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昕

在漢制中，詔令被分成四種文類，即策書、制書、詔書、誡敕。它們各自帶有不同的功能，據(jù)《漢官解詁》記載:“策書者，編簡也，其制長二尺，短者半之，篆書，起年月日，稱皇帝，以命諸侯王。三公以罪免，亦賜策，而以隸書，用尺一木，兩行，惟此為異也。制書者，帝者制度之命，其文曰制詔三公，皆璽封，尚書令印重封，露布州郡也。詔書者，詔，告也，其文曰告某官云如故事。誡敕者，謂敕刺史、太守，其文曰有詔敕某官，他皆仿此?！边@皆是從制度層面對詔令功能做出的規(guī)定，對詔令的頒布具有指導(dǎo)意義。

不過，漢詔的實際使用情況則要復(fù)雜得多，這一點從后人對漢詔文類的重新界定中可見一斑。王應(yīng)麟《玉?！の膶W典·漢詔令總敘》曰:“策有制策、詔策、親策，敕有詔敕、璽敕、密敕，書有策書、璽書、手書、權(quán)書、赫遞書，詔有制詔、親詔、密詔、特詔、優(yōu)詔、中詔、清詔、手詔、筆詔、遺詔，令有下令、著令、挈令、及令甲、令乙、令丙，諭有口諭、風諭、譙諭，宥罪有赦，諸王有誥召天下，兵有羽檄，要詰有誓約，延拜有贊，以至有報、有賜、有問、有誥，又有手跡，手記，詔記，其曰恩澤詔書，寬大詔書，一切詔書及哀痛之詔，隨事名之?！逼渲兴兄T種詔令之名，應(yīng)是王應(yīng)麟根據(jù)相關(guān)漢代典籍記載，將詔令之名逐一錄出所得。其曰“隨事名之”，說明漢詔在使用過程中，其功能范圍已經(jīng)超越了漢制“命有四品”的規(guī)定。張相所輯《古今文綜》在談及漢詔名稱時則說道: “自漢以后，益難溝畫。良以百王殊制，應(yīng)時命文，故無取乎拘執(zhí)也?！薄?〕指出漢詔名稱過多的原因，乃是“應(yīng)時命文”的緣故;而漢詔功能的多元化特點，也決定了對漢詔的命名不可“拘執(zhí)”。

如此一來，關(guān)于漢詔功能的討論，似乎只能圍繞漢制明確規(guī)定的四種文類而展開，相比之下，漢詔繁雜的使用情況則顯得令人難以著手。不過，值得一提的是，漢詔的頒布，無論是“隨事名之”，還是“應(yīng)時命文”，其頒布主體從名義上講，皆是皇帝。也就是說，漢詔功能多元化的形成，乃是由于“皇帝”在不同的場合下，出于不同的頒詔目的，針對不同的頒詔對象而實現(xiàn)的。而處于各種特定語境下的“皇帝”稱謂，實則代表著不同的角色身份。概而言之，“皇帝”大致具備三重身份，即天子，中央決策集團的代言者，以及皇帝自身的個體身份。①關(guān)于“皇帝”稱謂的含義，學界主要傾向于從皇權(quán)的角度進行解讀，其中，“天子”和“君主”成為闡釋的重點。如周良宵《皇帝與皇權(quán)》指出:“在習慣上，皇帝又稱天子，即天帝之子。這不單表明了其政權(quán)是神授的，同時又表明他是神種，原是不同于凡民的?！?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5－6頁。)張分田《中國帝王觀念——社會普遍意識中的“尊君－罪君”文化范式》則側(cè)重于“皇帝”的君主意義:“(皇帝稱謂)將君權(quán)至上的觀念發(fā)展到極致，集中體現(xiàn)了皇權(quán)的壟斷性、至上性、絕對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178頁。)此外，楊鴻年、歐陽鑫《中國政制史》則注意到“皇帝”的其他稱謂還包括“國家”和“朝廷”，意即整個政府決策集團。(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15－17頁。)故而，本文對皇帝身份的認知乃是以上述觀點為基礎(chǔ)，并加之皇帝的個體身份，從三個角度來審視“皇帝”的含義。那么，以這三種身份為切入點，對漢詔使用的繁雜情況進行分類探討，則不失為漢詔的功能研究提供了一種深入考察的可能性。本文試論之。

一、天子身份

在漢代，“皇帝”的稱謂，首先代表了天子的身份。蔡邕《獨斷》曰:“漢天子，正號曰皇帝?！薄盎实郏磷鹬Q?；收?，煌也。盛德煌煌，無所不照也。帝者，諦也。能行天道，事天審諦，故稱皇帝?！笔钦f，“皇帝”之所以是至尊無上的稱謂，一方面在于皇帝的盛德廣被天下;另一方面，則因皇帝能行天道，擁有代天審察天下的權(quán)力。這兩條，恰恰是從“天子”角度對“皇帝”作出的詮釋。

“天子”之意在于: “天子者，則天之子也。”〔2〕“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薄?〕也就是說，要想成為天子，首先需獲得上天的授命。而獲得天命的先決條件便是有德:“天子命無常，唯命是德慶?！薄?〕“德侔天地者，皇天佑而子之，號稱天子?！薄?〕居于天子之位的人并不是恒常不變的;只有身負盛德，才能得到上天的護佑而成為天子;換句話說，如果無德，便失去了居于天子之位的資格。另一方面，“天下受命于天子”，則強調(diào)天子對天下的治理，是上天賦予的權(quán)力?！洞蟠鞫Y記·少閑》曰:“天子昭有神于天地之間，以示威于天下也。”正因天子的權(quán)力受命于天，其在人間的統(tǒng)治才具有獨一無二的神圣性與合法性。

故而，皇帝以天子名義頒布的詔令，由此便折射出兩層用意。其一，皇帝頒詔的對象為天地神靈。其旨在向上天、神靈表明自身德行遵從、符合身為天子的標準，從而在道統(tǒng)上具備了治理天下的合理性。從詔令內(nèi)容來看，以天子名義頒布的祭告文，正是這一意圖的體現(xiàn)。所謂祭告文，即在各類祭祀儀式中，皇帝祭告天地、山川、宗廟之文。如武帝《郊祠泰畤詔》、宣帝《躬親郊祀詔》、光武帝《即位祭告天地文》、明帝《告瑞宗廟制》、和帝《匈奴平告廟詔》等。以光武帝《即位祭告天地文》為例，其曰: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顧降命，屬秀黎元，為民父，秀不敢當。群下百僚，不謀同辭，咸曰:“王莽篡弒竊位，秀發(fā)憤興義兵，破王尋、王邑百萬眾于昆陽，誅王郎、銅馬、赤眉、青犢賊于河北，平定天下，海內(nèi)蒙恩。上當天地之心，下為元元所歸?！弊徲浽?“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毙悛q固辭，至于再，至于三。群下僉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备也痪闯??！?〕

光武帝向天地祭告時，雖然謙遜地表示上天授命于己而不敢當，但對以往的功績則一一道來。在措辭中，他的起兵被描述為“憤興義兵”，意即是出于正義的理由，是有德的行為;與之相比，王莽乃是“篡弒竊位”，而王郎、銅馬、赤眉之流，則被視為擾亂天下的賊寇。那么，其平叛取得了勝利，便是“平定天下，海內(nèi)蒙恩”;這一說法顯然為光武帝披上了一件盛德的外衣。正因具備了盛德，故能“上當天地之心”，符合上天選擇天子的標準。于是上天便以讖言的方式，授命其為天子。

由于天子之位并不是恒常不變的，故而皇帝在祭告中，也常會強調(diào)自身的修德，以祈禱政權(quán)的穩(wěn)固與長久。武帝《泰山刻石文》曰:“事天以禮，立身以義，事父以孝，成民以仁。四海之內(nèi)，莫不為郡縣;四夷八蠻，咸來貢職。與天無極，人民番息，天祿永得?！逼渲?， “事天”、 “立身”、 “事父”、“成民”幾乎涵蓋了施德的方方面面。武帝正是宣稱以沾溉天地四方的廣德為標準，祈禱獲得上天永久性的保佑，以使天下歸服，國祚綿長。

此外，罪己詔的頒布也是出于同樣的意圖。罪己之辭本來即脫胎于帝王向上天的祝禱之辭:“至于商履，圣敬日躋，玄牡告天，以萬方罪己，即郊禋之詞也;素車禱旱，以六事責躬，則雩禜之文也?！薄?〕這是說，成湯以玄牡祭告上天時，把天下百姓的罪過皆歸于自身，這便是他的郊祀祝詞;祈禱免除旱災(zāi)時，則從六個方面責備自己，這即是遇到旱澇災(zāi)異時的祝禱之辭。這些罪己行為，恰恰體現(xiàn)了成湯“圣敬日躋”，他的德行威望也因此而日漸提升。受此影響，罪己意識也滲透于漢代的罪己詔中:皇帝常稱“不德”、“不逮”、“不明”，以反躬自省，將責任歸咎于自身，表現(xiàn)出謙卑的姿態(tài)。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天子的身份，向上天作出的檢討。這一點在因災(zāi)異頒布的罪己詔中反映得尤為明顯。如宣帝本始四年四月《地震詔》曰:“蓋災(zāi)異者，天地之戒也。朕承洪業(yè)，奉宗廟，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乃者地震北海、瑯邪，壞祖宗廟，朕甚懼焉?！逼鋵?zāi)異的發(fā)生，視為天地神靈對天子的警告;表示甚為戒懼，實際上是擔心失去上天的庇佑。哀帝綏和二年秋《遣使循行水災(zāi)詔》則表述得更為清晰:“朕承宗廟之重，戰(zhàn)戰(zhàn)兢兢，懼失天心……朕之不德，民反蒙辜，朕甚懼焉?！笨梢姡皯?zhàn)戰(zhàn)兢兢”是害怕失去“天心”，故而聲稱“朕之不德”，從德行上進行自責和反省，以祈求繼續(xù)得到上天的庇佑。

其二，以天子名義頒布的詔令，還旨在向天下昭示，其政權(quán)受命于天，在政統(tǒng)上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合法性。這一點，主要反映于天子發(fā)布的盟誓和外交文書中。盟誓，即以祝禱的方式而進行信守承諾的保證，如高祖《封爵誓》、 《丹書鐵券》、《與群臣刑白馬而盟》。從其詞義來看，“盟者，明也。骍毛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薄?〕“誓，以言約束也。凡自表不食言之辭皆曰誓，亦約束之意也?！薄?〕可見，所謂盟誓，即是在神靈面前進行祝禱，以共同保證信守誓約。高祖建漢之初，即與群臣刑白馬而盟曰:“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薄?0〕這一盟誓既宣稱了劉漢政權(quán)的神圣性，以示其不可任意僭越和侵犯，也為劉漢政權(quán)的穩(wěn)固和延續(xù)提供了名義上的保證。

以天子名義頒布，具有外交文書性質(zhì)的詔令，如呂后《報匈奴冒頓書》、文帝《賜南粵王趙佗書》與《遺匈奴書》、成帝《報烏珠留若鞮單于詔》等，則體現(xiàn)了漢王朝在世界秩序中的中心位置。由于漢人觀念中的世界秩序主要是根據(jù)“五服”理論來界說的，故其外交關(guān)系主要是指漢朝中央政府與賓服以外那些被漢政府松散控制的、或完全自主獨立的蠻夷戎狄之間的關(guān)系。這樣的外交關(guān)系，是天子統(tǒng)治在空間層面的設(shè)想和體現(xiàn)。在以漢朝為中心的空間觀念中，周邊四夷被認為在地理位置上遠離統(tǒng)治中心，故而天子對其另有一套相對寬松的統(tǒng)治政策，不過仍屬漢朝的控制范圍內(nèi)。以文帝元年《賜南粵王趙佗書》為例:“吏曰:‘得王之地不足以為大，得王之財不足以為富，服領(lǐng)以南，王自治之?！m然，王之號為帝。兩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爭也;爭而不讓，仁者不為也。愿與王分棄前患，終今以來，通使如故?！逼湟环矫娣从沉四匣浿匚恢闷h， “不足以為大”、“不足以為富”，故而漢朝允許南粵王自治管理;另一方面，對于南粵王稱帝一事，則指出兩帝并立，不通來使，乃相爭之意，是不仁的行為。希望與其互通往來，實則使用的是懷柔政策。對此，南粵王回信稱:“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故粵吏也，高皇帝幸賜臣佗璽，以為南粵王，使為外臣，時內(nèi)貢職?！枮榈郏缘燮鋰?，非敢有害于天下?！癖菹滦野z，復(fù)故號，通使?jié)h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11〕南粵王不僅措辭謙卑，更聲稱廢去帝號，向漢朝俯首稱臣，承認漢天子的地位，這正說明南粵仍在漢朝的控制之下。

除此之外，在平定各種反叛勢力時，送達給敵方的外交文書，也是出于天子的名義，旨在維護自身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如光武帝即位之始，令吳漢等十一將軍將朱鮪圍于洛陽，并在《與朱伯然書》中寫道:“交鋒之日，神星晝見，太白清明?！币饧磩h政權(quán)出于上天神靈的庇佑，對朱鮪的討伐是符合天道的正義行為。

光武帝元年，又有《與公孫述書》:

圖讖言“公孫”，即宣帝也。代漢者當涂高，君豈高之身耶?乃復(fù)以掌文為瑞，王莽何足效乎!君非吾賊臣亂子，倉卒時，人皆欲為君事耳，何足數(shù)也。君日月已逝，妻子弱小，當早為定計，可以無憂。天下神器，不可力爭，宜留三思。

公孫述曾利用各種圖讖和符瑞，來宣稱自身的正統(tǒng)性: “好為符命鬼神瑞應(yīng)之事，妄引讖記。……引《錄運法》曰:‘廢昌帝，立公孫?！独ǖ叵蟆吩?‘帝軒轅受命，公孫氏握?！肿匝允治挠衅?，及得龍興之瑞。數(shù)移書中國，冀以惑動眾心。”〔12〕對此，光武帝逐一予以反駁:其一，“廢昌帝，立公孫”，恰與宣帝即位經(jīng)歷相符，而宣帝名為公孫病已，故其指出，圖讖所言并非指公孫述，而是宣帝。其二，讖書中的“代漢者當涂高”，指的是姓當涂、名高的人，亦非指公孫述。其三，譏諷公孫述以掌紋為祥瑞，乃是王莽這樣的亂臣賊子所為，不足效法。這足以表明，公孫述用來宣稱其正統(tǒng)性的證據(jù)是站不住腳的;從而其政統(tǒng)的合法性，在理論上被根本否定和推翻。在經(jīng)過一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說后，光武帝指出:“天下神器，不可力爭”，顯示了劉漢政權(quán)受命于天的神圣性。

二、中央決策集團的代言者

皇帝身為中央決策集團的代言者，主要是就其在詔令的制定、頒布和下達過程中所起的作用而言。在皇帝頒布的詔令中，所占比例最大的，當屬下行性的各項政令、法令，其涉及國家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們雖然皆以皇帝的名義下達，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所有政令、法令的制定皆出于皇帝本人;從其龐大的數(shù)量來看，這在現(xiàn)實操作中也無法實現(xiàn)。這些詔令所傳達的意圖，實際上是以皇帝為首的整個中央政府決策集團的意見。

魯惟一指出:“國家政策的重大決定在理論上依靠皇帝或皇太后權(quán)力的抉擇。但實際上如果沒有高級官員在召見時從口頭上提出的或以奏折形式提出的建議，決定就很難作出?！薄?3〕《文心雕龍·章表》曰: “設(shè)官分職，高卑連事。天子垂珠以聽，諸侯鳴玉以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也就是說，朝廷關(guān)于某項政策的出臺，往往是由公卿百官率先進行商議，再將結(jié)果上奏給皇帝，由皇帝決定采納與否;這一方式遂成為朝廷制定政令、法令，處理日常政務(wù)的主要方式。而批復(fù)式詔書，便是這種情況的真實反映。也就是說，實際上，許多詔令都是采用批準官吏奏疏意見的形式來頒布的。如武帝時，公孫弘在與太?？钻?、博士平等人共同商議后，就提拔文學弟子、增設(shè)博士人數(shù)一事，上書提出建議:其首先申明了增設(shè)博士弟子乃崇尚教化的積極意義;繼而就相關(guān)具體措施逐條加以說明;最后申請批準此項提議生效，從而使其具有法律效力。對此，武帝以“制曰:可?！钡姆绞接枰耘鷾剩沟眠@一提議成為國家法令;在其推行之后，朝廷形成了“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的局面。

在有些情況下，皇帝本人會對某項政策，提出自己的意愿、傾向和看法，但具體如何操作，仍需交由百官商議。如景帝即位后，針對當時的律條規(guī)定，他以為“吏受所監(jiān)臨賂遺飲食，即坐免官爵，于法太重，而受所監(jiān)臨財物及賤買貴賣者，論決太輕”，于是乃命“廷尉與丞相更議著令”。對此，廷尉信與丞相申屠嘉在議定更改方案后，上奏曰:“吏及諸有秩受其官屬所監(jiān)、所治、所行、所將，其與飲食計償費，勿論。它物，若買故賤，賣故貴，皆坐臧為盜，沒入臧縣官。吏遷徙免，罷受其故官屬所將監(jiān)治送財物，奪爵為士伍，免之。無爵，罰金二斤，令沒入所受。有能捕告，畀其所受臧?！睂β蓷l中的不妥之處，重新進行了具體界定。

但總的來看，皇帝在決策中所起的實質(zhì)性作用頗為有限。這是由于漢代中央朝廷的決策機構(gòu)，往往是以朝議的形式舉行。外朝朝議由丞相主持，中朝朝議則由領(lǐng)尚書事的大將軍主持。舉凡重要的國家大事，如立君、建儲、祭祀、封賞、法制、邊事等，皆在其議論和決策范圍內(nèi)。顯而易見，皇帝的廢立，很大程度上也是朝臣們商議、謀劃的結(jié)果。以文帝登基為例，據(jù)《漢書·周勃傳》載:太尉周勃、丞相陳平等人誅殺諸呂之后，經(jīng)過共同謀劃，決定廢掉呂后所立的少帝，而迎立代王為皇帝。在實施這一謀劃時，先由滕公等人將少帝帶離皇宮;接下來由太尉周勃出面，向?qū)m廷守衛(wèi)下達了命令，遂使文帝得以順利入宮。而被廢的少帝，則于當晚便被誅殺?？梢?，當時的實權(quán)完全掌控在周勃、陳平等朝臣手中;在這種情況下登基的文帝，其行使權(quán)力時顯然受到極大的牽制。

昭宣時期，霍光權(quán)傾一時，成為政治權(quán)力的實際掌控者。昭帝即位時，年僅八歲，“政事壹決于光。”昭帝之后，昌邑王劉賀被先立后廢，亦皆由霍光決定;及至宣帝即位，也是霍光擁立的結(jié)果。故而宣帝對霍光頗有顧忌，“光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雖然霍光聲稱歸政于宣帝，但實際上則是“諸事皆先關(guān)白光，然后奏御天子”。〔14〕如此一來，宣帝在政治上的權(quán)力便不得不有所縮減。

從理論上講，皇帝擁有無上權(quán)威，官吏的任免權(quán)是掌握在皇帝手中的。但實際上，皇帝的權(quán)力并沒有那么大，要受到各種政治因素的影響，以及各種政治勢力的左右。那些把持朝政、掌控權(quán)柄的實際決策者，為了將自我意志付諸于實踐，必然要依賴于詔令自上而下的傳達、貫徹和實施;而他們往往也是詔令的實際操縱者。詔令歸屬權(quán)的轉(zhuǎn)移，折射出朝政權(quán)柄的轉(zhuǎn)移過程。

武帝之前，詔令屬于丞相、御史大夫的掌管范圍?！稘h書·百官公卿表》載:“御史大夫，秦官，位上卿，銀印青綬，掌副丞相。有兩丞，秩千石。一曰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秘書，外督部刺史，內(nèi)領(lǐng)侍御史員十五人，受公卿奏事，舉劾按章。”可見，秦代御史大夫有審閱公卿奏疏的權(quán)力，那么其對詔令的批復(fù)顯然會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漢承秦制，御史大夫的職能亦當如此?！稘h書·張蒼傳》曰:“是時蕭何為相國，而蒼乃自秦時為柱下御史，明習天下圖書計籍，又善用算律歷，故令蒼以列侯居相府，領(lǐng)主郡國上計者?！哪?，遷為御史大夫?！睅煿抛⒃?“蒼自秦時為柱下御史，明習天下圖書計籍，則主四方文書是也?！彼姆轿臅敯ㄔt令文書在內(nèi)。張蒼之所以能夠居相府、任御史大夫，正因其在秦時曾擔任過柱下御史，而柱下御史的職能之一便是掌管四方文書。那么，詔令顯然也在丞相、御史大夫的執(zhí)掌范圍內(nèi)。歷數(shù)建漢之初的丞相，如蕭何、曹參、陳平、審食其、周勃、灌嬰、張蒼等，皆是能夠左右朝政的實權(quán)派人物，他們的意志無疑將體現(xiàn)在詔令中，并予以貫徹執(zhí)行。如:高祖時，“蕭何次律令”、“張蒼為章程”，〔15〕說明二人掌控著國家法令的制定;惠帝時，“納曹相國之對而心說”，遵從曹參而推行休養(yǎng)生息之術(shù)〔16〕;文帝時，賈誼提出“宜定制度，興禮樂”，并“草具其義”，對于這個主張，雖然“天子說焉”，但卻受到周勃和灌嬰的抵制，結(jié)果只能是 “其議遂寢。”〔17〕

武帝之后，丞相的權(quán)力則逐漸為尚書取代?！短屏洹と龓熑袝际　吩? “初，秦變周法，天下之事皆決丞相府，置尚書于禁中，有令、丞，掌通章奏而已。漢初因之。武、宣之后，稍以委任。及光武親總吏職，天下事皆上尚書，輿人主參決，乃下三府，尚書令為端揆之官。”尚書由最初通報章奏的小官，逐漸成為掌管權(quán)力的中樞核心?！稘h舊儀》中記載了尚書的職能:“尚書四人，為四曹。常侍曹尚書，主丞相、御史事;二千石曹尚書，主刺史、二千石事;民曹尚書，主庶民上書事;主客曹尚書，主外國四夷事。成帝初置尚書，員五人，有三公曹，主斷獄事。尚書令主贊奏封下書，仆射主閉封。丞二人，主報上書者，兼領(lǐng)財用火燭食廚?！薄?8〕顯而易見，尚書的職能已經(jīng)滲透到國家行政事務(wù)的各個方面;在這種形勢下，各類公文上行和下達的通道自然為尚書所壟斷:“故事諸上書者皆為二封，署其一曰副，領(lǐng)尚書者先發(fā)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19〕對于呈遞上來的奏疏，首先需經(jīng)由尚書審閱，如果他認為“所言不善”，則有權(quán)不奏報給皇帝，那么皇帝自然也不能對摒棄的奏疏予以批復(fù)。這樣的程序形成固定的慣例，說明尚書在實際操作中已然實現(xiàn)了對國家公文的掌控。如成帝時，丞相王商因瑯邪災(zāi)異頻發(fā)，上書奏免瑯邪太守楊肜，而楊肜乃大司馬大將軍王鳳的親家，王鳳兼領(lǐng)尚書事，故王商上奏之后，“奏果寢不下”，〔20〕沒了下文。

執(zhí)掌尚書事的人，往往是如王鳳一樣位高權(quán)重的朝廷重臣。昭帝即位時，霍光以大將軍一職主持政務(wù)，兼領(lǐng)尚書事;成帝即位時，舅氏王鳳被封為大司馬大將軍，并領(lǐng)尚書事，以致“王氏之興自鳳始”〔21〕。后來王鳳病重，又舉薦其從弟王音接班， “上從之，以音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lǐng)尚書事”。〔22〕顯然地，詔令在這些實權(quán)者的把持下，極大程度上，會將他們的意圖貫徹其中。仍以王商之事為例，王商未能奏免楊肜，反而得罪了王鳳，王鳳“陰求其短，使人上書言商閨門內(nèi)事。天子以為暗昧之過，不足以傷大臣，鳳固爭，下其事司隸。”〔23〕最終令成帝罷免了王商的丞相一職。

需要說明的是，朝臣雖然握有極大的權(quán)力，但在詔令頒布過程中，皇帝的批準仍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即便這一批準只具有名義上的意義?；实鄣恼巫饔秒m然有限，但其地位在形式上仍是至尊無上的。周勃、陳平、霍光等權(quán)臣，雖然私下可以通過各種手段來決定皇帝的廢立;但無論如何，他們最終都要確保選出一個皇帝，以作為其自身權(quán)力在名義上的合法靠山。魯惟一將這種君臣關(guān)系描述為“伙伴關(guān)系”:“皇帝垂拱而治，他的權(quán)力不需要他有積極的作為便能貫徹下去;國家的大臣們建立一些必需的行動，并且使之完成。”〔24〕從這個意義上說，詔令的頒布便是這種“伙伴”之間的合作，即皇帝在名義上成了實際決策集團的代言人;而各項政令、法令的制定和下達，則成為現(xiàn)實權(quán)力意志的充分體現(xiàn)和貫徹。

三、個體身份

就皇帝個體而言，每位皇帝都具有鮮明、獨特的個性色彩。僅以西漢為例，從《漢書》各篇“帝紀”來看，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監(jiān)門戍卒，見之如舊”;文帝“專務(wù)以德化民”;武帝“雄才大略”;宣帝“信賞必罰，綜核名實”;元帝“多材藝，善史書。自度曲，被歌聲，分刌節(jié)度，窮極幼眇。少而好儒……而上牽制文義，優(yōu)游不斷”;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內(nèi)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者矣!……然湛于酒色”;哀帝“文辭博敏，幼有令聞。……欲強主威，以則武、宣。雅性不好聲色，時覽卞射武戲。”故而，皇帝之言也顯出鮮明的個人色彩。 《古今文綜·詔令類》曰:“大哉王言，宜崇體要，極其流變，曰情曰事，凡二目。”可見，王言雖大，亦有抒情的一面。如果說，由國家層面發(fā)布的詔令整體上呈現(xiàn)出典重溫雅的統(tǒng)一風格;那么，皇帝的私人書牘則是其個人思想情感的真實流露:“至情悃愊，言款情深，家人父子之間，為愛為勞，彌見真率，其進焉者，九五降尊，如布衣交，所謂‘筆吐星漢之華，氣含風雨之潤’者與。”〔25〕

其中，“王言”如家人父子之間者，如高祖手敕太子書，據(jù)《古文苑》載:

吾遭亂世，當秦禁學，自喜，謂讀書無益。洎踐祚以來，時方省書，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堯舜不以天子與子而與他人，此非為不惜天下，但子不中立耳。人有好牛馬尚惜，況天下耶?吾以爾是元子，早有立意。群臣咸稱汝友四皓，吾所不能致，而為汝來，為可任大事也。今定汝為嗣。

吾生不學書，但讀書問字而遂知耳。以此故不大工，然亦足自辭解。今視汝書，猶不如吾。汝可勤學習。每上疏，宜自書，勿使人也。

吾得疾遂困，以如意母子相累，其余諸兒皆自足立，哀此兒猶小也。

在督促太子讀書時，高祖口吻儼然諄諄教誨的慈父。他不憚暴露自己不喜學書之短，反而以此為教訓，告誡太子勤勉讀書。此時的高祖，卸下了皇帝的尊嚴面孔，表露出坦誠真率的一面。而言及趙王如意這個小兒子時，“哀此兒猶小”之語，則流露出無限憐愛的拳拳之情。

至于“九五降尊，如布衣交”，則宣帝賜陳遂書，便是頗為經(jīng)典的一例。據(jù)《漢書·陳遵傳》載:

宣帝微時與有故，相隨博弈，數(shù)負進。及宣帝即位，用遂，稍遷至太原太守，乃賜遂璽書曰:“制詔太原太守:官尊祿厚，可以償博進矣。妻君寧時在旁，知狀?！彼煊谑寝o謝，因曰:“事在元平元年赦令前?！逼湟姾袢绱?。宣帝流落民間時，曾與陳遂博弈游戲。其在璽書中重提舊事，并以戲謔的口吻稱“官尊祿厚，可以償博進矣”，向這位老友索取賭債;而陳遂也并沒當真，也以玩笑的口吻回復(fù)稱“事在元平元年赦令前”，言外之意便是，以前的賭債已經(jīng)不能算數(shù)了。如此無所拘謹?shù)叵嗷ゴ蛉?，二人友情之深厚，由此可見一斑?/p>

而光武帝與馮異之間，則是風雨同濟、共歷患難的交情?！逗鬂h書·馮異傳》載:

六年春，異朝京師。引見，帝謂公卿曰:“是我起兵時主薄也。為吾披荊棘，定關(guān)中。”既罷，使中黃門賜以珍寶、衣服、錢帛。詔曰:“倉卒無蔞亭豆粥，虖沱河麥飯，厚意久不報?！?/p>

光武帝當年攻打王郎時，一路奔波勞頓，條件非常艱苦，多虧了馮異屢獻粥飯，以解其饑寒:“自薊東南馳，晨夜草舍，至饒陽無蔞亭。時天寒烈，眾皆饑疲，異上豆粥。明旦，光武謂諸將曰:‘昨得公孫豆粥，饑寒俱解?！爸聊蠈m，遇大風雨，光武引車入道傍空舍，異抱薪，鄧禹熱火，光武對灶燎衣。異復(fù)進麥飯菟肩?！薄?6〕這種雪中送炭的恩情，令光武帝深為感動，故而在賞賜馮異的同時，還在詔書中稱“厚意久不報”，以表示并沒有忘懷當年的恩情。

由此可見，漢詔在實際頒布過程中，其功能雖然呈現(xiàn)出多元化特點，但根據(jù)皇帝頒詔時的三重身份對其進行考察，仍可大致把握漢詔功能的現(xiàn)實指向性:當皇帝身為受命于天的天子時，詔令便側(cè)重于祭告天地、曉諭天下四方，以強調(diào)皇權(quán)的合理性與合法性;當皇帝作為中央決策集團的代言者時，其所批示的詔令，實際上是將現(xiàn)實權(quán)力意志貫徹于各項政令、法令中，體現(xiàn)了命令下行的權(quán)威性和實效性;從皇帝的個體身份來講，詔令還成為其與家人或關(guān)系親密的臣子私下交流的工具，從而發(fā)揮了私人書信功能，在文辭中流露出皇帝鮮明、獨特的個性色彩。

〔1〕〔25〕張相．古今文綜評文〔A〕．王水照．歷代文話〔C〕．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7．8851，8853．

〔2〕〔3〕〔4〕〔5〕〔15〕董仲舒，蘇輿．春秋繁露義證〔M〕．鐘哲點校．中華書局，1992．399，319，187，410，2723．

〔6〕〔12〕〔26〕范曄．后漢書〔M〕．李賢等注．中華書局，1965．22，538，641．

〔7〕〔8〕劉勰．文心雕龍〔M〕．詹鍈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360，377．

〔9〕許慎，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2．

〔10〕〔11〕〔14〕〔16〕〔17〕〔19〕〔20〕〔21〕〔22〕〔23〕班固．漢書 〔M〕．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2060，3851－3852，2948，92，1030，3135，3371，4017，3455，3371．

〔13〕〔24〕〔英〕崔瑞德，魯惟一．劍橋中國秦漢史〔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459，713．

〔18〕孫星衍，等．漢官六種〔M〕．周天游點校．中華書局，1990．64．

(責任編輯:趙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