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
和一些同行不同,77歲的樊樹志一直提倡歷史知識的通俗化普及,并將之看作歷史學者應盡的義務。他曾公開支持易中天和《百家講壇》,自己也身體力行,寫一些通俗的歷史文章。
在他看來,“放寬視野,思考消逝了的人和事,對于理解過去與現(xiàn)在或許不無裨益?!?/p>
日前,樊樹志根據(jù)自己多年積累的讀書筆記整理而成《明代文人的命運》一書,集中描繪了明代知識分子群體的“啟蒙新氣象”和命運悲劇。
他筆下的明代知識分子,有開國元勛、“國家棟梁”,也不乏受棄于世的落拓名人,乃至挑戰(zhàn)名教的異端分子。他們各懷社會理想,但往往以悲劇收場。
“這些悲劇的根源就是延續(xù)千年的專制政治?!狈畼渲緦Α恫t望東方周刊》說,“皇帝一旦翻臉,你就什么都不是。皇帝的好惡決定一切?!?/p>
“直如弦,死道邊”
有人說,明朝是一個知識分子風氣最壞的朝代,無自尊,無廉恥,無氣節(jié),都堪稱空前絕后,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道德上的危機。
對這種說法,樊樹志不以為然?!罢f這種話的人是不懂歷史?!?/p>
樊樹志認為,“直如弦,死道邊”的士大夫在明代不乏其人,他們把氣節(jié)看得高于一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肯屈服于朱棣而被“誅十族”的方孝孺,與閹黨抗爭而犧牲的楊漣等人都是其中代表。
即使是屢次變節(jié),被后人多所詬病的晚明文壇盟主錢謙益,在樊樹志看來也有其無奈和身不由己。
“他是文人從政的悲劇典型。他經(jīng)歷了7次挫折,做官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不到兩年,但始終忘不掉治國平天下的抱負。清軍南下時,他喪失了氣節(jié)。柳如是曾勸他自殺,他不肯。這是他的性格弱點。”
晚明時期,中國已經(jīng)卷入全球化貿(mào)易中,并始終處于順差地位。高度發(fā)展的商品經(jīng)濟使人的自主性和自覺性都有所提高,社會變得多元化,思想也越發(fā)多元。
在王陽明“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的思想指導下,出現(xiàn)了大批“布衣文人”?!八麄儾幻孕沤?jīng)典,敢于挑戰(zhàn)教條。這樣的思想解放是晚明很值得稱道的地方?!狈畼渲菊f。
但最令樊樹志扼腕的也正是晚明的文人,身處啟蒙時代的大變局中的他們,最終卻陷入國破家亡的境地。
啟蒙的時代
《瞭望東方周刊》:有人評價明代的知識分子自信而開放,思想自由而又極富創(chuàng)造力,你認同嗎?
樊樹志:明中葉以后,文人中出現(xiàn)了新氣象,有人稱之為“啟蒙”。我認為這種“啟蒙”有兩個途徑。
一種是對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進行反思,挑戰(zhàn)一成不變的教條,掀起了思想解放的浪潮。
這種反思從陳憲章開始。他主張懷疑,“學貴有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睉岩墒裁??懷疑經(jīng)典,懷疑圣賢。
然后是王陽明,更進一步,提倡“學貴得之心”,如果不是自己的心得,即使是孔子說的話也不認為是對的。這就是懷疑精神。他還說,“學”是天下的公學,不是孔子或朱子一個人可以得而思也,是非大家可以評判。他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風氣,為僵化的思想界帶來了一股清新的空氣。
后來,王陽明的徒子徒孫們繼續(xù)為思想解放推波助瀾,從王畿、王艮、王襞到顏鈞、何心隱,最后到李贄都是反潮流的。李贄說,千百年來無是非,就是指千百年來沒有是非的標準,原因是“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
東林書院的顧憲成評價他們用了著名的八個字——“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清朝初年的大學者黃宗羲評價他們“掀翻天地”,“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他們在正統(tǒng)的儒家看來是離經(jīng)叛道的,但經(jīng)典的生命力正在于與時俱進。
啟蒙的另一個途徑是,從萬歷開始西方傳教士進入中國,當時叫做耶穌會士,以利瑪竇為代表,他們在中國傳播天主教的同時,也帶來了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科學文化等新的東西。
一些先進的中國人,如徐光啟、李之藻、楊廷筠、方以智等跟著他們學習,放眼看世界。在利瑪竇帶來的世界地圖上,他們看到地球是圓的,中國只占其中很小的位置。這徹底動搖了“中國是天下中央”的世界觀。
當時有個陜西人王徵,受耶穌會士的影響,翻譯了歐洲的物理、機械、力學著作,并能自己動手制造機械。在以前,像這種既有文化又能動手制作的知識分子是很少的。
所以,到了晚明時期,一個啟蒙的時代來臨了。
誰最早喊出“打倒孔家店”
《瞭望東方周刊》:成就這種啟蒙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樊樹志:因為時代完全不一樣了。
我們現(xiàn)在講全球化,常有一個誤解,認為這是20世紀以后的事情。實際上西方學者早就指出,全球化是古已有之的現(xiàn)象,可以追溯到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又叫大航海時代。
新大陸和新航路的發(fā)現(xiàn)實現(xiàn)了全球化貿(mào)易。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的商人先后來到中國,然后傳教士也來了,這個時代就變了。他們(當時的知識分子)和外部有了更多接觸。
李贄為什么會有那么激進的思想?因為他和利瑪竇是很好的朋友。而王陽明的一些學生,大都看過利瑪竇的世界地圖,世界觀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這種相互的促進和影響在其他朝代是沒有的。元朝雖然也有外國人進來,但是沒有形成思想共鳴。正是在這種共鳴的作用下,徐光啟這樣的傳統(tǒng)文人才能成為科學家。
《瞭望東方周刊》:這樣的啟蒙對后來的知識分子群體有什么樣的影響?
樊樹志:影響非常大。
王陽明的徒子徒孫中最厲害的是泰州學派。著名史學家侯外廬在《宋明理學史》中談到泰州學派,認為他們最可貴的是叛逆精神,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思想解放。侯外廬說,這種叛逆精神對后來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都有很大的影響。我認為他這個評價是對的。
在正統(tǒng)的儒家學者如黃宗羲、顧憲成等人看來,泰州學派是離經(jīng)叛道的,但是我認為離經(jīng)叛道好得很啊,不敢離經(jīng)叛道,用一個不恰當?shù)谋扔?,就叫原教旨主義,原教旨主義都是行不通的。泰州學派他們就是要對儒家教條進行挑戰(zhàn),所以才會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有所啟發(fā)。endprint
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吳虞就曾寫過一篇《明李卓吾別傳》,高度贊揚李贄。為什么?因為他們的觀點是想通的。
我甚至覺得,最早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可以認為就是李贄,因為李贄曾從多方面來破除人們的迷信,讓人們不要拜倒在孔子的腳下。
《瞭望東方周刊》:李贄等人這種“離經(jīng)叛道”的思想導致了他們自身怎樣的命運?
樊樹志:李贄、顏山農(nóng)、何心隱他們可以說都是悲劇的下場。李贄后來被皇帝冠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著作全部銷毀,本人也慘死獄中。
明末清初的張岱曾評價李贄“發(fā)言似箭,下筆如刀”,“不死于人,死于口;不死于法,死于筆”。這個評論很到位。李贄這種離經(jīng)叛道的思想不容于明朝當局,因此淪為了專制政治的犧牲品。
游走于學術與政治之間
《瞭望東方周刊》:明代文人結社之風大盛,這是什么原因?
樊樹志:有學者曾經(jīng)考證過,宋元時期開始有詩社,真正的文社則是從萬歷時期開始的。
明代的文人結社,最突出的特點是都在江南,比如應社在常熟,幾社在松江,復社在太倉。因為這里經(jīng)濟繁榮,相應的文化也比較發(fā)達,讀書人多,做官的也多。
晚明文人結社公開的口號是“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但我認為他們真正想爭取的是結社和言論的自由。
表面上看,這種結社最初與科舉考試有關的,相當于成立了一個考試輔導班,但實際上往往超越了這個目的。因為當文人們考上科舉之后,社還在發(fā)展,并開始逐漸涉及當朝政治。
文社的成員與一般官員批評朝政的角度不一樣,他們往往重在總結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
比如萬歷時期朋黨之爭日盛,他們就寫了很多文章,從歷史的角度來講朋黨的危害,意圖很明顯,就是希望不要讓黨爭再發(fā)展下去,影響安定。
在明朝岌岌可危的時候,幾社的成員曾編了一部500多卷的《皇明經(jīng)世文編》,涉及到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等各個方面,目的是讓統(tǒng)治者看過后吸取經(jīng)驗,力挽狂瀾。
復社更厲害,雖然它發(fā)起于太倉,但開過幾次全國性的大會,成員有幾千人,遍布全國各地,影響很大。他們所造成的輿論聲勢一度引起朝廷中保守派的警覺,在皇帝面前詆毀他們,但崇禎皇帝下了旨,給這些文人言論自由,不讓他們因言獲罪。
崇禎十一年,大批復社成員在南京參加科舉考試??纪旰?,他們一起寫了一篇楔文——“留都防亂公揭”,揭發(fā)阮大鋮的老底,嚇得阮再不敢出來。當時帶頭的就有顧憲成的孫子、黃宗羲的兒子以及著名的“明末四公子”。
所以,可以說明代文人的這種結社是游走于學術與政治之間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