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國卿，1957年生于遼寧北票市，現(xiàn)為《沈陽日報》編審，遼寧散文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遼寧大學(xué)、沈陽師范大學(xué)特聘教授。出版散文集《不素餐兮》《春風(fēng)啜茗時》《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淺絳軒序跋集》。散文集《不素餐兮》獲第三屆“遼寧文學(xué)獎”，《春風(fēng)啜茗時》獲“遼寧新世紀(jì)十年散文豐收獎”特等獎。

坊間覓得姚孟起的墨筆山水小品，構(gòu)圖別致，簡樸疏秀，隨意揮寫點染，即翠微嵐岫，云煙飛動。此小件簡括之作不是一般畫廊畫商所看重的，在他們眼中，可能連三線畫家的作品也抵不上，但這正是我一向所喜歡的文人小畫、學(xué)者小品，猶如吃慣了大餐后見到的街邊名小吃。小吃比大餐深刻，人生留在記憶里的往往正是小吃的情味。

姚氏字鳳生，又作鳳笙，號悶溪、棲梧，生于1838年，卒年不詳。吳縣（今江蘇蘇州）貢生。主要生活在清末同治、光緒時期，與朱和羹、楊沂孫、俞樾等人相交好，在蘇州書名甚熾，求書者盈門，同時還是最有名的書法教育家，所著《字學(xué)臆參》是傳統(tǒng)書法理論中的名著。據(jù)姚孟起的姻侄包天笑回憶說：姚的書室名松下清齋，在蘇州古城西北隅的桃花塢，當(dāng)時無人不知，來此學(xué)書的大都是官宦子弟。為了配合教學(xué)，他還自己翻刻或自寫了多種碑帖，作為學(xué)生的范本。當(dāng)時在蘇州幾乎所有的家塾都是臨摩他的書法。記得清末白話小說《孽?；ā返诙刂杏幸欢蚊枋鎏K州城內(nèi)一幫老少士紳在玄妙觀雅聚園茶樓里聊天的情形，其中聊到上海與蘇州文化差別時說：“上海雖繁華世界，究竟五方雜處，所住的無非江湖名士，即如寫字的莫友芝，畫畫的湯壎伯，非不洛陽紙貴，名震一時，總嫌帶著江湖氣。比我們蘇州府里姚鳳生的楷書，楊詠春的篆字，任阜長的畫，就有雅俗之分了。”由此可見當(dāng)時姚孟起在蘇州這個江南文化薈萃之地的位置。

姚氏書名，曾譽滿大江南北。正書宗歐陽詢，臨《九成宮醴泉銘》逼肖亂真；隸書仿陳鴻壽，古雅之中不失靈動。兼治印與繪畫，印有蔣仁之風(fēng)，于蒼勁中甚得古意，別具天趣；畫則一如揚州金農(nóng)，布置幽奇，點染閑冷，古拙奇峭，脫盡畫家之習(xí)。此幀山水小品正是姚氏繪畫的一貫風(fēng)格，率意為之。我拿在手上，反復(fù)品讀，竟不見一絲煙火味，仿佛正非塵世間所睹。

姚孟起書法常見易得，我曾在十年前陪學(xué)者書家張振忠先生在沈陽魯園古玩城，以不高的價格買下一部姚氏書論稿，行楷字，經(jīng)折裝，金絲楠木夾板，少見的漂亮。然而姚氏畫作卻很難見到，這一方面是他的書作多，畫作少，另外后世多重其書法，而略其繪畫，經(jīng)過一百多年，其繪畫作品則不易尋到了，偶然遇上，自屬幸運。我得姚氏小品，自然亦時不時地“小確幸”一下，于淺絳軒中展卷晤對，一夢到江南了。

這件作品不足一平尺，畫面為山嵐云影，亂石鋪岸，石叢之中數(shù)樹挺拔，雖枝葉稀疏，卻仍見早春之精神。畫之左側(cè)有題款：“頃觀元人山水冊子于怡園，興至為此，示之子山三兄法家大人，以為何如。歲次乙亥立春后三日，鳳笙弟姚孟起。”款后鈐白文“鳳生”二字方印。從款上看，這幅小品是畫給蘇州怡園主人顧文彬的。

顧文彬在晚清江南大名鼎鼎。他也是蘇州人，比姚孟起大27歲，生于1811年，逝于1889年，字蔚如，號子山，晚號艮盦、過云樓主。他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中進士，官至浙江寧紹道臺，管轄寧波府、紹興府、臺州府，同時兼任浙海關(guān)監(jiān)督。此人學(xué)養(yǎng)醇厚，詩書俱佳，尤喜收藏，“自唐宋元明清諸家名跡，力所能致者，靡不搜羅?！敝小睹季G樓詞》《過云樓書畫記》《過云樓筆記》。所著錄書畫皆為個人收藏，考辨多精審。晚年引疾回到蘇州，買下明代尚書吳寬舊宅，造怡園。又于1874年建成藏書樓，名“過云”，取意蘇軾《寶繪堂記》中曾將書畫“目為煙云過眼者也”。過云樓廣搜天下書畫、宋元名槧和珍稀古籍，一時有“江南收藏在蘇州，蘇州收藏在過云樓”之稱。過云樓收藏最終也一 一散出，2012年北京匡時春拍曾以2.162億元天價拍出的包括宋版《錦繡萬花谷》在內(nèi)的170種古籍，就是當(dāng)年過云樓的部分舊藏。“過云”二字，真是一語成讖。在當(dāng)年，以怡園之幽奇造景和過云樓之宏富收藏，顧家由此成為當(dāng)時蘇州地區(qū)的文化活動中心，天下名士爭相往之，江南學(xué)人悉來一聚。正是在那個時候，姚孟起以蘇州第一書家的身份，成為怡園顧家的座上客。

當(dāng)時的怡園，在蘇州的園林建造上雖不如拙政園、留園、滄浪亭那么出名，但顧家以其學(xué)識文采，也使其園具有獨一無二的做派。比如園中幾十副對聯(lián)，全是顧文彬自己集宋詞所得，同時他還創(chuàng)作了1667首以“怡園即事”為主題的《望江南》詞。全以宋詞集聯(lián)，全以同一詞牌詠同一園，不僅數(shù)量可觀，且質(zhì)量上乘，可謂舉世極品，鮮有相匹者。姚孟起在與顧文彬的交往中，閱盡過云樓所藏書畫，并“頃觀元人山水冊子于怡園”。這件“元人山水冊子”我們今天已很難知道是誰的作品，但從姚孟起“興至為此”所畫的小品看，當(dāng)是仿倪云林式的疏淡幽簡之作，因為此畫與倪作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一樣的疏林坡岸，淺水遙岑；一樣的枯筆干墨，淡雅松秀；一樣的荒寒空寂，蕭散超逸。這也正是那個時代那些舊才人“只傍清水不染塵”的林下情懷。

姚氏小品當(dāng)然是即興所作，不知他的“三兄”顧文彬“以為何如”。今天，距此作已近140年，在我看來，這種畫意是姚孟起心中所供養(yǎng)的清雅與俊逸。清雅不難，難在俊逸，清雅是筆墨，俊逸是氣勢，筆墨靠積學(xué)，氣勢靠天縱。中國文人畫最重要的是書法精了繪畫才有筆墨可觀，而書法是靠學(xué)問供養(yǎng)出來的，姚氏這幅小品透出來的正是墨影里玩學(xué)問的消息。那一代人的考究，在今天已是絕塵難見了。

山水小品題款中的紀(jì)年是“歲次乙亥”，即1875年，那一年姚孟起37歲，顧文彬64歲。

距小品畫133年后的2008年，我去蘇州，尋訪過云樓，然而只看到了復(fù)制后的過云樓門匾，沒有見到姚孟起的字跡。第二天在拙政園西園水中小島東南敞軒里，見到姚氏書寫的隸書匾額“與誰同坐軒”，款署為“鳳生姚孟起”。我拉著朋友在匾額對面臨水的美人靠上坐下，細細打量這座小軒。它前臨碧波清池，背襯蔥翠石山，扇形軒中不管是門窗，還是桌凳均作扇形，因此又稱作“扇亭”。兩側(cè)扇形實墻上所開的空窗一個對著倒影樓，一個對著三十六鴛鴦館，而正中扇形窗中又正好映入山上的笠亭。我和朋友仔細觀賞正面扇形窗上的匾額，扇形黑漆地，金字隸書，寫得古雅樸拙。朋友問我這軒名出自何處，我想起應(yīng)該是蘇軾的《點絳唇·閑倚胡床》：“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fēng)我。別乘一來，有唱應(yīng)須和。還知么，自從添個，風(fēng)月平分破。”四個字表現(xiàn)出了一種流連林泉，希求超脫，只與明月清風(fēng)為伍的孤高情懷。一句“與誰同坐”的反問，能頓時撥動起每一個人的心弦，思索，回答。與誰同坐？朋友說與我同坐；我說也是我倆與山水同坐，與風(fēng)月同坐。聽天籟之音，感知己之樂，在紅塵之中尋一位同坐者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這大概是當(dāng)年蘇東坡和姚孟起的困惑，同時也是我輩許多人的困惑。

在得到姚孟起的山水小品之后，我自然想到了尋訪拙政園與誰同坐軒時的情景，想起那首蘇東坡的詞，想起與朋友悠閑的對話。然而當(dāng)我一個人面對姚氏筆下的翠微嵐岫時，又頓生一種“有唱應(yīng)須和”的寂寥之感。朋友最喜歡說的話就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又是一個晴天，我卻困惑起來，不知與誰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