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艷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對話,是現(xiàn)代語用學、敘事學的一個基本概念,但對話的實踐活動古已有之。張春泉《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的有關章節(jié)對先秦諸子的典型對話做了有效的現(xiàn)代詮釋[1],該書從實證視角專題探討了《論語》 《孟子》 《公孫龍子》等先秦諸子的話語銜接、緊縮結構、問句話輪、條件復句、修辭式推論等。從《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可以看出先秦諸子對話的語體特征,可用現(xiàn)代語用學、邏輯學、敘事學的理論和方法詮釋先秦諸子對話。
《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首先將對話與語體關聯(lián)起來,將對話置于語體的宏觀視域下。張春泉指出:“或者我們可以首先把作為語言的功能變體的語體分為科學語體與敘事語體兩大類,然后將敘事語體分為談話語體、藝術語體和事務語體。”[1](P5)“另需說明的是,就科學體而言,其承載典型的科學知識和非典型的科學知識,其中非典型的科學知識在一定意義上與非典型的敘事知識無涇渭分明之界限,且疊合甚多。本書取非典型科學體作品,我們把這類非典型的科學體稱為事務體。”[1](P5)這種語體分類是實事求是的。
有鑒于此,《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指出,《論語》《孟子》和《白馬論》可作為談話體的代表作。其所說的談話體包括語錄體和狹義的談話體。一般認為,《論語》是語錄體,《孟子》是狹義的談話體。關于諸子敘事對話與語體語篇的關系,張春泉還進一步說明如下: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在我們看來,“敘事對話”與語篇有著近乎“天然”的聯(lián)系:一般的對話可以不形成語篇,但以敘事為旨歸的對話則常常需形成語篇,否則,語焉不詳,“敘”而不成“事”,或曰離散于語篇之外的對話只是簡單的“一般對話”,而未必是“敘事對話”。有鑒于此,我們在討論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時,一般是以專書 (此種情形下的“專書”是具體的言語作品,是語篇,例如《孟子》、 《紅樓夢》、《雷雨》等)專題的形式,探討其中的某些對話現(xiàn)象,探索其語用邏輯理據(jù)。[1](P6)
《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概括了《論語》《孟子》和《白馬論》中的語用邏輯,有一定的共性:重視對話,形成較為典型的問答邏輯;關注語義,強調(diào)語境。一般而言,問答邏輯的主體性較強,可以充分體現(xiàn)主體之間的交互性。張春泉還指出,先秦敘事對后世漢語語用邏輯的發(fā)展有一定的影響,起到了一定的奠基作用。
在一定程度上,當時言文一致的先秦諸子散文,影響甚為深廣,之所以如此,除了其博大精深的義理,還與其跟義理相適切的表達形式(尤指語體形式)密切相關?!稊⑹聦υ捙c語用邏輯》在對先秦諸子敘事對話充分描寫的基礎上,探討解釋其使用的動因。
先秦諸子敘事對話還受問答邏輯的支配。問答邏輯,是問與答之間的有效關聯(lián)。先秦諸子對話所體現(xiàn)的問答邏輯與伽達默爾所言的問答邏輯在理據(jù)上似乎相去并不甚遠。在伽達默爾看來,“對于某物可問性的理解其實總已經(jīng)是在提問。”[2](P481)“誰 想 思 考, 誰 就 必 須 提問?!保?](P481)“因為提出問題,就是打開了意義的各種可能性,因而就讓有意義的東西進入自己的意見中?!保?](P482)問答邏輯在一定意義上是言語行為,其中的問句常常不表達命題,但問和答之間常常形成各種語義邏輯關系。問答邏輯可包括類比、預設、蘊含等。問句受問答邏輯的支配,對話中的問句常常是以話輪的形式出現(xiàn)的。
《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較為系統(tǒng)地考察《孟子》中的問句,《孟子》中的問句句群往往形成兩個以上的話輪,問句與排比的復合而形成的排比問受類比邏輯的支配;還進一步探討了“白馬非馬”的語用邏輯性質(zhì),指出:“公孫龍子《白馬論》提出‘白馬非馬’的論斷,在某種意義上不是詭辯,似也不應將之與現(xiàn)代形式邏輯等量齊觀。從語用邏輯的角度,可以認為,‘白馬非馬’是一種修辭式推論,這從二者問世之時的語境 (尤指社會情景語境)、基本前提等方面可以看出?!保?](P118)張春泉的這些看法是有一定創(chuàng)獲的。
重視問答邏輯等邏輯理據(jù)的考辨是《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的又一亮點。例如:
我們知道,《論語》中的假言聯(lián)言推理是邏輯實踐,而斯多噶學派的命題邏輯則主要是邏輯理論。這種時間上的“吻合”恰好體現(xiàn)和印證了先有事實再有理論的科學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這表明:其一,人類的思維形式及其歷時發(fā)展狀態(tài)是有共性的;其二,如果說斯多噶學派的活動時間可信的話,以之參照輔證《論語》的成書年代,可在一定意義上增加《論語》成書年代的可信度。此外,尤其重要的是,命題邏輯是十分重視前提與結論之間的關聯(lián)的,而復合命題邏輯一般是由復合句來表征的,因此,復合命題邏輯前提與結論之間的關聯(lián)就體現(xiàn)為具體話語之間的銜接,可見,這種銜接是有其邏輯理據(jù)的。[1](P35)
以上比較特別強調(diào)了可比性,在此前提下做了合理的理據(jù)分析。
饒有意味的是,《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自身始終貫穿著問答邏輯理路,這從其最后一個自然段即可看出: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本書的主體以專書(語篇)言語現(xiàn)象為主要研究對象,以期符合“敘事”的內(nèi)涵。《附錄》收錄筆者的6篇文章,其研究對象仍然主要是“專書”,是專書作者關于語言 (尤指語言運用)的學術思想,收入本書,以期實現(xiàn)一定程度上的“事實”與“理論”的“召喚-應答”,在一定意義上也是筆者與專書作者的某種 “對話”。[1](P347)
《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的微觀描寫頗見功力,例如,張春泉指出:“《論語》在總體上是離散的‘語錄體’,在一個相對獨立的言談內(nèi),它又是較為注重其連貫性的。在《論語》中,每一個話輪內(nèi)部以及話輪與話輪之間是較為講究銜接的?!保?](P33)“《論語》中在語言形式上較為典型的話語銜接手段是其中能指形式在鄰近位置的復現(xiàn)。”[1](P33)對微觀事實的描寫又不是簡單的事實堆砌,而是做出了適度詮釋,例如:“《論語》中的復現(xiàn)式話語銜接在能指上凸顯了‘形合’特征,這種能指形式上的‘形合’特征有助于人們對《論語》義理的認知與認同,有助于增強《論語》話語的認知說服功能?!保?](P34)
張春泉在討論《論語》中的復現(xiàn)式話語銜接時尤為細致嚴密。關于“話語銜接”這個術語,張春泉借用于現(xiàn)代語用學,且在《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中做了嚴格界定。張春泉分“頂真型復現(xiàn)式話語銜接”、“回環(huán)型復現(xiàn)式話語銜接”、“間隔反復型復現(xiàn)式話語銜接”等三類討論這個問題。就“頂真型復現(xiàn)式話語銜接”而言,張春泉又分出“主謂結構復現(xiàn),作為銜接點”、“名詞性成分復現(xiàn)”、“動詞性成分復現(xiàn)”等子類。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張春泉成功借用了符號邏輯的方法刻畫主謂結構復現(xiàn)的形式:
若我們將“名不正”記為“p”,“言不順”記為“q”,“事不成”記為“r”,“禮樂不興”記為“s”,“刑法不中”記為“m”,“民無所措手足”記為“n”,則以上頂真可表示為:
p→q,q→r,r→s,s→m,m →n,最后得出:p →n[1](P35)。
此外,關于《孟子》條件復句的句法結構、《孟子》條件復句的關聯(lián)詞語及其語義功用、從認知角度看《孟子》多重復句中的條件關系、《孟子》中的疑問句及其語用價值、《孟子》排比問的修辭效用、《論語》和《孟子》排比問的語用比較、《孟子》中的頂真辭格等問題的描寫也十分細密。例如,在對《論語》和《孟子》排比問作語用比較時,張春泉指出:
有關《論語》和《孟子》排比問的語用比較表明,二者均有一定的表示疑問語氣的話語標記,都有一定的語用價值,只是,相對于《論語》排比問而言,《孟子》排比問表示疑問的話語標記要繁豐一些,《論語》排比問的語用價值主要是通過話語接受者的“辨”而獲得,而《孟子》排比問的語用價值則主要是通過語用主體 (含話語表達者和接受者)之間的“辯”實現(xiàn)。[1](P111)
《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的作者張春泉教授一直關注先秦諸子的研究,其本科畢業(yè)論文即為《試析〈道德經(jīng)〉的語義模糊性》,碩士論文為《〈孟子〉中的條件復句》,新近又發(fā)表了如下論文:《〈公孫龍子〉的術語學思想——兼析〈荀子〉與〈公孫龍子〉術語學思想的“共相”》(《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老子〉中的組合問及其互文辯證性》(《北方論叢》2012年第1期),《〈墨子·兼愛〉和〈莊子·齊物論〉組合問的語用比較》(《當代修辭學》2012年第5期),《試析〈孫子兵法〉中的動態(tài)術語語義場》(《湖北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韓非子〉顯性話語銜接及其互文性——基于篇章題目的銜接標記語分析》(《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從其研究的系統(tǒng)性不難看出,以上關于先秦諸子的研究,都直接或間接地與“對話”和“邏輯”相關,張春泉敏銳地關注到先秦諸子對話的敘事性及其問答邏輯,從張春泉《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及其他系列論文不難看出,先秦諸子對話的現(xiàn)代詮釋是可能的和必要的。其研究范式有助于豐富現(xiàn)代詮釋學、語用學、修辭學理論,有助于指導先秦諸子散文鑒賞,有助于傳承經(jīng)典文獻。
[1]張春泉.敘事對話與語用邏輯[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2][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M].洪漢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