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朋,197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著有多個系列的中短篇小說,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和評論。出版有長篇小說《紅月亮》《天理難容》《天下蒼生》(合著)《團(tuán)支部書記》《漂二代》;中篇小說集《姑娘那年十八歲》《是非人生》;散文報告文學(xué)集《雄性的太陽》《雄壯地崛起》《冰雪之旅》《我們新三屆》《金色萊茵》《寧夏景象》《躬行集》《布赫訪談錄》《豐碑》《商丘調(diào)查》等。
一
劉大胖真名叫劉梅花,劉大胖是她的外號。
都說歲月留痕,那要看對誰而言,經(jīng)歷磨難多的人自然老得也快。劉大胖進(jìn)北京那年三十五歲,看上去卻大得不少。在進(jìn)京的火車上,她在廁所里蹲的時間長了點(diǎn),一開門,門外排隊站在最前邊的一位頗有學(xué)者風(fēng)度的中年男子如釋重負(fù)地說,阿姨,你終于……劉大胖沒等他說完,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廁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門。她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撩起水抹了把臉,再看一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心情不好的劉大胖接著就跟人罵了一架。
劉大胖大包小包地走出北京站時,手里拎的行李碰了人家的車。人家說她一句,她還一句,說她兩句她還三句,人家說她嘴欠,她就罵上了。劉大胖不會說普通話,罵人的詞匯也不多,反過來掉過去就是兩句:萬人操的,婊子養(yǎng)的。在她老家,這兩句罵人的話深刻而簡練,尤其是前一句,精辟地辱沒了對方的家族體系。劉大胖一開罵,對方就傻了,雖說無法精確理解她罵詞中的深刻含義,但知道這女人不是個善茬,扔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走人。
劉大胖在勝利的喜悅中陶醉了一分鐘,發(fā)現(xiàn)眾人仍在圍觀她,漸漸現(xiàn)出了尷尬。她不善于被圍觀。更讓她尷尬的是剛剛罵架時把手里捏著的紙條弄丟了,紙條上寫著她要去投奔的老鄉(xiāng)的地址和電話。劉大胖后背的汗刷就下來了,驚慌四顧,有人說紙條讓環(huán)衛(wèi)工掃走了,劉大胖追上環(huán)衛(wèi)工,手忙腳亂地在人家的鐵皮匣子里翻。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再一問,才知道剛才掃的那匣子已經(jīng)倒進(jìn)了垃圾車。劉大胖飛快地奔向垃圾車時,垃圾車卻開走了。劉大胖拿出在老家追豬的勁頭去追垃圾車,追了半里地也沒追上,垃圾車是電瓶的,開起來嗖嗖的。這時她想起了自己的行李,立馬以比剛才更快的速度飛奔回來。
別的行李都在,唯獨(dú)那個要命的花書包沒了?;〞镅b著她的錢包,錢包里裝著錢和身份證。劉大胖身子一軟,癱在地上號啕大哭,哎呀我的個娘哎,這些個萬人操的哎,你偷了我讓我怎么活?。课业膫€娘哎!
劉大胖哭著哭著發(fā)現(xiàn)腳上的鞋沒了,一邊抹著鼻涕眼淚,一邊四下找鞋。其實(shí),鞋子根本就沒離她而去,就在她眼皮底下,只是她剛才沒顧及它。她發(fā)現(xiàn)了鞋子,同時發(fā)現(xiàn)鞋殼里有一堆錢,一塊兩塊的,五塊十塊的。她慌亂地喊,誰的錢!誰的錢啊?又有人往她的鞋殼里扔錢。劉大胖茫然地端著鞋,剛想嚷嚷,一直在對面蹲著的一個男的說,哭啊,哭啊,都一百多塊了,我替你數(shù)著呢。劉大胖白了他一眼,要你管!
男的一臉嘲諷,說,你真有創(chuàng)意。
劉大胖瞪了他一眼,揚(yáng)起拳頭,罵道:我姨招你惹你了?你罵我姨,我罵你姨個×,你姨個×……
男的趕忙搖頭擺手,我是說你有創(chuàng)意,不是罵你姨。創(chuàng)意你懂嗎?他用比畫著,就是創(chuàng)造新意。簡單說吧,叫點(diǎn)子。
劉大胖一頭霧水,嚴(yán)肅地問:什么創(chuàng)意?什么點(diǎn)子?
男的說摟錢的創(chuàng)意。
劉大胖說什么摟錢?
男的指了指她的鞋說摟錢就摟錢誰有本事誰摟錢。
劉大胖明白了,是她剛才坐在那里哭,人家把她的鞋子當(dāng)成募捐箱了。劉大胖說,你滾,我不是那種人。
男的說你是河南人?劉大胖說河南怎么了?男的往前移一步說你是永城的。劉大胖說永城就永城。男的往前又移了一步說我是永城魏莊的,離縣城十八里。劉大胖驚奇地盯住男的說,我是西劉莊的。男的湊到她臉前,說,老鄉(xiāng)?。⒋笈衷谀械募缟虾莺莸匾慌模翰钍锏?,鄰居!男的被她拍得栽歪在地上,爬起來說,你一天能哭多少錢?發(fā)了吧?劉大胖愣了一下,明白了,說,你娘的腿,誰賣哭?。课业幕〞屓私o偷了,錢沒了。男的說,不信。劉大胖不說話了。她覺得口渴,嗓子眼里像咽了顆火球。男的從褲子口袋里邊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她,說,喝吧!
劉大胖猶豫一下,接過來,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喝了個凈光。男的親熱地笑著,大姐,你去哪,我送送你。
劉大胖翻白眼瞪了瞪他,沒吱聲。
男的說得很誠懇,親不親,家鄉(xiāng)人,你說對不大姐?看你在大街上賣哭,要不是家鄉(xiāng)人我才不管呢,對不大姐?劉大胖糾正說,我不是賣哭。男的說,對對對,我用詞不當(dāng),看你孤身一人流落街頭,我要是不管不問,就不配做你老鄉(xiāng),對不大姐?
劉大胖警覺地四下看了一眼,誰孤身?我老公他,他在那邊排隊買公共汽車票!
男的嘿嘿笑了,說,大姐,咱老鄉(xiāng)不少人剛來北京都投奔我。不瞞你說,我工地上咱東西村的有二十好幾個。我來車站送一個廚房的回老家,正打算回去招一個,你要不嫌棄,先去我那幫幾天忙……
劉大胖低著頭想了好大一會兒。她要想一想,必須想一想,眼前這個自稱為她老鄉(xiāng)的男人是不是個騙子。瞧這萬人操的個兒,一把攥兩頭不冒,我壓也把他壓死了。這樣一想,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跟著男的走了。一邊走著一邊聊,劉大胖就知道了男的叫魏吉子,當(dāng)過民辦教師。他對劉大胖說,你就叫我魏老師吧!劉大胖心想,你奶奶個熊,就你讀過書,老娘也是初中畢業(yè)。不過這話她沒說出口。自己在北京舉目無親,現(xiàn)在又身無分文,這男的好賴算是根救命的稻草,嘴上得讓著他。魏吉子背著劉大胖的包袱走得飛快,劉大胖抓著包袱的帶子跟著他。劉大胖的家底只剩下這個包袱了,包袱丟了,她睡覺都沒有鋪蓋。她又覺得稱他一聲老師也矮不了自己,于是認(rèn)真地叫了一聲魏老師。
魏吉子說,哎!
一路上,兩人聊得熱火朝天。魏吉子告訴她,他來北京五六年了,工作換了十幾個,北京城從南到北從西到東沒有他沒到過的地方。劉大胖問,信訪部你知道在哪兒嗎?魏吉子看了她一眼。劉大胖忙說我就隨口問問。魏吉子眉宇間掠過一絲不快。其實(shí),他已經(jīng)猜出了劉大胖來京的目的。
兩個人坐地鐵,坐公交,一個鐘頭后到了一條清秀的河邊。魏吉子說這是昆玉河。劉大胖說哦。從此,這條河在劉大胖的腦子里就呈現(xiàn)出女性的姿態(tài),在她老家,坤就是女性,坤車就是女式自行車,坤包就是女人的書包,昆玉河,女人河,她喜歡。
七拐八拐的,到了搭在馬路邊的一個棚子,棚子有墻,是紙板泡沫板爛木板的,后身靠著一堵結(jié)實(shí)的院墻。魏吉子開了門,把劉大胖的包袱往地上一扔,說到家了。劉大胖目瞪口呆,這就是家?魏吉子在棚子里豪邁地來回走著,在北京,不是每個人都有家的。魏吉子把胸脯拍得砰砰響:魏吉子,在北京城,有房。他向棚子外指了指:有車,怎么樣?劉大胖順著他的手看過去,門口一輛電瓶車,已經(jīng)被灰塵遮得看不出顏色了。劉大胖撲哧笑了。魏吉子說,再笑一個再笑一個。劉大胖看著他那個樣子,又笑了。魏吉子說,好看,你笑得真好看,比哭好看多了。劉大胖說你娘了個,說了一半打住了,這是在魏吉子家里呢。
劉大胖在屋里四處看看,問,就你一人?魏吉子點(diǎn)點(diǎn)頭。劉大胖警覺地往后退了退,說那我走。魏吉子馬上明白了她的心思,說你上哪去?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還能吃了你?劉大胖吞吞吐吐,那,那也不好……魏吉子彎下腰把她仔細(xì)看了半天,然后說,你要是有地去你就走吧。劉大胖拎起包袱就走,走到門口站住了,出了這個門她不知道去哪兒。魏吉子在她背后冷笑。劉大胖轉(zhuǎn)身把包袱扔到床上,我憑什么走?是你把我?guī)淼?,說管我吃住還給工錢。我走也行,到魏莊就說你是個騙子。魏吉子點(diǎn)上一支煙,一臉勝利地笑。劉大胖仔細(xì)地把魏吉子又看了看,不掛壞人相,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晚上做飯時,劉大胖知道魏吉子和他女人離婚了。晚上吃飯時,魏吉子知道劉大胖和她男人離婚了。知道雙方都離婚了,兩人就不說話了,魏吉子一杯一杯地喝酒,劉大胖一碗一碗地吃掛面。
晚上臨睡前,劉大胖堅持在床和地之間掛一個簾子。魏吉子掛了個床單,劉大胖扒拉了一下無聲無息的床單,說不行。劉大胖出去,從不遠(yuǎn)處的工地上扯下來一塊彩條塑料布,當(dāng)成簾子掛了起來。彩條塑料布不透明,扒拉一下嘩啦嘩啦響,魏吉子只要偷看她就得弄出動靜。劉大胖踏實(shí)了一些,眼不見心不亂,她外衣里邊只穿了件背心,什么都兜不住,兩個奶子亂顫,惹事。
躺在床上,劉大胖只能看到左邊的一大半電視屏幕,右邊的一小半被簾子擋住了。魏吉子則正好相反。魏吉子不想看電視,就說話。魏吉子說我說你還別不信。劉大胖看電視,并不想聽他說話,就當(dāng)他是自言自語。魏吉子接著說,我說女的比男的更流氓你還不信,我老婆就是。魏吉子拿自己的老婆證明女的更流氓,就有了足夠的吸引力,劉大胖的注意力轉(zhuǎn)移過來。魏吉子說,我老婆也在北京打工,在來廣營。我倆離得很遠(yuǎn),有時候十天半個月,有時候個把月見一面。劉大胖生疑,都在北京還不能天天見面?魏吉子說北京大著呢。從我住的地方,不,是從我家到我老婆打工那地,比臨沂到徐州的新沂還遠(yuǎn)幾十里。魏吉子說和老婆見了面做那事時老婆用北京話叫床。魏吉子把老婆叫床的聲音學(xué)給劉大胖聽,像貓叫。劉大胖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恨恨地罵了句流氓。魏吉子說我就覺得不對了,怎么不對呢?她跟我說話用的是家鄉(xiāng)話,怎么叫床用北京話呢?劉大胖想想也是,叫床是情不自禁的,她在心里模擬了一遍京腔叫床的聲音,別扭得要死,由此她得出結(jié)論,魏吉子老婆的叫床肯定是跟北京人學(xué)的。她覺得簾子那邊的魏吉子很可憐。
巧了,魏吉子說,巧了,有一回我跟著雇主去來廣營拉貨,你猜我見到誰了?劉大胖說你老婆。對,魏吉子說,我老婆,我喊她,她沒聽見,眼看著她就進(jìn)了路邊的平房。我想給她個驚喜,魏吉子說,我就跟了過去。你猜怎么著?劉大胖說讓你捉奸在床了。對,讓我捉奸在床了,還捉奸捉雙了。你這不屁話嗎,劉大胖說,一個人怎么成奸??!魏吉子說是兩個女的,一個男的。劉大胖大吃一驚,啊?魏吉子說反正她現(xiàn)在也不是我老婆了,我不怕你笑話,你猜怎么著?光是用過的避孕套,垃圾桶里就找出了六個,六個??!簾子那邊啪的一聲響,魏吉子抽了自己一個大巴掌。
劉大胖心被揪了一下,長長地嘆了一聲。魏吉子說的六個,也是她耿耿于懷、恨之入骨的數(shù)字……
你老老實(shí)實(shí)給我說,你給那熊妮子多少錢?十多年前,風(fēng)塵仆仆從縣城出差回家,在床上捉到老公和鄰居家一個女孩搞破鞋的劉大胖,舉著菜刀這樣審問老公。在她老家,有家室的男人和別的女人之間那種事叫搞破鞋。她老公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六這個數(shù)字。劉大胖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六千元,意味著她開著自家的拖拉機(jī)風(fēng)里來雨里去來來回回跑縣城送貨好幾十趟。她連六元一件的新圍巾也舍不得買。老公搞破鞋卻如此大方。
那一次,她一連半個多月也沒和老公搭一句話。
又過了六年,她老公和一個26歲的女人好上了。開始,她老公和那個女人偷偷摸摸,到了第六年也就是去年,她老公跟她離了婚。所以,劉大胖對“六”很敏感很忌諱。
簾子那邊的魏吉子還在絮叨,劉大胖已經(jīng)沒有心思聽了。
二
劉大胖雖然有防備,雖然力氣大,但還是被魏吉子占了便宜。
在劉大胖老家,女人被男人占便宜是一種含蓄而又模糊的說法,從言語上的意淫,到動手動腳,再到實(shí)質(zhì)性的占有,范圍十分寬泛。劉大胖被魏吉子占便宜是最嚴(yán)重最徹底的那種。
上半夜,劉大胖一直很警覺,竭盡全力支撐著不讓睡意占上風(fēng)。但就是因為神經(jīng)太緊張,加上過于勞累,到了下半夜睡得很死。她睡覺喜歡四仰八叉的,像午間盛開的月季花。先是一個硬硬的物件進(jìn)入了她的身子,接著是一種快感激活了她的身體,待快感積累到喚醒了她的意識時,她開始反抗。劉大胖的反抗分裂成了兩個部分,她意識分明地要讓魏吉子下去,但卻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不僅指揮不了,那個恬不知恥的身體竟然迎合著攫取著魏吉子精壯的身子。劉大胖嘴里罵著魏吉子流氓,身子卻纏綿在魏吉子的攻擊里。這種相悖的表現(xiàn)極大地刺激了魏吉子,也極大地刺激了劉大胖自己,直到兩人被熱汗蒸騰成一攤爛泥。
喘息平定后,劉大胖啪的一個耳光抽在魏吉子臉上。魏吉子嘿嘿笑了。沒想到第二個耳光又打過來,然后是第三個第四個疾風(fēng)暴雨般地猛烈地?fù)舸蛑杭幽菑埵菽槨N杭颖淮蚣绷?,反手照著劉大胖那張滿月般的臉就是一巴掌。劉大胖愣了一下,有力地還擊魏吉子,魏吉子也不示弱,回手又是一下。兩人一人一下地抽著對方,直到劉大胖號啕大哭。
劉大胖頭拱著枕頭,屁股高高地撅起來,像一匹母狼那樣號哭。魏吉子看著被擊敗的劉大胖干笑,笑著笑著就傻了。劉大胖的哭聲驚天動地,低頻處引發(fā)了棚子的共振,聲音在夜空里排山倒海地向著遠(yuǎn)方鋪展。魏吉子慌了。姐,姐,魏吉子說,姐你甭哭。劉大胖哭聲依舊。魏吉子沒轍了,起身開了燈,去堵棚子的窟窿。棚子窟窿多,他把報紙、紙箱子、塑料布都用上了,才稍稍放心。好不容易堵好了窟窿,回過身來卻發(fā)現(xiàn)劉大胖不哭了,正坐在床上睜大眼睛盯著自己。
你得負(fù)責(zé)。劉大胖指著魏吉子,十分認(rèn)真地說。
我負(fù)責(zé)我負(fù)責(zé)。魏吉子連聲說。
沉默了一會兒,劉大胖問:你怎么負(fù)責(zé)?
魏吉子撓著頭皮,反問:你讓我怎么負(fù)責(zé)?
劉大胖躺下了,兩眼瞪著屋頂,好像自言自語,說:你負(fù)不了責(zé)。
魏吉子說:負(fù)不了你還讓我負(fù)。
劉大胖忽地坐起身,大聲吼了一句,負(fù)不了也得負(fù)。
魏吉子慌張地朝門上看了一眼,又慌張地說:我負(fù)我負(fù)。
劉大胖問:你怎么負(fù)?
魏吉子又反問:你說我怎么負(fù)?
劉大胖拍著床頭,說:你自己說。
魏吉子又撓頭皮,你想什么意思,你想要錢?
劉大胖火了,錢你娘了個腿!你老婆才要錢,你老婆才是賣的!
你剛才對我干的事是強(qiáng)奸!
魏吉子急了,你,你放屁。
劉大胖說我告你!說著就穿衣服。衣服很簡單,一下蹬上褲子,兩下穿上外衣,第三下就把鞋認(rèn)上了,起身就要往外走。
魏吉子不服氣地說,我那能算強(qiáng)奸嗎?
劉大胖站下了,但并未回頭。
魏吉子說你自己是愿意的。
劉大胖說我不愿意。
魏吉子說不愿意你還死死地?fù)е??不愿意你還拿兩條腿箍著我?魏吉子說的是實(shí)話,劉大胖也不說假話。劉大胖說我心里不愿意。
魏吉子說,噫嘻,還心里不愿意,誰信呢!劉大胖轉(zhuǎn)過身來盯著魏吉子,一字一頓地說,警察信。
劉大胖拉開門就走出去,魏吉子慌了,這事只要沾上警察準(zhǔn)沒好事。他追出去拉住劉大胖,大胖姐姐,大胖姐姐,這黑天半夜的你上哪去!回來回來。劉大胖掙脫了他,往遠(yuǎn)處跑。魏吉子追上去再次把她抱住。劉大胖勁大,沒想到瘦得像猴子一樣的魏吉子勁更大,兩人擰巴著回到了門口。在進(jìn)門的時候,劉大胖急了,一口咬住了魏吉子的胳膊。魏吉子咬牙忍著,把劉大胖拖進(jìn)了棚子里,并順手掛上了鎖。
兩人喘息著相互盯著對方。魏吉子先軟了下來,他把目光引向了自己的胳膊。魏吉子的胳膊上,青紫的牙痕里滲出血來。他把胳膊展示給劉大胖看。劉大胖說這就是證據(jù),我不愿意的證據(jù),我褲衩里有你強(qiáng)奸的證據(jù)。魏吉子順著劉大胖的思路想了想,自己的強(qiáng)奸無疑是成立了,他背后的汗毛一根根立起來。魏吉子再模擬警察的思路想想,人證物證反抗的證據(jù)確鑿,強(qiáng)奸還是成立了。他的冷汗刷地冒出來。他張揚(yáng)的身子縮起來,話軟得像稀粥,大胖姐姐,我錯了,是我錯了,我給你賠不是。劉大胖說我不要你賠不是,我要你負(fù)責(zé)。
魏吉子說,是,是,我負(fù)責(zé),我一定負(fù)責(zé)。
劉大胖說,你怎么負(fù)責(zé)?
魏吉子不想跟她說車轱轆話了,直接說你讓我怎么負(fù)責(zé)我就怎么負(fù)責(zé)。
劉大胖說好,這是你說的,你得進(jìn)去。
魏吉子一愣,問:怎么進(jìn)去?進(jìn)哪兒?
劉大胖說你心里知道,你明知故問。
魏吉子才明白眼前這個像棉花垛一樣的女人的話中意思,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胖姐姐,我錯了還不行嗎?我打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了你。你人長得富態(tài),一臉慈善,就像,就像個活菩薩。我……
劉大胖好像心軟了。一個男人那么夸你,你心里能不高興?她慢騰騰地在床沿坐下,抹著眼淚說,我,我……你是除我過去的男人之外唯一一個占我身子的男人。你得對我負(fù)責(zé)。
魏吉子此刻不顧一切了,他說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劉大胖說我讓你殺人放火你也去?
魏吉子以為劉大胖說的是氣頭的話,或者是在考驗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你讓我殺人我殺人,你讓我放火我放火。
劉大胖說這是你說的。
魏吉子說我說的。
劉大胖說,那你去把我那個沒良心的男人和他當(dāng)副鎮(zhèn)長的狗頭叔殺了,把那個硬判我離婚還不把房子判給我的法官弄進(jìn)去!
魏吉子說,真殺?我就是一個比方。那副鎮(zhèn)長我敢?那法官我能給弄進(jìn)去?我要是縣委書記還差不多。
劉大胖說,要不答應(yīng)你就得進(jìn)去。
魏吉子口氣漸漸硬起來,目光也變得冷了。他說,大胖你要是硬逼著我殺人,我還不如把你殺了省事。
劉大胖意外地看著魏吉子,一下子語塞。
魏吉子說,有人知道你見過我嗎?
沒有。魏吉子說。
魏吉子說,有人知道你來過我這里嗎?
還是沒有。魏吉子說。
魏吉子說,不錯,我弄你了,可是你要是不愿意你打我呀,咬我呀,你打了嗎?
沒有。魏吉子說。既然沒有,你就是愿意了,你愿意了,就是兩相情愿了,兩相情愿了,就是兩情相悅了。我說話憑良心,大胖姐姐你也憑良心說我說的是實(shí)話嗎?
是實(shí)話。魏吉子說,那你又何苦呢!
劉大胖說,我心里苦。
魏吉子說,我知道你心里苦,咱們鄉(xiāng)下人有心里不苦的嗎?
劉大胖說,放屁,我原先心里不苦。
魏吉子說,算我說錯了,咱們離了婚的有心里不苦的嗎?
劉大胖說,知道我心里苦你還強(qiáng)奸我,你狼心狗肺!
魏吉子說,是,是,是,我狼心狗肺。
劉大胖說,那你承認(rèn)你是強(qiáng)奸我。
魏吉子說,我承認(rèn),當(dāng)然承認(rèn)。
劉大胖說,空口無憑,你寫下來。
魏吉子說,我不寫,我寫了你就能拿著去告我。
劉大胖說,你寫了我不告你,你不寫我這就去告你。寫不寫?
魏吉子說,那我就寫。
魏吉子寫了張紙條:魏吉子和劉梅花好上了。劉大胖看了看,你的字寫得不孬呢!不過,你寫得不對,不是我和你好上了,是你強(qiáng)奸我!此時的劉大胖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主意。
魏吉子當(dāng)然不愿任憑劉大胖?jǐn)[布。他說,你個早上起來看看,咱這河邊一溜兒好幾處這樣的人家。你再打聽打聽,那夫妻里有幾個是真夫妻?半路碰上,你有難心事我有難心事,你要糊口我要吃飯,看上去還順眼就在一起過了。我離婚了,你也離婚了,合適咱倆一起過日子,不合適就散,你要真在北京有落腳地有富親戚,那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魏吉子這一番話說得劉大胖啞口無言。她沉思了一會,問魏吉子,你今年多大?
魏吉子眨了眨眼,說,我三十三,整三十三。
劉大胖吞吞吐吐地說,我大你三歲咧。
魏吉子嬉皮笑臉地說,女大一黃金飛,女大兩黃金長,女大三黃金堆成山。我愿意。
劉大胖心里樂滋滋的,臉上泛起紅暈,一下子蹦到魏吉子面前,把他剛才寫的字條翻過來,你寫上,魏吉子永遠(yuǎn)愛劉梅花。她看著魏吉子蘸著他老婆扔下的半支口紅摁了手印,目光更加溫柔,朝魏吉子看了看,剝?nèi)ヒ卵澨傻勾采?。魏吉子不知所措。劉大胖又拿眼睛招呼他,柔柔地喊了聲:過來呀。
劉大胖的聲音擊中了魏吉子神經(jīng)最敏感的部位,魏吉子一下子酥了。和上次不同,上次的劉大胖和魏吉子拼的是激情,這次劉大胖給了魏吉子無邊無際的柔情。
魏吉子哭了。
三
魏吉子去趟路了。這是他答應(yīng)劉大胖的。劉大胖把她的冤情告訴了他,告訴他她來京的目的是上訪,讓他去蹚蹚信訪部的路。京城那么大,她說自己兩眼一抹黑。
魏吉子剛走,就來了輛上半邊草綠下半邊屎黃的出租車。司機(jī)說洗車。劉大胖想了好一會,端起臉盆就給人家洗。司機(jī)問:你新來的?劉大胖點(diǎn)頭。司機(jī)說你男人沒教你洗車?劉大胖又點(diǎn)點(diǎn)頭。司機(jī)瞅了她一眼,自己把墻邊的一個小機(jī)器打開,嘩嘩的水流夾帶著霧氣就從水槍里噴出來。劉大胖樂壞了,搶過水槍就沒完沒了地沖洗車子。司機(jī)喊,好玩嗎?劉大胖點(diǎn)頭,好玩。司機(jī)說把我的車沖禿嚕皮了你賠得起嗎?劉大胖狐疑地看看司機(jī)。司機(jī)關(guān)了機(jī)器,扔給劉大胖一塊布,擦。
車洗完了,里里外外煥然一新。司機(jī)很滿意,你這娘們干活不惜力,行,給錢。說著掏出十塊錢。司機(jī)說本來你男人都是收十五,我教了你半天,收你五塊錢學(xué)費(fèi),給你十塊,不欺負(fù)你吧?劉大胖說不欺負(fù)不欺負(fù),十塊就十塊,不給都行。就樂呵呵地收了人家十塊錢。司機(jī)上了車,伸出頭來,你這娘們不錯,就是有點(diǎn)傻。劉大胖心里說你娘了個腿,傻還掙了你十塊錢呢!誰想司機(jī)開了幾步,又把車倒回來,跟劉大胖說,記住了傻娘們,再洗車收人家十五塊!
劉大胖一天洗了七輛車,一輛十塊的,六輛十五的,掙了整整一百塊。劉大胖樂得半個小時沒睡著覺,想著魏吉子掙錢的門道,回味著魏吉子把她弄得渾身酥軟,幸福極了。她是個一閑下來渾身不舒服的人,沒車洗的時候就收拾屋子,里里外外徹底收拾了一遍,棚子內(nèi)外干干凈凈亮亮堂堂,晚上還到昆玉河邊的花池子里挖了十幾棵花栽到撿來的塑料盆罐里,棚子里立馬一片生機(jī)盎然了。
看看家里沒有一片菜葉,她又到附近的菜市場買了菜。到了晚九點(diǎn),她算著魏吉子該回來了,又跑到遠(yuǎn)處的小賣部里拎回來一筐啤酒,然后開始做飯。這時,有人從后面抱住了她。劉大胖渾身一下子就酥了,她仰起頭,讓自己的脖子沉浸在那人的氣息里。那人說我是誰?劉大胖說魏吉子,強(qiáng)奸犯。魏吉子把她扳過來,面對面抱她,劉大胖說,想弄就關(guān)上門。
弄完后,劉大胖把魏吉子箍在自己身上不讓他下來。魏吉子也不想下來。劉大胖問,找到了?
魏吉子說找到了。
劉大胖問,你沒給人家說我要上訪?
魏吉子說,當(dāng)然說了。
劉大胖說,包丟了,材料都丟了,你得幫我重新整。
魏吉子說,那沒問題。別的不敢吹,寫人民來信老子是天下第一筆。我?guī)腿烁娴惯^省長市長,何況你那一個副鎮(zhèn)長呢!說著,突然問,劉大胖,你不告我強(qiáng)奸了?
劉大胖說,我天天讓你強(qiáng)奸。
魏吉子說,騷娘們,我還弄你。
劉大胖說,只要你有勁。
魏吉子說,你看我有勁沒有勁。說著真的硬邦邦的動起來。
劉大胖哦了一聲,魏吉子你是驢呀!
兩人再次從癱軟中恢復(fù)過來后,劉大胖帶著魏吉子里里外外地巡視他們煥然一新的家。
魏吉子又哭了。劉大胖把魏吉子的腦袋攬在自己的胸脯上,撫著他又澀又硬亂草般的頭發(fā),心里再次涌滿了幸福。愛哭的男人性情真。
當(dāng)天夜里,劉大胖和魏吉子一個說一個寫,啟動了劉大胖進(jìn)京上訪的第一個程序。
劉大胖的老公叫大軍子。她嫁給大軍子時,大軍子只是個長得有點(diǎn)兒帥氣的鄉(xiāng)下小伙,和她一樣在鎮(zhèn)上一家小工廠給人打工。劉大胖干活不惜力,每天早來晚走,又愛幫人,在打工一族中頗有威望,老板也算慧眼識人,讓她當(dāng)了個小工頭。大軍子當(dāng)時屬她管。與她相比大軍子懶多了,也油滑多了,人緣更是差多了,她讓著他,護(hù)著他,幫著他,還把自己的工資給他買煙買衣服。她的好友二妮子多次罵她傻,說你個熊妮子早晚得讓大軍子給坑了!她認(rèn)定了大軍子,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所有的人都相信是她劉大胖給大軍子帶來了好運(yùn)氣。幾年前西劉莊前的那條公路改道,公路兩邊那些看不到頭的一摟抱粗的大楊樹要砍掉,劉大胖看上了那些樹。劉大胖不知道那些樹能做什么,只是打心里喜歡它們挺拔茁壯的樣子。她拉著大軍子找到了他的大舅宋老磨,宋老磨是外號,身份是鎮(zhèn)信用社的主任。劉大胖當(dāng)然不白去,用地排車?yán)チ苏粴⒑玫呢i,一只咩咩叫著的羊,六只大紅公雞和兩筐魚。劉大胖對老磨舅說我想買下那些樹。老磨舅瞅瞅地排車上山一樣的禮品,他不缺這些,但卻被劉大胖送禮的氣勢鎮(zhèn)住了。老磨舅說我也想買下那些樹。劉大胖說那咱就伙著買。老磨舅說憑什么?劉大胖說你是公家人,犯忌。老磨舅笑了,說伙著買就伙著買。那些樹就歸大軍子了,當(dāng)然,有一半是老磨舅的,老磨舅給的貸款。
老磨舅早就規(guī)劃好了,不光買下了樹,還買來了機(jī)器辦起了膠合板廠。膠合板廠是在大軍子的地上建的,當(dāng)然,那塊地有劉大胖的一半。工商的企業(yè)登記證上法人是大軍子,實(shí)際上支撐著膠合板廠的是劉大胖。她管生產(chǎn),一有空就和工人一起干活。她管運(yùn)輸,一開始自己親自開著拖拉機(jī)朝縣城送貨。她管銷售,請客戶吃飯十次有八次喝得酩酊大醉,大軍子卻滴酒不沾。她有時還當(dāng)伙夫,給幾十號子人做飯。膠合板廠很紅火,大軍子也很紅火,電視上廣播喇叭里說到膠合板廠時都是說大軍子怎樣勇于改革,大軍子怎樣科學(xué)管理,大軍子怎樣有善心,就連他給陪他上床的女人六千元錢都說成贊助貧困家庭……
三年后,膠合板廠成氣候了,劉大胖和大軍的家也從平房變成了三層的小樓,拖拉機(jī)變成了大汽車,還給大軍子買了輛奧迪,大軍子卻漸漸不沾家了。二妮子對劉大胖說,姐你該要個孩子。劉大胖說我生不了。不是劉大胖生不了,是大軍子生不了,去了縣醫(yī)院去了市醫(yī)院也去了省醫(yī)院,都說是大軍子生不了。大軍子求她,胖,別跟人說我不生長。大胖說不說你,說我。所有的人就都知道劉大胖生不了。
再后來,大軍子傍上了副鎮(zhèn)長的女兒。那個女人是個離過婚的二手貨,二手貨離婚的原因是因為不能生孩子。兩個不能生育的男女結(jié)合的理由,是劉大胖不能生育。劉大胖向大軍子的爹大軍子的娘,向大軍子的大舅宋老磨二舅宋瘸子挨著個地說,成了喋喋不休的母雞。可是沒有人支持她。劉大胖想到了一招,找個人把自己的肚子弄大。
可是沒有人。看上眼的人都出去了,留在家里的大多留不下什么好種。二妮子甚至大公無私地想到了讓自己的老公替這個可憐的胖姐證明其具有生育能力,劉大胖抽了她一個大嘴巴。劉大胖知道,不能生育只是借口,甩了她才是目的。大軍子傍上的那個二手貨如花似玉,劉大胖自己都自慚形穢;那個二手貨大學(xué)畢業(yè),劉大胖只讀了初中;那個二手貨的爹是副鎮(zhèn)長,出入前呼后擁,劉大胖連爹都沒有。二妮子說姐,大軍子和你離婚是鐵定的。劉大胖說,他就死了這條心吧!
劉大胖沒想到,鎮(zhèn)法庭沒通知她到庭,就下了大軍子與她的離婚判決書。劉大胖更沒想到,廠子判給了大軍子,房子判給了大軍子,車子判給了大軍子,判給她的只有大軍子和她結(jié)婚前的老房子——兩間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舊瓦房。鎮(zhèn)法庭負(fù)責(zé)此案的法官說按法律規(guī)定,劉大胖你本不該得這么多。劉大胖說法律規(guī)定是多少?法官說法律規(guī)定只是個大概齊,不說多少。劉大胖不服,她說那廠子,那機(jī)器大概齊有我一半。法官說按法律規(guī)定,廠子機(jī)器都沒你的份兒。劉大胖說哦,那該歸老磨舅?法官說怎么能是他呢?機(jī)器是從人家浙江賒來的,后來轉(zhuǎn)成了股份。劉大胖說不是,是貸款買的。法官說按法律規(guī)定是要有證據(jù)的,你看這,這是證據(jù)。法官展示了一張紙,紙上血紅的大印蓋了好幾個。劉大胖不說話了,再也不說話了,人家挖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坑,她已經(jīng)跳進(jìn)去了。
那就拆。反正是我的,誰也別想用,拆。可是拆不成。二手貨帶了一條大狼狗放在廠子里,德國的。大狼狗誰都不咬,只咬劉大胖。德國的狼狗很敬業(yè),睜著血紅的陰險的眼睛盯著劉大胖,劉大胖連大門都進(jìn)不去。劉大胖覺得一股氣憋在了肚子里,胸整整大了一圈。
燒。她想,燒。二妮子說不行,表姐真的不行,你燒了就犯法了。二妮子的男人也跟著說不行,二妮子男人是個慫貨。二妮子寬她的心,說燒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二妮子男人說可不,沒有了。二妮子說還犯法。二妮子男人說犯法。二妮子說留得青山在,男人接下聯(lián),不怕沒柴燒。
劉大胖咽不下這口氣,于是開始了她職業(yè)上訪的生活。頭半年,她每天都到鎮(zhèn)政府、鎮(zhèn)法庭去上訪。她哭,她鬧,她甚至拿著劇毒農(nóng)藥的藥瓶在鎮(zhèn)法庭門前揚(yáng)言不公正判決就喝下去。結(jié)果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二妮子勸她說,姐你告大軍子沒用,你們兩口子離婚的事是家事,政府怎么管?劉大胖想想也對,那我就告法庭,告那個讓自己閨女跟人家當(dāng)小的副鎮(zhèn)長。沒想到這樣一告,把她自己告進(jìn)去了。原因很簡單——誣告。法庭判決沒錯,副鎮(zhèn)長更沒有讓自己的閨女跟大軍子,兩人是自由戀愛。這一次劉大胖被關(guān)了半個月。她回到家,大軍子就讓二妮子捎話過來:劉大胖個熊娘們再胡鬧,就讓她沒有立足之地。
劉大胖惱羞成怒,萬人操的,我就要告,看看誰笑到最后!
你就這樣一步進(jìn)了京城?魏吉子放下筆,幫劉大胖擦拭著一臉淚水。劉大胖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你要是真想要我,我就跟著你過。魏吉子抬頭看看她,說,過一輩子?劉大胖說一輩子。魏吉子把酒瓶子伸過來,那就一輩子。劉大胖說等等,然后啟開一瓶啤酒,也把酒瓶伸過去,兩只酒瓶的脖子噠啦碰在一起,說,一輩子。劉大胖一口氣把一瓶啤酒喝干,把酒瓶子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說劉梅花說話不算就把這酒瓶變成原樣!魏吉子也把酒瓶子摔在地上,說魏吉子說話不算,就像這只酒瓶!
魏吉子把長達(dá)十幾頁的信念了一遍,劉大胖邊聽邊讓他改。這里不對,大軍子和那個騷貨一好上就住一起了。魏吉子說按法律規(guī)定,一方有第三者插入,應(yīng)當(dāng)加倍賠償另一方。說著,昂臉看看劉大胖,你們家產(chǎn)值多少錢?劉大胖很驚覺,姓魏的你啥意思?我上訪是為了出口氣!接著,她又一針見血地指出魏吉子寫副鎮(zhèn)長沒寫對。那個萬人操的副鎮(zhèn)長和他閨女支持大軍子把我掃地出門。魏吉子沉默了一會兒,說要不咱不寫副鎮(zhèn)長?劉大胖問:為啥?魏吉子撓著頭皮說,副鎮(zhèn)長是個官,自古民告官……劉大胖火了,就告他!你魏吉子別當(dāng)孬種?。?/p>
折騰到了天亮,信總算寫完了。魏吉子說我們?nèi)?fù)印十份寄給領(lǐng)導(dǎo)。劉大胖問信訪部還去不。魏吉子說,去。
四
信遞上去一周后的一天,魏吉子吃了飯跟著客人去拉貨,臨走時給了劉大胖一個手機(jī)。手機(jī)很舊,是魏吉子兩年前洗車時撿的,本來要給他老婆,老婆看不上。劉大胖拿著手機(jī)很高興,她的手機(jī)和花書包一起丟了。劉大胖坐在棚子門前的陰涼里等著洗車。明晃晃的太陽照著馬路對面的高樓,高樓的影子刀刻般整齊有力。高樓在陽光下氣勢逼人,劉大胖猜不出樓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她設(shè)想要是自己住進(jìn)去,天天在云端吃飯睡覺肯定會犯暈。她環(huán)顧自己和魏吉子的棚子,棚子里外干干凈凈,彌漫著飯菜的氣息、啤酒的氣息,還有她和魏吉子弄出來的氣息,對她來說,這就是家的氣息,幸福的氣息。雖然她的棚子只是高樓腳上的一?;覊m。
洗完了三輛車,劉大胖重又坐回棚子門前,開始想魏吉子。她想著這個精壯的男人會在晚霞里也許是路燈下沿著這條雜亂的馬路回來,回到這個棚子里,回到仿佛高樓腳上的一粒灰塵般的家。她知道這個男人回來的時候心里不會是酸楚,因為家里有熱騰騰的飯菜,有清涼的啤酒,有她,還有他們喧囂的夜。劉大胖心里充滿了久違的幸福。她在幸福的驅(qū)使下給二妮子打了個電話。
二妮子是一個麻雀般饒舌的女人。劉大胖并不喜歡二妮子,可是劉大胖的父母去世后,二妮子成了她為數(shù)不多的親人。劉大胖對著電話喊,二妮子,我是胖。哎呀是姐呀!二妮子像只麻雀般在電話里嚷嚷上了。她說姐呀你現(xiàn)在出名了,出大名了!劉大胖一愣:還不是大軍子和那個女人害的,我恨死他們了。正說著,一只螞蟻從她腳下慢騰騰移動,她狠狠地踩了一腳。二妮子在那邊高聲喊著:姐呀,人家都說你到北京找到靠山了,是不?劉大胖說,我靠,我靠個……二妮子沒等她說完又叫:姐,我得去北京找你。你還記得我給你說過我姨家的冤屈事不?就是我縣城那個二姨。她那片十幾家的房子被拆遷,賠償?shù)奶?。她和那些鄰居一直在告,也沒個下落。她聽說你的本事大,死活拉著我到北京找你。我打昨個起就給你打電話,一天打十八遍,你手機(jī)都關(guān)機(jī)。這不,你要不給我來電話,我還不知咋聯(lián)系你呢。劉大胖讓二妮子說得暈頭轉(zhuǎn)向。她說,二妮子你等等,你剛才這些話啥意思?二妮子說啥意思,找你這大能人幫忙唄!姐你放心,我姨他們說了不讓你白幫忙,給你表示!
劉大胖是個精明人。她馬上明白家鄉(xiāng)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也立馬想到了和自己到信訪部上訪遞交材料有關(guān)。她故意沉吟。沉吟一是給自己時間,二是讓二妮子把話說明。二妮子果然說個沒完。她從大軍子和劉大胖離婚,說到想劉大胖想到茶飯不思的牽掛。最后說,你恨得牙根癢癢的那個副鎮(zhèn)長前兒被“雙規(guī)”了。姐,“雙規(guī)”你懂嗎?劉大胖嗯了一聲。二妮子說,咱這兒的人都說是你把他告進(jìn)去的。大軍子的新媳婦放話說弄死你!
劉大胖愣了一會,接著像連珠炮一樣,一連問了二妮子幾個問題:他真進(jìn)去了?二妮子說真進(jìn)去了。劉大胖問:知道能判幾年不?二妮子說老百姓傳說他的事很重。劉大胖問:膠合板廠還開工不?二妮子說開著呢。劉大胖問:那個女人呢?二妮子說在呢,眼泡都哭腫了。劉大胖問:大軍子說和她離婚了嗎?二妮子說,唏,你還想吃回頭草?。縿⒋笈终f去你的,他跪八天八夜求我,八抬大轎抬我,我也不會回頭。二妮子我給你實(shí)話實(shí)說,姐已經(jīng)有人了,他在北京路子很野。不然,怎么能把那個萬人操的副鎮(zhèn)長給弄進(jìn)去……二妮子沒聽她說完就尖叫一聲:唏,姐你真厲害。這樣吧,我明兒就帶我姨去找你。沒等劉大胖往下說,二妮子掛斷了電話。
就在這時魏吉子興沖沖地回到家,急不可耐地抱住了劉大胖。
劉大胖沒動。魏吉子用他的氣息燒她的脖子,燒著燒著自己下邊的家伙硬了起來。劉大胖伸手牢牢地抓住了魏吉子下面的家伙,滾,信不信我給你割下來喂狗子?接著,一把菜刀準(zhǔn)確地架在了那個家伙的根部。
魏吉子愣了一下,接著嗷嗷地叫起來,臉色像黑暗里的一張白紙。胖,胖,你這是咋了?
劉大胖突然泣不成聲地說,成了成了。魏吉子不解地看著她,好大會兒沒有反應(yīng)過來。胖,胖,啥成了?咋成了?他的下身還被劉大胖攥著,疼得像刀子割。劉大胖的手則仿佛被粘在了他下身那家伙上,嘴上說著話,手卻沒開。她問魏吉子:你說那萬人操的副鎮(zhèn)長能判幾年?魏吉子咧咧嘴,搖頭。她又問:我的事能改判嗎?膠合板廠能給我分多少財產(chǎn)?魏吉子咧咧嘴,搖頭。劉大胖急了,一腳踹開魏吉子。魏吉子雙手抱腰,哎喲喲地叫著蹲在地上。劉大胖這才意識到自己下手太重。她也蹲下,抱著魏吉子的頭,深懷歉意地說了一堆賠禮道歉的話。然后猛親了魏吉子一陣子,說,聽說那個萬人操的副鎮(zhèn)長給抓了,我心里甭提多高興。咱告狀贏了!這里有你的功勞呢。
魏吉子這才明白劉大胖剛才為什么那樣忘乎所以。
劉大胖說,老公咱得好好慶祝慶祝。我還得好好敬你一杯。
劉大胖炒菜做飯的時候,魏吉子一邊揉搓著還在隱疼的下身,一邊犯著嘀咕。他想這劉大胖可能被人給忽悠了。信才送上去一個禮拜,人家信訪部門還沒研究,即使研究了,往下批轉(zhuǎn)了,信肯定還在路上走著。到了地方,還得調(diào)查取證,沒有三五個月甭想有結(jié)果。副鎮(zhèn)長就是真的被抓了,也與劉大胖的信沒關(guān)系。當(dāng)然,這話他不能對劉大胖說。對劉大胖說了,等于也否定了自己的功勞。他現(xiàn)在需要在劉大胖面前多立功??墒?,吃飯的時候劉大胖一說二妮子要上北京來上訪,他卻忍不住叫開了:你怎么騙人呢?誰路子野?是你,是我?胖,我給你說我可沒本事把人家副鎮(zhèn)長給告進(jìn)去。他被“雙規(guī)”肯定是東窗事發(fā),咎由自取。咎由自取你懂嗎?
劉大胖說,就是你的狀子寫得好,信訪部才重視。我在家時狀子寫了幾摞高,怎么沒起作用?說著給魏吉子碗里夾了一塊肉。她用洗車掙來的錢買了二斤肉,三斤雞蛋,還有四盆花。她喜歡種花養(yǎng)花,打小就喜歡。
魏吉子說,沒那事。我比你知道的多。
劉大胖說,我打小就知道老師也喜歡作文寫得好的學(xué)生,你當(dāng)過老師還不懂這點(diǎn)?
魏吉子不吱聲了。他心里明白給劉大胖說不清楚。說不清楚不如不說。反正不是我魏吉子讓你老鄉(xiāng)來京找你。你老鄉(xiāng)來京你劉大胖接待、安排,我頂多幫著寫封信,這也不是什么難事。要是不答應(yīng)她,惹火了她,她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豈不又成了光棍?
劉大胖還沉浸在喜悅之中,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說,這回我算揚(yáng)眉吐氣了。想想大軍子和我鬧離婚那光景我就心寒。從鎮(zhèn)上到村里多少人見了我都不拿正眼看我,好像是我先在外邊養(yǎng)了漢子對不起大軍子。其實(shí)呢,是他們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在我家膠合板廠工作,怕和我來往得罪大軍子?,F(xiàn)在讓他們看看,我劉大胖離了大軍子照樣活得痛快。
魏吉子說,痛快。
劉大胖說,共產(chǎn)黨的天下就是有講理的地方。他大軍子和他媳婦不是仗著有靠山嗎?怎么樣,這靠山讓我一個弱女子給告倒了。
魏吉子說,就是,有講理的地方。
劉大胖扒拉兩口飯,認(rèn)真地看著魏吉子,問:二妮子的事咱弄成弄不成?
魏吉子反問:弄成弄不成?
劉大胖說,問你呢。
魏吉子說,那得看她姨到底冤屈不冤屈,咱不能在這兒瞎胡猜。
劉大胖說,那就讓她帶她姨來?
魏吉子未置可否。
人逢喜事精神爽。劉大胖心里高興,吃完飯連鍋碗也沒刷,就吵著魏吉子上床。兩個人折騰一陣子過后,劉大胖幸福地躺在魏吉子懷里,意猶未盡地擺弄著他的下身,突然問了一句,咱要不要去謝謝人家信訪部的人?
魏吉子著實(shí)有點(diǎn)累了,長噓了一口氣,咋個謝法?
劉大胖說,送個紅包唄!我在家辦廠子、跑銷售,送紅包是經(jīng)常的事。這是人情禮節(jié)。人家?guī)湍?,你憑啥子不感謝人家?你不知恩圖報,人家又憑啥子幫你?萬人操的沒良心的人沒好報!
魏吉子沒曾有過劉大胖的經(jīng)歷,被她這番話說得有點(diǎn)兒暈,思想了好大一會兒沒有說話。劉大胖不耐煩了,扯了一下他的下身,疼得他咧著嘴哎喲哎喲。劉大胖說我又不向你要錢,你害怕個熊?我打明個起每天多洗十輛二十輛車,半個月下來就能掙夠一個大紅包錢。魏吉子問:你送給信訪部的誰?你又認(rèn)識信訪部的誰?再說,誰誰能收你的紅包?
劉大胖被魏吉子一連幾個誰給問住了。但是,魏吉子這一連幾個誰也讓她心里不高興。她翻了個身,背對著魏吉子,小聲罵了一句讓魏吉子聽不懂的話。
第二天,二妮子果然就來北京了,果然帶著她姨來了。劉大胖接到二妮子的電話才犯了愁:我的個娘哎,我在哪見二妮子呢?總不能把她和她姨帶到魏吉子的破棚子里來吧?二妮子你可害苦姐姐了!
魏吉子看出劉大胖的心思,點(diǎn)撥她說,胖,你別愁。這北京城大,請親戚會朋友都不在家里。你可以約個吃飯的地方,和二妮子她們在那地方見。
劉大胖瞪了他一眼,剛要發(fā)火,突然又嘿嘿笑了,拍拍他的腦袋瓜子,你這一說還真提醒了我。別說北京,就是在咱老家找人辦事也不是往家里拉,飯店、茶社、歌廳、洗腳房……
魏吉子說我呸,那破縣城還有歌廳洗腳房?
劉大胖這回瞪眼了,咋的?咱那縣城有一條街都是開歌廳洗腳房的,里邊的小姐長得不比北京的差。你沒吃過葡萄還不知道葡萄啥滋味呀?給你說吧,我有十幾家歌廳洗腳房的打折卡。那些店的老板老板娘哪個見我不是胖姐胖姐地叫喚得甜蜜蜜?別忘了。我也是當(dāng)?shù)亍f著,她眼圈紅了,也不往下說了。再往下說她又會哭天抹淚地控訴萬惡的大軍子和那個副鎮(zhèn)長。魏吉子也怕她傷心,轉(zhuǎn)移了話題,胖,你就選個吃飯的地方。劉大胖問:你去不?眼睛卻上下打量著魏吉子。魏吉子穿著件不知從哪兒揀來的醬紅色的工服,上邊寫著“保潔”二字,兩個胳膊肘兒都破了洞,五個扣子少了三個。他的頭發(fā)也有幾天沒洗,發(fā)間散落著頭皮屑。讓她最惡心的是他兩個眼角殘留的黃泥巴一樣的眼屎。她相信如果魏吉子出現(xiàn)在二妮子面前,二妮子肯定會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在鄉(xiāng)下也不好找這樣臟的男人了。她心里同時徒生幾分悲哀:唉!我大胖這兩晚就是和這個男人搞得天昏地暗?。?/p>
床頭的柜子上有一塊四方形的鏡子,那是魏吉子在報廢車上摘下來的倒車鏡。劉大胖用它照了照了魏吉子,看看你個熊樣!去,洗洗你的頭臉。
魏吉子唏了一聲,是長音。他們老家都把這一個字拖十幾秒。他說,就我這熊樣幫你出了惡氣。你現(xiàn)在又嫌我了是不?大胖說,沒有,沒有,我沒嫌你的意思。我是讓你打扮得精神點(diǎn)兒去見二妮子。省得二妮子那張嘴回去胡說八道。她邊說,邊給魏吉子打水,端著臉盆的手抖著,又說,看北京這熊水,跟咱家那爛泥塘里的水差不多。
五
人的運(yùn)氣來了擋都擋不住。二妮子帶她姨來北京一趟,走后剛20天,給劉大胖打來電話,掩飾不住心里的高興,聲音有點(diǎn)兒顫抖,胖,胖姐,這回我打心里服姐姐你了。
劉大胖馬上明白二妮子話中的深刻內(nèi)涵。但是,她還不能馬上確定,小心地試探著問:你姨給你說了?她不知道二妮子的姨那邊的事有沒有結(jié)果,但又不能直接問有沒有結(jié)果。如果有了結(jié)果,她那樣問反倒會引起二妮子的猜疑:你找人辦的事你自己還不知結(jié)果???如果沒有結(jié)果,她那樣問同樣會引起二妮子猜疑:到底是不是你劉大胖找的關(guān)系???你找的關(guān)系怎么還向我問結(jié)果?而剛才這樣問,可進(jìn)可退,留有余地?!澳阋探o你說了?”二妮子如果回答說成了,劉大胖可以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事情成了。二妮子如果說黃了,劉大胖可以說再等等。
二妮子說,姐啊,我姨專門來我家,給我說上次和我一起去北京給你那留的兩萬元的事。
劉大胖一愣,眼睛馬上轉(zhuǎn)向床頭的枕頭上。上次二妮子來留下的兩萬元錢就藏在枕頭里,她一分也沒有動。不是她不敢動,是沒地方花。
二妮子在電話那邊激動得聲音都變了,我姨說了,她花銷兩萬元把事情辦成了。她左鄰右舍都夸我姨有能耐。他們又湊了兩萬元錢,趕著我姨上北京感謝你。
劉大胖馬上明白了:二妮子上回帶她姨來北京找她辦事辦成了。她又激動又興奮,說話的聲音也響了:二妮子你千萬不能這樣子。那錢……她原本想說那錢不能收,可到嘴邊猶豫了一下又改了口,那錢得給幫咱辦事的人家。下回還得找人家辦事,二妮子你說對不對?
二妮子連說對、對、對!姐,我還有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劉大胖心里樂滋滋的,二妮子你弄啥呢?咱姐們有啥話還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和我還客氣。
二妮子有點(diǎn)吞吞吐吐,姐你在北京的路子這么野,不如我?guī)湍銓U疫@樣的活。你掙大錢我掙點(diǎn)跑腿錢。
二妮子的這句話讓劉大胖來了興致。魏吉子確實(shí)寫得一手好字一手漂亮文章,前兩封信寄出去后都有了回音,可以說百發(fā)百中。寫一封信,花那么點(diǎn)點(diǎn)郵費(fèi),就可以賺兩萬,這生意值得做。劉大胖畢竟是做過生意的,有生意人的頭腦。她沉吟一會兒才接上二妮的話。她說這事要分大事小事,不都是花兩萬元錢能做的。
二妮子說我懂啊姐,我姨這事前后不就花了四萬嗎?去北京給你帶了兩萬,過兩天再給你卡上打兩萬。
劉大胖說,這四萬我可沒沾一分,都送給辦事的人了。說這話時,她向床下瞟了一眼。二妮子來京時給她的那兩萬現(xiàn)金,就放在床下兩只鞋子里。
二妮子爽快地說,那我讓我姨趕快把那兩萬匯給你。以后再找辦這事的人,咱掂量掂量,事大的咱就多要,十萬八萬二十萬,保不準(zhǔn)還有三五十萬的事。我姨給我說,她婆家大姑姐的老公……
劉大胖不耐煩了,什么七拐八拐的,她婆家大姑姐的老公不就是你大姨小孩的姑夫嗎?你照直說不就成了?她沒想到,她的話比二妮子拐得彎子還長。
二妮子說就是,就是!她大姑姐找她,說她大姑姐的老公在市里弄了塊地,錢去年就交了,手續(xù)老是辦不下來。最近,她大姑姐的老公聽說那塊地要給別人,別人在地皮上蓋了臨建棚子,看樣子馬上要施工。她大姑姐的老公急了,找我姨,想讓我姨找我,再讓我找你,看能不能給想想辦法。接下來二妮子壓低了聲音,我姨說她大姑姐的老公打算花一個大頭。
十萬?劉大胖心怦怦地跳。
二妮子說,不是,再加個零。
一百萬?劉大胖仿佛一下子掉進(jìn)了冰窖里,凍得渾身顫抖,上牙和下牙也開始打架。往后,二妮子說了些什么,她自己說了些什么,意識里一點(diǎn)兒也沒存下。
魏吉子回來后,劉大胖十萬火急地把這一情況向他說了。當(dāng)然,她對魏吉子只是說二妮子的姨打算給十萬。就這,讓魏吉子嚇得臉色臘黃。這,這,這你也敢答應(yīng)人家?
劉大胖不以為然,不就是動動筆寫封信嗎?
魏吉子兩眼發(fā)直,問,你真以為那兩件事是寫信辦成的?你真以為我魏吉子一封人民來信能改天換地?
劉大胖不解。
魏吉子長長地嘆了一聲,說,睡吧。我今天好累。
劉大胖不干,擰著魏吉子的耳朵問,你寫不寫信吧?
魏吉子沒有馬上回答。
劉大胖惡狠狠地說,你親筆寫的信還在我手里??!
魏吉子朝她翻了翻白眼,翻身把她壓在身下。早知你個熊娘們拿老子的雞巴頭子當(dāng)搖錢樹,喊我三聲爺爺也不跟干那事!
劉大胖嘿嘿嘿地笑。
魏吉子發(fā)了瘋地用力,不像是在做愛,倒像是在報仇。劉大胖扭動身子迎合著他,嘴里不住發(fā)出愉快的叫聲。魏吉子惱怒地說,趕明個我就讓你哭都找不著北。
事后,劉大胖睡著了,睡得像午間盛開的月季,鼾聲在棚子里肆無忌憚地游走。等她醒來時,魏吉子已經(jīng)不見了。她發(fā)現(xiàn)魏吉子從收破爛的那兒花五元錢買來的手提箱不見了,墻上掛著的魏吉子的衣服也不見了。她一陣惶恐,這個沒良心的,十有八九是不想和我一塊兒過了。她一邊流淚一邊收拾自己的鋪蓋,背起來走出了棚子。走出一段,她回頭看看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棚子,門前的十幾盆花把清晨點(diǎn)綴得生動而艷麗。要是有幾只雞就好了。她心里說著就走遠(yuǎn)了。
離開魏吉子的家——劉大胖已經(jīng)覺得那只是魏吉子的家了,劉大胖沒有可去的地方。她靠在自己的鋪蓋卷上對著大街傻傻地看著。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就流出來。魏吉子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快活和幸福,她相信她已經(jīng)摸到了那閃著銀光的沉甸甸的幸福。她已經(jīng)真心要跟這個二手貨男人了,可是這個二手貨居然不辭而別離她而去。她被大軍子給甩了,這個男人還沒等她倒過氣來,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把她又甩了……她一次次地把眼淚收回去,又一次次地讓它流出來。她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笑,也一定很可憐。這樣想著,她的眼淚就又一次流出來。這一次她沒有讓眼淚收回去,由著它流,流著流著就哭出聲來。
劉大胖決定不想了。她又困又餓。困好辦,天不冷,能躺平了睡覺的地方多的是,橋底下,樓門口,哪都行,可是餓卻沒辦法。早上從魏吉子棚子里出來的時候她把所有的錢都放到了桌子上,那一刻她有一種凈身出戶的英勇悲壯的感覺,現(xiàn)在不行了,肚子咕咕叫喚。劉大胖起身四周看了看,不遠(yuǎn)處一個年輕的保安正在崗?fù)ぷ舆咍獠?。她走過去,大兄弟,我餓了,能給口吃的嗎?年輕的保安仔細(xì)看了她半天,說,吃的?劉大胖說,吃的,一個饃饃就行。保安說,就一個饃饃?劉大胖說就一個饃饃。保安對著對講機(jī)叫喚了幾句,一會,另一個保安送來了兩個饃饃和一袋榨菜。劉大胖拿了一個饃饃。保安說都拿去。劉大胖又拿了榨菜。保安說兩個都給你。劉大胖說說好了一個就一個。保安笑了,大姐,你沒毛病吧?劉大胖說你娘了個,看了看手里的饃饃,改口說,說話算話,一個就一個。保安拿出一張紙把饃饃包起來,放進(jìn)崗?fù)ぷ樱f饃饃放在這里,你餓了隨時過來拿。劉大胖咬著饃,含混不清地說,大兄弟,你心眼好,實(shí)誠,能找個好媳婦。保安說那也沒有你實(shí)誠。劉大胖朝保安笑笑,一臉的感激。保安也朝她笑笑,一顆虎牙,滿臉的單純。劉大胖心情好多了。
劉大胖再一次困了。在睡著之前,劉大胖對那個年輕的保安說,大兄弟你貴姓?保安說我不貴姓。劉大胖說說你貴姓我好報答你一個饃饃的恩情。保安聽懂了,咧嘴笑笑,用手指甲敲了敲自己顯著的虎牙。
劉大胖帶著一個饃饃的好心情睡著了。她夢見了蛐蛐,黑頭長須的蛐蛐蹦到了她懷里,叫個不停。蛐蛐叫了好幾遍,劉大胖激靈一下醒了,是手機(jī)。剛摁下接聽鍵,二妮子就嚷嚷上了,表姐,著了,著了!劉大胖說什么著了?二妮子說著火了!我姨她大姑姐老公那塊地上的臨建房子著火了!劉大胖說,什么?你再說一遍……二妮子說你腦子讓糞耙子刨了?
劉大胖手機(jī)掉在了地上。
六
劉大胖坐在棚子門口等著。
她沒有進(jìn)屋,一直就坐在門口,終于等到了蓬頭垢面的魏吉子。
魏吉子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劉大胖,說,我是個男人。
劉大胖說你是。
魏吉子說我沒白長個雀子。
劉大胖說沒白長,誰白長了你也沒白長。
魏吉子說你明白就好。
劉大胖擁著魏吉子進(jìn)屋,說我明白。
魏吉子說你不明白,我現(xiàn)在是縱火犯。
劉大胖說你不是,你燒的是違章建筑。
魏吉子說我打過司法熱線,燒房子就是縱火犯。
劉大胖說是我害了你。
魏吉子說是我自己要去的。
劉大胖說不是,是我逼你去的。
魏吉子說腿長在我身上。
劉大胖說都怪我開支。
魏吉子說怪我,我不該騙你,本來可以不燒的。
劉大胖說我就是因為你騙我才生氣,我早就后悔了。
魏吉子說你后悔剁我的雀子?
劉大胖說你還有心思說笑!
魏吉子摟著劉大胖說,不行了,雀子不行了。
劉大胖摸摸,硬邦邦的。柔聲說,又騙我,這都跟鐵釬子似的了。
魏吉子解開褲子展示給她看,你看看,又出血了。
劉大胖后悔極了,當(dāng)時要是一失手,她都不敢想了。
魏吉子有點(diǎn)沮喪,這得好幾天不能使了。
夜里,劉大胖躺在魏吉子的臂彎里,淚水打濕了枕頭,打濕了魏吉子的胸膛。魏吉子說我知道你心里苦,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劉大胖說我心里不苦了,是甜的。魏吉子說你得讓我嘗嘗才知道。劉大胖說你嘗吧,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魏吉子用嘴叼住了她的奶子,孩子般吸吮著。劉大胖哦地叫了一聲,我的兒啊,我的孩子。劉大胖的淚水打濕了魏吉子亂蓬蓬的頭發(fā)。
幾天后,老家來了幾個穿便衣的警察。魏吉子絲毫也沒猶豫地把雙手伸出來。警察咔的一聲就給拷上了。
魏吉子回頭對著大胖笑笑,一副釋然的表情。
劉大胖醒過神來,抄起一根鋼管擋在了門口。老家的警察會武功,一腳就把劉大胖踹倒。劉大胖爬起來追到車后面,只砸壞了一個車后燈。汽車載著魏吉子絕塵而去,魏吉子把一臉的壞笑留給了劉大胖。
劉大胖傻了。魏吉子的笑揮之不去,劉大胖無論做什么,魏吉子總在她眼前露出一臉的壞笑。這壞笑把劉大胖一直牽回了老家。
二妮子哭了。劉大胖說完魏吉子,二妮子就哭了。劉大胖說得很細(xì),從認(rèn)識魏吉子,到魏吉子強(qiáng)奸她,到魏吉子騙她,到魏吉子燒房子。當(dāng)然,也說了她要剁魏吉子的雀子,她對魏吉子雀子的描述是很長,這么長,很硬,鐵釬子似的。二妮子聽得眼睛放光,接下來就哭了。二妮子說這是個好男人表姐,他這么轟轟烈烈地對你,你坐牢都值了。
離開二妮子家,劉大胖就直接到了縣公安局。
劉大胖的運(yùn)氣好得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只等了半天,她就把踹了她一腳的警察等到了。本來劉大胖是做了長遠(yuǎn)打算的,公安局對面是打印社,打印社門口有一個平臺,平臺上可以睡覺,她都把鋪蓋卷放在平臺上占好了地方了,沒想到這么容易就找到正主了。
劉大胖扯住那個警察,說,你把魏吉子放了。
警察認(rèn)出了劉大胖,想甩開她的胳膊。劉大胖早有準(zhǔn)備,扯得緊緊的。警察說你放開說話。
劉大胖說,你答應(yīng)放了魏吉子。
警察說,你放開說話。聲音明顯高了。
劉大胖聲音也高了,你放了魏吉子。
警察知道遇到了潑娘們,說,你跟我進(jìn)去。
劉大胖說,我正想進(jìn)去呢,別看你會武功,我不怕你踹。
進(jìn)了公安局,劉大胖已經(jīng)知道警察叫范隊了。劉大胖說,范隊,按法律規(guī)定,你們公安是講理的。
范隊說,公安不光講理,還講法律。
劉大胖說,講理講法律都一樣,你把魏吉子放了。
范隊笑了說,憑什么?
劉大胖說,我是他女人,我也是他的雇主,是我讓他替我燒的房子。
范隊說,那你就是共犯,說說你為什么讓他燒房子。
劉大胖說,那房子是違章建筑。
范隊說,那還是縱火,你是共犯。
劉大胖說,不對,不是縱火,是拆除。
范隊說,哦?
劉大胖說,按法律規(guī)定,那地皮是我親戚的,蓋臨建房子的人是強(qiáng)占,臨建就是違章建筑,對不?
范隊說,就是你自家的,也不能隨便縱火。
劉大胖說,我嫌拆房子費(fèi)事,就讓魏吉子一把火燒了。
范隊說,燒了就是縱火。
劉大胖說,你放,哦,那我收完了麥子,放火燒麥茬是縱火嗎?
范隊說,我沒有閑工夫聽你磨牙,你走,不走我連你也關(guān)了。
劉大胖說,你別嚇唬我,你踹過我一腳,這不算完。
范隊說,你這娘們是個刁民,給你臉你都不知道接著,出去。
劉大胖說,我不出去,你說過我是共犯,你把我關(guān)起來。
范隊說,你真想進(jìn)去?
劉大胖說,想進(jìn)去。
范隊說,好吧,你等著。
劉大胖坐在局長對面展示紙條時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太欠考慮。
局長對著紙條看了半天,看看劉大胖,又對著紙條看了半天。劉大胖心里有些打鼓。果然,局長說話了,局長一說話,事態(tài)就嚴(yán)重了。局長說,這么說,魏吉子強(qiáng)奸過你。
劉大胖說,沒有。
局長抖落抖落紙條,白紙黑字。
劉大胖說,這不算,他是趁我睡著了弄的,我醒了就愿意了。
局長說,不算你拿這個給我是什么意思呢?
劉大胖說,這上頭寫著呢,魏吉子愿意為劉梅花做事補(bǔ)償。
局長說,這是因果關(guān)系,他沒有強(qiáng)奸你,為什么為你做事補(bǔ)償呢?
劉大胖說,他開始是強(qiáng)奸我,后來······
局長說,強(qiáng)奸你那就嚴(yán)重了。強(qiáng)奸罪加上縱火罪,數(shù)罪并罰,后果還用我說嗎?
劉大胖知道說不過局長,就直奔主題,是我讓魏吉子替我燒我的房子的。
局長說,燒房子就是縱火。
劉大胖說,我那是嫌費(fèi)事才用火燒,算是拆除。
局長顯然已經(jīng)沒有興趣再談了,起身說,你這個大妹子啊,是不是腦子有點(diǎn)······
劉大胖說,把紙條給我。
局長說,這個不能給。
劉大胖說,你不給我死給你看。
局長說,你無法無天了。
劉大胖不吭聲,用頭對著桌子就撞了過去。局長趕緊擋住。旁邊幾個打雜的公安圍過來,想把劉大胖拖走,劉大胖運(yùn)足了氣力大喊:殺人了!
劉大胖的喊聲十分凄厲,局長認(rèn)為在夜空里傳播的距離無法估算。
劉大胖的紙條失而復(fù)得。
劉大胖躺在打印社門口的平臺上,眼睛瞄著范隊的那扇窗戶。公安局的窗戶一扇一扇滅了燈,成了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那些眼睛仿佛全都警惕地盯著她。大街上的燈也相繼滅掉,最后只剩下了無精打采的路燈。原先黢黑的天空顯得亮起來,深不見底的天空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星星,像是人身上的疥瘡。劉大胖費(fèi)力地睜著眼睛,眼皮卻越來越硬,她用手把眼睛掰開,發(fā)現(xiàn)眼皮已經(jīng)腫成了燈泡。她索性把眼睛閉上。一閉上眼睛,壞笑著的魏吉子就來了,就在她的眼前。劉大胖說魏吉子你挨揍了嗎?魏吉子還是一臉壞笑。劉大胖說我知道你挨揍了,他們連女人都揍,放不過你個爺們的??墒俏疑砩隙际侨?,你身上都是骨頭呀魏吉子。劉大胖自說自話,一會就說不動了,嗓子像是被塞進(jìn)了一把鋸末,又像是被點(diǎn)了火。劉大胖想喝水,可是身子不聽使喚,一點(diǎn)都動不了,天上的星星真的變成了疥瘡,落到她身上。
劉大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二妮子。二妮子咧著大嘴又哭又笑,表姐呀,表姐,俺表姐活了,活了,我的個娘哎——劉大胖很奇怪,你怎么來了二妮子?二妮子說你都死了好幾天了,俺要是不來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我的個親娘哎!劉大胖說放屁,我睡了一覺怎么就好幾天了?二妮子說你才放屁,你見過睡覺睡死了的嗎?三天了,你死了三天了。劉大胖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她說不行,魏吉子還在里頭蹲著呢,我得去找警察。說著劉大胖就起身,一起身渾身就又疼起來。二妮子說,你別逞熊能了!我姨婆婆家的大姑姐的老公說沒想到你會這樣做。她大姑姐的老公也被調(diào)查了。大軍子找到我,私下給我六千元錢,讓給你治病。
劉大胖哇哇大哭,大軍子你是個男人!
出院后,劉大胖決定第二次去北京。她對二妮子說,我要去北京。二妮子說你去等姓魏的?劉大胖說等,我等他十年二十年。等他出來,正兒八經(jīng)地做他老婆。
接著,劉大胖又問二妮子,你姨婆婆家大姑姐的老公還想不想要回那塊地?
二妮子反問,你有辦法?
劉大胖說有辦法。我這回一分錢也不要你姨婆婆家大姑姐老公的,等我打贏了,地要回來了,讓他再兌現(xiàn)。
二妮子說,那肯定的。
二妮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說,咦,你怎么胖了?劉大胖說胖了,腰粗了二寸。二妮子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說,你有了。劉大胖說有什么?二妮子說坐窩了,揣崽了,魏吉子給你種上了。劉大胖說放屁,等等,真的?二妮子說,咦,你不是說你不會下蛋嗎?劉大胖說別廢話,我真有了?二妮子說假了包換。劉大胖蹦起來,我得跟魏吉子說去!
二妮子說,你回來,你不是說你不會下蛋嗎?劉大胖說那是大軍子不會!
劉大胖見不到魏吉子,看守所連大門都不讓她進(jìn)。不讓進(jìn)就不讓進(jìn),劉大胖有的是辦法,她運(yùn)足了氣力在大門口喊:魏吉子,我是劉梅花,我坐窩了,揣崽了,你給我種上了!接著又去看守所的后墻邊喊:魏吉子,我是你女人劉梅花,我坐窩了,揣崽了,你給我種上了!劉大胖把看守所前后左右都喊遍,一直喊到頭暈眼花,一直喊到確信魏吉子聽見了。
在去北京的火車上,劉大胖做出了重大的決定,把自己的生活費(fèi)漲到了一天二十塊,她要替肚子里的小東西多吃點(diǎn)。
下了火車,劉大胖就坐地鐵,坐公交,直奔魏吉子的棚子。那是他們的家,那里有床鋪,有鍋碗瓢勺,能吃一口熱乎的,最重要的是,省錢。
七
劉大胖有了計劃,卻沒趕上變化,魏吉子的棚子沒了,家沒了。原先搭棚子的地方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
劉大胖背著包袱在棚子的位置站了半個小時。劉大胖又扔下包袱在原先搭棚子的周邊轉(zhuǎn)了半個小時。肚子咕咕地叫起來,劉大胖還是沒有想明白。棚子沒了,家沒了,魏吉子的電動三輪車沒了,那臺生錢的機(jī)器洗車機(jī)也沒了,還有鍋碗瓢勺、電視,那張用木板支起來的令她往返于地獄天堂的床,都沒了。夢一樣沒了。
劉大胖只見到了她從河邊花池子里移過來的那些花的殘骸,那些曾經(jīng)生機(jī)勃勃爛漫艷麗的花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像一具具女人的干尸。劉大胖在扒拉那些花的殘骸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朵被枯枝掩蓋著的黃花,那朵黃花怯生生地,可憐巴巴地倔強(qiáng)地望著她。劉大胖的心悸動了一下,用手刨開土,給那朵幸存的黃花做了個寬大深厚的窩,又從旁邊的土坑里捧來水讓它喝飽喝足。黃花笑了,劉大胖也笑了。
劉大胖在黃花的笑容里問對面大樓的保安,我的家呢?保安像高樓那樣威嚴(yán),上下打量著她,連句話都懶得說。劉大胖又問旁邊工地門口那個爛眼睛的看門人??撮T人極具穿透力地看她的臉,她的胸和肚子,看飽了才說,讓城管拆了,用大抓斗機(jī),轟,拆了。爛眼睛在說到“轟”的時候表情極興奮,毫不掩飾他的幸災(zāi)樂禍。劉大胖說那我家的東西呢?機(jī)器,電動車,還有那一屋子?xùn)|西呢?爛眼睛重又用極具穿透力的目光看她的臉?biāo)男?,再次看飽后,說,你男人還欠我錢呢,你得還。劉大胖說他欠你什么錢?爛眼睛說,水費(fèi),電費(fèi),我偷著從工地給他接的,一個月一百。劉大胖說我不知道,你找他要去。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爛眼睛猴子般躥過來,一把抓住她,你不能走。
劉大胖說,不走你管飯?
爛眼睛圍著她轉(zhuǎn),說,我知道你男人攤上事了,你,住到我那去,我不要錢。
劉大胖說,那你先跟我說東西都拉哪去了。
爛眼睛說你先跟我走。
劉大胖拍拍他的肩膀,急什么,告訴我,東西拉哪兒去了,乖。
爛眼睛酥了,指著門前的馬路說,走到頭,右拐,到紅綠燈左拐,就到了,路西。說著就急不可耐地去摟劉大胖的腰。
劉大胖順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臉上。
爛眼睛回過神來,想打劉大胖。劉大胖揪住他大喊:抓流氓啊!
爛眼睛急了,一邊堵她的嘴,一邊求她,姑奶奶姑奶奶,別喊了,我飯碗沒了。
劉大胖說,那你給錢,不給我砸你飯碗。
爛眼睛說,給多少?
劉大胖說,一百。
五十。
五十就五十,拿來。
拿了五十塊錢,劉大胖回到她的黃花邊上坐下。黃花感激地看著她,她的眼淚嘩地就流了出來。如果沒有她,這朵黃花毫無疑問會像它的同族姐妹那樣變成干尸,也許明天,也許就是今天??墒钦l能管她呢?那個本以為可以托付一輩子的大軍子,把她扒光了榨盡了扔出門外,她還要替他背著不能生育的惡名;大軍子的大舅宋老磨,那個笑瞇瞇的眼睛藏著殺人刀吃肉不吐骨頭的信用社主任;大軍子的二舅,那個法律規(guī)定了要置她于死地的庭長;那個什么都比她強(qiáng),奪走了大軍子奪走了她的財富還放狗咬她的賤貨;還有那條德國的狼狗,雖然披著老外的身份卻也難逃狗眼看人低的本性;還有對面大樓對她視而不見的保安,還有剛剛這個猥瑣的爛眼睛看門人。似乎整個世界都在跟劉大胖作對。
劉大胖想著這些的時候,一臉壞笑的魏吉子再次回到她眼前。劉大胖本來沒指望魏吉子為了讓她得到錢去燒房子,但是他燒了,雖然他騙過她,但最后還是去燒了。這是個要臉的男人,是個真心對她好的男人,也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值得信賴的男人。劉大胖決定不去找城管要東西了,那些東西和魏吉子比起來,一錢不值。
劉大胖決定去還賬。那天晚上,那個長著虎牙的年輕保安給了她一個饃饃,她說過她會報答的。
劉大胖沒費(fèi)勁就找到了那個長虎牙的保安。劉大胖說小兄弟還認(rèn)識我嗎?保安說認(rèn)識認(rèn)識,大姐,又餓了?說著就用對講機(jī)喊人拿饃饃。劉大胖連忙阻止他,并把從爛眼睛那里詐來的五十塊錢拍到他手里。保安說,姐,什么情況這是?劉大胖說,姐說過,姐會報答你。保安說,一個饃饃?劉大胖說一個饃饃。保安說五十塊錢?劉大胖說五十塊錢。保安笑了,姐,這也太離譜了,一個饃饃五毛錢,這才幾天就翻了一百倍。劉大胖也笑了,好人有好報,一千倍都不多。
劉大胖走了,心情好極了。沒想到一會兒那個小保安就追了上來。保安說,姐,你跟我回去。劉大胖說為什么?保安說,你說過好人有好報。劉大胖說我又不是好人。保安說,知道感恩就是好人。劉大胖說,不知道感恩就不是人。保安說,守信用是好人。劉大胖說,不守信用那也不是人。保安說,那你就跟我回去吧。劉大胖還是不解,為什么?保安說你是來上訪的吧?劉大胖說什么上訪?姐是來告狀的。保安說告狀就是上訪。
劉大胖死活都想不到幾個月前的一個饃饃能讓她有個安身睡覺的地方,能讓她心里充滿了溫情。在她的一再追問下,虎牙保安很不好意思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牛荷花。劉大胖笑噴了,你一個大小伙子怎么叫上了這個名字?牛荷花說這是我姐的名字。劉大胖更不解了,你叫了你姐的名字,你姐怎么辦?牛荷花說我姐沒了。劉大胖說沒了?怎么沒了?牛荷花說,沒了,小時候就沒了。劉大胖說不說了不說了,我就當(dāng)你姐吧。牛荷花說你就是我姐。
第二天,牛荷花用電動車帶著劉大胖直奔上訪的地點(diǎn)。牛荷花說,姐,你懷孕了。劉大胖說你怎么知道?牛荷花說上次見你肚子沒這么大。劉大胖說以后不許老看女人的肚子,流氓。
牛荷花說知道。
有了牛荷花,劉大胖的效率就高多了。牛荷花幫她填寫登記表,幫她散發(fā)上訪材料,給她講解條文上那些費(fèi)解的詞。中午吃飯的時候,劉大胖決定將原計劃一天二十元的預(yù)算提高一倍,破例要了紅燒肉盒飯。
不過,劉大胖心里不踏實(shí),因為牛荷花的字沒有魏吉子寫得好看,歪歪扭扭,就像殘疾,胳膊長得不是地方,腿也長得不是地方。文章更沒法和魏吉子比,小拇指甲一般大的字,寫了半頁紙就想不出詞了。最后,劉大胖無可奈何地說,就這樣吧!
八
三個月的光景很快過去了。這三個月中,劉大胖沒少了和二妮子通電話,每回開門見山地問,有信了吧?一聽二妮子說沒信,她心里就犯嘀咕:難道魏吉子那熊東西說準(zhǔn)了?過去那兩件事有結(jié)果并不是魏吉子的信起的作用?不,不對!沒有魏吉子的信,怎么能把那兩人給辦了?
劉大胖也去過信訪接待的地方查詢。每回,工作人員都很熱情,一臉陽光燦爛,開口必稱大姐。大姐,我們已經(jīng)把信批轉(zhuǎn)有關(guān)部門了,你耐心等候消息吧。劉大胖每到這個時候就沒轍。
然而,讓劉大胖想不到的是,她要解決的事還沒解決,卻因天天朝信訪接待的地方跑,和搞接待的混熟了,意外地收獲了機(jī)會。
那天,劉大胖又去信訪接待的地方詢問結(jié)果。臨走的時候,負(fù)責(zé)接待的那位姑娘熱情地起了起身,喊了聲大姐你慢點(diǎn)。身子不方便就少出門。
劉大胖嗯啊地應(yīng)著。剛出門,一個中年男子攔住了她。妹子,我想請你吃飯。
劉大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干啥?
中年男子說,就想請你吃飯。
劉大胖四下看了一眼,嚴(yán)肅地問,我不認(rèn)識你,你為啥請我吃飯?
中年男子嘿嘿笑了,妹子,原來不認(rèn)識,現(xiàn)在就認(rèn)識了。人和人之間不就這樣嗎?
劉大胖腦子急速旋轉(zhuǎn)著,猜想中年男子的真實(shí)意圖。中年男子沒等她再問,主動地作了自我介紹。我姓劉,你叫我劉哥也行,叫我老劉也行。我聽你口音像豫南的,咱倆是純老鄉(xiāng)。我是來北京上訪的,已經(jīng)來兩月,找不到熟人也找不到門路干著急。我看你和那個負(fù)責(zé)接待的很熟,關(guān)系非同一般,想求你幫忙……
劉大胖這回明白了中年男子的意圖。她對他的話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故意賣著關(guān)子,說這事不管。
咋不管?老劉說,妹子我也不是白讓你幫忙。事成了我重謝你!
劉大胖一邊搖頭說,這事不管,一邊轉(zhuǎn)過身往前走。老劉兩大步跨到她前邊,擋住了她的路。妹子,你說說咋不管?你要是不相信我,我現(xiàn)在就先給你付一萬定金。劉大胖眼睛一亮,朝前努了努嘴,我是說在這里說這事不管。你沒看見多少雙眼睛在看著咱倆?
老劉四下看了一眼,連連點(diǎn)頭說,妹子對不起,哥一時著急沒想那么多。咱換個地方說話。
老劉把劉大胖帶到不遠(yuǎn)處一家旅館。這家旅館住的大半是外地進(jìn)京上訪的。那些上訪的大多數(shù)住在地下一層或二層的地下室里,三五個人擠在不到十平米的一間屋子里,有的一間擠十幾個。而老劉住在地上二層,還是單間。劉大胖依此判斷老劉是有點(diǎn)積蓄的人。這種人進(jìn)京上訪,保不住是為了挽回大損失,舍得花錢求人。劉大胖這樣一想,心里偷偷樂了。這回她先開門見山,劉哥,咱不光是老鄉(xiāng),還是本家,我也姓劉。
老劉驚喜地說,是嗎?那不就更親了嗎?說著,剝了只香蕉遞給劉大胖。
劉大胖接過香蕉,心里更加認(rèn)定老劉手里有點(diǎn)錢。來京上訪的老百姓有幾個住單間吃香蕉的?她一口咬了大半截在嘴里,說話也含糊不清了。劉哥,哥,你多大的事?
老劉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不是一句半句能說清楚。我先把材料給你看看吧。說完,打開旅行箱,取出一摞材料給了劉大胖。劉大胖接過材料,皺了皺眉頭,說劉哥你先說說吧。我看這事能不能幫你擺平。
老劉還沒開口,眼淚刷刷刷地落下來。劉大胖說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沒到傷心處。哥你就先哭一場吧。
老劉不哭了,一五一十地向劉大胖講了他來京上訪的原因。劉大胖聽著聽著就心跳加快了。嘿,這老劉不是二妮子她姨婆家大姑姐的老公嗎?怪不得他講的事兒聽著熟悉。
這事兒鬧的。
妹子你說我這事你能幫著擺平嗎?老劉抹著眼淚,急切地問。
劉大胖皺了皺眉頭。她一頁一頁一遍一遍地翻著老劉給她的材料,其實(shí)一個字也沒細(xì)看。這個時候她更想念魏吉子了。要是魏吉子在……她不敢想了,生怕不小心說出魏吉子的名字。小時候,她奶奶她姥姥都教過她,心里咋想的,往往容易嘟嚕出來。她決定趕快離開老劉。于是邊起身邊說,哥你這事我得跟人家信訪的商量商量,我一個做不了主。雖然是好朋友,可話說回來朋友歸朋友,辦事歸辦事。
老劉忙說我懂,我懂。我這回來京該帶的都帶著呢。要不,哥先給你拿點(diǎn)?
劉大胖猶豫了片刻,說算了,我這人辦事特講規(guī)矩。我先問一問,能辦,你該拿多少拿多少,不能辦我一個子不要你的。妹子提醒你當(dāng)哥的,千千萬萬、萬萬千千別輕信人。滿口包票的不是騙子就是吹牛大王,把你的哄到手,哼……她故意打住了。有些話不需要說完全,尤其是對老劉這種人。老劉果然十分感激,握著劉大胖的手連續(xù)說了幾聲謝謝。妹子你這話我聽了踏實(shí)。哥就全指望你了。
老劉把劉大胖送到門外,攔了輛出租車,親手打開車門,扶著劉大胖上了車。劉大胖當(dāng)時心里挺得意。車子開出兩站地她又后悔了:坐出租車可是要付錢的。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邊就剩下兩張票子,一張十元,一張五元。她問出租車司機(jī)到她住的地方需要多少錢。出租司機(jī)脫口而出地說,四十多元吧!劉大胖喊停車,我下去。出租司機(jī)看出了她的心思,說你現(xiàn)在下車也得給我十元。劉大胖懶得和出租司機(jī)理論,讓他停下車,大大方方地給了他十元錢,說,不要票。
這個老劉,看樣子大方,做事挺摳門!劉大胖一邊走一邊忿忿地想。你今天讓我賠了十元錢,我明天讓你加倍償還!
可是,怎么才能從老劉的口袋掏出錢呢?可是……劉大胖想了一路,想得頭疼也沒想出個法子。直到和牛荷花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經(jīng)牛荷花點(diǎn)撥,她才想到了個法子。
牛荷花是這樣“點(diǎn)撥”劉大胖的。他說,姐你別愁。我聽大人說,懷了孩子的女人,會把自己的歡喜悲憂傳染給肚子里的孩子。那個姓劉的不是告當(dāng)?shù)卣畣??你不如把他告狀的信息傳給當(dāng)?shù)卣?/p>
劉大胖手?jǐn)[得像荷葉,那不行,那不行!這不是出賣朋友嗎?
牛荷花說,姐你聽我說完。當(dāng)?shù)卣掠腥说奖本┥显L,平時都派人“截訪”。哪個縣哪個鄉(xiāng)到北京上訪的多了,縣長鄉(xiāng)長烏紗帽都戴不住。
劉大胖問你咋知道的?
牛荷花說,我們公司的老板曾經(jīng)派我和另兩個保安兄弟幫他老家送上訪的人回去。他老家信訪辦的一個人給我們仨發(fā)紅包……
劉大胖猛地拍了一下牛荷花的肩膀,兄弟,我明白了。我聽老魏說過這事。好像北京這邊給各個地方上訪排名次,哪個地方的人來京上訪的多,好像那個地方的問題就多,排名越朝前的地方,領(lǐng)導(dǎo)就得挨熊,烏紗帽保不定被一陣風(fēng)給吹掉了??墒恰?/p>
牛荷花說,姐你也別老說可是。你是怕姓劉的記恨你是不?才不會呢。地方上的知道老劉在北京上訪,會派人把老劉接回去,還會安慰他,幫他解決問題。這你是幫了老劉吧?你幫他,他得謝你。你呢,把這個信息告訴了地方,地方也會感謝你,給你發(fā)紅包。他一臉嚴(yán)肅認(rèn)真,給你的紅包是大紅包。姐,這可是一箭雙鳥啊!
劉大胖茅塞頓開,仿佛一個走黑路的突然看見了一線光明,眼前為之一亮。她對牛荷花說,姐要真收到大紅包,咱姐倆一人一半。末了,她沒忘了鄭重其事地提醒牛荷花,那叫一箭雙雕。以后在人場上少文皺皺的,說錯了讓人笑話。
牛荷花撓著頭皮嘿嘿笑了,噢,雕,雕,姐我記住了。
沒想到,事情比劉大胖想象的簡單。她過去因為自己的事情在縣里多次上訪過,知道縣信訪辦的電話。一個電話打過去,對方果然就派人來了。來了兩個人,當(dāng)天夜里的火車來的。第二天一早5點(diǎn)多就到了北京,到了北京就給劉大胖打電話。劉大胖還沒起床,一開始以為自己在做夢,夢見魏吉子給她打電話。后來醒了,接電話時說話不住打呵欠。誰呀?這不白不夜的,當(dāng)心我告你擾民。她說這話時用的是豫南口音的普通話。對方一聽就笑了,是小劉同志吧?我是老家來的,信訪辦的。咱倆昨天下午通過電話。
劉大胖一個骨碌翻身從床上跳下來,光腳跑到窗口看了一眼,天還沒有亮色,四周朦朦朧朧。她盡力控制住激動的情緒,心平氣和地問:你這是在哪打電話?
對方說我們在北京南站呢,剛到。又問,小劉同志你說的那個人現(xiàn)在在哪兒?
劉大胖問,干嗎?你想抓人家?
對方笑了,你別誤解。我們是想找他談?wù)?,聽聽他有什么意見要反映。無論有什么問題,最終還得到咱們地方上解決你說對不對?
劉大胖耐心地聽對方講了十幾分鐘大道理。她一邊聽一邊想著下一步怎么做。你打電話把人家信訪的叫來了,不告訴人家姓劉的住哪兒豈不是開玩笑?但是,把姓劉的直接交給他們,還有我劉大胖什么事呢?等到對方講完,她的計策也想好了。她說姓劉的來北京上訪,是信訪的一個親戚告訴我的。我家親戚說,姐你老家信訪的還不少呢!前天剛走一個,今天又來一個。我說妹子你千萬別把材料往上遞,那樣對姐的老家影響多不好……
對方說是,是!小劉同志你做得對。
最后,對方提出先見劉大胖。
九
老劉被老家來的信訪人員帶回去不久,地皮的事就解決了。老劉也知道了劉大胖和二妮子的這層關(guān)系,打發(fā)二妮子專程到北京給劉大胖送10萬元錢,感謝劉大胖幫忙。他還以為是劉大胖真的在信訪那兒替他使了勁,出了力。當(dāng)然,他和劉大胖都想不到二妮子從中扣了5萬元,只給了劉大胖5萬。
5萬元對劉大胖來說也是不小的數(shù)字,盡管她以前不缺錢,可現(xiàn)在缺。最讓劉大胖想不到的是她的問題也得到基本處理。說基本處理是因為沒有根本處理,或者說劉大胖沒有完全滿意。大軍子獨(dú)吞的,吐了一半給她,可是大軍子早把廠子搬到縣城去了。劉大胖把那一半的房子拿到手后,接著就租給一家養(yǎng)豬大王當(dāng)豬圈了。她最想解決的問題是把魏吉子放出來,和魏吉子正兒八經(jīng)地成家,然后在家做母親生孩子過日子。信訪的同志對她說,小劉同志啊,這個問題可不是我們能解決的了。魏吉子是犯罪,有司法管著……
劉大胖說你們不放老魏,我回北京還得告狀。
對方說你告狀我也沒權(quán)力放了他。
事情就這樣僵持了幾天。那幾天里劉大胖閑不住。二妮子不住地把一些信訪戶朝她那兒領(lǐng)。手頭寬綽點(diǎn)的,給她帶個紅包;手頭拮據(jù)點(diǎn)的,就給她帶點(diǎn)土特產(chǎn)。總而言之,劉大胖在當(dāng)?shù)爻闪恕澳苋恕?。信訪的同志急了,把她接到縣城最好的賓館安排住下,二十四小時派人“照顧”她。那個到北京見她的信訪,還一天一次來勸她回北京。小劉同志啊,我們研究了一下,你在北京有資源有關(guān)系,而且又有能力。我們想聘請你做咱縣駐京聯(lián)絡(luò)處的聯(lián)絡(luò)員,你看行不?
劉大胖問,聯(lián)絡(luò)員是啥官?
對方沉吟片刻,笑笑,你也不用上班,但每月工資照發(fā),福利照給……
劉大胖馬上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她沒有當(dāng)即回答,吃了兩只蘋果后才故作勉強(qiáng)地說,那,那我在北京住哪兒?
對方說安排好了,早安排好了,就住辦事處。你的工作就是和信訪那邊保持聯(lián)系,有咱縣去信訪的,及時通報一聲,當(dāng)然,能“截”下來最好。
劉大胖說我不住辦事處,那兒人多。我還住老地方,老魏那天回來肯定到那兒找我。說完,又補(bǔ)充一句,還有他的孩子。
第二天,一輛小轎車開到劉大胖住的賓館接她。一位信訪的同志陪著她坐火車去北京。劉大胖在路上給牛荷花發(fā)了條短信,讓他無論如何也要租輛小轎車到北京南站接她。她在短信中說,一百元錢一趟,這錢姐付了。
牛荷花給她回短信,姐,下了火車就有出租車。
劉大胖回短信罵他,你小子豬腦子???我這有人跟著呢。
牛荷花回話說明白了。過了不久,又給劉大胖回短信:姐,人家要八百呢。
劉大胖咬咬牙,只回了一個字,行!
在北京南站下了火車,劉大胖堅持和送她的信訪同志分開走。她說,我過兩天就去上班。牛荷花在一旁聽見了,上車就問,姐,你找到工作了?劉大胖似是而非地點(diǎn)點(diǎn)頭。
兩天后,劉大胖并沒有去駐京聯(lián)絡(luò)處上班。駐京聯(lián)絡(luò)處的人打電話給她,她說這邊工作還沒辭掉。對方說那你把卡號給我,給你打工資。
又過了一周,劉大胖住進(jìn)了新房子。新房子是縣駐京聯(lián)絡(luò)處給錢,她自己租的,離原來她和魏吉子住的地方不遠(yuǎn)。
可是魏吉子沒出來。放了魏吉子是劉大胖提出的主要條件,縣里沒答應(yīng)。
劉大胖一天也沒去聯(lián)絡(luò)處上班,但她的信用卡上每月都會按時收到工資。
牛荷花經(jīng)常過來,有時候吃飯,有時候坐一會就走。有一天他對劉大胖說他換地方了。劉大胖問,不當(dāng)保安了?牛荷花說還是保安,換了個更大的大廈,超級大,京城數(shù)得著的。劉大胖說你哪么大本事啊?牛荷花這才告訴劉大胖,我大舅也在北京。劉大胖說你咋沒給姐說過,他在北京做啥?牛荷花說也是買賣人。北京城的大廈,是各色人物聚集的地方,這些人物或者有錢,或者有權(quán),或者兩者都有,唯獨(dú)缺的就是心里的踏實(shí)和安寧。我大舅就是賣這個的。劉大胖不解地看著他。他又說,我大舅賣的就是踏實(shí)??墒蔷┏堑娘L(fēng)水師命相師多啊,人家為什么要買我大舅的呢?這就靠我了,至少一半得靠我。我大舅圈定了客戶,我就去他們出入的大廈當(dāng)保安,等我把他們的情況摸清楚了,我大舅一出面,他們就相見恨晚了。劉大胖聽明白了,說你那個臥底就是媒子。牛荷花不同意,堅持叫臥底。劉大胖說臥底就臥底吧。唉,這北京城做啥買賣的都有。牛荷花說,姐,你那也叫買賣。
劉大胖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買賣了。牛荷花一走,她就忙著給二妮子打電話,問二妮子最近有沒有“活”。二妮子說城南邊二里店要拆遷,一拆遷咱就有“活”了,姐你別著急。
劉大胖心里說我能不著急嗎?有了信訪的“活”,縣里對我就重視。我好跟他們講放魏吉子的事。
果然,二里店拆遷剛一動,二妮子一連給了劉大胖三個“活”。劉大胖還是老規(guī)矩,給縣信訪辦打電話。咱縣又有人要來京上訪了。信訪的人就會趕緊兒說,小劉同志,你的信息太及時了……每次到最后又都會問一句,這個月的工資收到了嗎?
劉大胖在老家的名氣越來越大,同時,她的肚子也越來越大,大到足以讓她驕傲的程度時,她就回了老家。她回老家就是要把大肚子充分利用上。鎮(zhèn)上按照縣里要求給她新蓋的房子門朝外,卻留了個后門,開了后門就是大軍子膠合板廠的院子。留后門的用意十分明顯,就是彰顯主權(quán)。在老家,誰也猜不透她在北京的關(guān)系、北京的背景,當(dāng)然,她自己也猜不透。大軍子現(xiàn)任媳婦多次問過大軍子,你過去不知道那個胖熊在北京有啥關(guān)系?大軍子沉默不語。
劉大胖走在路上就有人向她行注目禮,有人給她讓道。劉大胖想要的并不是這些,她想要的是人們關(guān)注她的肚子,進(jìn)而聯(lián)想到大軍子不行。
人們關(guān)注劉大胖背景的興致顯然要遠(yuǎn)遠(yuǎn)大過她的肚子。經(jīng)過劉大胖鍥而不舍的堅持和二妮子的配合,終于成功地把人們的關(guān)注點(diǎn)轉(zhuǎn)到了她的肚子上。
大軍子立馬不好過了。人們一旦關(guān)注,就不乏邏輯推理的能力,并且很快推導(dǎo)出大軍子不行這個結(jié)論。除劉大胖,誰都不知道大軍子不能生育,劉大胖跟了大軍子七年,心甘情愿地背了六年不能下蛋的黑鍋,到離婚時,這口不下蛋的黑鍋想卸都卸不掉了。
劉大胖從后門出來,在大軍子廠區(qū)院子里晃悠的時候,大軍子的現(xiàn)任媳婦哧溜一下就躲了。劉大胖知道,她一定是躲在窗戶后邊看呢,一定是一邊看一邊難受呢。你能躲,你男人大軍子躲不了。劉大胖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子里,每天坐在椅子上曬太陽,大軍子每天迎來送往進(jìn)進(jìn)出出都要從她眼前過,對劉大胖的肚子無法視而不見。
接下來劉大胖就去大軍子家,去大軍子大舅的信用社,去大軍子二舅的法庭,直到他們都為大軍子無法傳承家族骨血沮喪絕望羞憤難當(dāng)。
劉大胖成功地用肚子擊敗了不可戰(zhàn)勝的對手。
前有肚子后有背景的劉大胖確信自己取得了超乎尋常的勝利時,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牛荷花打來電話,告訴她魏吉子出來了。
十
劉大胖要回北京,二妮子攔著不讓。二妮子說,你這兩天就要生產(chǎn),萬一生在路上火車上咋辦?
劉大胖得意地拍拍肚子。
到了北京,到了她和魏吉子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人蹲在河邊低著頭抽煙。劉大胖認(rèn)出他是魏吉子。突然間,她奇怪自己怎么跟這個男人走到一起,并且成就了她做夢都不敢妄想的輝煌戰(zhàn)績。
魏吉子一抬頭看見了劉大胖。
魏吉子!劉大胖喊。
梅花?魏吉子很驚奇。
你白了魏吉子,像個白書生。
你黑了劉梅花,像朵黑牡丹。
看看!劉大胖拍拍肚子。
嗷吼!魏吉子趴到她肚皮上。
你聽見我喊了嗎?劉大胖問。
聽見了。魏吉子說。
你給我學(xué)學(xué)。
魏吉子清清嗓子,喊:魏吉子,我是你女人劉梅花,我坐窩了,揣崽了,你給我種上了!
劉大胖上去就抱住魏吉子,吉子你真是個神槍手,你要當(dāng)?shù)恕?/p>
魏吉子摟著劉大胖:胖乖乖你就要當(dāng)娘了。
劉大胖說狗日的魏吉子快抓住我的褲腿!
魏吉子說抓褲腿做什么?
劉大胖說你快點(diǎn)攔車。
魏吉子手忙腳亂地跑到路上截了輛出租車,把劉大胖抱到車上直奔婦產(chǎn)醫(yī)院。
當(dāng)天,劉大胖生下了個兒子。
我的兒!劉大胖哭了:我的兒??!
哇——哇——孩子哭了。
魏吉子也哭了。
幾天后,魏吉子給劉大胖和他的兒子講了真話。他說那火不是他放的。他是去了那地方,但是沒有膽量縱火。他只是蹲在那兒抽了半盒煙。不知怎么火就起來了。他回來之所以給劉大胖說火是他放的,是討劉大胖歡心。結(jié)果,當(dāng)?shù)鼐陀腥藗魉麃G煙頭引起的火。加上他和劉大胖這層關(guān)系,加上劉大胖對大軍子仇恨這層關(guān)系,他就成了故意縱火。他天天喊冤,遞了幾封申訴信,警察很重視,經(jīng)過調(diào)查,結(jié)果是一個員工用電爐子燒水忘記了斷電源,引起了火災(zāi)。那個員工不敢承認(rèn)……
劉大胖惱羞成怒,那,那,那你不能讓他們白白關(guān)了這么多天!咱得信訪。
沒等劉大胖和魏吉子上訪,縣里派的人就過來和魏吉子談賠償了,這讓劉大胖和魏吉子很感動。她和魏吉子商量了兩個晚上,最后決定把縣聯(lián)絡(luò)處信息員辭了,二妮子那邊的活也不接了,做點(diǎn)小生意,好好過日子。
劉大胖和魏吉子的兒子兩歲的時候,一座叫“大胖美食”的餐廳在北京北五環(huán)開業(y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