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
那個深秋,我是云落和北京兩頭跑。在這樣煞有介事的奔波中,我似乎漸漸愛上了云落。或者說,愛上了這種奔波本身。有次在大巴上翻看一篇叫做《褐色鳥群》的小說。那個叫格非的作家蟄居在一個叫做“水邊”的地方寫作。他坐在寓所的窗口,能夠清晰地看到水底的鵝卵石,以及白如積雪的茅穗上甲殼狀或蛾狀微生物爬行的姿勢。這段描寫讓我驀然想起了簡買麗。
簡買麗和她的檢察官男友辦了一個“云落棲霞讀書會”。這個讀書會的會址是城鄉(xiāng)接合部一條河流上的巨大鐵皮屋。房子曾經(jīng)被檢察官的叔叔用來開農(nóng)家飯莊,不過他的叔叔死于車禍后就閑置下來。那是多奇怪的一間鐵皮屋:它的底部被幾十根松木樁穩(wěn)穩(wěn)地托在河水之上,四壁的厚鐵皮被工匠用油漆分別涂成了雪白和湛藍。我們坐在房子里,聽簡買麗氣定神閑地朗讀小說或者詩歌,就像是躺在云朵里聽天使唱贊美詩。簡買麗挑選的書五花八門,大部分關(guān)于文藝或荒誕戲劇,而那些參加讀書會的人更是來自各行各業(yè):一個上高中二年級、好像患有自閉癥的女孩,一個在縣評劇團拉二胡的瘸腿男人,在超市里賣童裝的中年婦女,在斯大林街賣南京板鴨的齙牙男人,還有一個總是懷揣速效救心丸的斜眼男孩……
當然那個檢察官偶爾也前來助陣。他總是穿著制服,仿佛那是他天生的胎記。他也總是很忙,幫我們撿在沙發(fā)縫隙里的莎士比亞十四行抒情詩的復(fù)印件,幫我們倒?jié)L燙的茉莉花茶,幫我們用蒼蠅拍打死飛進來的蚊蟲,幫我們驅(qū)逐爬進來的草蛇和蟾蜍。更多時候,他盤腿坐在地板上,托著腮幫凝望著簡買麗用那種甜美的、簡直能擠出蔗糖的嗓音朗讀詩歌:
我就要離開你
就要轉(zhuǎn)移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愛你
在那里我會健康如初 淡泊 透明
我會參加勞動 對生活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
如果陽光很好 我會展露微笑
會對自己說 除了你 我什么都沒有
這個時候,檢察官會“騰”地一下從地板上聳身而起,筆桿條直地站好,用力拍擊著他熊掌般厚實的手掌,然后,我們的掌聲也會稀稀拉拉地響起。簡買麗面色紅潤地朝我們點點頭以示謝意,最后她的目光會盯在檢察官四四方方的臉上,久久都不愿挪開。
更多時候我全然忘記了簡買麗的聲音,忘記了郭琪不停撫摸我臉龐的小手,忘記了我們的劇組和導(dǎo)演,只是將眼光隨意瞥向玻璃窗外。窗外是浩瀚的煙霧般的河水,望不到頭,野蘆葦和鳳眼蓮雜亂地隨風(fēng)搖擺,將倒映下的白云一綹一綹地擠碎,棲息在睡蓮上的水螞蚱間或滑蹦過水面,消失在岸邊的野姜花叢中。我想,住在云落還是不錯的,在云落電視臺當攝影師也是不錯的選擇。
當我再一次見到徐世強,讀書會已經(jīng)解散了。天氣太冷,我們都受不了潮濕的水汽和陰涼的野風(fēng)。簡買麗信誓旦旦地說,等明年春天我們會舉辦更盛大的讀書會,我們不但要辦讀書會,還要舉辦全市的詩歌朗讀會。當然這些話她絕不會對徐世強說。當徐世強和我們面對面地吃著大鍋燉魚時,簡買麗可是一聲都沒吭。
徐世強還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彬彬有禮,不停地用馬勺攪動著鐵鍋里的嘎魚、蔥段和辣椒,同時左手扇動著汩汩冒將出來的水蒸氣?!澳銈兌喑渣c,”他用筷子不停地撈著魚肉和粉條,又將一塊玉米餅子小心著掰碎,撒在簡買麗的魚湯里。“美女又胖了呢,”他望著郭琪說。“你們的新電影什么時候上線?我跟買麗一定去捧場。”他望著我說。我和郭琪舉起杯子跟他喝酒。他就說:“我們山西人都喝汾酒,要是喝啤酒,不如干脆用大碗喝!”
我跟郭琪沒有異議,他就讓服務(wù)生拿了三個大海碗,咕嘟咕嘟倒?jié)M,說:“我們半年多沒見了。這樣吧,一個星期喝一碗,我們連著干二十四碗?!闭f完就揚起脖子灌起來。我還沒見過這樣喝酒的,蠻勁就被他引逗出來。我們不停地哈哈大笑著灌酒,毛衣都被散出的酒液淋濕了。二十四碗喝下,我立刻現(xiàn)了原形。徐世強也好不到哪里。他擼起袖子伸出右手說:“哥們,我們掰掌吧,看看誰手勁大!”他純真的目光中閃動著某種瘋狂的火焰,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要焚燒起來了。
“夠了,你老老實實坐好,我有話跟你說?!焙嗁I麗抿了口茶水說,“你什么都不用說,只管聽我說?!?/p>
簡買麗沒有抬頭看我們,而是瞅著鐵鍋里沸騰的魚湯。
“我二十歲那年在酒吧認識你,如今也六年了。你追我,我沒拒絕。我確實喜歡你。我喜歡你這一款的男人,干凈,不臟,嘴巴甜,疼惜人。你說我研究生畢業(yè)后就結(jié)婚,我信了你。你不停地跑山西,我才知道你本來就是山西人,北京這兒只是你的分公司。我怎么那么傻呢?你幫我在三環(huán)買了套房,我才知道你們家有錢有勢。研究生畢業(yè)后我想找工作,你不讓,只讓我在空房子里待著,你說舍不得我上班,怕我受苦,怕我適應(yīng)不了社會,我信了你。
“我每天無所事事,做美容,練瑜伽,看美劇,讀小說,做義工,參加豆瓣小組的讀書會,把自己養(yǎng)得像條肥胖的白蛆。我那時最盼望的就是趕緊跟你結(jié)婚,生一窩孩子,忙起來。你呢,總是說我們還小,你事業(yè)的根基還不牢固,我信了你。等到偶然看到你的全家福,我才知道你結(jié)婚了,不但結(jié)了婚,還有對龍鳳胎。你的嘴巴怎么那么緊?你上輩子是啞巴?我耍,我鬧,你跟我說,給我一年時間,保證離婚。你給我買了輛寶馬,讓我?;卦坡渖⑸⑿?。我信了你。
“我一直信你,你也一直把我當傻子。我又等了你兩年,結(jié)果呢?你還沒有離婚。我受夠了!我真受夠了!我他媽只想找個正經(jīng)男人結(jié)婚!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早不愛你了!開著你的車回山西繼續(xù)挖你的煤吧!”
徐世強咬著嘴唇一直微笑,簡買麗的唾沫噴到他的臉頰上時也沒有擦拭。當簡買麗喊出“挖你的煤吧!”時,他才瞇眼環(huán)視下四周,將食指豎在唇邊,輕聲輕語地說:“買麗,我想見一見伯父?!?/p>
簡買麗冷哼一聲。徐世強笑著說:“我好久沒跟伯父喝衡水老白干了。我喜歡你們家那套畫著梅花的酒盅?!?/p>
關(guān)于那次家庭聚餐我一直試圖遺忘??捎行┦略较胪?,它就越像你額頭的疤痕,在清晨洗臉照鏡子時閃躲進你的瞳孔。我記得翌日晚上,簡買麗父母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在他們的印象中,這個叫徐世強的男人是女兒的男朋友,他們未來的女婿。無疑他們很喜歡這個未來女婿,餐桌上擺著一大盤陽澄湖大閘蟹,還有罕見的兩指長的東方蝦。簡買麗的母親還燉了只柴母雞,屋子里彌漫著油脂花椒的香氣。那天來的客人不多,除了我跟郭琪,還有簡買麗的姨媽。簡買麗一直悶頭悶?zāi)X地在廚房忙活,我跟徐世強則在客廳里看電視。在漫長的等待晚宴的過程中,徐世強一句話都沒說。偶爾瞥我一眼,也只是嚴肅地點下頭,仿佛我是他手下的一名煤礦工人。endprint
當我們正襟危坐開始晚宴,簡買麗的父親先發(fā)表了一席簡短的演說。他說,世強很久沒來了,這次來得也倉促,沒事先通知,他只是備了點家常小菜。不過酒還是可以喝點,是珍藏了三十年的茅臺。說完他給我們每人斟了半杯,說:“來來來,祝我們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買麗,你老繃著絲瓜臉干嘛?還不快端酒杯。”
我沒料到徐世強一口就將杯中酒干掉。他迅速地瞥了我們一眼,然后死死盯著簡買麗的父親說:“伯父,我這次來,是跟您辭別的?!?/p>
簡買麗的父親愣了下說:“哦,又要出國了?這次去哪兒?上次你從澳大利亞帶回來的藍山蜂蜜,用來做檸檬蜂蜜鮭魚排,味道真是鮮美啊?!?/p>
徐世強支吾著說:“不是這個意思。”
簡買麗的父親瞥了眼簡買麗。簡買麗低著頭。他只能再次將目光甩向徐世強。徐世強笑了下說:“我的意思是,我跟買麗分手了?!?/p>
很顯然,簡買麗的父母和姨媽一下子全蒙了。他們臉上的肌肉似乎都在劇烈顫抖。我們聽到簡買麗的父親問道:“你是來吃散伙飯的?”
徐世強說:“我不想承認這個事實,可事實是,我就是來吃散伙飯的。”
簡買麗的父親慢條斯理地說:“你們年輕人啊,要懂得互相體諒。老話說得好,守禮就是持戒,原諒就是解脫,知足就是放下,利人就是利己。沒必要為小事動干戈?!?/p>
徐世強半晌才喃喃道:“伯父,我們的事不是小事。”
簡買麗的父親攢了攢眉頭。徐世強站起身麻利地推開椅子,“撲通”一聲跪在了簡父面前。他的膝蓋骨磕在木質(zhì)地板上的聲響沉悶又古怪。我們聽到他,聽到這個山西煤老板痛哭流涕地嚷道:
“伯父啊伯父!是我對不起買麗!我其實早結(jié)婚了!我一直在騙你們!我不是個東西!”
簡買麗父親手中的酒盅不停顫晃,我看到黏稠的茅臺酒不時順著盅壁上的梅花一滴一滴溢淌。簡買麗的母親睜著驚恐的眼睛注視著她的丈夫,似乎怕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做出什么驚人之舉。簡買麗的姨媽呢,那雙玻璃球似的大眼骨碌骨碌不停亂轉(zhuǎn),也許在她多年的小鎮(zhèn)生活中,還沒有遇到過如此戲劇性的場景。我們,我們每個人都將目光聚集在那個鼻孔一直翕動的老男人身上。
“你們,”簡買麗的父親用手指點著簡買麗,簡買麗的母親和姨媽,以及郭琪和我,“你們先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我跟世強私下里嘮兩句嗑。你,”他又指了指簡買麗的姨媽,“在屋里你就是個聾子,什么都沒聽到;出了屋你就是個啞巴,什么都不能說?!焙嗁I麗的姨媽慌里慌張地點著頭,和我們推推搡搡地出了房間。
已經(jīng)是冬天,戶外干冷干冷。漫天繁星。簡買麗的姨媽強拽著簡買麗的母親去了她家。我們?nèi)齻€則坐在郭琪的那輛破車里,將暖風(fēng)開到最大?!坝惺裁纯烧f的?老爺子也真是的?!惫鬣洁斓溃耙晃胰ネ德犚幌滤麄冎v什么?”
簡買麗輕聲輕語地說:“不管他們說什么,我都已經(jīng)鐵了心?!?/p>
郭琪說:“我覺得你家老爺子的脾氣真好,沒扇徐世強嘴巴子?!?/p>
簡買麗冷笑一聲:“知識分子嘛?!?/p>
郭琪說:“哎,你們就這樣分了,說實話,我還真有點難過呢?!?/p>
簡買麗說:“有些事,不去爭才算得上是慈悲。對我也好對他也好,都是一樣的道理?!?/p>
“慈悲”這個詞從她嘴里說出來,倒讓我心底升騰起某種不安。郭琪說:“要是我啊,房子和車都不還他。便宜他了!”
簡買麗看著我說:“哎,你懂什么呢?!?/p>
我們等了個把小時,他們似乎還在喝酒。在門外我們聽到酒杯碰酒杯的聲響,間或是一兩句大聲爭辯的聲音。我們想開門進去,又怕簡買麗的父親再次把我們轟出來。我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簡買麗的父親是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們就站在樓道里小聲說話,不停地抽煙,要么就將耳朵貼在門壁上,再次辨聽他們的談判到了什么地步。一個小時過去,簡買麗的父親打電話讓簡買麗進屋。我們在簡買麗身后鬼鬼祟祟地尾隨著。
“我現(xiàn)在告訴你,簡買麗,”她父親一板一眼地說,“我不允許你跟世強分手?!?/p>
我們都睜大了眼看他。他并沒喝醉,眼神比晚宴時更冷峻。他說:“我們深談了很久,世強是真的喜歡你。你既然已經(jīng)等了他六年,又何必在乎多等幾年?”
我們面面相覷。簡買麗狐疑著問道:“爸,你的意思是,繼續(xù)讓我當這個男人的小老婆?”
簡買麗的父親重重地擺了下手:“我不管什么小三小四的,人家世強有財有貌,心都掏給你了,你何必計較這些形式?很多人,當初不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嗎?”
簡買麗突然大笑起來,她看了看郭琪,看了看我,睜著鳳眼嚷道:“聽見沒,這就是我爸!他被徐世強洗腦了!徐世強啊徐世強,你給我聽好了!我就是嫁給一頭豬,嫁給一只狗,也不愿意再多瞅你一眼!”
徐世強聳聳肩膀,貌似無辜地凝望著簡買麗的父親。簡買麗的父親嘆息了一聲,然后拍拍簡買麗的肩膀說:
“如果你跟世強分手了,我們就斷絕父女關(guān)系。我向來說到做到。你最了解爸爸了?!?/p>
簡買麗在北京的房子有兩處,一處是徐世強的,她已經(jīng)還給了他;一處是父母給她買的,目前正往外出租。這樣簡買麗只能住在郭琪家里。簡買麗在郭琪家住了挺長一段時日。徐世強回山西了,繼續(xù)挖他的煤炭。我也回了北京,繼續(xù)剪導(dǎo)演的新片。說實話,我跟郭琪對簡買麗父親的行為有些費解。我們寧愿相信他是鬼迷心竅??蓳?jù)郭琪說,老人家并不是個貪財?shù)娜?,“文革”期間因為仗義執(zhí)言還受到過打擊。那么他為何要強迫簡買麗等徐世強?也許徐世強真的有三寸不爛之舌?這個問題一直讓我困惑不已。
郭琪說,簡買麗偶然提過,徐世強的老婆是當?shù)睾谏鐣洗蟮呐畠?,別看是個女人,卻很有兩把刷子,興致來了也會帶著小弟挨家挨戶收保護費。她一直怕見到徐世強的老婆,怕這個傳說中的女人用利器捅進她的身體,或者讓她不知不覺消失在某個小煤窯里。然而,她的父親,她那個教了一輩子高中歷史的父親,卻固執(zhí)地讓她等那個男人。為了這個煤炭老板,父女倆徹底翻了臉。郭琪說,簡買麗再也沒有回過父母家。而那個深愛著簡買麗的檢察官,被簡買麗的父親找過三兩次后,也消失在簡買麗的生活中。簡買麗再也不能在湖邊的房子里舉辦讀書會了。簡買麗也找過檢察官,不過檢察官總是以工作忙碌為由拒絕見面。他和簡買麗最后一次通話時總共說了三句:endprint
“我知道你還愛著徐世強。我從不當感情上的第三者。我是個有原則的人?!?/p>
據(jù)郭琪說,檢察官的語氣斬釘截鐵,就像是在給疑犯下判決書。
而徐世強,隔三差五就去趟云落,簡買麗不見他,他就去找簡買麗的父親喝酒。他還給簡買麗的父親買了一輛奧迪A6,給簡買麗的母親買了一個鉆石戒指。郭琪說,簡買麗絕食了一個禮拜,最后沒挺住,還是吃了點方便面。簡買麗經(jīng)常對著鏡子嘀咕,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真的快被他們逼瘋了……郭琪想帶她去麗江旅游散心,也被她一口回絕。她現(xiàn)在哪里也不去,就住在郭琪給她租的兩間閣樓里睡覺,臉也不洗,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會跟著郭琪到街里吃點東西?!斑@可怎么辦呢……”郭琪時常在電話里憂心忡忡地說,“她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的。前兩天徐世強來看她,被她用剪子嚇跑了。”
等我再回云落,已經(jīng)臨近春節(jié)。云落下了場大雪。我跟郭琪和簡買麗去吃海底撈。簡買麗面無表情,衣著邋遢,完全沒有了美女的風(fēng)范。倒是郭琪日益變得紅潤起來,話也格外多。回北京后沒幾天,我接到郭琪的電話,她郁郁寡歡地說,簡買麗真的有些不正常了,經(jīng)常自言自語,而且有時會接連失蹤好幾天,等她重新出現(xiàn)時,她竟然不記得自己去了哪里。我安慰她說,最好年后讓簡買麗回北京,以她的學(xué)歷找份體面的工作不成問題。郭琪只是不停地嘆息。
過年的時候,導(dǎo)演又給我派了活。我時常想,理想主義者是不是最終都會淪落為腐朽的享樂主義者?為了他的錢,為了他的女人,他只有不停地、毫無愧疚感地操著別人的身體與靈魂。大年初一晚上,我收了工回家。在惠新西街南口步行時,我在微信上勾搭了個女人。我跟她說,我現(xiàn)在就想操別人。她說,她現(xiàn)在就想被別人操。不過,最近手頭有點緊,最好能給她點錢。我對這個妓女說,你過來吧,讓我狠狠地操你一把,錢不是問題。
我跟那個女人在冰涼的單人床上折騰了很久,我沒有戴套子,直接射在了她里面。她也無所謂的樣子,安慰我說除了宮頸有些糜爛,她什么毛病都沒有。我把五百塊錢塞進她的手里。盡管我們做了那么久,她的手腳還是那么涼。她看了我一眼,說,兄弟,今天是大年,我給你打個八折吧,然后把一百塊錢塞進我的褲兜。我什么都沒說,送她上了電梯。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郭琪。郭琪問我在干嗎。我說剛?cè)ネ饷娉粤送胩m州拉面。她說你什么時候完工?快來云落吧,我給你包三鮮餡餃子吃。我手里攥著那張陳舊的、有些褶皺的一百塊錢,一時竟有些語塞。她又說,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簡買麗似乎真的瘋了。她父母將她接回了家。不過,昨天晚上那么冷,她還是裸露著身子跑出去了。
“你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嗎?”
“不知道?!?/p>
“她竟然跑到那個檢察官的家門口。手里拿著惠特曼的《草葉集》?!?/p>
“哦?!?/p>
“檢察官給她裹了條毯子,開車送她去了精神病醫(yī)院。”
“真的嗎?!?/p>
“真的?!?/p>
“簡買麗真的瘋了,”郭琪抽泣著說,“我好怕。我真的很怕……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怕什么,”我沉默了一個世紀那么長,然后慢吞吞地說,“既然她想瘋,干脆讓她瘋掉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快樂的瘋子?!?/p>
2014年5月10日 于灤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