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Williams v. Illinois案反映了美國憲法第六修正案的對質權應在多大程度上適用于專家證言形式的科學證據(jù),尤其是一個專家基于另一個未出庭專家制作的法庭科學報告而出庭作證時該如何適用對質條款。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對質權如何適用于科學證據(jù)問題上各方觀點存在嚴重分歧,揭示了科學證據(jù)與對質權的持續(xù)緊張關系、對質權適用于科學證據(jù)的各種處理模式以及不同處理模式所顯示的刑事訴訟價值取舍與平衡。Williams v. Illinois案的判決意見對中國刑事鑒定意見對質制度的規(guī)范化建設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發(fā)和借鑒意義。
關鍵詞:對質權;科學證據(jù);證言性陳述;《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第703條;Williams v. Illinois
中圖分類號:DF73
文獻標識碼:A
美國聯(lián)邦憲法第六修正案規(guī)定,“在所有的刑事訴訟中,被告人應當享有……與不利于他的證人對質的權利”,此即美國刑事訴訟中被告所享有的憲法性權利——對質權。 “Confrontation”這個單詞,學界通常將其譯為“對質”或“質證”。盡管對質原則已經(jīng)確立并且為人們廣泛接受,但是對于應當怎樣廣義地解釋這一原則仍存在爭論。(參見:克米特·L·霍爾. 牛津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指南[M].2版許明月, 夏登峻,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024-1025.)
1980年,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通過Ohio v. Herschel Roberts一案確立了對質條款適用于傳聞陳述的“可靠性標準”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Ohio v. Herschel Roberts一案中裁決,“傳聞陳述者如果不出庭接受交叉詢問,則對質條款通常要求證明其不能到庭并且該陳述具有可靠性保障,否則該傳聞陳述不可采??煽啃员WC可基于根深蒂固的傳聞例外情形而予以推定,而在其他情況下,如果一項傳聞陳述不具有特定的‘可信性標記,則該傳聞陳述必須被排除”,此即羅伯茨標準,也稱為“可靠性標準”。參見:Ohio v. Herschel Roberts, 100 S.Ct. 2531(1980),at 2534.
;2004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通過Crawford v. Washington 參見:Crawford v. Washington, 124 S.Ct. 1354(2004).
一案推翻了Roberts判例,將對質條款僅適用于“證言性陳述”;隨后,聯(lián)邦最高法院又分別在2009年及2011年通過Melendez-Diaz v. Massachusetts 參見:Melendez-Diaz v. Massachusetts,129 S.Ct. 2527(2009).、Bullcoming v. New Mexico
參見:Bullcoming v. New Mexico,131 S.Ct. 2705(2011).
兩判例將“證言性陳述”從傳統(tǒng)證人證言擴張至法庭科學報告(專家證言),對質權的適用范疇由此擴展至科學證據(jù)美國學者的文章中將科學證據(jù)(scientific evidence)與專家科學證據(jù)(expert scientific evidence)、科學的專家證言(scientific expertise)、科學意見(scientific opinion)、專家意見(expert opinion)、專家證據(jù)(expert evidence)視為同義語,認為科學證據(jù)屬于專家證言的范疇。因此本論文及所涉判例將 “科學證據(jù)”、“專家證言”、“法庭科學報告”術語均視為相同含義術語而在不同語境下混合使用。
范疇,對質條款的適用范圍達到了歷史上的巔峰時刻。
然而,聯(lián)邦最高法院始終未明確定義“證言性陳述”,由此導致“證言性陳述”的內核與邊界含混不清,對質權多大程度上適用于科學證據(jù)范疇這一問題成為困擾聯(lián)邦法院系統(tǒng)的夢魘。該問題在聯(lián)邦最高法院2011年12月6日開始審理的Williams v.Illinois 參見:Williams v. Illinois,132 S.Ct. 2221(2012).
一案中得以全面顯現(xiàn)。在該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被要求就一份DNA報告是否屬于“證言性陳述”并受對質條款約束這一問題做出最終裁決。
Williams案集中反映了科學證據(jù)與對質權的持續(xù)緊張關系,全面展現(xiàn)了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們在對質權如何適用于科學證據(jù)問題上的嚴重分歧,揭示了對質權適用于科學證據(jù)的各種處理模式以及不同處理模式所顯示的刑事訴訟價值取舍與平衡。
一、Williams v.Illinois案的基本案情
2000年2月10日晚,22歲的L.J被一陌生男子尾隨并強奸。警方采集L.J血液樣本及陰道拭子,并送至伊利諾斯州警察局(ISP)實驗室。在初步檢測確定陰道拭子上可能含有精液后,ISP實驗室于2000年11月將陰道拭子送至馬里蘭州的Cellmark Diagnostics實驗室進行檢驗,并于2001年3月收到了Cellmark出具的DNA檢測報告。隨后,ISP實驗室的法庭科學專家Sandra Lambatos將Cellmark報告中的DNA圖譜錄入州DNA數(shù)據(jù)庫并進行搜索比對,結果顯示: Cellmark報告的DNA圖譜與威廉姆斯的DNA圖譜相符。2001年4月17日,警察組織列隊辨認,L.J指認威廉姆斯為性侵她的人,隨后威廉姆斯被以強奸、綁架、搶劫罪名指控,被告選擇了法官審(而非陪審團審判)。
初審于2006年4月開始,涉及本案爭議的即是控方專家Sandra Lambatos的專家證言。作為法生物學及DNA分析專家,Sandra Lambatos女士在主詢問中就同一認定進行說明,即在對兩個DNA圖譜(即Cellmark報告中的精液DNA圖譜與嫌疑人Williams的血液樣品DNA圖譜)進行比對過程中,一個DNA專家依賴另一個DNA專家的檢驗結果并以此為基礎形成二者是否比對相符的專家意見,這是一個普遍接受的實踐。然而在辯方看來,控方對Sandra Lambatos進行的以下詢問及Lambatos的回答是存在爭議的:
控方:從受害人L.J處提取的陰道拭子中的精液中所檢出的男性DNA圖譜(即指Cellmark報告的DNA圖譜)與威廉姆斯血液樣品的男性DNA圖譜經(jīng)計算機比對是否相符?
Sandra Lambatos:是的,二者相符。
辯方認為,Lambatos并未參加Cellmark實驗室的檢驗工作,也不知曉Cellmark報告中的基因圖譜是否源自受害人L.J的陰道拭子;控方本應傳喚Cellmark實驗室人員出庭說明Cellmark的DNA圖譜是否源自送檢陰道拭子,然而控方并未傳喚Cellmark實驗室人員,而只是傳喚Lambatos出庭,并通過Lambatos的推論性話語引入了作為傳聞的Cellmark的DNA圖譜,因此侵犯了被告的對質權。據(jù)此,辯方基于對質條款要求排除Lambatos有關Cellmark實驗室檢驗環(huán)節(jié)的證言。
初審法院經(jīng)審理后認為爭點僅涉及證明力問題,而不涉及證據(jù)排除問題;同時,針對對質權異議,初審法院認為Lambatos援引Cellmark報告并非是為了證明所主張事實的真實性,而是為了解釋(Lambatos的)專家意見所依據(jù)的事實基礎這一有限目的,因此Lambatos的證言是基于Cellmark報告所作出的獨立、客觀的判斷,Cellmark報告并不屬于證言性陳述因而不受對質條款約束。據(jù)此,初審法院駁回了辯方有關Cellmark報告實質上構成證言以及Lambatos的專家意見侵犯了被告對質權的主張,初審法院判決認定威廉姆斯有罪。
威廉姆斯不服初審判決,分別于2008年8月27日、2010年7月15日上訴至州上訴法院、州最高法院,兩級法院均駁回了辯方的對質權異議,維持了初審法院判決。2010年12月17日威廉姆斯向聯(lián)邦最高法院申請調卷令,2011年6月28日聯(lián)邦最高法院予以批準,并于2012年6月18日做出最終裁決。本文所關注的即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決及由此引發(fā)的爭議。
二、相關歷史判例及法律背景
(一)對質權適用于傳統(tǒng)證言的歷程:Crawford v. Washington (2004)—Davis v. Washington (2006)、Hammon v. Indiana (2005)—Michigan v. Bryant (2011)
2004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Crawford v. Washington在Crawford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裁定,被告的妻子Sylvia Crawford在警察局詢問中所做的陳述是證言性的,在被告因其妻子主張配偶特免權而沒有機會進行交叉詢問的情況下,下級法院采納其妻子的陳述違反了憲法第六修正案的對質條款。
判例中指出,“對質條款禁止采納未出庭證人的證言性陳述,除非陳述人不能到庭,并且被告人在先前已經(jīng)被給予了交叉詢問的機會” 參見:Crawford v. Washington, 124 S.Ct. 1354(2004) ,at 1359-1363.,確立了傳聞陳述適用對質條款的“證言性陳述標準”,從而推翻了1980年Roberts判例所確立的“可靠性標準”。然而,Crawford判例對“證言性陳述”并未給出一個明確定義,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意見是將定義“證言性陳述”的任務“留待將來” 參見:Crawford v. Washington, 124 S.Ct. 1354(2004) ,at 1374.。
隨后,在Davis v. Washington在該案中,Davis因違反隔離令(no-contact order)并毆打被害人Michelle McCottry而受到刑事指控。審判時控方并未傳喚Michelle McCottry出庭作證,而是使用了Michelle McCottry撥打911報警電話時就警察訊問所做回答的電話錄音作為證據(jù),Davis提出了對質權異議。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決認定該案中911電話錄音屬于持續(xù)緊急情況下被害人針對警察訊問所作陳述,不屬于證言性陳述,因而采納該電話錄音并未侵犯被告的對質權。
和Hammon v. Indiana在該案中,Hammon因毆打其妻子Amy而受到刑事指控。審判時控方并未傳喚Amy出庭作證,而是使用了警察到達現(xiàn)場后在隔離開Hammon和Amy的情況下對Amy所做的、經(jīng)宣誓的正式訊問筆錄作為證據(jù),對此Hammon提出了對質權異議。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決認定該案中Amy針對警察訊問所作的、經(jīng)宣誓的正式訊問筆錄是證言性陳述,因為訊問目的不是針對持續(xù)緊急情況,而是為收集指控證據(jù),因此采納Amy的書面證言侵犯了被告的對質權。
兩起涉及家庭暴力的案件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進行合并審理并在判決中指出,“如果陳述是在警察訊問的過程中做出,而當時的情形客觀地表明訊問的主要目的是幫助警察應對持續(xù)的緊急情況,則該陳述就不是證言性的(即不受對質條款約束)。如果當時的情況客觀地表明沒有持續(xù)的緊急情況,而且訊問的主要目的是為日后刑事訴訟提供指控證據(jù),則該陳述就是證言性的(即受對質條款約束)”。 參見:Davis v. Washington, Hammon v. Indiana,126 S.Ct. 2266 (2006) ,at 2273-2274.
此即“證言性陳述”定義的“主要目的標準”依據(jù)上述界定,“主要目的目標”其實可以分為兩個子標準,即“緊急情況標準”(the ongoing emergency test)與提供審判證據(jù)的“指控標準”(the accusation test),前者不屬于“證言性陳述”(即屬于“非證言性陳述”),后者屬于“證言性陳述”。,通過該界定,對質條款僅適用于證言性陳述,并通過“主要目的標準”初步勾勒出“證言性陳述”的內核與邊界,解決了對質權適用范圍的問題;隨后聯(lián)邦最高法院更是直截了當?shù)刂赋?,“根?jù)克勞弗德案……對質條款不適用于非證言性的庭外陳述” 參見:Whorton v. Bockting,127 S.Ct. 1173,1184(2007).。
但是,證言性陳述的“內核”與“邊界”在何處、有無一個清晰的界線,戴維斯標準與克勞福德標準均未解決這一問題。這一問題在2011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審理Michigan v. Bryant案2001年4月29日凌晨3:25,密歇根州警察受理一起槍擊案報警,隨后在底特律一處加油站停車場發(fā)現(xiàn)了因受槍傷而生命垂危的Anthony Covington。在救護車到達前幾分鐘,警察詢問Covington有關槍擊案發(fā)生過程、地點及槍手情況,Covington均予以回答并說“Rick”是槍殺他的兇手;隨后,Covington被迅速送醫(yī)院搶救,但于幾小時后不治身亡。該案初審時值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Crawford判例及Davis判例最終判決之前,警察出庭就被害人Covington臨終前向警察所作陳述出庭作證,依據(jù)該證言及其他證據(jù),陪審團以二級謀殺裁定Bryant有罪。涉及對質權異議的是Covington臨終(激情)陳述是否屬于證言性陳述,聯(lián)邦最高法院經(jīng)審理后認為,Davis判例是類似本案情形的有約束力的先例,Covington臨終前向警察所作陳述不是證言性陳述,因此初審法院采納該陳述并未侵犯被告的對質權。
時再次顯現(xiàn),在該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裁定死者Anthony Covington向警察所作臨終陳述不是“證言性陳述”,因為警察的訊問目的在于回應“持續(xù)緊急情況”。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評估何為“持續(xù)緊急情況”時,不再僅僅依靠對被害人所造成的危險,而將其評估重點轉向于對執(zhí)法官員及公眾造成的持續(xù)危險 參見:Michigan v. Bryant, 131 S.Ct. 1143,at 1146-1149.
,因此Bryant案擴展了戴維斯案就“持續(xù)緊急情況”的認定范疇。這一判決招致斯卡利亞、金斯伯格大法官以及眾多評論者的批評,他們認為,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通過對“持續(xù)緊急情況”的擴展性解釋,無疑敲響了克勞福德的喪鐘,批評者擔心控方不經(jīng)對質而使用幾乎所有陳述,只要警方辯稱其獲取證言是為了應對針對公眾安全的潛在威脅這一目的,因此對質條款為被告設計提供的保障功能事實上不能為被告提供任何保障 參見:Richard D. Friedman, Preliminary Thoughts on the Bryant Decision[EB/OL].[2014-03-01]. http:// confrontationright.blogspot.com/2011/03/preliminary-thoughts-on-bryant-decision.html.。
上述判例體系反映了對質權適用于傳統(tǒng)證言(尤其是警察訊問)的歷程,然而由于“證言性陳述”標準的不確定性,其勢必導致對質權適用范圍模糊不清,預示著對質權適用于科學證據(jù)時可能面臨著更為復雜的局面。
(二)對質權向科學證據(jù)領域的擴張[1]:Melendez-Diaz v. Massachusetts(2009年)、Bullcoming v. New Mexico(2011年)
在Crawford的里程碑式判決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始終未回答法庭科學實驗室檢驗報告這類科學證據(jù)是否屬于“證言性陳述”從而應當受對質條款約束這一問題。2009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Melendez-Diaz v. Massachusetts案中首次裁定科學證據(jù)屬于“證言性陳述”的核心內容,其后更是通過Bullcoming v. New Mexico(2011年)一案強化了Melendez-Diaz案所確立的判例原則,從此,對質權的適用對象從刑事案件中的傳統(tǒng)證人證言擴展至科學證據(jù)范疇。
Melendez-Diaz案中涉及對質權異議的是一份由法庭科學專家出具的可卡因檢驗報告,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該法庭科學報告顯然符合對質條款關于“證言性陳述的核心分類”,因為其具備明確的證據(jù)目的:該法庭科學報告必然使得一個客觀的證人(an objective witness)可以合理相信該報告將必然用于以后的審判。最高法院據(jù)此裁定,被告有權對出具報告的法庭科學專家進行交叉詢問,被告的對質權也并不因為法庭科學報告或法庭科學專家具有如下特質而免除:法庭科學專家既不同于傳統(tǒng)目擊證人,亦不同于指控性證人(“accusatory” witnesses);法庭科學報告具有中立性、科學性保障;法庭科學報告屬于官方及業(yè)務記錄的傳聞例外。
Bullcoming案中涉及對質權異議的是一份由法庭科學專家Caylor簽名的血液酒精度檢測報告。與本應傳喚Caylor出庭對質的正確作法不同,控方卻傳喚同一實驗室內另一個并未實施或觀察該報告實際檢驗過程的專家Razatos代為出庭提供證言。聯(lián)邦最高法院遵循Melendez–Diaz先例認為:用“代理專家”來替代檢驗分析人員出庭并不能滿足對質條款,“被告的訴訟權利就是與出具檢測報告的分析檢驗人員本人當面對質”。
上述兩案均以5:4的微弱優(yōu)勢裁定對質權適用于法庭科學報告,反映出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們在對質權如何適用于科學證據(jù)問題上的嚴重分歧,這一態(tài)勢在Williams v. Illinois案中更是集中顯現(xiàn)。
(三)關于《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第703條
根據(jù)《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第703條規(guī)定,“專家意見所依據(jù)的事實或者數(shù)據(jù),可以是該專家意識到或者親身觀察到的案件中的事實或者數(shù)據(jù)。如果特定領域的專家就某事項形成意見時將合理依賴這些事實或者數(shù)據(jù),則不必要為了采納專家證言而要求這些事實或數(shù)據(jù)已作為可采證據(jù)提交換言之,專家證言本身是訴訟證據(jù),當然涉及證言的可采性問題;但專家證言依據(jù)的事實或數(shù)據(jù)并不是訴訟證據(jù),因此不必將其可采性作為采納專家證言的前提條件。(參見:Ross Andrew Oliver,Testimonial Hearsay as the Basis for Expert Opinion: The Intersection of the Confrontation Clause and Federal Rule of Evidence 703 after Crawford v. Washington[J]. Hastinqs Law, Tournal, 2004,(5)1552.)
。但是如果這些事實或數(shù)據(jù)本來不可采,則只有在其幫助陪審團評價專家意見方面的證明價值明顯超過其損害效果如混淆爭點、誤導陪審團等風險。
的情況下,專家證人才可以向陪審團披露上述事實或數(shù)據(jù)?!眳⒁姡篟ule 703. Bases of an Experts Opinion Testimony. Federal Rules of Evidence(2013).
由于刑事案件中個體識別技術(如嫌疑人同一認定、槍支同一認定等)、死因、中毒原因分析等常常依賴作為專家意見基礎的其他實驗室專家的檢驗數(shù)據(jù),因此一個專家以另一個專家出具的法庭科學報告為基礎而形成其專家意見的情形在刑事訴訟中頗為常見,在Roberts規(guī)則時代,這些專家意見更因其“可信賴性”標簽而成為“根深蒂固的傳聞例外”;然而,作為刑事被告人所享有的憲法性權利,在Crawford規(guī)則時代,對質條款又要求對傳聞陳述者進行交叉詢問,因此,《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第703條與克勞福德的對質要求間的沖突已成不爭事實。然而,Melendez–Diaz及Bullcoming先例均未涉及703規(guī)則情形下作為專家證言基礎的庭外陳述該如何適用對質條款的問題,這導致下級法院適用Melendez判例的做法混亂紛呈。
多數(shù)法院認為,作為專家意見基礎的未出庭專家的庭外陳述并不必然暗含被告人的對質權,因為其目的并不必然是為了證明所主張的事實真相,而僅是為了闡述專家意見的形成基礎;此時,作為專家意見基礎的庭外陳述并不屬于證言性陳述,因此不受對質條款約束。參見:Ian Volek Federal Rule of Evidence 703: The Back Door and the Confrontation Clause, Ten Years Later[J]. Fordham Law Review, 2011,(80):993.
這無疑削減了Melendez–Diaz及Bullcoming判例所確定的對質權適用范圍,顯示了下級法院對于科學證據(jù)可靠性的過分信賴及對法庭科學專家的袒護。同時,《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第703條也成為控方利用專家意見規(guī)避聯(lián)邦憲法第六修正案對質條款的常用手法。
但與之相反,紐約州上訴法院參見:People v. Goldstein,843 N.E.2d 727, 732–34 (N.Y. 2005).
及馬里蘭州上訴法院參見:Derr v. State,29 A.3d 533 (Md. 2011).
卻給出了完全相反的裁決,認為對質條款禁止采納庭外專家證言,即使《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第703條情形下作為專家意見證言合理基礎的其他未出庭專家的法庭科學報告也不例外,從而堅守了Melendez–Diaz及Bullcoming先例將對質權無一例外適用于所有專家證言的基本立場。
現(xiàn)在,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Williams v. Illinois案中再次面對這一分歧,并有機會裁定作為專家意見合理根據(jù)的庭外專家證言(本案即指Cellmark報告)是否構成證言性傳聞從而應當受對質條款約束。
三、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在“Williams案”中的各種不同意見
2011年12月6日,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控辯雙方的口頭辯論進行聽審,駁回了辯方的證據(jù)排除動議,確認了Lambatos證言及Cellmark報告的可采性與證明力,而將雙方爭議焦點主要集中于對質權異議:(1)“傳聞目的”審查:Lambatos證言中援引Cellmark報告是否以證明所主張的事實真實性為目的?(2)“證言性”審查:Cellmark報告是否是證言性的?在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例及相關學術文獻中,在不同語境下交替使用“證言性陳述”或“證言性傳聞”,二者含義實質相同,在確定一項庭外陳述是否屬于克勞福德的“證言性陳述”或“證言性傳聞”時,就必須從“傳聞目的”與“證言性”兩方面進行審查,以確定是否屬于對質條款的適用對象。
2012年6月18日聯(lián)邦最高法院做出終審裁決,以下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們不同意見的簡要歸納:
(一)阿利托(羅伯茨、肯尼迪、布雷耶)的相對多數(shù)意見判決
阿利托大法官撰寫了本案的多數(shù)意見判決,裁定Cellmark報告不屬于證言性陳述,被告的對質權未受侵犯。作為第一個爭點,阿利托法官認為,Cellmark報告中所包含的、被法庭科學專家Lambatos披露的任何事實并不是為了真實性證明之“傳聞目的”,而僅限于用來確定Cellmark基因圖譜與數(shù)據(jù)庫中某個前科人員基因圖譜是否相符這一“有限目的”。作為第二個爭點,阿利托法官認為,即便Cellmark報告是為了真實性證明之目的,其也不屬于證言,因為“Cellmark報告并不具備對實施犯罪的特定嫌疑人進行指控的主要目的”。因為Cellmark報告的主要目的是為(緊急情況下)抓捕危險的強奸犯,而不是為獲取審判中針對本案被告Williams的指控證據(jù),既然那時候Williams既未被拘禁也未進入偵查人員視野。最后,阿利托法官還認為,“在審判中使用一個現(xiàn)代化的、經(jīng)過認證認可的實驗室專家所出具的DNA報告與歷史上對質條款意圖消除的、傳統(tǒng)證人庭外陳述的不可靠性狀況完全不存在相似性,這意味著Lambatos援引Cellmark報告并不違反對質條款。
(二)布雷耶、托馬斯的協(xié)同意見
布雷耶對多數(shù)意見判決表示協(xié)同,但既不充分相信多數(shù)意見,也不充分相信反對方意見,他堅持認為,就法庭科學報告而言,為滿足被告的對質權,需要深入論證以決定在何種情況下、何人必須出庭作證。在缺乏進一步的論證的情況下,法庭科學報告應當被推定免予對質條款約束。他對這一點觀點的論證更多的建立于現(xiàn)代法庭科學實驗室對法庭科學報告的科學可靠性考察,他認為這些法庭科學報告都是由經(jīng)過認證認可的實驗室出具,法庭科學專家也是在“無知的面紗”之后誠實、勤勉地實驗檢驗工作,因此,如果認證認可都不能阻止采納一些錯誤的法庭科學證據(jù),那么交叉詢問的方式也不可能實現(xiàn)這樣的功能。因此專家證言屬于傳聞例外,構成了證據(jù)法幾十年來的重要內容參見:Williams v. Illinois,132 S.Ct. 2221,at 2248-49.。托馬斯僅贊同判決結果,而明確反對多數(shù)意見者的第一個觀點。他認為,披露一項庭外陳述(本案中指Cellmark報告)以幫助事實審理者評估專家意見與披露一項庭外陳述就是為了真實證明目的,這二者之間并無實質差別。托馬斯同意多數(shù)意見者第二個觀點,即Cellmark報告不是“證言性陳述”,但并不贊同多數(shù)意見者所持理由。他認為Cellmark報告之所以不屬于證言性陳述,并非基于多數(shù)意見者所謂“特定嫌疑人”理由,而是因為Cellmark報告不具有正式性、莊嚴性特質(即書面報告中未有宣誓證詞)。參見:Williams v. Illinois,132 S.Ct. 2221,at 2261-63.
(三)卡根(金斯伯格、斯卡利亞、索托馬約爾)的反對意見
作為第一個爭點,卡根反駁了多數(shù)意見者的“非傳聞目的”觀點??ǜJ為,Williams案中Lambatos證言的有效性完全取決于Cellmark報告的真實性;卡根同時嚴肅地指出,通過對《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第703條的退讓,多數(shù)意見者允許檢察官以借口或迂回的方式規(guī)避對質條款,這無疑是從克勞福德判例全面倒退。參見:Williams v. Illinois,132 S.Ct. 2221,at 2268-72.
作為第二個爭點,卡根反駁了多數(shù)意見者所謂Cellmark報告不屬于證言性陳述的觀點。她認為,Lambatos的證詞從功能上完全等同于Bullcoming案中的“代理人證言”,Bullcoming判例應當成為對本案判決有約束力的先例。參見:Williams v. Illinois,132 S.Ct. 2221,at 2265-68.
卡根對多數(shù)意見者(如阿利托、布雷耶法官)關于DNA證據(jù)的高可靠性與對質豁免論調也提出了嚴肅批評。她援引Melendez及Bull coming判例的多數(shù)意見指出,“法庭科學報告屬于證言性陳述的核心范疇”參見:Melendez-Diaz v. Massachusetts,557 U.S. 305, 129 S.Ct. 2527.at 2532;See Bullcoming v, New Mexico,131 S.Ct. 2705,at 2717.
、“科學證據(jù)是否值得信賴,不是由法官決定,這是因為對質條款規(guī)定了刑事審判中證言可靠性的審查程序,這一程序就是交叉詢問;僅因為證言可靠而免除對質,這無異于僅因被告明顯有罪而免除陪審團審判”。參見:Williams v. Illinois,132 S.Ct. 2221,at 2273、2275.
基于上述各種不同意見的介紹,四位反對意見者及多數(shù)意見者中的托馬斯大法官似乎更傾向于對質權無一例外地適用于科學證據(jù)托馬斯在Melendez-Diaz、Bullcoming判例中均顯示出支持對質權適用于科學證據(jù)的一貫立場,而在Williams案中之所以認為對質權不適用于Cellmark報告,僅因為Celllmark報告不具備宣誓書的莊嚴特質,如果Cellmark報告具備宣誓書的形式要件,托馬斯定會認為其符合“證言性陳述”標準而受對質條款約束,從而加入支持對質的一方。,反對對質的法官數(shù)量相對較少(僅阿利托、肯尼迪、羅伯茨、布雷耶)。而布雷耶法官似乎更傾向于DNA類科學證據(jù)屬于羅伯茨判例規(guī)則下“根深蒂固的傳聞例外”而假定免受對質條款約束,復活了早已宣布死亡的羅伯茨判例的“可靠性標準”,顯示出克勞福德的重大瑕疵。然而,正是由于托馬斯、布雷耶對多數(shù)意見判決的協(xié)同,導致了本案“不合法的微弱多數(shù)判決”——即該判決一方面縱容法官獲得他們希望看到的裁判結果,另一方面既不改變現(xiàn)有法律也不對未來提供指引,這無疑會使下級法院在決定遵循哪方觀點時面臨難以想象的困難,在涉及科學證據(jù)的對質案件中,下級法院很可能依賴于Williams案中各方意見的不同論點來尋求指引,在Melendez-Diaz、Bullcoming、Williams先例及Crawford以來有關“證言性陳述”標準的各種混淆觀點中小心翼翼地進行選擇。因此Williams案判決中每種觀點的缺陷都變得非常重要,因為他們將不可避免地使Williams判例以后的對質學說更加混亂。
四、對質權如何適用于科學證據(jù):基于Melendez-Diaz、Bullcoming、Williams判例體系的分析
Williams案自進入聯(lián)邦最高法院審理之日起,就引起了法律界人士的廣泛關注,該案與Melendez–Diaz及 Bullcoming案共同構建了科學證據(jù)與對質權的關系框架,在此判例體系下,科學證據(jù)與對質權呈現(xiàn)何種關系狀態(tài)?在對質權如何適用于科學證據(jù)問題上,當前是何種處理模式?反映了刑事訴訟價值取舍或平衡的何種變化?這些問題都值得深思。
(一)科學證據(jù)與對質權的持續(xù)緊張關系
Williams案集中反映了在對質權應在多大范圍適用于科學證據(jù)這一問題上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們激烈的意見沖突。
反對對質的一方,往往強調科學證據(jù)的可靠性、抱怨對質程序增加了檢察官及實驗室專家的工作負擔、導致實驗室專家出庭率上升、實驗室案件工作積壓、浪費國家有限的專家資源、顛覆了90多年來關于科學證據(jù)的采納規(guī)則以及至少35個州及6個聯(lián)邦巡回上訴法院的傳統(tǒng)做法參見:Melendez-Diaz v. Massachusetts,557 U.S. 305, 129 S.Ct. 2527.at 2543-2558 (Kennedy, J., dissenting).。而支持對質的一方,往往認為科學證據(jù)是“證言性陳述”的核心內容,無論其可靠性多高都應當接受嚴酷的交叉詢問對質,這是出于對刑事被告人憲法性權利保護的需要。在Melendez案中,支持對質的一方認為反對方的觀點危言聳聽,也缺乏可靠的論證理由,為此,支持對質的一方更是從辯護律師心理、辯訴交易的影響、實踐中“通知與請求(專家出庭)程序(Notice-and-Demand
所謂“通知與請求程序”是指控方就是否在審判中將實驗室檢驗報告作為證據(jù)使用事先通知被告,在給予被告合理的考慮期后,被告可以請求傳喚實驗室專家出庭,如果專家不出庭則被告可以提出證據(jù)排除動議。參見:Ga.Code Ann. § 35–3–154.1 (2006); Tex.Code Crim. Proc. Ann., Art. 38.41, § 4 (Vernon 2005); Ohio Rev.Code Ann. § 2925.51(C) (Lexis 2006).
)”的積極作用以及實證分析的角度予以反駁,說明將對質條款適用于科學證據(jù)并未導致實驗室專家出庭率激增、案件積壓及被告濫用請求權的現(xiàn)象,因此也不存在削弱刑事司法系統(tǒng)的弊端。參見:Melendez-Diaz v. Massachusetts,557 U.S. 305, 129 S.Ct. 2527.at 2540-2542 (Scalia, J.,plurality).
事實上,在對質條款是否應當適用于科學證據(jù)這一問題上,上述激烈的意見沖突并不是在Williams案中才凸顯出來,下表即反映出了Melendez、Bull coming、Williams判例以來聯(lián)邦最高法院系統(tǒng)在科學證據(jù)與對質權適用問題上的持續(xù)對立而又旗鼓相當?shù)募ち乙庖姏_突(附表),這勢必給下級法院適用對質條款帶來極大的困擾。
(二)對質權適用于科學證據(jù)的各種處理模式
從Melendez–Diaz、Bullcoming及Williams的判例體系看,在對質權如何適用于科學證據(jù)問題上,顯示出三種不同的處理模式:
其一,針對單純形式的法庭科學報告(如可卡因檢驗報告、血液酒精度檢測報告等),該類科學證據(jù)在案件中作為實質證據(jù)提交,該法庭科學證據(jù)將直接使被告歸罪或免罪。在專家證人能夠到庭的情況下,往往適用Melendez–Diaz及Bullcoming先例,對質權無一例外地適用于法庭科學報告,畢竟Melendez–Diaz、Bullcoming先例針對此種情形給出了清晰的裁決意見。
其二,針對Williams個案本身的特定案件情況,或者專家證人確實不能到庭(如審判期間死亡等)而所涉法庭科學報告的可靠性又極高的情形,則法庭科學報告應假定為傳聞例外對待,從而免受對質權約束;只有當對實驗室專家的資格、中立性或法庭科學報告的可靠性存在充分懷疑理由時,假設性的傳聞例外才將消失,由此可以要求控方的相關專家證人出庭對質。
以Williams個案為例,由于現(xiàn)代法庭科學技術在DNA鑒定技術領域的高可靠性,加之該案并不缺乏有關Cellmark所檢精液源自L.J陰道拭子的充分可靠的證據(jù),因此DNA同一認定比對相符的專家意見可靠性極高,此時,作為該專家證言合理根據(jù)的庭外專家證言(如本案的Cellmark報告)一般應當推定免受對質條款約束。但是,比對不相符的檢驗結果卻未必一定可靠,因為完全存在比對樣本弄混的情況,此時對質豁免條件消失,由此可以要求專家出庭對質。這恰是布雷耶大法官協(xié)同意見所主張的處理方式。
對于這種可靠性極高的科學證據(jù)情形,Williams案相對多數(shù)意見判決無不顯示出對質權適用于科學證據(jù)時適用范圍的縮減,以及向羅伯茨判例的可靠性規(guī)則或隱或現(xiàn)的靠近。種種跡象表明,聯(lián)邦最高法院系統(tǒng)開始削弱Melendez–Diaz、Bullcoming判例將對質權過度擴張至科學證據(jù)領域的不利影響。
其三,作為專家證言合理根據(jù)的未出庭專家制作的法庭科學報告(即703規(guī)則情形)該如何適用對質條款,往往由法官自由裁量。703規(guī)則情形下該如何適用對質條款?是適用Melendez–Diaz、Bullcoming判例的“指控標準”(其主要目的是為日后審判提供證據(jù))?還是適用Williams個案的“特定嫌疑人標準”?還是適用托馬斯法官的“莊嚴性標準”?抑或不加區(qū)分地、籠統(tǒng)地適用Williams案相對多數(shù)意見而裁定所有作為專家證言合理根據(jù)的法庭科學報告均不受對質條款約束?由于Williams案含混不清的裁決理由及各方意見的嚴重分歧,各下級法院適用判例的做法大相徑庭,這就為下級法院的自由裁量留下了空間。事實上,在williams案裁決后不久,這些不同作法即在Hall v. Texas參見:Nos. 05-10-0084-CR, 05-10-0085-CR, 05-10-00086-CR, 05-10-00087-CR, 2012 WL 3174130 (Tex. App. Ct. Aug. 7,2012),at **7-8.[ZW)〗、Wisconsin v. Deadwiller參見:Nos. 2010AP2363-CR, 2010AP2364-CR, 2012 WL 2742198 (Wis. Ct. App. July 10, 2012),at *5.
、United States v. Pablo參見:No. 09-2091, 2012 WL 3860016 (10th Cir. Sept. 6, 2012),at *8.
等案中顯現(xiàn)出來,預示著對質權適用于此類復雜科學證據(jù)問題時并不明朗的前景。
(三)科學證據(jù)的對質與豁免:刑事訴訟價值目標的取舍與平衡
在涉及科學證據(jù)的對質案件中,決定何種情況下、何人應否出庭對質,這并非純粹是一個對科學證據(jù)可靠性進行法庭審查的技術操作程序,不同判例情形所作判決往往反映了正當程序、真實發(fā)現(xiàn)與訴訟效率三大主要刑事訴訟價值目標間的平衡與取舍。前文有關對質權適用于科學證據(jù)的幾種處理模式無不體現(xiàn)了不同情形下各有側重的訴訟價值目標追求:
其一,對于單純形式的法庭科學報告,在專家證人能夠到庭的情況下無一例外地適用對質條款,主要強調正當程序法律要求及交叉詢問的真實發(fā)現(xiàn)功能,而訴訟效率目標往往被弱化。
其二,針對Williams個案本身中作為專家證言基礎的可靠性極高的法庭科學報告,或者專家證人不能到庭(如死亡、離職等)而其庭前證言又具備極高的可靠性保障時,此類科學證據(jù)往往不受對質條款約束,此時主要強調真實發(fā)現(xiàn)、訴訟效率的價值目標,而正當程序價值目標往往被弱化。
其三,對于703規(guī)則情形的復雜法庭科學報告,對質權是否及多大程度上適用于此類復雜科學證據(jù),法官往往依據(jù)個案情況及對既往判例中各方觀點的自由選擇以確定是否適用對質條款,此時正當程序、真實發(fā)現(xiàn)與訴訟效率的不同刑事訴訟價值目標的取舍或平衡完全由法官自由決定。
五、Williams判例對于中國刑事鑒定意見對質制度規(guī)范化的啟示
在美國,對質權是刑事被告人的憲法性權利;同樣,這一權利也為《歐洲人權公約》所確認參見:3(d), Article 6 , European Convention on Human Rights.,也是絕大多數(shù)國家賦予刑事被告人的一項重要訴訟權利。在我國,法律上雖然未采用“對質權”這一術語,然而鑒定意見作為科學證據(jù)的核心范疇,鑒定人出庭作證并接受控辯雙方詢問無疑屬于刑事被告人對質權的核心內容。通過Williams案及Melendez–Diaz、Bullcoming先例不難發(fā)現(xiàn),科學證據(jù)與對質權的復雜關系不僅是中國訴訟法律程序關注的問題,同樣也是一向注重正當法律程序的對抗制訴訟制度所關注的問題,事實上也是大陸法系國家所共同關注的問題。
科學證據(jù)的對質判例所反映出的三種處理模式以及不同刑事訴訟價值的取舍與平衡,對于合理借鑒域外經(jīng)驗,理性看待并分析科學證據(jù)與對質權的關系,剖析并解決中國鑒定人出庭作證制度自身的特殊問題,從而實現(xiàn)刑事鑒定意見對質的規(guī)范化具有重要的啟發(fā)和借鑒意義。
(一)刑事鑒定意見對質的中國問題
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實施之前,針對鑒定意見對質,學界關注的主要問題有兩個方面,一是實踐中鑒定人很少出庭,未出庭鑒定人的書面鑒定意見很少被排除;二是鑒定意見質證的空洞與形式化,出不出庭與鑒定意見是否采信之間并無必然聯(lián)系,反映出裁判者預斷對鑒定意見采信的影響以及對于科學證據(jù)的盲從。
新《刑事訴訟法》第187條規(guī)定,“公訴人、當事人或者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對鑒定意見有異議,人民法院認為鑒定人有必要出庭的,鑒定人應當出庭作證。經(jīng)人民法院通知,鑒定人拒不出庭作證的,鑒定意見不得作為定案的根據(jù)”。該條文強化了鑒定人的出庭義務,規(guī)定了鑒定人拒不出庭作證情況下鑒定意見的強制排除,對于促進刑事鑒定意見的法庭對質具有積極意義。然而,新《刑事訴訟法》實施以來的調研狀況卻表明,鑒定人出庭率并無明顯提升,鑒定意見的法庭對質效果也并無實質好轉[2]。具體表現(xiàn)如下:
1.批準鑒定人出庭的條件過于苛刻,法院享有不受約束的自由裁量權。
依據(jù)新《刑事訴訟法》第187條,決定鑒定人應否出庭必須同時滿足兩個條件:當事人異議及法院認為鑒定人有出庭必要性,這種做法反映出職權主義的證據(jù)調查傳統(tǒng)。但是何為“有必要”?無論是刑事訴訟法還是相關司法解釋,都未給出明確規(guī)定,這就為裁判者濫用決定權留下了空間。
2.刑事鑒定意見的對質實踐混亂無序,對于何種情況下、何人應否出庭缺乏必要規(guī)定。
這可能導致本來具備不能到庭的不可抗情形卻將鑒定意見排除的情況,更多情況下則是應當出庭卻不出庭或者根本不知道該類情形下是否應當通知鑒定專家(或非鑒定專家)出庭。在此以筆者調研過程中所獲得的鑒定人出庭對質情形進行說明。
被告因多次向臥底警察銷售可卡因而被刑事指控,涉及鑒定人出庭爭議的是由該局鑒定人A和B共同署名的可卡因檢驗報告。但是不巧的是,在審判期間,出具報告的兩名鑒定專家一名在審判前已離世,而另一名也已離職,于是由同一實驗室的另兩名專家基于前述未到庭專家的可卡因檢驗報告出庭接受控辯雙方質詢。此種情況下出庭專家的證言是否可采?
另一情形是,在法醫(yī)鑒定領域,經(jīng)常要依據(jù)醫(yī)院或其他實驗室出具的化驗單、病理切片檢驗報告、毒物分析報告等出具最后的法醫(yī)檢驗報告,此時,一份專家報告往往涉及層層疊加的、類似中轉接力的、一個專家依據(jù)另一個專家的檢驗報告而得出最終專家意見的情形,此即Williams判例中的703規(guī)則情形,那么在中國的刑事訴訟制度下,是否有必要傳喚所有涉及的幾十名技術專家出庭作證?
上述法律規(guī)定及實踐情形均表明針對刑事鑒定意見的對質尚缺乏充分有效的保障,也顯示出鑒定人出庭對質問題的復雜性,更突顯了對何種情況、何人應否出庭進行規(guī)范的現(xiàn)實必要性。
(二)刑事鑒定意見對質的規(guī)范路徑
針對中國刑事鑒定意見對質的不規(guī)范現(xiàn)象,筆者認為應借鑒美國有關科學證據(jù)的對質實踐,從以下幾方面入手破解刑事鑒定意見的對質難題,從而實現(xiàn)對質的規(guī)范化:
1.放寬鑒定人出庭必要性條件限制,借鑒民事訴訟法相關規(guī)定,將鑒定人出庭必要性審查僅視為可選條件,充分保障刑事被告人的對質權,體現(xiàn)正當法律程序的要求。
之所以降低必要性審查的門檻,是因為刑事鑒定意見本來就已表現(xiàn)為由控方壟斷的單邊主義特性參見:Wes R.Porter,Expert Witnesses:Criminal Cases.
,如果在申請鑒定人出庭對質問題上進一步設置苛刻的“必要性審查”條件,勢必進一步加劇控辯失衡態(tài)勢,不利于控辯雙方的平等武裝,亦不能滿足正當法律程序及公正審判的要求。
2.對于何種情況下應否傳喚鑒定人出庭對質做出必要的規(guī)定,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濫用。
在筆者看來,可以通過完善司法解釋的方式,從消極、積極兩方面對鑒定人出庭必要性審查進行規(guī)范,從而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濫用。
消極方面規(guī)范可以借鑒《刑事訴訟法》有關證人不出庭的規(guī)定,即“鑒定人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無法出庭作證的,人民法院可以準許其不出庭:(一)在庭審期間身患嚴重疾病或者行動極為不便的;(二)居所遠離開庭地點且交通極為不便的;(三)身處國外短期無法回國的;(四)有其他客觀原因,確實無法出庭的。具有前款規(guī)定情形的,可以通過視頻等方式作證”。
而積極規(guī)范可如是規(guī)定,“具有下列情形之一,應當通知鑒定人出庭:(一)鑒定結論明顯存在疑點的;(二)鑒定文書闡釋不清或存在明顯矛盾的;(三)鑒定意見與其他證據(jù)材料相反或存在嚴重分歧的;(四)存在補充鑒定、重新鑒定等多種鑒定意見情形,且鑒定意見間不一致的情形;(五)鑒定意見所涉問題專業(yè)性很強的;(六)鑒定意見對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七)案件有重大社會影響的;(八)當事人對鑒定結論有異議、人民法院已決定鑒定人出庭的”。
3.適度確立對質權適用豁免的傳聞例外情形,優(yōu)先保障刑事訴訟效率與真實發(fā)現(xiàn)功能,實現(xiàn)刑事訴訟效率、真實發(fā)現(xiàn)與正當法律程序間的合理平衡。
考慮到刑事訴訟追訴犯罪的需要,在處理對質權與鑒定意見的關系時,若鑒定人(或專家)確因前述消極原因不能出庭或者涉及諸如層層疊加的以公共業(yè)務記錄面目出現(xiàn)的專家意見,在其庭前證言可靠性極高的情況下,應當借鑒羅伯茨規(guī)則“根深蒂固的傳聞例外情形”而適用對質豁免,從而優(yōu)先保障刑事訴訟效率與真實發(fā)現(xiàn)功能,實現(xiàn)刑事訴訟效率、真實發(fā)現(xiàn)功能與正當法律程序間的合理平衡。
參照美國有關科學證據(jù)的對質豁免情形,這些根深蒂固的傳聞例外可以是《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的下列情形:第703條(作為專家意見證言合理根據(jù)的“準傳聞規(guī)則例外”[3])、第803(6)條(日常業(yè)務活動記錄例外)、第803(8)條(公共記錄例外)以及第804條(陳述人因死亡而不能出庭作證或者陳述人缺席審判或聽證,且不能通過傳票或其他手段促使其到庭)等。
盡管如此,由于“法庭科學制度,包括研究和實踐都存在嚴重問題”[4],從遠景考慮,解決刑事鑒定意見的對質問題仍需對我國司法鑒定制度本身進行刮骨療毒式的治理,否則,當下刑事鑒定意見對質中的頑疾仍可能得不到徹底治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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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約翰·W·斯特龍麥考密克論證據(jù)[M].湯維建,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617-618.
[4] 美國國家科學院國家研究委員會.美國法庭科學的加強之路[M].王進喜,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2.
Abstract:The Williams v. Illinois case reflects that to what extent the confrontation right provided in the Sixth Amendment of U.S Constitution can be applied to the scientific expertise,especially when an expert witness testifies on the basis of a forensic lab report prepared by another expert who is absent in the trail. The U.S Supreme Court is widely divided on the topic of how the confrontation right apply to scientific expertise,which reveals the continuous tension and their relation patterns between scientific expertise and confrontation right,also shows its selection or balance of criminal procedural virtues. Undoubtedly,the Williams` decision has important instruction and reference value to the normalization of the Chinese criminal appraisal system.
Key Words: confrontation right;scientific expertise; testimonial statements; FRE 703; Williams v. Illinois
本文責任編輯:周玉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