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英

(德州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德州 253023)

在古代漢語中，“于”屬于常見虛詞?！对娊?jīng)》使用“于”不限于虛詞，其實詞用法也不少?！对娊?jīng)》的“于”經(jīng)常用作動詞，接近其本義，有利于求本溯源，顯示《詩經(jīng)》用法古久的特點。同時用作介詞最多，其用法靈活、具體，成為我國古代介詞用法的張本，對后代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這就是說，《詩經(jīng)》“于”的用法不僅體現(xiàn)了時代特色，而且對研究后代“于”的用法頗有借鑒意義。

在《詩經(jīng)》中，“于”的用法很復雜。筆者經(jīng)過反復抽繹，將“于”的用法歸納為動詞、介詞、連詞、助詞、構詞成分五大類。在這里，依據(jù)詞義的演變過程，按照從實詞到虛詞的次序，分別說明于下。

其一，“于”作動詞，包括三種用法?！墩f文》：“于，於也。象氣之舒于。”[1]101參之甲骨、金文，“于”本義表示感嘆語氣，后作吁。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單獨用“于”而表示感嘆之例，只偶爾組合為“于嗟”，表示感嘆語氣，詳見下文，在此姑且不論?！坝凇苯?jīng)常表示人的動作，相當于“往”，以顯示其趨向意義。例如，《周南·桃夭》：“之子于歸，宜其室家。”[2]9此句意謂：這個姑娘就要出嫁，會使她的家庭和順。宜，通“儀”，善，和順。再如，《小雅·車攻》：“之子于苗，選徒囂囂?！盵2]268此句意謂：這個人夏天去打獵時，清點徒眾鬧哄哄?！斑x”，通“算”，清點。又如，《大雅·棫樸》：“周王于邁，六師及之?！编嵭{：“于，往。邁，行?！贝司湟庵^：周王去遠征，六軍都跟隨他。以上三例中，“于”分別用于主要動詞“歸、苗、邁”之前，顯示動作的趨向，可譯作“去”。“于”用作動詞，還表示人或事物的存在，表示具有之義，相當于“在”。例如，《鄘風·蝃蝀》：“朝隮于西，崇朝其雨?！盵2]72此句意謂：清晨彩虹在西方，整個早晨都下雨?！俺纭?，通“終”，終朝指整個早晨。又如，《小雅·皇皇者華》：“皇皇者華，于彼原隰?！盵2]233此句意謂：花朵開得很鮮艷，在那平原與濕地上。又如，《大雅·下武》：“三后在天，王配于京?！盵2]418此句意謂：前代太王、王崇、文王均在天，當今武王相配在鎬京。此句很有啟發(fā)性，動詞“在”與“于”在句中同時出現(xiàn)，前后對舉，其義相應。以上三例中，“于”分別為主要動詞，表示人或事物的存在，可譯作“在”?！坝凇庇米鲃釉~，在表示趨向、存在的同時，還通“為”，表示廣泛動作、行為。例如，《鄘風·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宮。揆之以日，作于楚室?！盵2]70王引之述聞：“兩于字當讀曰為?！盵3]127此句意謂：“定星正照在中天，在楚丘建筑新宗廟。按照日影測方向，在楚丘興建房屋?！背?，楚丘。宮，宗廟；室，房屋。在此句中，“作”、“于”均為意義廣泛動詞，其義均為興建，同義連用，對譯詞語很靈活。再如，《豳風·七月》：“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2]213此句意謂：夏歷正月修理好犁頭，二月就要舉足耕地?！坝凇保ā盀椤?，其義為修理。又如，《大雅·公劉》：“迺裹餱糧，于橐于囊?！盵2]435此句意謂：于是就把干糧包裹好，裝進大小不等的口袋中?！坝凇保ā盀椤?，其義為裝進。按之上古音，“于”、“為”均為匣母雙聲，音近義通，可知“于”通“為”成立。以上三例中，“于”不僅均為主要動詞，而且在不同語境中表示相應意義，對譯靈活。

其二，“于”用作介詞，包括六種用法。漢語的介詞均從動詞虛化而來，彼此在意義上聯(lián)系密切?！坝凇庇米鹘樵~，經(jīng)常引進動作的處所，相當于“從”、“在”、“到”。例如，在《大雅·假樂》：“宜民宜人，受祿于天?！盵2]433此句意謂：他能安民用賢臣，因為從天庭接受福祿。在此例中，“于”引進動作的起點，相當于“從”。再如，《豳風·東山》：“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盵2]220此句意謂：鸛在土堆上鳴叫，妻在室內(nèi)嘆息。在此例中，“于”引進動作的定點，相當于“在”。又如，《唐風·葛生》：“葛生蒙楚，蘞蔓于野?！盵2]171此句意謂：葛藤生長覆蓋住荊樹，蘞草蔓延到野外。在此例中，“于”引進動作的終點，相當于“到”。“于”用作介詞，還能引進動作的時間，相當于“到”。《豳風·東山》：“自我不見，于今三年。”[2]220此句意謂：從我沒看到家鄉(xiāng)的情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了。再如，《大雅·生民》：“庶無罪悔，以迄于今?！盵2]423此句意謂：幸運地蒙受天神保佑沒有罪過，從那時，一直到現(xiàn)在?！坝凇庇米鹘樵~，還經(jīng)常引進關注的對象，相當于“對”、“對于”?！洞笱拧ぜ贅贰罚骸安唤庥谖?，民之攸塈?！盵2]433此句意謂：對于職守不懈怠，民眾就會歸附。塈，通“暨”，歸附。再如，《大雅·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盵2]453此句意謂：看你獨處于室內(nèi)，對神明還沒有愧疚。又如，《小雅·小弁》：“何辜于天，我罪伊何？”[2]313此句意謂：對于上天我犯了什么罪，我的罪過是什么呢？“伊”，是。“于”用作介詞，同時還引進涉及對象，相當于“與”。《小雅·小宛》：“惴惴小心，如臨于谷?！盵2]311此句意謂：內(nèi)心惴惴不安，就像與萬丈深谷接近。再如，《小雅·小弁》：“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盵2]313此句意謂：父親不要輕易開口說話，外人的耳朵正與墻壁相連。又如，《小雅·漸漸之石》：“月離于畢，俾滂沱矣?！盵2]390此句意謂：月亮與畢星靠近時，就會降落滂沱大雨?！坝凇庇米鹘樵~，或引進動作關注對象，或引進動作涉及對象，其語法意義很相近，但是兩者還有細微差別，前者主觀色彩濃，而后者客觀色彩重，因此才分別用“對于”、“與”對譯，務請讀者注意。順便還要說，偶爾《詩經(jīng)》“于”用作介詞還引進專注對象，其主觀色彩更濃，不妨稍加比較。例如，《大雅·板》：“先民有言，詢于芻蕘?！盵2]446此句意謂：古人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遇到事情向樵夫請教。再如，《大雅·江漢》：“經(jīng)營四方，告成于王。”[2]482此句意謂：討伐四方叛亂，而后向周王報捷。又如，《小雅·信南山》：“祭以清酒，從以骍牡，享于祖考。”[2]346此句意謂：用清澈的酒祭祀祖先，再加上紅黃色公牛，都奉獻給祖先。以上三例中，“于”均引進動作專注對象，語意直接指向相應的人，于是對譯詞語自然要用“向”與“給”?！坝凇庇米鹘樵~，還能引進動作的主動者，相當于“被”?！囤L·柏舟》：“憂心悄悄，慍于群小。”[2]35此句意謂：憂心忡忡，被一群小人怨恨。再如，《大雅·云漢》：“胡不相畏？先祖于摧?！盵2]265此句意謂：怎么能不畏懼旱災？先祖的功業(yè)恐怕被摧毀。

順便還要說，“于”用作介詞，引進動作的處所，經(jīng)常與相應動詞連用，兩者雖然有介詞與動詞之別，但是彼此詞匯意義相同，后代逐漸凝固為合成詞。為此，就可依據(jù)動詞之義，將動詞與介詞合并譯出，從而使行文更簡潔。例如，《大雅·綿》：“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盵2]402此句意謂：沿著渭水岸邊向西走，一直到達岐山腳下。在這里，介詞“于”與動詞“至”連用，均取“到達”之義，就依動詞義項對譯。再如，《小雅·鶴鳴》：“魚潛在淵，或在于渚?！盵2]276此句意謂：魚兒潛藏在深水中，有時也游動在淺水邊。在這里，介詞“于”與動詞“在”連用，共同表示魚兒的存在，于是就可依動詞“在”的義項對譯。又如，《大雅·思齊》：“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盵2]410此句意謂：按禮法對待正妻，延及兄弟，用這個方法治理家邦。在這里，中間分句的介詞“于”與動詞“至”連用，均表示“延及”之義，于是就依動詞“至”的義項對譯。

其三，“于”用作連詞，連接順承關系的復句，相當于“于是”?？上А坝凇钡倪@種用法不興旺，在《詩經(jīng)》僅有一個用例。為正確解讀《詩經(jīng)》，還是要將孤例列出。例如，《周頌·桓》：“于以四方，克定厥家?！盵2]525此句意謂：于是用武力征討四方，能夠安定我周家。此句詩為復句，兩個分句語意相承，“于”用在后分句之首，以顯示其承接關系，用“于是”對譯，最恰當。

其五，“于”還能用作構詞成分，與嗟組合為“于嗟”，表示感嘆。不過，“于”不能獨立作嘆詞，只能作為構詞成分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中。這種用法的“于”讀作xū，后作吁，“于”嗟則作吁嗟?！囤L·擊鼓》：“于嗟闊兮，不我活兮?！盵2]44此句意謂：可嘆道路太遙遠，不讓我們重相會！活，通“佸”，相會。再如，《召南·騶虞》：“彼茁者葭，壹發(fā)五豝，于嗟騶虞。”[2]34此句意謂：那蘆葦生長很茂盛，用箭射中五只母豬，啊呀，獵手真神勇！

綜觀《詩經(jīng)》“于”的用法，可概括為兩個特點。其一，就《詩經(jīng)》來說，“于”的用法虛詞多而實詞少。在虛詞中介詞又獨占鰲頭，助詞則名列第二。在介詞中，引進動作處所名列榜首，其余用法略遜一籌。在助詞中，用于句中居多，而用于句首偏少。其二，與先秦其他古籍相比，“于”在《詩經(jīng)》中動詞用法很顯眼?！对娊?jīng)》以詩歌形式反映社會現(xiàn)實，語言凝煉，排斥過多虛詞，而青睞動詞，所以“于”就常以動詞用法聚攏于《詩經(jīng)》門下，“于”的動詞用法自然就比其他古籍中同類用法多一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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