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斌,王 龑
(山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山西臨汾 041000)
沁州三弦書,又稱老州調,它是曾流傳于山西省晉東南的武鄉(xiāng)、晉中的沁縣、沁源、左權、榆社等縣的民間曲藝形式。根據(jù)現(xiàn)存的三弦書師徒班輩圖和行會組織“三皇會”資料可知,清順治十年(1653年)三弦書已經(jīng)在沁州一帶流行;抗戰(zhàn)時期,三弦書行會自發(fā)組織“盲人曲藝宣傳隊”,積極宣傳抗日;建國后,三弦書說唱表演群體順應時代發(fā)展,深入基層,為宣傳黨的政策、標榜當?shù)睾萌撕檬伦龀隽瞬豢珊鲆暤呢暙I。2006年沁州三弦書被列為山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2008年又被列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三弦書的說唱群體多為全盲藝人,少為半盲者,他們基本全賴說唱三弦書度日生活。因此,盲人說唱,說的是外面的世界,唱的是內心的生活。沁州三弦書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駢中堂,12歲開始說唱三弦書,他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說唱生涯,就是沁州三弦書極具人性的現(xiàn)代發(fā)展史。
一
1948年,駢中堂出生于沁縣松村的農民家庭,父親駢林旺是老黨員,并且當過鄉(xiāng)鎮(zhèn)書記,母親樸實賢良,一生與人為善。駢中堂一出世就被診斷為先天性雙目失明,父母悲痛之后,并未將他丟棄荒野,反而自小就培養(yǎng)他生存本事,并且管教他比明眼的孩子還要嚴厲。到了11歲,父親打聽到沁縣民政局前一年專為殘疾人開辦了聾盲啞工廠,為給他謀一條生路,父親幾番周折,最終將他送入聾盲啞工廠學習盲人和音樂;次年6月27日,他又被送到沁縣盲人曲藝宣傳隊(后簡稱“盲宣隊”)專攻三弦書。[1]
在“盲宣隊”里教他學藝的是時任團長、三弦書著名的老藝人韓云仙,此人也是盲人,但藝術天分極高,16歲學習三弦書,20歲出道便鳴驚街俚。他教駢中堂自然要求很高、很嚴,正如駢中堂所說:“(師傅)對我非常嚴格,每天學習七八十句(書),完成了他不理你,如果完不成就拿著那個煙鍋鍋打你。”①老李,即李效清,是與他們同在盲宣隊里的老藝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采訪時他也在現(xiàn)場。嚴師出高徒,在韓師傅的培養(yǎng)下,駢中堂學會了二把、二胡、三弦,會說唱了《呂蒙正趕齋》、《高文舉夜宿花亭》、《楊八姐游春》、《五色云》、《還魂帶》、《訪武昌》、《列女傳》、《包公案》、《襄陽傳》、《清列傳》等大小傳統(tǒng)段子20余本。[2]
三年業(yè)成,駢中堂可以獨自隨“盲宣隊”團組下鄉(xiāng)掙錢謀生了。當時的沁縣盲宣隊里大小盲藝人有60人左右,他們一般將能說唱的人分成七八組,每組5-7個人,按照指定路線劃定地盤、走鄉(xiāng)串村來表演說唱。每到一處都會表演二三天,趕上農閑或者廟會時節(jié),也會有七八天在一個村點表演的現(xiàn)象。那時盲宣隊雖然屬于自主下鄉(xiāng)說唱謀生,但是他們下鄉(xiāng)有縣里的介紹信,而且有明文規(guī)定鄉(xiāng)村要接待,要管吃、管住,表演結束還要給予適當?shù)膱蟪?。[3]因此,駢中堂與其他盲藝人們一樣,下鄉(xiāng)說唱雖然辛苦,但是生活有保障,除了吃住有著落以外,還會有一點零花錢?!爱敃r像是沁源和襄垣每天每人給發(fā)一塊錢或是八毛錢。咱們沁縣從六幾年開始是四毛到六毛。”就這樣,從正月十五開始,將近八個月的時間駢中堂他們都在下鄉(xiāng)“演出”,搞宣傳、求生存。
可以想象,一群盲人,領頭的拿一根探路的棍子,身后緊隨駢中堂和他的盲人兄弟,他們用棍子相扶連著手、連著心,在寒冷的(炎熱的)、飄著雪花(下著大雨)的天,一線式走在山腰、河澗。雖然他們看不見,不知道自己身處怎樣的險境,但是他們能聽到,能感受到身外的冷暖。到了能聽見人聲的地方,他們也會響動,用他們手中的用絲弦響動,用高亢而又充滿悲情的喊唱聲響動,他們的響動必然蓋過了周圍世界的人聲、響遏行云……
二
1966年6月,“破四舊、立四新”開始,緊接著文化大革命也開始了,這一切的政治運動很快波及到地處山區(qū)的沁縣。沁縣盲宣隊改成了沁縣紅旗曲藝團,唱三弦書的駢中堂這時候也不允許唱之前的老唱本子,三弦書幾乎停了。根據(jù)宣傳需要,他不僅要唱用樣板戲改編的新段子,而且要學一些時興的藝術形式來表現(xiàn)?!爱敃r我們這里有一個人叫王海亮,他說縣里領導說不讓說唱老段子了。”“必須說一些紅色的、革命的東西。像是《烈火金剛》、《白毛女》、《紅燈記》這些?!薄叭乙膊蛔審椓?,唱的也很亂很雜,有時讓唱秧歌、襄垣鼓書、武鄉(xiāng)秧歌、小調,有時又讓唱梆子、(上黨)落子、歌劇這些,反正什么也唱。”“人家教我們說《智取威虎山》,給我們發(fā)上那種本本。我們白天去學,晚上直接出去演出?!盵4]駢中堂在回憶文革期間的說唱情景時,并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因為他知道,是共產(chǎn)黨讓他們盲人有了飯吃,他們能有今天是托了共產(chǎn)黨的福,對于當時搞什么運動,他們不會有態(tài)度,他們只想到報恩,黨叫干啥就干啥,讓他們唱啥就唱啥。
的確,文革期間運動搞得那么熱烈,紅旗曲藝團的生存方式和宣傳形式卻與以前一樣沒有改變。仍舊是下鄉(xiāng)說唱,掙工分吃飯,“當時每個人掙的也不一樣,像是老師傅們都是十分,我們頂多五分?!?/p>
與往常一樣,曲藝組來到一個村,組長遞交介紹信,村長先會安排吃飯。飯后,下午或是晚上安排說唱表演。說唱地點一般在村里碾麥子的大空場地,場地上放一張桌子、三條長條凳子就算打起了場。說唱時節(jié),曲藝團的盲藝人們會懷抱三弦、腿綁摔板,手執(zhí)小鐃,外加二把、胡胡等樂器,呈八字坐在長條凳上。開始說唱了:先奏一段具有前奏性質的熱鬧曲牌以招徠聽眾,繼之報曲并簡單介紹唱本故事情節(jié),然后起板說唱正本段子。段子有長有短,有連本段子幾天說不完的,也有小段子一夜可說好幾段的,這都要根據(jù)村里的要求和時間長短來定。據(jù)駢中堂回憶,文革時的說唱段子,內容基本都是新的,除了上面提到的幾個樣板戲改編過來的,還有不少宣傳當?shù)睾萌撕檬碌亩绦⌒露巫樱@些段子一般是現(xiàn)編現(xiàn)唱,很受當?shù)乩习傩諝g迎。
1976年,對于駢中堂來說,有兩件大事對他的說唱生涯影響很大。
一件是駢中堂與同在說唱一組的楊慶娥結為夫妻,組建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楊慶娥也是三弦書藝人,婚后兩人的生活雖然清貧簡單,但卻很幸福?!拔页杉液芡?,有二十八歲了,愛人人也很好?!盵5]后來,他們先后育有兩兒兩女,為了賺錢養(yǎng)家,夫妻兩人必須都在外面演出,所以只能將孩子留在父母身邊照料?,F(xiàn)如今孩子們都已成家,但是卻沒有人從事說唱。駢中堂自己也認為,三弦書主要還是盲人謀生的主要手段,如果是明眼人,可以干更有利于國家的大事。
另外一件是蘇起貴師傅教會他打板鼓、鑼鼓、嗩吶,還有柳調,給了他更多的生存技能。蘇起貴是襄垣人,年齡與駢中堂一般大,此人多才多藝,尤其以唱襄垣鼓書中的柳調拿手。當時沁縣文化館請他為盲藝人們傳授技藝,為期二十多天,駢中堂學得最努力、最認真,深得蘇師傅看重。“當時蘇起貴,教(我們)打鑼鼓、吹嗩吶,就是搞重點學習了。后來鑼鼓也學會了,嗩吶也會吹了,還學了其他的一些小東西?!盵6]自此以后,駢中堂會唱了襄垣鼓書,三弦書里從此也有了柳調。
三
“文革”結束以后,紅旗曲藝團又改成了盲人曲藝團,三弦書開始恢復了,駢中堂和他們團的老藝人們又漸漸開始恢復唱傳統(tǒng)段子,而且說唱的地方也多了。“在83、84年的時候舊書又給恢復了,我跟老李又唱開了《烈女傳》,后來又把《清烈傳》也恢復了。我們就下鄉(xiāng)去演出,周邊到過沁縣、沁源、武鄉(xiāng)、襄垣,還到過晉南,還到過祁縣和太谷。我當時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團長,天天組織上人們去演出?!?/p>
80年代中后期,電視、電影等新媒體的迅速發(fā)展沖擊到許多傳統(tǒng)民間藝術的市場。剛剛在民間地攤上發(fā)芽的沁州三弦書約定俗成地成為一種過時藝術被慢慢遺棄。此時,常年說唱的盲藝人們也開始變老了,有些名藝人也相繼離世,舊段子真的舊了,新段子文化館提供的也很少了。年輕人忙著去追星,自然開始不喜歡三弦書,老年人也有一大部分蝸居在家里看電視,懶得站在寒冷的場地上去聽三弦書。盲藝人的飯碗開始動搖了,“原來是在外面住8個月,在家里住4個月?,F(xiàn)在是反過來,家里住8個月,外出頂多四五個月?!盵7]
2000年,駢中堂收了鄭明明作徒弟,這也是他唯一的徒弟。鄭明明是盲人,聰明好學,也熱衷三弦書說唱。為此,駢中堂對鄭明明倍加珍惜和愛護,技藝上不僅傾囊相授,生活上的關心也可謂無微不至。在駢中堂看來,年輕人能學就不錯了,即使是盲人,他們大都去學按摩推拿這些能賺錢的手藝了,“年輕的孩子們不愿意學這個,嫌麻煩?!薄艾F(xiàn)在和以前不同了,現(xiàn)在的孩子也是為了生活,人家愿意學就學,不愿意學你也就不管了?!编嵜髅髟敢鈱W說唱,用盲人來傳承三弦書也理所應當,哪怕僅存這一線希望,駢中堂也想把三弦書好好的傳承下去。2008年,駢中堂被評為沁州三弦書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他對沁州三弦書的未來傳承更增添了一份責任感。在駢中堂看來,保護和傳承三弦書不能只靠自覺,畢竟它已經(jīng)過時了?!斑@個問題我跟縣里的宣傳部長說過,我說年輕人來學,咱們給他發(fā)一個月的工資,不管是兩千還是一千五六,有財政的保障。如果有了財政的保障,你看有沒有人干,肯定有?!蓖谝黄鹗茉L的崔國勝也認為:“這個三弦書,一定要傳承,不然就完了。給不了生活保障就沒人干,現(xiàn)在年輕人來就是要工資。”
四
如今的沁縣盲人曲藝團在編人員只有20多人,比60-80年代人數(shù)減少了近兩倍,而且大部分藝人已經(jīng)是50歲以上的年齡了。三弦書此時雖被列入了國家級非遺項目,但是駢中堂心里明白,三弦書真的已經(jīng)成了“遺產(chǎn)”。往年頻繁的下鄉(xiāng),8個月的說唱生涯一去不復了?,F(xiàn)在的演出大多數(shù)是縣里需要宣傳傳統(tǒng)文化、參加曲藝類比賽,或者是迎接某領導檢查、某民族學專家來研究時亮亮相而已。雖說近年來也有《沁縣六大變》、《話普九》、《和諧富裕新農村》這樣的新段子出現(xiàn),而且也有比賽獲獎,但是三弦書本身的藝術價值和社會價值已經(jīng)被削弱了許多。一個“傳統(tǒng)”的界定已經(jīng)將三弦書的“時代”意義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昔日存留在老百姓記憶中的三弦書說唱情景將永遠不會再有了。
社會需要發(fā)展,文化需要創(chuàng)新,類似沁州三弦書這樣的文化藝術在當今社會難道真的就失去了它的社會價值和文化藝術價值了嗎?沁縣文化服務中心主任魏應忠在介紹“沁州三弦書”的文本資料中認為:沁州三弦書“積累流傳下來的諸多傳統(tǒng)節(jié)目,不僅具有藝術的娛樂、教化、認識和審美價值,而且是研究當?shù)厝诵撵`史和審美史最為鮮活的史料”[8];它的獨特藝術和審美表現(xiàn)力,綜合反映了“當?shù)孛癖姷奈幕腔酆途駝?chuàng)造,而且其在老百姓日常生活與風俗禮儀之中的使用功能,又使沁州三弦書具備了多重的文化意義”;“沁州三弦書不僅在表演手段上以簡馭繁,十分獨特,而且音樂唱腔版式豐富、優(yōu)美動聽”。由此可知,三弦書至今有其獨特的社會價值和文化藝術價值。
可是,當代中國電子工業(yè)的發(fā)展,媒體文化的迅速普及,使向來好奇的中國人眼睛一直盯著電視機里的炫彩畫面,耳朵一直聽著時尚音樂和各種各樣創(chuàng)造離奇的聲響,盲人彈的三弦書似乎已經(jīng)從他們的記憶中消失,那些包公、烈女之類的忠孝段子似乎已經(jīng)顯得太過時、太傳統(tǒng)、太缺乏“藝術性”。這種傳統(tǒng)文化如何又得以彰顯呢?
另外,經(jīng)濟市場的發(fā)展不僅影響到明眼人一切“向錢看”,而且也使一大批盲人也嗅到了銅臭的味道。建國以前至改革開放初期,對于盲人來說,三弦書是一種很好的謀生方式,相比四處奔波流浪的生活,學習演唱三弦書的生活要更穩(wěn)定。甚至在一段時期內,三弦書藝人們的收入還是十分可觀的,上述駢中堂的閱歷就是典型一例。改革開放之后,盲人的謀生方式也寬廣了,相比之下,他們更愿意去選擇諸如盲人按摩、看風水、算命這樣收入高而且不風餐露宿的行當。學習市場不景氣的三弦書,可能連基本生活都無法保障。于是,保障三弦書基本傳承的盲人群體解散了,零散了,稀少了,甚至要消失了。
駢中堂老了,為數(shù)不多還堅守在三弦書崗位上的老藝人也都上了年紀。試想若干年后,駢中堂和這些老藝人們都相繼離開人世,三弦書也隨著他們的離去一并消亡。到那時,三弦書猶如沁水河上的皮筏子,也許隱約還能記得它們以前的模樣,可是誰還能知道是它們曾經(jīng)也運載了一個歷史的文化和笑聲?也許那皮筏子上,就曾坐著一個盲眼人,懷抱三弦,腿綁摔板和小鐃,擠著眼睛笑著、敞開嗓子唱著一個有關歷史文化的段子……
沁州三弦書的未來的確令人擔憂。近年來,沁縣縣委縣政府對于沁州三弦書的傳承與發(fā)展投入了較大的力度,使沁州三弦書的社會地位與影響較之前有了更深層次的提升。特別是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之后,沁州三弦書也成為了除沁州黃小米之外沁縣對外宣傳的又一個靚麗的名片。但是,政府的支持旨在拋磚引玉,要想使三弦書走得更遠,還需要加強社會各界對它的關注。在這個過程中,文藝工作者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他們應該響應政府的號召,在沁州三弦書的傳承發(fā)展過程中當好宣傳員,充分擴張沁州三弦書的勢力版圖,不僅要將沁州三弦書的傳統(tǒng)作品發(fā)揚光大,更要結合社會實際創(chuàng)作一些新的作品。讓老百姓由不想聽變成想聽,由想聽變成喜歡聽。如果沁州三弦書能在社會的關注下傳承下去,那三弦聲里必定會散發(fā)出一個充滿夢想的民族精神,唱奏出一個前途光明的中國故事。
[1][4][5][6][7]王龑.駢中堂口述采訪音響資料.未發(fā)表.
[2]馬留堂.沁州三弦書[M].河南:河南文藝出版社,2011.
[3][8]魏應忠撰寫文稿.沁州三弦書.未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