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懋

鵝掌鎮(zhèn)小學的外墻是灰白色的。從上個禮拜開始，墻上出現了一些粉筆畫。

那些畫五顏六色，筆法笨拙，而且畫的都是魚。

校工老羅很憤怒，開始每天四處巡邏。一天晚上，巡邏到墻邊的路燈底下，他看見一個背著藍布挎包的男孩，踮著腳尖，趴在墻上畫得正起勁。

老羅大吼一聲，直沖過去。那個男孩反應極快，拔腿就跑。老羅畢竟年老體衰，哪里追得上？眨眼間，男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借著路燈光，老羅看見墻上有一條未畫完的魚，墻邊的草叢里，散落著幾根彩色粉筆。

很快，那個畫魚的男孩就成了鵝掌鎮(zhèn)小學的“頭號通緝犯”。不過，老羅始終說不清楚，那個男孩到底長什么樣。

“呃——”他摸著自己的頭說，“那小子腦袋特別大，頭發(fā)亂蓬蓬的，像個喜鵲窩……”

一個晴朗的中午，老羅躺在傳達室門口的長椅上睡午覺。我從教工宿舍出來，朝校門外的田野走去，剛走幾步，就看見有個瘦瘦的大腦袋男孩蹲在墻邊，偷偷畫著什么。

不用說，他一定就是老羅到處尋找的那個“通緝犯”。

我?guī)е闷嫘模b手躡腳走過去，站到他身后，突然稱贊道：“嗯，畫得還不錯！”

男孩像只受驚的兔子，猛地跳起來，撒腿要跑。我一把拽住他的藍布挎包，笑嘻嘻地說：“跑什么跑？我要想捉你，早就捉住了?！?/p>

“你……你是誰？”男孩驚魂未定，雙手緊緊捂著挎包。

“一個過路人?！蔽耶斎徊荒芨嬖V他，我其實是新來的美術課老師。

“噢?！蹦泻⒎判牡攸c點頭，指著墻上的畫說，“你真覺得我畫得好？”

“瞧，你畫的魚色彩強烈，造型別致，挺有想象力的?！蔽疑酚薪槭碌攸c評著。

男孩非常高興：“你也挺有眼光的?！闭f著，他從挎包里掏出一支粉筆，繼續(xù)在墻上畫魚。我注意到，他的挎包里裝了好幾盒彩色粉筆，忍不住說：“你的粉筆可真多。”

“我爹是開文具店的，我家里的粉筆才多呢。”男孩一邊畫魚，一邊自豪地說，“就算把咱們鵝掌鎮(zhèn)所有的墻都畫滿魚，也用不完……”

“你為什么要畫魚呢？”我不失時機地問，“而且你畫的都是一樣的魚，是小丑魚吧？”

“你果然挺有眼光的。它就是小丑魚，”男孩說，“是我以前養(yǎng)的魚?！?/p>

在我的追問下，男孩終于說出了他畫魚的原因。原來，他曾經養(yǎng)過一條橘色的小丑魚，他把它當成最好的朋友，每天把魚缸擺在床頭，跟它說悄悄話。有一天，他把魚缸帶到學校，上語文課的時候不抬頭看黑板，卻低頭盯著魚缸，還不停地喃喃自語。語文老師勃然大怒，抄起他的魚缸丟出了窗外……

“所以，你就偷偷在學校的墻上畫魚？”

“是的，我想讓它在我們學校的每一面墻上游來游去?！?/p>

“你的魚確實挺漂亮的，可是，讓它在一面白墻上游來游去，是不是有點奇怪呢？”

男孩一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重新拿起粉筆，開始修改墻上的魚。

“喂，你把魚裝進盤子里干什么？”我邊看邊問。

“盤子？拜托，我畫的是魚缸好不好？”男孩有些生氣，“你的眼光真夠差勁的，我算是看錯你了。”

“好吧?！蔽覠o奈地聳聳肩，“不過，你的魚缸實在太空了。你想想，它原本是一條快樂的魚，卻被你裝進了一個空蕩蕩的魚缸里，你猜它會開心嗎？”

男孩再次點點頭：“你說的沒錯。”他從挎包里掏出一根綠色粉筆，在魚缸里畫滿了搖曳的水草?！霸趺礃?？它現在一定開心了吧？”男孩仰頭看著我。

“很難說?！蔽冶еp臂，看著那條在水草里掙扎的魚，“我曾經讀過一篇報道，說生活在魚缸里的魚很容易得自閉癥，所以……”

男孩的眉頭皺得緊緊的，看上去像一個嚴肅的藝術家。他盯著墻壁看了很久，最后掏出兩支藍色粉筆，把那條魚的周圍全部涂藍了。在藍色的邊緣，他還畫了兩棵郁郁蔥蔥的柳樹。

“現在，它游進湖里了?！蹦泻⑿牢康卣f。

“冒昧地問一句，你確定你畫的是咸水湖嗎？”我仍然覺得有些不妥。

“我畫咸水湖干什么？”男孩說完，忽然一拍腦袋，“糟糕，我畫

錯了！它是來自大海的魚，海水都是咸水，我卻給它畫了一個淡水湖！”

他急得不停地搓手。

“說真的，如果我是它，最開心的一定是重新游回大海。因為大海，才是它的家?！?/p>

“大海？”男孩的眼睛瞪大了，我恍惚在他的眼眸深處看見了海潮。

“是的。住在魚缸里的每一條小丑魚都缺少安全感，就像你住在一個遠離家鄉(xiāng)的籠子里一樣，你不知道等待你的會是什么。只有無邊無際的大海，才能像家一樣，隱藏住它們的每一枚鱗片。暢游在蔚藍的海里，不被任何人看到，它們才是自由而快樂的?！蔽艺f得很鄭重，就像一個矯情的詩人。

男孩沉默地望著那條魚，慢慢拿起藍色粉筆，在它身上涂抹起來。很快，他就把它完全掩蓋起來了。接著，他用剩下的粉筆把那兩棵柳樹也涂掉了。

灰白色的墻上，只剩下了一大團粗糙的藍色。

“現在，它游回大海了?！蹦泻㈤L吁一口氣，喃喃地說，“可惜，我的藍色粉筆不夠了，不然我一定會把它的大海畫得無邊無際……”

“對它來說，已經足夠了?！蔽遗呐乃募绨颍⑽⒁恍?，轉身朝遠處的田野走去。

第二天傍晚，我信步走出校門，無意中朝墻邊看去。瞬間，我驚呆了。

只見學校的外墻上涂滿了蔚藍色。從大門口開始，那片藍色向墻的盡頭洶涌地延伸著，一望無垠。一陣清涼的風吹過，墻上的藍海波動起來，似乎有魚在游來游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