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紅樓夢》比較《金瓶梅》,是兩部名著間歷史與美學聯(lián)系的探討與厘清?!督鹌棵贰饭滩槐嘏矢健都t樓夢》而自有其價值與地位,但對當下《金瓶梅》文學價值的認可及其社會地位的提高,有學術以外的現(xiàn)實意義?!胺茨7隆北举|上也是一種模仿?!都t樓夢》對《金瓶梅》的“反模仿”,使其形象體系包括立意、結構、人物等“大處”和總體,“乃《金瓶梅》之倒影”:《紅樓夢》“談情”,是青春版的《金瓶梅》;《金瓶梅》“戒淫”,是成人版的《紅樓夢》;《紅樓夢》“以情悟道”,賈寶玉是迷途知返的西門慶;《金瓶梅》“以淫說法”,西門慶是不知改悔的賈寶玉。其他林黛玉與潘金蓮、薛寶釵與吳月娘、襲人與春梅等,皆具此等“倒影”關系。這種“反模仿”而成“倒影”關系的過程與機制,有似于生物工程上的“轉基因技術”,而《紅樓夢》實可視為《金瓶梅》的“轉基因產(chǎn)品”。在這個意義上,《紅樓夢》“深得《金瓶》壸奧”,“《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
關鍵詞:《紅樓夢》;《金瓶梅》;反模仿;倒影
作者簡介:杜貴晨,男,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明清小說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4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4-0129-09
以《紅樓夢》比較《金瓶梅》,根本上是由兩書后先關系所決定的。這一研究本質上是《紅樓夢》對《金瓶梅》的接受或《金瓶梅》對《紅樓夢》影響的研究,是對兩部名著間歷史聯(lián)系的探討與厘清,是明清小說兩個“大國”間戰(zhàn)略平衡的分析與估量。古人早就津津樂道了。自脂硯齋評《紅樓夢》“深得《金瓶梅》壸奧”(第十三回)1,清代及近代學者多有附和之論。清代如蘭皋居士《綺樓重夢楔子》云:“《紅樓夢》一書……大略規(guī)仿吾家鳳洲先生所撰《金瓶梅》,而較有含蓄,不甚著跡,足饜讀者之目?!盵1](P266)諸聯(lián)《紅樓夢評》云:“書本脫胎于《金瓶梅》,而褻嫚之詞,淘汰至盡。……非特青出于藍,直是蟬蛻于穢?!盵1](P268)張新之《紅樓夢讀法》云:“《紅樓夢》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盵1](P269)張其信《紅樓夢偶評》云:“此書從《金瓶梅》脫胎,妙在割頭換像而出之。”[1](P280)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評》云:“近世演義者,如《紅樓夢》實出《金瓶梅》,其陷溺人心則有過之?!盵1](P289)近代如包柚斧《答友索說部書》云:“《紅樓夢》之脫胎《金瓶梅》,善脫胎而已幾于神化者也?!盵1](P329)鹓雛《稗乘譚雋》云:“《石頭記》則直為工筆矣。然細跡之,蓋無一不自《金瓶》一書脫胎換骨而來?!盵1](P332)至當代應首推毛澤東以政治家讀《金瓶梅》與《紅樓夢》所特別指出:“《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沒有《金瓶梅》就寫不出《紅樓夢》?!盵2](P224)
以上諸家之說表明,自清中葉至今,《紅樓夢》或曰“規(guī)仿”,或曰“脫胎”,或曰“實出”等仿效《金瓶梅》而后來居上,已成學界共識。而近半個多世紀以來,學者研究所發(fā)現(xiàn)《紅樓夢》于人物、情節(jié)、細節(jié)乃至語言等諸方面效仿《金瓶梅》之例甚多,但關于《紅樓夢》如何效仿《金瓶梅》乃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法,除上引張其信、張新之說略有形容,似有所會心,卻并未做具體說明之外,基本上無人論及。因此之故,筆者曾撰《論西門慶與林黛玉之死——兼及〈紅樓夢〉對〈金瓶梅〉的反模仿》一文,就西門慶與林黛玉之死情節(jié)描寫后先相承的聯(lián)系引申,以為《紅樓夢》創(chuàng)作與《金瓶梅》:
其后先相反而實極相近似之跡,使我們可以進一步悟到“《紅樓夢》深得《金瓶》壸奧”之一大法門,是其大處每與《金瓶梅》適得其反,所謂“反彈琵琶”,以成其新創(chuàng)。這種學習借鑒方式,似可以名之為“反模仿”。[3]
拙見以《紅樓夢》對《金瓶梅》的“規(guī)仿”之法為“反模仿”,當時不過偶然得之寫下來的話,但現(xiàn)在看來,卻可能是有關《紅樓夢》效仿《金瓶梅》的一個有價值的整體判斷。只是還要進一步說明的是,上引拙論“《紅樓夢》……大處每與《金瓶梅》適得其反”云云之“大處”,主要是指立意、結構、主要人物等在內涵與本質上每與《金瓶梅》“后先相反”,卻在局部與細節(jié)上看來又每與《金瓶梅》有“極相近似之跡”。近世研究者多看到了這些“極相近似之跡”,或以為這些就是《紅樓夢》“深得《金瓶》壸奧”處,是錯會了?!都t樓夢》“深得《金瓶》壸奧”處不在這些局部與細節(jié)上的“極相近似”,而在于這些“極相近似之跡”肉裹掩飾之下與《金瓶梅》“后先相反”的內涵與本質。正是這些“每與《金瓶梅》適得其反”的“大處”,才是《紅樓夢》取法《金瓶梅》真正成功的內在標志。而這一成功即從《金瓶梅》思想與藝術的“大處”逆向思維之“反模仿”而來,故筆者以為,前人所謂《紅樓夢》“規(guī)仿”《金瓶梅》,為《金瓶梅》之“暗”或“割頭換像”、“脫胎換骨”等,實可一言以蔽之曰“反模仿”。
“反模仿”概念用于古典小說研究始自上引拙文,但筆者所見這一概念最早似由當代散文家葉兆言先生在一次訪談中提出。他說:
寫作是一種反模仿,也就是說,別人這么寫了,我就應該那么寫。這次這么寫了,下次就得那么寫?!悸肥橇晳T于反過來,希望能和別人不一樣。[4]
筆者由此尋味葉先生所謂“反模仿”,當是指創(chuàng)作中作者除了有意地不重復自己之外,主要是參照“別人這么寫了”的榜樣,卻“反過來……和別人不一樣”。對此,筆者雖然還不敢全盤接受一切的“寫作是一種反模仿”之觀念,但從“反模仿”的視角看中國古典小說特別是明清小說,后先作品的“反模仿”確實是多見而突出的現(xiàn)象,從而至少對于明清小說研究來說,“反模仿”是一個很有應用價值的理論。唯是還要進一步說明,“反模仿”雖是“反過來……和別人不一樣”,卻總要參照別人原本正面的樣子,才可能有“反過來”的創(chuàng)造。所以“反模仿”雖然超越了一般正面的模仿,卻在本質上不能不也是一種模仿。唯是這種模仿比較一般模仿的巧妙或高明處,是其與原本或說正本跡相近似而實相反。因其跡相近似,使讀者可見二者間后先模仿的繼承關系;因其實相反,使讀者不能不承認這種模仿在內涵與本質上是對前人的超越和創(chuàng)新。從而“反模仿”所建立的后先作品形象體系的對比,在其與眾不同的一切差異中最為獨特,成一種顛倒的對立,所謂“雖論者謂《紅樓夢》全脫胎于《金瓶梅》,乃《金瓶梅》之倒影云,當是的論”[5](P567),就是對“反模仿”結果最好的形容。
這是一個頗有意趣的文學審美角度和問題,本文以下即試就《紅樓夢》在立意、結構、人物諸層面與《金瓶梅》“后先相反而實極相近似之跡”,揭蔽《紅樓夢》“深得《金瓶》壸奧”的“反模仿”手法,及其總體形象為“《金瓶梅》之倒影”的藝術風貌。
一、立意
《紅樓夢》立意手法與《金瓶梅》有諸多相似之跡。首先,《紅樓夢》與《金瓶梅》同在第一回對作書宗旨作有“聲明”?!督鹌棵贰返谝换亻_篇入話“丈夫只手把吳鉤”詞后接云:
此一只詞兒,單說著情色二字……1
又在述項羽、劉邦故事并“劉項佳人絕可憐”詩后云:
說話的,如今只愛說這情色二字做甚?
如此“單說”或“愛說”云云一再提點“情色二字”,雖然直接是就詩或詞之內容而發(fā),但讀者周知話本中篇首詩詞為入話點題,入話為正文引線,不難由此確認“說話的”即小說作者一再提點的“情色二字”,正是其為此一書的創(chuàng)作宗旨,從而也就是全書描寫的中心。
《紅樓夢》應是借鑒了《金瓶梅》這一開宗明義之法,也是在第一回,雖然不是由作者直接出面,而是借空空道人“檢閱”《石頭記》議論,卻同樣是公開“聲明”了其作書宗旨: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
又寫道:
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故事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并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fā)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p>
從以上引文明顯可見“談情”是作者為《紅樓夢》所確立之主意,也就是全書描寫的中心。這也為眾多紅學家所認可,庚辰本第十八回脂批就稱《紅樓夢》作者為“談情者”,鄒弢《三借廬筆談》評“《水滸》是怒書,《西游》是悟書,《金瓶梅》是淫書”后,接引瘦鶴曰:“然則《紅樓夢》是情書矣?!盵1](P284)由此可見作者自道其書“大旨談情”并非假語村言,而是開宗明義的嚴肅“聲明”。其式與上引《金瓶梅》后先相承之跡,清晰可見。
其次,與《金瓶梅》一樣從對“情色二字”關系的討論確定立意的重心。《金瓶梅》于上引第一回“此一只詞兒”后,所說“情色二字,乃一體一用。故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云云,闡述了“情”與“色”的關系為“一體一用”、“情色相生”;進而又以“如今只愛說這情色二字做甚”設問,引出關于本書內容的簡介曰:
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個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后不免尸橫刀下,命染黃泉,永不得著綺穿羅,再不能施朱傅粉。靜而思之,著甚來由!況這婦人他死有甚事!貪他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他的,丟了潑天哄產(chǎn)業(yè)。驚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端的不知誰家婦女?誰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
這里雖是說“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了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其間“追歡”、“迷戀”均未免男女之“情”的因素,但作者關注的重心顯然已在“好色”的一面。所以筆者在《關于“偉大的色情小說〈金瓶梅〉”——從高羅佩如是說談起》一文中認為:
如果我們能夠相信蘭陵笑笑生為自己小說的設定,就應該承認《金瓶梅》是一部“單說著情色二字”的“色情小說”,至少作者本意是要寫成這樣一部書。
這里,蘭陵笑笑生所謂“情色二字”,其實只是一個字即“色”,也就是《孟子》中所說的“食色性也”之“色”,但今天我們稱作“性”了。[6]
如上已引及《紅樓夢》第一回通過石頭與空空道人和一僧一道間兩番對話,一再辨明的都是《紅樓夢》“實非別書之可比……其中大旨談情”,或“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歷來……大半風月故事……并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fā)泄一二”,等等。這些討論,都不過是為其書于情與色(即淫)之間闡明并確定立場。至第五回更進一步借警幻仙姑教諭賈寶玉論“情色”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笨芍都t樓夢》立意之取徑也與《金瓶梅》為一轍,即由“情色二字”間斟酌而來,溯源可見明清八股文“破題”文法的影響。
最后,《紅樓夢》“情色”論的核心上承《金瓶梅》之“情色相生”說?!都t樓夢》第一回寫空空道人因為抄讀《石頭記》而“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其中“因空見色”四句比較蘭陵笑笑生“色絢于目”三語,除了于色—情—色聯(lián)系的兩端,各加了一個“空”字,從而確立了“情”在“色”與“空”之間的中心地位,構成全書“大旨談情”的思想基礎之外,其有關“情色”關系的“色生情”、“情入色”之說,實不過是《金瓶梅》“情色相生”的換言之而已。
綜合以上思想、語言諸多“極相近似之跡”,我們有理由認為《紅樓夢》“大旨談情”的立意也是從《金瓶梅》直接脫化而來,即其熟玩揣摩了《金瓶梅》“以淫說法”[1](P253),寫“淫”以“戒淫”的立意,卻“反過來……和別人不一樣”,反其意在而師其技,“以情說法,警醒世人”(第三十五回),也就是“以情悟道”1。從而文隨意轉,別開生面,無論結構、人物、情節(jié)等“大處”,每與《金瓶梅》有“極相近似之跡”,而內涵與本質則“適得其反”。
二、結構
《紅樓夢》與《金瓶梅》都以一個人物為中心,寫一家之興衰,以探索人生與社會,其結構大略有極相近似之處,但因二者立意之對立,實際的起—中—結等結構狀態(tài)卻又“適得其反”。
首先,《紅樓夢》取法《金瓶梅》以前五回為序曲,但其前五回在結構中之本質意義與《金瓶梅》之前五回相反?!督鹌棵贰芬话倩?,但自第一回《景陽岡武松打虎,潘金蓮嫌夫賣風月》起首,至第五回《鄆哥幫捉罵王婆,淫婦鴆殺武大郎》,皆從《水滸傳》挪移變化而來,至第六回起才進入獨創(chuàng)。但這誠如文龍所評曰:
此數(shù)回皆《水滸傳》中文字也。作者非不能□(疑為別字)爐錘,另開□□(原殘缺,下同),但原文實有不可磨滅者,故仍其舊,正以見作者服善慮□□。讀之能使前后牟尼一串,毫無補綴痕跡,此正見作者心細才大也。惟《水滸》以武松為主,此則以西門慶為主,故又不能不換面,此題旨使然耳。[1](P414)
是否因此就可以認為這五回為《金瓶梅》全書的序曲還可以討論,但其作為前五回的地位和由舊本改頭換面的特點,總是一個不同于普通創(chuàng)作文本的特異存在。至少在因故出新一點上,《金瓶梅》前五回可以認為是全書的序曲。
《紅樓夢》今本百二十回,原作回數(shù)當為幾何?從來言人人殊。但從《紅樓夢》出“四大奇書”之后,而書中有說作“奇?zhèn)鳌辈⑻峒啊捌鏁保ǖ谝换兀┛?,作者心中筆下,實時時處處縈繞于“四大奇書”榜樣的影響。以此推想,《紅樓夢》原作如果不是百二十回,也許就是百回,茲可以不論。這里只說也很明顯的是,《紅樓夢》第一回以女媧煉石補天所遺靈石的新神話引出全書敘事,賈寶玉與林黛玉、甄士隱與賈雨村等人物早期因緣迤邐而出,至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才出《紅樓夢引子》,其結句云“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表明接下才真正進入正傳。至第六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起首敘榮府之事,作者自道從劉姥姥“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云云,作為對前回“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之承接與照應,才真正進入全書正傳,從而“紅學”家們基本公認王希濂所說第五回為“一部《紅樓夢》之綱領”[5](P146),這也加強了《紅樓夢》以前五回為全書序曲的看法。
這里要稍微蕩開來說的是,《紅樓夢》取法《金瓶梅》以前五回為序曲應是后先模仿所致,但也很可能同時經(jīng)由《肉蒲團》一書的影響。對此,筆者在《試論〈紅樓夢〉所受〈肉蒲團〉“直接的影響”》一文中考證《肉蒲團》“花冊”描寫認為:
把《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冊子與《肉蒲團》題曰“廣收春色”的“花冊”相對照,可知……兩書中的冊子同是寫在第五回……似不會出于偶合,而應是表明《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冊子,有自《肉蒲團》“花冊”模仿變化而來的極大可能。[7]
這一論述中實已包含了《紅樓夢》以前五回為綱有受《肉蒲團》“直接的影響”的意思,而未甚凸顯?,F(xiàn)在看來,還應該進一步指出的是,包括其所受《肉蒲團》“直接的影響”在內,其中又大都可以上溯至《金瓶梅》的首創(chuàng),以前五回為序曲的安排,就是直接或經(jīng)由《肉蒲團》對《金瓶梅》的模仿。不然,則何其相似乃爾!
此外,《紅樓夢》第五回寫賈寶玉的一個用語可與上引立意諸條同證其作者深入研究過《金瓶梅》特別是《金瓶梅》的前五回。這一用語即該回中《紅樓夢曲子·枉凝眉》起首“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后句中“美玉無瑕”當是喻寫賈寶玉,但寶玉既為“赤瑕宮神瑛侍者”,則據(jù)甲戌眉批曰:
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币源嗣O。
那么寶玉就不能是“美玉無瑕”,從而以此為喻令人疑惑,茲不贅說。而單說這一詞語竟兩見于《金瓶梅》,一是第一回:
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美玉無瑕,一朝損壞;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再就是第十九回:
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攤開羅衫,露見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
這就不免使人疑心《紅樓夢曲子·枉凝眉》用“美玉無瑕”,有曹雪芹自讀《金瓶梅》印象得來的可能??傊?,以上諸多“極相近似之跡”,使我們有理由認為《紅樓夢》以前五回為序曲的結構樣式,是經(jīng)由《肉蒲團》或直接師法《金瓶梅》而來。
《紅樓夢》雖取法《金瓶梅》以前五回為序曲,但文隨意轉,其入手指向即結構的意義卻與《金瓶梅》“適得其反”?!督鹌棵贰贰耙砸f法”,而寫人物之淫,必是見色起意,“淫”因“色”起,從而“淫”之禍,實即“色”之害。所以《金瓶梅》“以淫說法”的“戒淫”之旨,雖然歸根到底是針對男性而發(fā),但從男性的立場出發(fā),并為男性計,是書卻要更多對“色”之害痛下針砭。所以如上已引及,《金瓶梅》開篇不是自西門慶“好色”入,而是自“金”即潘金蓮“好色”入,曰“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云云。由此可知《金瓶梅》之敘事邏輯是自女及男,自潘金蓮之“好色”而及于西門慶的“貪他”、“愛他”,自張大戶曾因潘金蓮“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以及于武大郎死于西門慶幫兇之下潘金蓮的毒藥,至西門慶本人也終于死在潘金蓮胯下,已是潘金蓮“好色”為害的第三人了。所以,《金瓶梅》開篇以“金”引入,主線也就以“金”打頭,并寫“瓶”、“梅”等“女色坑陷”男性之禍,是典型的女色禍水論。這也就是說,《金瓶梅》“以淫說法”,主要不是針對淫者西門慶之惡,而是針對其所受“色”之迷,“欲要破迷,引迷入悟”[1](P253)。這也應該是《金瓶梅》為什么特別突出“二八嬌娃體似酥”一詩,和不以西門慶命名,而以“金”、“瓶”、“梅”三女性命名的原因了。而全書敘事的指向,必是“女色”之禍人無限,從而全書真正的主線人物是潘金蓮,她必不能早于西門慶退場,而西門慶雖然后于“彩云易散琉璃碎”(白居易詩句)的李瓶兒,卻必然先于“一雙玉腕綰復綰,兩只金蓮顛倒顛”的潘金蓮等“骨髓枯”,而早早命喪黃泉。
《紅樓夢》則不然。它“以情悟道”,“情”之陷溺男性,雖然必是來自“女兒”,但畢竟“情”由心生,所以《紅樓夢》敘事的指向與路徑是破人于“情”之一事上的“我執(zhí)”,所以其“以情悟道”之途本質上是賈寶玉內心應對“女兒”之感受的轉變,乃石頭、神瑛即后來的賈寶玉經(jīng)歷“情劫”的風流簿,滌除“意淫”的懺悔錄。因此,《紅樓夢》全書開篇以石頭“通靈”始,結末亦以“石歸山下無靈氣”終,石頭、神瑛即后來的賈寶玉作為男主角貫穿全書,絳珠仙子即后來的林黛玉雖似與神瑛同出,但其前也是因神瑛被動造成,是隨其下世“還淚”者。從而《紅樓夢》“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第一回),石頭即賈寶玉是主線,黛玉是寶玉最主要的配角,寶釵等其他“一干風流冤孽”則是等而次之的配角。從而一方面“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脂評凡例》),但《紅樓夢》名義上雖可以說是“紅樓”中所有人之夢,更確切地說卻是賈寶玉以“紅樓”為象征和演出空間的“情”之“沉酣一夢”;另一方面《紅樓夢》雖另有《情僧錄》、《金陵十二釵》、《風月寶鑒》等異名,但其本名卻合乎邏輯地是《石頭記》,即空空道人所說“石兄,你這一段故事”。從而在《紅樓夢》全書敘事結構上,賈寶玉作為主線人物,因是最終要“悟道”的人,必不能早于黛玉等退場,而必是要在“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特別是黛玉“還淚”已畢“魂歸離天”之后,才可能最后“夢醒”出家。
這就是說,兩相比較,《紅樓夢》寫一人、一家之命運的結構雖與《金瓶梅》有“極相近似之跡”,但《金瓶梅》以“金”打頭,“金”、“瓶”、“梅”三女性為主線并貫穿全書,《紅樓夢》則以石頭、神瑛即后來的賈寶玉為主線貫穿全書,也就是潘金蓮與賈寶玉各在其書中貫穿始終,而西門慶與林黛玉形象卻各在其書“七”、“九”之數(shù)的回次上退場,結果看來《紅樓夢》敘事結構成《金瓶梅》的顛倒,而為后者的“倒影”。[3]
三、人物
從人物設置看,《紅樓夢》與《金瓶梅》都主要是寫一家之命運,從而人物形象各都是以一家之人為主,為“極相近似之跡”。但同樣是文隨意轉,因寫“情”與寫“淫”的不同,兩書人物的設置也成“適得其反”的“倒影”之象。
首先,中國古代儒、釋、道三教無不以淫為罪惡,所以《金瓶梅》“以淫說法”,不可能以神仙世界的環(huán)境和人物,也不可能是賢人君子、雅士名媛,而只能是世俗成人的淫濫故事。這就決定了《金瓶梅》中的男女大都是成人,甚至大都是風月場中人,女性除了迎兒、秋菊,稍有重要性者幾無不涉淫蕩。至于西門慶,出場時即已是喪妻再娶,還養(yǎng)著“外宅”張惜春,家里也納有李嬌兒、卓丟兒兩個妾了。而直至西門慶暴亡以及全書終卷,《金瓶梅》的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屬于成人風月爛污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幾乎只有性,沒有情;只有淫,沒有愛;只有飛蛾撲火般地走向死亡,沒有新生和希望。即使西門慶與其一妻五妾,也幾乎只是性與淫意義上的結合,從而西門慶是后來《紅樓夢》作者所極力抨擊之“皮膚濫淫”的典型。而圍繞西門慶周圍的女性,除吳月娘、孟玉樓等少數(shù)之外,以“金”、“瓶”、“梅”為代表,也大都是“淫婦”型的人物。
與《金瓶梅》相近似,《紅樓夢》也寫一人、一家。但一人即賈寶玉尚在少年,一家即賈府雖不免也是傳統(tǒng)型長輩老人當家的成人世界,卻因《紅樓夢》“以情說法”,重寫“情癡情種”,其于一家(或賈府大院)中人物所關注的中心只是賈寶玉及其周圍年齡仿佛的女兒們。這就使《紅樓夢》所寫人物雖整體上不能不說仍然是成人的世界,但其所描寫的中心,卻是“幽微靈秀地”,甲戌本雙行夾批所謂“女兒之心,女兒之境”(第五回),主要人物即賈寶玉與他的表姐妹和貼身丫鬟們組成的少男少女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的是情,而少及于性,更少及于淫;有的是為情所困的痛苦與失望,但就作者力所能及,也有出離這痛苦的努力與希望。即使賈寶玉作為“情癡情種”,泛愛“女兒”,有各種明面或潛在理由可視為與之具有或可能具有性或婚姻關系的,也如西門慶有一妻五妾,是能見于《紅樓夢》第五回所列舉諸釵中包括黛玉、寶釵、襲人、晴雯、湘云、妙玉在內的六位異姓女子。但賈寶玉與這六位女子的關系,或為夫妻(妾),或為知心,或為純情,均無越禮非分。所以,賈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卻與西門慶相反,只是“意淫”的典型。至于圍繞在賈寶玉周圍的釵、黛等“一干風流冤孽”轉世的“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第一回),也無不是情場中人。所以兩相比較,《紅樓夢》與《金瓶梅》所寫人物群體和主要個體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可概之曰《紅樓夢》“談情”,是青春版的《金瓶梅》;《金瓶梅》“戒淫”,是成人版的《紅樓夢》。
其次,《紅樓夢》一如《金瓶梅》主要為男性說法,但兩書男主角命運迥別。雖然《金瓶梅》以“金”、“瓶”、“梅”等“女色”之害為主線,但其“以淫說法”的宗旨,卻是為男性而設。這誠如第一百回回末文龍評曰:“自始至終,全為西門慶而作也,為非西門慶而類乎西門慶者作也?!敝劣凇都t樓夢》,雖然似乎有“女性崇拜”的傾向,但究其實也暗承《金瓶梅》女色禍水的余緒,如第二十一回寫賈寶玉續(xù)《莊子》有云: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這段脂評稱是“真是打破胭脂陣,坐透紅粉關”的話,看似不合寶玉平日性情,卻正是寶玉努力修為終將造詣之境。所以,《紅樓夢》雖標榜“為閨閣昭傳”,表面上也確乎無唐突西子文字,但骨子里仍是作家男性意識的自省與為男性“警情”(第五回)而作的“理治之書”。
雖然如此,賈寶玉與西門慶之命運仍“適得其反”:賈寶玉作為轉世仙人,本有夙慧而又有警幻仙姑冥中照應,通靈寶玉、一僧一道隨護保佑,所以終能“以情悟道”,甚至賈府結局還能夠“蘭桂齊芳”,懲勸之意,可謂憐愛有加;西門慶凡夫俗子,犯了“萬惡淫為首”的道德律條,作者不僅沒有也實為不便予以寬宥,還安排其于33歲壯年暴斃于床笫間,身后“樹倒猢猻散”,家業(yè)飄零,僅得“玳安改名做西門安,承受家業(yè)”,還是由于月娘“平日好善看經(jīng)之報”,警世之意,可謂痛切。
所以兩相比較,各所關注之男性主人公的命運,真是南轅北轍,而賈寶玉適成西門慶之“倒影”。二人的顛倒,大概而言,賈寶玉是在“情”場中迷途知返的西門慶,西門慶是在“欲”海里不知回頭的賈寶玉。其他林黛玉與潘金蓮、薛寶釵與吳月娘、襲人與春梅等,前者也都可以說是后者的“倒影”,恕不具論了。
四、意象
《紅樓夢》取法《金瓶梅》,雖然可以說各寫一人一家之生活與命運,但是除了賈寶玉與西門慶、賈府與西門大宅的具體身份、場面有異之外,總體意象也“適得其反”。
《金瓶梅》既立意“以淫說法”,就必然以“淫濫”之丑及其結局為描寫中心,從而世俗所尚神佛圣人、雅士才女之類人物,也就非所必有。這就造成《金瓶梅》所寫幾乎完全是俗世、俗人、俗事,總體是一個人間的淫穢骯臟故事。大約為了方便這個故事能夠更淫穢骯臟一點,作者除了寫西門慶在官場社會上的交游幾乎都與他是一丘之貉以外,還別具匠心地設定西門慶出場時即上無老,下無小,內無兄弟姐妹,外無前輩長親,幾乎是一個不具現(xiàn)實倫常關系之人。這就給了全書寫西門慶之淫可以筆墨縱恣、無所不用其極的方便。從而《金瓶梅》意象之俗,不僅是庸俗,也不僅是粗俗,更是惡俗,成一部真正封建末世的“世情書”。即使有吳神仙、普靜禪師等少許“綠野仙蹤”人物的點綴,《金瓶梅》故事的總體意象仍然是最世俗和最暗無天日的。
《紅樓夢》則不然。它既立意“以情說法”,
所謂:“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盵8](P349)書中可托以寫情的正是只有賈寶玉那種被稱為“意淫”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以及“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的“幾個異樣女子”(第一回)。這樣的人物故事恰似“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實不便于從真實人間場景的描寫中得到完美表現(xiàn),而最好的途徑是托于神話。所以,《紅樓夢》雖然最受讀者關注的是其人間描寫的成分,但若觀其全書,寫石頭被挾帶于寶、釵、黛等“一干風流冤孽……造劫歷世”的隊伍中“問世傳奇”(第一回)云云,總體上實為一部衍自女媧煉石補天的“新神話”。[9]自《紅樓夢》搬上銀屏,《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一曲唱遍大江南北,既是林黛玉的美與寶玉對她的愛征服了觀眾,也是由于“林妹妹”的形象據(jù)《紅樓夢》是從“天上掉下”的仙女身份能引起觀眾無限的遐想。
所以兩相比較,《金瓶梅》故事起結都系于地上,《紅樓夢》故事起結都系于天上;《金瓶梅》是蘭陵笑笑生為“戒淫”而寫實的“浮世繪”1,《紅樓夢》是曹雪芹為破“情”幻設的“太虛幻境”和“大觀園”2;從而《金瓶梅》偏于俗,而《紅樓夢》偏于雅……就意象與風格而言,《紅樓夢》同樣可以說是《金瓶梅》之“倒影”。
余 論
第一,如上論及,《紅樓夢》是《金瓶梅》的“反模仿”與“倒影”,關鍵在于立意的“反模仿”,即文隨意轉,因立意的“反模仿”而導致結構、人物等全部形象體系與原本成“倒影”關系。這一過程與機制好有一比,即如生物學上將人工分離和修飾過的基因導入生物體基因組中,由于導入基因的表達,引起生物體的性狀的可遺傳的修飾的轉基因技術(transgene technology),其成果就是轉基因產(chǎn)品。雖然任何比喻都是蹩足的,但至少在《紅樓夢》“反模仿”《金瓶梅》所成“倒影”的關系來說,《紅樓夢》可視為《金瓶梅》的“轉基因產(chǎn)品”,具體說就是把《金瓶梅》的寫“色”轉基因為《紅樓夢》的寫“情”。正是因為有了“轉基因”的關系,《紅樓夢》才與《金瓶梅》有似而不是的藝術個性。在許多方面還可以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脂硯齋評《紅樓夢》“深得《金瓶》壸奧”,毛澤東說“《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可以得到正確的理解,否則豈不成了抄襲或復制!此外《紅樓夢》與《肉蒲團》,《醒世姻緣傳》、《林蘭香》各與《金瓶梅》等,也程度不同地具有這種聯(lián)系。說來話長,也似乎便于意會,而難于言傳,這里就打住不說了吧。
第二,以上論《紅樓夢》是《金瓶梅》的“反模仿”與“倒影”,是僅就兩書間的比較而言。這既不排斥如上所論及《紅樓夢》曾師法《肉蒲團》,或對《金瓶梅》的借鑒也曾經(jīng)由《肉蒲團》的過渡等種種轉益多師的情況;也不否認如其“大旨談情”等立意、構思諸多層面曾直接從《西游補》、《牡丹亭》、《長生殿》等前代名作汲取一定的營養(yǎng)與經(jīng)驗。但是,同樣是《紅樓夢》中那些得自其他方面的影響,也都不能掩蓋并無法代替其對《金瓶梅》的“反模仿”和由此形成的“倒影”聯(lián)系,從而本文的研究自有其合理性和獨立的價值。而且這種“反模仿”和由此形成的“倒影”聯(lián)系不僅存在于《紅樓夢》與《金瓶梅》兩書之間,明清小說特別是名著之間往往可見,只是由于讀者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理念,也就不會有往這一方向上的思考,從而視若無睹罷了。因此,筆者以為本文從《紅樓夢》與《金瓶梅》比較所得之“反模仿”和“倒影”理念,或能有助于古典小說特別是明清小說研究中建立這樣一個新的視角,帶來一番新的發(fā)現(xiàn)。
第三,本文以《紅樓夢》比較《金瓶梅》,除了由于兩書后先關系所決定,還由于在近今文學與社會層面上,古典小說中《紅樓夢》一書長期走“紅”,《金瓶梅》的流行卻只可以說是“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所以,雖然《金瓶梅》不必攀附《紅樓夢》而自有其價值與地位,本文以《紅樓夢》比較《金瓶梅》也只是客觀地探討,但是這一研究對當下《金瓶梅》文學和社會地位的提高,實有學術以外的現(xiàn)實意義。例如以上諸家對《金瓶梅》“以淫說法”之認可與推重的意見,自古及今并沒能成為社會主流的評價。甚至近年來還有一官員腐敗又恰好是讀過《金瓶梅》的,言者有的就首先歸罪于此書或再陪上《肉蒲團》等,是迂腐之見。試問《金瓶梅》問世之前的淫男、淫婦和從來不識字讀書的奸淫之徒是因何造就?毛澤東當年曾指示高級干部讀《金瓶梅》,當時又有誰因為讀《金瓶梅》而墮落了?可知是世上先有西門慶之類淫人淫事,然后才會有《金瓶梅》出來描畫;而《金瓶梅》“以淫說法”,縱然不能一掃世間的淫亂,但其寫淫對于真正的讀者只是“說法”題中應有之義,并不至于一定產(chǎn)生負面的影響。因為很顯然書的效用不僅在書的本身,甚至根本上不在書的本身,而在于什么人和怎樣去讀。這誠如清代學者劉廷璣在《在園雜識》中所說:
嗟乎四書也,以言文字,誠哉奇觀。然亦在乎人之善讀與不善讀耳。不善讀《水滸》者,狠戾悖逆之心生矣。不善讀《三國》者,權謀狙詐之心生矣。不善讀《西游》者,詭怪幻妄之心生矣。欲讀《金瓶梅》,先須體認前序內云:“讀此書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讀此書而生效法心者,禽獸也?!比唤褡x者多肯讀七十九回以前,少肯讀七十九回以后,豈非禽獸哉?[1](P253)
如今個別貪官讀者大概連七十九回之前也不肯全讀,而必是全神貫注于若干性描寫處品味幻想,“生效法心”,如此則“豈非禽獸哉”?實禽獸之不如!但是這與《金瓶梅》何干?是《金瓶梅》“以淫說法”,本為世戒,卻不幸而對牛彈琴罷了。當然,這也提醒學界有向社會普及文學理論知識,特別是研討傳播《金瓶梅》一類姑名之曰“以毒攻毒”寫法的小說閱讀方法的必要,引導讀者能夠盡可能客觀地從文本的全部描寫和創(chuàng)作宗旨欣賞領會作品之美,而不是作貪淫縱欲、尋愁覓貨的偏方秘籍看待,斷章取義,但這既非少數(shù)學者能夠完成,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所以筆者此文仍不能不重申前人的提醒:“讀此書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讀此書而生效法心者,禽獸也?!?/p>
1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脂胭齋評,山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本文所引《紅樓夢》內容均出自此書,下不另注。
1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梅節(jié)校訂,陳詔、黃霖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本文所引《金瓶梅詞話》內容均出自此書,下不另注。
1 按見《紅樓夢》甲戌本第一回,他本皆無此句,卻是作書人真意的表露。
1 浮世繪是日本江戶時代(相當于中國清朝時期)的一種繪畫,多表現(xiàn)娼妓和藝伎,女性、裸體、性感美、色情是其標志性特征。
2 “大觀”一詞出《易·觀》:“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笨追f達疏:“謂大為在下所觀,唯在于上。由在上既貴,故在下大觀?!敝^“大觀”是“中正以觀天下”的境界。所以《紅樓夢》“大觀園”不是一般意義上文學描寫的園林,而是作者所構設“中正以觀天下”之“情”的文學象征。
0“大觀”一詞出《易·觀》:“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笨追f達疏:“謂大為在下所觀,唯在於上。由在上既貴,故在下大觀?!敝^“大觀”是“中正以觀天下”的境界。所以《紅樓夢》“大觀園”不是一般意義上文學描寫的園林,而是作者所構設“中正以觀天下”之“情”的文學象征。
參 考 文 獻
[1] 黃霖:《金瓶梅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7.
[2] 龔育之等:《毛澤東的讀書生活》,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6.
[3] 杜貴晨:《論西門慶與林黛玉之死——兼及〈紅樓夢〉對〈金瓶梅〉的反模仿》,載《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
[4] 周新民、葉兆言:《寫作,就是反模仿——葉兆言訪談錄》,載《小說評論》2004年第3期.
[5] 一粟:《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63.
[6] 杜貴晨:《關于“偉大的色情小說〈金瓶梅〉”——從高羅佩如是說談起》,載《明清小說研究》2009年第1期.
[7] 杜貴晨:《試論〈紅樓夢〉所受〈肉蒲團〉“直接的影響”》,載《南京師大學報》2013年第2期.
[8]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
[9] 杜貴晨:《〈紅樓夢〉的“新神話”觀照》,載《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
[責任編輯 杜桂萍 馬麗敏]
On “Contra-Imitation” and “Inverted Image”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on The Golden Lotus
DU Gui-chen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China)
Abstract: To compare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with The Golden Lotus, it is necessary to probe into and sort out the historical and aesthetic connection between the two.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is important by itself, but the recognition and improvement of the position of The Golden Lotus has realistic significance outside academic circle. “Contra-Imitation” is an imitation in essence. The “contra-Imitation”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on The Golden Lotus makes the former the “inverted Image” of the latter including the image system such as intention, structure, character and in the general design: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is focused on “talking about love”, which is the youthful version of The Golden Lotus; the latter is aimed at “abstaining from obscene”, which is the adult version of the former; the former tries to “understand love by love itself” and JIA Bao-yu is the returning prodigal of XIMEN Qing; the latter tries to “warn through obscene” and XIMEN Qing is unrepentant JIA Bao-yu. The “inverted image” also exists in the comparison of LIN Dai-yu with PAN Jin-lian, XUE Bao-chai with WU Yue-niang, Xiren with Chunmei. The process and mechanism of the “contra-imitation” and “inverted image” is similar to “transgenosis” in bioengineering and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can be regarded as the “transgenosis” of The Golden Lotus. In this sense, the former “gets the essence of the latter” and the “l(fā)atter is the ancestor of the former”.
Key words: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The Golden Lotus; contra-imitation; inverted im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