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
摘要:汪曾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較早運用意識流手法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的作家之一。他的意識流小說主要集中在他的早期作品里,是中國抒情文學傳統(tǒng)和西方現(xiàn)代
主義文學思潮碰撞與融合的結果,并且融入散文和詩詞的元素。到了晚年,他提出回到現(xiàn)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tǒng)的理念,在藝術上更趨于純熟。
關鍵詞:汪曾祺;意識流小說;現(xiàn)代主義
ABSTRACT: Wang Zengqi is a one of writers who relatively early wrote short stories with stream-of-consciousness technique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of literature. Wang Zengqi
focused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novel in his early works.His novels were based on the collision and fusion between Chinese lyric literature tradition and the western modernism
literature ideological trend,and had elements of prose and poetry. To his later years,he proposed to return to the realism,and return to national traditions,which tend to be
more skilled in the art.
Keywords:Wang Zengqi;stories with stream of consciousness;modernism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4)02-0000-02
汪曾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較早使用意識流手法作小說的作家之一,在他之前只有廢名、徐志摩、林徽因、李健吾等創(chuàng)作過意識流小說。除廢名的作品未受西方影響外,其他都有“摹仿、實踐心理分析
和意識流技巧的鮮明印痕。但是從質與量兩方面來說,用力最勤、成就最高者當屬汪曾祺。”[1]自1941年3月2日通過沈從文在《大公報》上發(fā)表《復仇》(其副標題為“給一個孩子講的故事”)始,
汪曾祺陸續(xù)發(fā)表了《待車》、《小學校的鐘聲》、《綠貓》、《禮拜天的早晨》等具有意識流性質的小說,數(shù)量不多但很有質量,也很有他自己的特點,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意識流作品中較早的代表。
一、汪曾祺意識流小說的創(chuàng)作根源
“意識流”原是西方心理學術語,“指意識、思維活動是一種連續(xù)的、變化不定的、斬不斷的‘流,就像河流那樣處于川流不息的狀態(tài)。它是一種創(chuàng)作原則、寫作方法和寫作技巧的總稱”[2]。汪曾
祺受意識流影響主要來自弗吉尼亞·伍爾夫:“把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物在普普通通的一天中的內心活動考察一下吧!心靈接納了成千上萬個印象——瑣屑的,奇異的,倏忽即逝的或用鋒利的鋼刀深深地
銘刻在心頭的印象。它們來自四面八方,就像不計其數(shù)的原子在不停地簇射……生活并不是一連串左右對稱的馬燈,生活是一圈光暈,一個始終包圍我們意識的半透明層。傳達這變化萬端的,這尚欠認
識尚欠探討的根本精神,不管它的表現(xiàn)多么脫離常軌,錯綜復雜,而且如實傳達……讓我們來追蹤這種模式,不論從表面上看來它是多么不連貫、多么不一致?!盵3]她所說的“這變化萬端的,這尚欠
認識尚欠探討的根本精神”即所謂的“意識流”,她說要“如實傳達,盡可能不摻入它本身之外的,非其固有的東西”,則正是小說家們努力在尋找一種逼真地呈現(xiàn)人物意識的敘述手段、敘述語言。
汪曾祺主要在西南聯(lián)大接受西方意識流影響。當時的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集中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精英,有胡適、馮友蘭等己成熟的學者專家。也有錢鐘書、馮至等剛剛學成回國的一批青年佼佼者。他們
共同的特點就是有著完整的中西文化教育的背景,歐化程度頗高?!盵4]受這些西學者的影響,汪曾祺了解了許多西方文化:“我讀的是中國文學系,但是大部分時間是看翻譯小說……我讀了一些弗吉
尼亞·伍爾夫的作品,讀了普魯斯特小說的片段,我的小說有一個時期明顯地受了意識流方法的影響,如《小學校的鐘聲》、《復仇》?!盵5]288他曾說:“西方文學里我喜歡弗·伍爾夫,她的《到
燈塔去》、《浪》寫得很美?!盵6]287除了以上兩篇,還有《綠貓》、《禮拜天的早晨》等。
雖說汪曾祺借鑒了外國的這種現(xiàn)代派手法,但我們也不能否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對他的滋養(yǎng)。當被問到自己受哪些作家影響較多時,汪曾祺會說:“古人是歸有光,中國現(xiàn)代作家是魯迅、沈從文、廢名,外
國作家是契訶夫和阿索林”,[7]337可見中國文學對其意識流小說的影響主要有兩個源頭。首先是晚明文學,小學的國文老師高北溟教他學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先妣事略》及《寒花葬志》等,
加上他又曾從專攻桐城派的韋子廉先生學習姚鼐、方苞、劉大櫆和戴名世的桐城古文,以至于在1982年汪曾祺還說:“到現(xiàn)在,還可以從我的小說里看出歸有光和桐城派的影響。歸有光以清淡之筆寫平
常的人情,我是喜歡的。”[7]198他從來不做華麗的文章,而精于平淡小品文的搭建。汪曾祺的意識流小說也很有晚明小品的痕跡,貼近生活的原貌,用極精煉的語言,書寫真摯的情感。汪曾祺非常
推崇“桐城義法”,講究“文氣”理論,他的意識流小說也基本以“文氣”貫通,以節(jié)奏建構文章。
第二個是中國現(xiàn)代抒情小說。中國現(xiàn)代抒情小說傳統(tǒng)可追溯到現(xiàn)代小說之父魯迅,他的一系列浸透著濃郁詩情的小說為抒情小說提供了各種樣式。“五四”時代結束以后,抒情傳統(tǒng)在廢名、沈從文、蕭
紅、汪曾祺等作家的散文化小說中得到呈現(xiàn)和延展。廢名建立起詩化小說的新的文學樣式,他的《桃園》、《竹林的故事》以及《橋》都“呈現(xiàn)出詩化小說的特征:追求詩意的語言、意境的營造與散淡
的敘事,被周作人稱為‘所夢想的幻景的寫象,具有‘含蓄的古典趣味”。[8]汪曾祺也說“他用寫詩的辦法寫小說,他的小說實際上是詩。他的小說不注重寫人物,也幾乎沒有故事……他善于捕
捉兒童的飄忽不定的思想和情緒,他運用了意識流。他的意識流是從生活里發(fā)現(xiàn)的,不是從外國的理論或作品里搬來的”。[7]339沈從文自稱為廢名的門徒,他的散文化小說,如《長河》一類,就抒
情味、鄉(xiāng)土味十足。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學生,繼承其詩化抒情傳統(tǒng),“在敘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筆觸敘事”[7]206。在他的意識流小說中,隨處可見詩化的語言,體會到詩一樣的意境。
二、汪曾祺意識流小說的主要特征
在汪曾祺之前有魯迅、徐志摩、林徽因、廢名等人進行過這方面的嘗試,之后又有王蒙、茹志娟、張潔等在新時期運用意識流手法??梢哉f,意識流不是汪曾祺的專利,但是汪曾祺有他自己獨特的理論
:“人類的認識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就會發(fā)現(xiàn)人的意識是流動的,不是那樣理性,那樣規(guī)整,那樣可以分切的。意識流改變了作者和人物的關系。作者對人物不再是旁觀,俯視,為所欲為。作者的意識和
人物的意識同時流動。這樣,作者就更接近人物,也更接近生活,更真實了。意識流不是理論問題,是自然產(chǎn)生的……意識流造成傳統(tǒng)敘述方法的解體?!盵6]288基于這樣的理論認識,汪曾祺的意識
流小說顯示出獨特的個性,形成“汪氏意識流”。
汪曾祺對契訶夫非常推崇,他曾說:“契訶夫開創(chuàng)了短篇小說的新紀元。他在世界范圍內使‘小說觀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重情節(jié)、編故事發(fā)展為寫生活,按照生活的樣子寫生活。從戲劇化結構發(fā)展
為散文化的結構?!盵7]340汪曾祺的意識流小說很大程度上具有散文化特點。故事在小說里十分散淡,不構成所謂的情節(jié),他曾說過“我年輕時曾想打破小說、散文和詩的界限?!稄统稹肪褪沁@樣意
圖的一個實踐?!盵7]166小說里有一段關于復仇者心理活動的描寫,就是很典型的散文化的文字,沒有什么情節(jié)可言,描述的是復仇者內心的感覺和意識的流動,但作者在卻大力渲染了山的綿延不絕
,天的浩瀚無邊,腳下路的曲曲折折,一切都顯得無窮無際,毫無希冀。背景被渲染得淋漓盡致,而大量的鋪寫都是在反襯一個孤獨的誓要走遍天下所有的路的復仇者。作者就是這樣通過寫天地的無邊
,路途的無盡,來描寫一種寂靜孤獨而又倔強的氛圍。散文化的描寫與意識流的敘寫雜糅在一起。
注重詩境的刻繪是其另一特點,這得益于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積累以及對現(xiàn)代抒情小說的繼承。汪曾祺出生于書香門第,祖父曾中過拔貢的功名,其父親是一位書讀經(jīng)史子集的儒生,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故他從小耳濡目染,加上國文老師的指導,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用力頗多。廢名、沈從文都是擅長于寫詩化小說的京派抒情作家,汪曾祺師法這二位文壇前輩,也喜歡用寫詩的語言來寫小說,重在抒發(fā)
某種情緒,創(chuàng)設某種詩境。如《復仇》里一段:
人看遠處如煙。
自在煙里,看帆篷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棱角。也許——
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駱駝。
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蕩。
鴨子叫,一只通紅的蜻蜓。
慘綠色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燈!
嗨,客人!
客人,這僅僅是一夜。
這就是一首美麗的詩,作為一篇典型的意識流小說,這段文字反映著受到的西方意識流技巧的影響,所描寫的場景仿佛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各種奇怪的意象和象征以意識流或無意識的形式出現(xiàn)。裊裊的
“煙”、古舊的“帆蓬”、滿載的“小船”、“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欲望”、“石頭”、“百合花”等等,這些意象雖無表面上的必然聯(lián)系,卻被放置在一起,展現(xiàn)復仇者斷斷續(xù)續(xù)的思緒與幻影,
與中國古典詩歌里意象的疊加雜糅有異曲同工之妙。整段“詩”從聽覺上也很有節(jié)奏感和音樂美。東西方這兩種傳統(tǒng)和諧地融匯在這個富于詩意的片段里。
從內容上看,汪曾祺的意識流小說多少“是苦悶和寂寞的產(chǎn)物”,[7]22這點與西方意識流表現(xiàn)消極性很相像。他的這類小說多創(chuàng)作于戰(zhàn)爭混亂悲慘的40年代,像汪曾祺之類正在求學的知識分子看不到
生活的前景,多有迷茫孤獨之感。他自己曾說《綠貓》“應該是寫當代知識分子有點茫然的情緒,找不到生活的道路”[9],人的生存總要受到他人的干涉,就像《綠貓》里柏要寫的那個孩子,不論身
處何時,身處何地都不受他人認可,就像“他”畫的那只“綠貓”,怪異而寂寞。其實作者這里的“綠貓”就是寫的柏,而柏明顯是作者自己的影子,也是當時孤獨、寂寞、茫然的知識青年的影子。
汪曾祺的意識流小說做到形神兼修,“較之新時期之后部分作家摹仿意識流寫出的只得其外觀,而無其精髓的作品,汪曾祺的意識流小說在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的價值,是不可低估的?!盵1]51
三、關于汪曾祺意識流小說創(chuàng)作的歷史審視
汪曾祺的意識流小說帶有中國味兒,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寫下了重要的一筆。然而解放以后,汪曾祺很少寫這種純意識流小說。特別是到1980年代,經(jīng)過了反右運動和文革十年的文學沉寂,我們只能看到
他以清淡之筆寫普通人的平凡生活,把濃郁的民間文學氣息體現(xiàn)在散文、小說,甚至文論中?,F(xiàn)實主義的白描、民間文學的樸素掩蓋了昔日意識流的散散漫漫、時空跳躍。
他曾說過:“我不贊成把現(xiàn)代派作為一個思想體系原封不動地搬到中國來?!粋€作家,如果是用很講究的中國話寫作,即使他吸收了外來的影響,他的作品仍然會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7]303
他的意識流小說帶有濃厚的中國風格,從“摹仿”到“擺脫”,最終“自成一家”的每一個過程,都沒有離開中國風格。即便是基本上是摹仿西方的1940年代的意識流作品,我們仍然可以看出中國文學
的因素:
我們有一個長耳綠陶水瓶,用陶瓶汲取井水來喝?!@時候!我們多半已經(jīng)到了呈貢,騎馬下鄉(xiāng)了。道路都在栗樹園中穿過,馬奔駛于闊大的綠葉之下,草頭全是露,風真輕快。我們大聲喝呼,震動
群山。村邊或有個早起老人,或穿鮮紅顏色衣服的女孩子,聞聲回首,目送我們過去。此樂不可妄?!徽f,也十年了,好快!——而這里,就是汽車!汽車又一輛一輛地開出來了。
“騎馬下鄉(xiāng)”,“栗樹園”,馬奔駛于道路,群山震動,村邊老人,“穿鮮紅顏色衣服女孩”,描寫的是中國古典山村之景。加上具有文言意味的詞,這一段典型的意識聯(lián)想富于中國古典文學氣息,具
有濃厚的中國意蘊。汪曾祺創(chuàng)作的這一批作品在中國意識流文學史上是一個重要的構成部分。
1980年代初,汪曾祺表明:“我給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回到現(xiàn)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tǒng)。我也曾接受過外國文學的影響,包括‘意識流的作品的影響,就是現(xiàn)在的某些作品也有外國文學影響的蛛絲馬跡。
但是,總的來說,我還是要回到現(xiàn)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tǒng)。這種現(xiàn)實主義是容納各種流派的現(xiàn)實主義;這種民族傳統(tǒng)是對外來文化的精華兼收并蓄的民族傳統(tǒng)?!盵7]289從這里,可以總結出:一、汪
曾祺不再寫純現(xiàn)代主義、純意識流作品;二、汪曾祺的并沒有完全拋棄現(xiàn)代主義、意識流。
1940年代是一個混亂不堪的年代,人的心理也是焦慮、失落、無奈的,青年的心里充滿著荒誕感,這與西方意識流文學形成的心理機觸是相似的,所以那時候的汪曾祺很容易接受意識。而到了1980年代
,社會發(fā)展趨于繁榮,汪曾祺的心態(tài)也走向明朗,沒有了青年時的苦悶。基于消極心理的現(xiàn)代主義手法便漸漸淡出了汪曾祺的筆下。但汪曾祺并沒有完全拋棄了現(xiàn)代主義手法,而是完美地融合了現(xiàn)實主
義與現(xiàn)代主義兩種傳統(tǒng),達到一種交融的美,藝術上更加成熟。
如《釣人的孩子》的開頭幾段,汪曾祺自己曾做過回憶:“這大概不能算是純粹的民族傳統(tǒng)。中國雖然也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有‘古道西風瘦馬,枯藤老樹昏鴉,但是對齊了一連串的名
詞,無主語,無動詞,是少見的。這也可以說是意識流?!盵5]14汪曾祺很欣賞錢鐘書的“打通”說,“他所說的打通指的是中西文學之間的打通?!袊敶膶W和西方文學需要打通,不應該設障
。”[6]247汪曾祺是典型的中西合璧,是一個力圖打通現(xiàn)代與古典的作家。通過從1940年代對意識流的實驗性的創(chuàng)作到1980年代以后融意識流于現(xiàn)實的描寫、民族的文化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西方文
學與中國文學的結合之路。
基金項目:2010年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現(xiàn)代小說敘事演變論”(2010YBA099);2013年湖南科技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現(xiàn)代文人的戲劇改良探索——汪曾祺戲劇文體研究”(S13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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