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福成

五年前，我在伊寧市大街上初次看到四個輪子的“六根棍”馬車，搖著清脆的銅鈴在黃昏中疾馳而過時，就仿佛看到了歐洲十八世紀前后的異國都市風光。

然而，沒過三年時間，那種類似“六根棍”的馬車已在北疆東部的一些縣城陸續(xù)出現(xiàn)了。當?shù)厝私o馬車換了一個具有時代特色的新名詞——“馬拉巴士”。

這種馬車的出現(xiàn)，當然不是為了一種地域特色的模仿，而是為了生存。就這樣，一輛、兩輛、三輛……馬車的獨特風貌很快在小城凸顯了出來。

過了一兩年，由于“馬拉巴士”的不斷發(fā)展，逐漸引出了許多毛驢拉車的生意之路。

毛驢拉車剛剛出現(xiàn)于街頭時，還模仿著“馬拉巴士”的風格，盡量將自己修飾一番，在車廂的頂上裝上色彩鮮艷的涼棚，給人以全新的感受。小城人送給這種毛驢車一個雅號——“毛的”。

然而，發(fā)展到后來，“毛的”就完完全全顯露出當?shù)剞r(nóng)村最常見的那種普通家用毛驢車的本色。

“毛的”形式的一步步跌落，在一點一點地向最貧困的角落延伸和剝落著。

僅僅一兩年的時間，這種“毛的”已泛濫于大街小巷，發(fā)展到了三四十輛。

“毛的”發(fā)展如此迅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生存于小城民間的人們窘迫的經(jīng)濟狀況。

最初駕馭“毛的”的人，與趕“馬拉巴士”的車夫一樣，幾乎都是維吾爾人。這些車夫不是老人便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但到了后來，趕“毛的”已不再是維吾爾人的專利。

蜂擁而起的“毛的”已經(jīng)形成了小城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生存現(xiàn)象。

近兩年，我因常常要租一些“毛的”，便對趕“毛的”的車夫有了接觸的機會。這些車夫大都生活在民間底層最窘困的生存線上。他們雖然生活拮據(jù)，但臉上總是閃動著質(zhì)樸的笑容；他們的日子雖過得十分艱辛，但心中總是燃燒著渴望改變生活的信念之火……他們在嚴冬的大街上徘徊著、尋找著、等待著，他們以極大的耐力驅(qū)趕著寒冷，驅(qū)趕著艱難向前的命運之輪。

我每次看到那一張張凍得發(fā)紫的臉膛時，就覺得，這是一支艱辛，卻充滿幻想和希望的群體塑像。

每次要租車時，我總是選擇那些老弱和幼小身單的車夫。那些樸實的人，他們?yōu)槟愀冻隽四敲炊?，卻伸出一雙謙卑的手，只收你兩三元的報酬！

有時，出于惻隱之心，多給他們一兩元錢，他們就不知該怎樣感激你好了。等到下一次再租車時，他們簡直拒絕收你的錢了！

這就是從民間底層閃爍出來的質(zhì)樸而真純的美德光華。

這么一來二去，我便與一些車夫熟悉了。并且彼此不時地在寒冷的冬天，在現(xiàn)實嚴酷的大地上，碰撞出一兩朵人生璀璨而溫暖的火花。盡管這一星之火顯得那樣微弱，它僅僅閃爍在我與車夫之間，然而，在茫茫人世間，在心靈的蒼涼與憂傷深處，只要我們彼此還能夠感覺到那尚存的一絲溫暖，這就夠了！

我認識一位老維吾爾人，他好像比別的車夫更樸實敦厚，租車費也比別人要得更少。他那粗糙多皺的臉上總是泛著一抹紅潤而充滿樂觀的生命之光，他的舉動和言行都像孩子似的，保持著單純的質(zhì)地。

記憶最深的是最后一次（后來因有礙市容，政府限制“毛的”上街，“毛的”從此消失了），他給我送了一車柴火。到了家門口，他幫我卸了柴。當我邀請他吃午飯時，他被感動了。他說有你這句話，我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收你的錢了！

這怎么能行。天氣這么寒冷，運柴的路又遙遠，老人穿得又那樣單薄……我怎么能忍心不給他錢呢？

我硬是把錢塞進了他的衣袋中。

我站在門口，看著老人趕著“毛的”向巷口走去。深深的巷道中，晃動著老人蒼涼而模糊的背影。紛紛揚揚的雪花從空中飄落下來，與老人花白的須發(fā)融為一體，釀造出一種淡淡的人生意境。

鐮刀彎彎

我想，在一個村莊最初的年代，幾乎人人都握過一把鐮刀。

從誕生小麥的耶利哥山坡開始，鐮刀便發(fā)出了嚓嚓的收割聲。鐮刀收割時的聲音清脆而嘹亮，鐮刀在陽光下的閃爍耀亮一直延至今日，從未中斷過。被無數(shù)勞動者揮握過的鐮刀，漸漸變成了一種勞動的象征。

一把彎彎的、猶如月牙似的鐮刀，一把曾經(jīng)被我的祖輩揮握過的鐮刀，它響徹整個農(nóng)耕時代，響徹每個村莊；它的聲音在村莊和歷史的上空回蕩著，顯得那樣優(yōu)美動聽！

正是這把小小鐮刀，在歲月的麥田里舞動過，在明媚的陽光下閃爍過，在我家族的生命史上耀亮過！它被一輩一輩的人傳握至今，它是我一輩一輩人勞動的見證者。我祖輩的勞動精神，還有那生生不息的堅韌血脈，都是通過鐮刀承傳下來的。

揮動鐮刀、佝僂向前的割麥姿態(tài)，已經(jīng)成了我祖輩最基本的勞動姿態(tài)。我的先祖一代一代高舉著鐮刀，佇立于遠古和現(xiàn)實的麥田之間?？偸悄菢?，他們與麥田渾然和諧，陽光亮亮地照在他們的臂膀上，照在那把彎彎的鐮刀上；他們沉默不語地立在天空與麥田之間，秉領(lǐng)天地之精氣，感受麥子的搖姿，感受豐收的喜悅。許多年就這樣，他們依靠鐮刀、依靠勞動、依靠陽光和麥子，使祖祖輩輩的生命得以延續(xù)。

我不知道，我的祖輩揮動過多少年多少代鐮刀，我也不知道我的祖輩手握鐮刀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但我知道他們的血脈里流動的是勞動精神。

我作為家族的最后一代農(nóng)人，也曾經(jīng)揮握過那把鐮刀。

然而，那把被祖祖輩輩的人揮握過的鐮刀，在我輩手中被丟棄在角落，變得銹跡斑斑！

于是，被一輩一輩的人觸摸過的鐮把兒，余溫消失了，被一輩一輩的人打磨出來的鐮刀光亮黯淡了！

我沒有繼承祖脈，將手中的鐮刀揮握到底，這算不算是一種對勞動的背叛？我不知道，一個丟失了鐮刀的人，還有沒有資格面對餐桌上盛放的那一碗香噴噴的飯菜？

當我離開鐮刀，離開村莊的那一刻，我的心是凌亂的。因為，我不知道我后來從事的勞動是否真實。也許是握慣了鐮刀的緣故，我只有握住一把鐮刀時，才能感覺到勞動的堅實和可靠。

一個人這一生如果能擁有一把鐮刀，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踏實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勞動比握住一把鐮刀更讓人覺得充實。如果你這一生從未握過一把鐮刀，那你的生命便多了一份荒涼，你的勞動也許是令人質(zhì)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