訓。福寶很快便讀懂了父母眼睛里的失望與不滿。這個孩子實在是太普通了,五官沒有任何特色,由于長期處于營養(yǎng)不良狀態(tài),人長得又矮又瘦,皮膚也十分黝黑。福寶相信,要是她的父母早就知道她的性別或是現(xiàn)在的長相,或許她就沒有機會在這個世界上出現(xiàn)了。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一年之后,福寶開始讀初中了。福寶上的中學是寄宿的,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F(xiàn)在,幾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隨著學校里的功課越來越緊,福寶的生活也開始慢慢變得正常起來。如今,那個偏僻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被她遠遠地丟到了身后。小鎮(zhèn)里的那些人和事,也一點點變得模糊遙遠起來。偶爾,福寶還會想起他們,但那里的一切現(xiàn)在看來就像是一幅陳舊的畫,因為過于老套和不太高明,總讓人感覺有些不耐煩。

        據(jù)說,小樹在小鎮(zhèn)初中畢業(yè)后沒有繼續(xù)讀高中,便到上海來了。先是在一所技校讀了兩年書,然后就參加工作了。有一次,福寶曾經(jīng)遇到過她。福寶那時還是一身學生打扮,小樹看起來卻完全是個大人了,高高的個頭,半長的頭發(fā)燙成一個個卷,染成了鮮艷的金色,穿著也很艷麗時髦。小樹那時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微型面包車,正忙著給人送貨,兩人匆匆說了幾句話便分手了。那次,小樹還給福寶留過一個電話號碼,福寶后來曾經(jīng)打過一次,但小樹在電話里似乎也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模樣,沒說幾句話便因為什么事掛斷了。

        那時,福寶已經(jīng)上大學了,自己也有一大堆要操心的事。而且兩人除了小鎮(zhèn),幾乎沒有什么可以交流的話題。小樹曾經(jīng)在電話里說,哪天有空時到學校去看福寶,但她后來并沒有來。福寶的手上也有小樹的住址,有一次終于決定去看她,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卻發(fā)現(xiàn)小樹早已經(jīng)搬走了。后來,福寶的手機不小心被小偷偷走了,而小樹的電話號碼就存在手機里。手機被偷了,兩人也就此失去了聯(lián)系。在這座龐大而冷漠的城市里,人們總是會錯過一些人,也會遇見一些別的什么人,對這一切,福寶早已經(jīng)慢慢習慣了。

        但是,總會有有關小鎮(zhèn)的消息從什么地方曲曲折折地傳過來。福寶后來聽說,小樹的弟弟似乎也到上海來了。因為要照顧弟弟讀書,小樹的父母終于一起離開了小鎮(zhèn)。一家人雖然還是在外面租房子住,但總算是安頓了下來。小樹現(xiàn)在似乎自己開了一家小公司,仍然是經(jīng)常在外面到處跑,很辛苦,但具體是怎樣的情形,就沒有人說得清楚了。

        責任編輯 韓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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