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宏順
一
禍福的降臨真的是沒有一點兒預(yù)兆?不需要理由?也不講究時間嗎?
秋天到來的時候,我的心情就像一個癟蔫的氣球重又被吹得圓滿起來。我在等待著那種重復(fù)過數(shù)次的喜悅的到來。蜷縮在壁腳的大黃狗突然站起來,齜牙咧嘴地從我背后跑過去,對著山灣里的下坡路狂叫起來,以為又是陌生人進村。
平時總有陌生人背著大包小包來村里用電動喇叭怪里怪氣地吆喝,推銷那些砍鐵不缺的菜刀以及能叫爸爸、媽媽的皮娃娃和翻過來覆過去都能向前挺進的電動作戰(zhàn)小坦克,大黃狗看不懂那些怪東西,就不喜歡他們。
今天來的不是陌生人。大黃狗看清楚了就不再叫,還迎上去舔他的手,和他噓噓地交談起來。
狗一停止叫聲,我就猜想是堂叔來了。忠實堂叔是該回老家來了,他今年怎么還不來呢?
正是星期六,大黃狗狂叫之前,我悠閑地坐在家門口欣賞這個季節(jié)的果實和顏色。天氣很好,秋天的太陽到了下午更顯得透亮,屋壁和草稈都照得能反射出一層淺淺的光芒。順著光看去,還沒有掉落下來的棗子,就在棗樹上搖擺出一圈圈紅亮,山風(fēng)稍大一點的時候,棗蒂兒一松手,棗子就嘣咚嘣咚地落到我腳邊,在地上高興地彈跳幾下又靜躺下來。屋周圍的莊稼和草木,在春天里盡情地開過花,到了這個季節(jié),它們都在我面前展示出大大小小各種形狀和顏色的果實。這樣的季節(jié)讓我享受著充實,也讓我有了強烈的期盼和懷念,我期盼著忠實堂叔的到來,我懷念往年這個季節(jié)里那一排排圓圓的草垛。
在城里人看來,這山村是太偏遠閉塞了一些,交通很不方便,出產(chǎn)一點山貨都得靠肩挑手提到山下的公路上,然后才能到集市上賣錢。即便是我,從春至秋,也不無精神文化方面的孤獨。但這里也還有很多好處,比如這森林覆蓋率,比如這甜甜的空氣和泉水,那是城里人根本無法享受到的;尤其秋收是一個非常讓人懷念的季節(jié),像忠實堂叔在這種環(huán)境里生活到六十多歲才離開這兒的人,就更是如此,每到這個季節(jié),他就一定要回到老家來住些日子。村里人都說忠實堂叔好賤,放著城里的熱鬧日子不過,偏偏懷念山村。只有我常常想,忠實堂叔一定是每年都要來享受一下這種到處都有收獲的感受,他的童年、青年和壯年都是在這種到處都有收獲的地方度過,所以,他在城里非常懷念這些……
果然是忠實堂叔來了。
忠實堂叔今年回老家的日子其實和往年差不多,過久的盼望只是我個人的感覺。但他今年戴了鴨舌帽,人也胖了許多,這又的確和往年不同;還有,往年他都是用一根棍子擔(dān)著東西回家,今年他背了旅行包,所以不能太怪大黃狗沒有眼力,是忠實堂叔改變了他原來的形象,連我一時也感到有些眼生。
“老叔回來了?”我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盡量平靜地招呼堂叔說。
“還不回來,心如油煎!”堂叔卻很直率地說。
“你今年發(fā)福了,年輕了?!蔽艺f。
“天天吃好的,不勞動,像頭豬,哪能不長肉呢!肉多了,筋包得太厚,使不上勁,一身都鈍鈍塞塞的,血也流不動了,舉手抬腳都不輕巧了,所以,我是急著要回來!”
于是,堂叔進了我的屋,放下旅行包,取出些糖酒來放在飯桌上,說是給我的。我說:“你是老叔,還給我們晚輩帶什么禮物??!真是三斤鯉魚——往倒提了!”
忠實堂叔說:“回來一次要住好多天,吵犯你們了!”
我女人給忠實堂叔搬來凳子,還要給他倒水時,忠實堂叔搶過杯子要自己找水喝,說我們把他太當(dāng)客人招待,他反而不自在,他在老家還要住些日子。
忠實堂叔跟兒子在縣城住過好些年了。他兒子干過很多行業(yè),先是跟人家學(xué)裝修,因為聞不慣油漆味,又改行學(xué)開麻將店;因為麻將店難熬夜,又跟人學(xué)盜墓賣古玩,被公安抓過后,現(xiàn)在據(jù)說是在和幾個人合伙放什么高利貸,熟悉他的人都說他很適應(yīng)城市生活,生成就是城里人。忠實堂叔說過多次,城里生活也不見得什么都好,春來了看不見下種,秋到了看不見收獲,街兩邊種的又都是不結(jié)果子的樹木,日里夜里都有車子叫,白天晚上天都是亮的,沒有早晚,沒有季節(jié),沒有忙閑,沒有苦,沒有樂!如果不記數(shù)一下日子,真就不知道日子過到哪兒了。家里什么都靠錢買,雖然什么都不缺,但也什么都不多,一停電城里就亂套,一停水城里就鬧事,大家都經(jīng)不起一點兒折騰,也沒有一點安穩(wěn)感。心里老是虛虛恍恍的,不好受!所以,秋收一到,他就一定要回來看看。
每年在堂叔返城的時候,我們也一定送他一些禾花鯉魚、大紅棗、芝麻、綠豆和板栗之類的鄉(xiāng)下特產(chǎn),讓他回縣城后吃一段時間他喜歡的東西。
忠實堂叔從他六十幾歲開始,這么十幾年來,每到這個時候就必須回老家一趟,從第一次回老家開始,他就住在我們家。
忠實老叔原有自家的房子,現(xiàn)在房子也還在,但已經(jīng)多年無人照管,瓦檐樓廊上,樹葉落得太多的地方,讓風(fēng)吹來的種子和鳥兒叼來的種子生了根發(fā)了芽,長成了小樹;風(fēng)霜雨雪熱脹冷縮使瓦片碎了,掉下來不少,通了不少的天眼,下雨時雨滴匯成涓流從天眼里拉成長長的水絲,沿著屋梁屋柱往下流;開始那幾年流水的屋柱屋梁到了天晴就長又大又白的菌子,幾年之后,房子也就站不直立不穩(wěn)了,屋柱往下一彎,房梁胡亂一歪,整個房子也就岌岌可危,人是不敢再進去住了。我當(dāng)初完全是出于親情才讓忠實堂叔住進我家的,現(xiàn)在我和我女人也都習(xí)慣了,甚至到秋收時就念叨忠實堂叔。忠實堂叔也習(xí)慣了,在我家住下來,連自己的老房子也懶得去看一眼,反正廢了,后人也不打算來這兒住,他就不去操這個閑心,真要是去看了,忠實堂叔還會難受,何況他的老房子還在沿小路走進去的山灣里。
忠實堂叔坐了,喝過茶水,就急著問:“今年禾還沒有打完吧?”
“禾打完了!谷都曬過二道,車凈進倉了?!蔽遗苏f。
“今年回來遲了?”忠實堂叔說。
“遲什么?不遲!是我們比往年收割得早了。現(xiàn)在種糧成本高賣價不高,我只做屋邊幾丘好田夠自己吃就行,幾天工夫就都收割回來了?!蔽艺f。
“一輩子做陽春,不回老家割幾把禾,不在肩上壓壓擔(dān)子,這人就像要廢了!”忠實堂叔說。
這么說著話,我女人就端來兩個木升子放在忠實堂叔面前。一個木升里是棗子,一個木升里是板栗。棗子有紅的有白的,板栗也有紅的和白的。忠實堂叔清楚,棗子是我自家門前的棗子,板栗也是我自家屋后山上的板栗。我女人免了客氣話,并沒有叫忠實堂叔嘗嘗,但忠實堂叔已經(jīng)拿起來吃了。吃得并不多,棗子才吃了三顆,板栗才吃了一顆,我看見忠實堂叔咀嚼得非常慢,非常細,把自己古稀之年的所有日子和人生經(jīng)歷都摻和到這棗子、板栗中磨成漿進行著回味。
忠實堂叔嘴里咀嚼著棗子和板栗,眼睛卻遠遠地望著滿山上被秋霜染紅的楓葉和那一層層像飯碗重疊起來的梯田。他若有所思地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我:“禾都打完了,怎么不見有一個稻草垛?”
我說:“現(xiàn)在村里就我們家還養(yǎng)著一頭牛,其他人都不養(yǎng)牛了,買了小拖拉機犁田,不需要稻草,不堆那些稻草垛了。”
忠實堂叔說:“沒有那些稻草垛,就不像秋收過后,就不像個富有的村子!”
我很理解忠實堂叔的情感,我說:“是的,以前秋收過后,村子周圍到處都有一排排肥圓的稻草垛,狗和雞最喜到草垛下嬉戲,到了冬天,孩子們就在草垛下捉迷藏或者罩麻雀?,F(xiàn)在沒有這些稻垛就缺少一種鄉(xiāng)村的樂趣和味道。”
完全看得出來,回到老家吃自己熟悉的東西,聽我這樣的回答,忠實堂叔有一種難得的愜意,他臉上的皺紋顯得很舒展,臉色也開始紅潤!
我陪忠實堂叔親熱地說了一個下午話,晚飯時,兩人又喝了點酒。天黑后,我們還一邊看電視一邊談話,電視里出什么內(nèi)容,我們就跟著說什么。出反腐敗內(nèi)容時,就談現(xiàn)在腐敗問題老火了,再大的官也難治得好??!出法制內(nèi)容時就談現(xiàn)在什么法都有,就是執(zhí)法的人太不認真,一到當(dāng)官人頭上就執(zhí)不下來;出動物世界時,又說動物社會有些地方和人差不多,也是弱肉強食;出軍事內(nèi)容時,我們又說,世界上有的國家派軍隊漂洋過海到人家門口去打仗,還說人家沒有理,如果大家都莫打仗,把造先進殺人武器的錢都用在大家的生活上,這個世界那該多好啊!出農(nóng)村養(yǎng)老、醫(yī)保內(nèi)容時,我們又說,老百姓的日子還是越來越好過……天地是鄉(xiāng)村的天地,話題卻是世界的話題,這都因為農(nóng)村也能接收到和城里一樣的信息。
第二天我起來得不算晏,因為我要趕到學(xué)校上課,但我起來時,忠實堂叔已經(jīng)坐在家門口彎腳棗樹下的木凳子上望天色。
“堂叔,你起那么早干嗎?”我說。
“在縣城里真要睡覺又睡不好,坐下來又打瞌睡;回老家,一覺睡到大天亮,精神就好!”忠實堂叔說。
“那你就在這里多住些日子?!蔽艺f。
“你要給我安排點事做,不然,我是住不安心!”忠實堂叔說。
“你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家里也沒什么要幫忙的。你好好休息幾天!”我說。
說過這些,我的女人就把洗臉?biāo)藖矸旁谔檬迕媲埃屘檬逑茨?。堂叔說:“自家人你還把我當(dāng)客了?!?/p>
我女人笑笑說:“你一年就只回來這么一回!你是老叔!”
我女人姓丁,話不多,尤其不說漂亮話;堂叔也清楚我女人待人很誠懇。
洗過臉,忠實堂叔就問我女人,油菜田犁過來了沒有。我女人說,犁過來了。又問苞谷收回了沒有,我女人說,也收回來了。問坡上還有什么莊稼沒有收回來?我女人說,都收回來了。問山上還有柴要扛回來嗎?我女人也說,沒有。
忠實堂叔就感到自己手腳沒有了放處。他很不高興地看著我女人,那樣子是在埋怨我女人沒有說實話,不讓他做事。于是,他不再問我女人,就自己扛了鋤頭去屋下面的地里挖地。
這塊地春上種黃豆,秋冬種白菜,忠實堂叔清楚,豆類植物不吃肥,而白菜最需要肥力,這一種植計劃已這樣搭配無數(shù)年,年年都有好收成。
我洗過臉往學(xué)校趕路,到傍晚放學(xué)回家時,堂叔已把地全部挖了過來,把土整得很細,稍粗一點的石頭都被他撿起來砌在地邊,地邊就鑲嵌出一道細密的碎石花紋;地坎也鋤得干凈黃紅,帶草的土皮都被埋了地下,過些日子又能產(chǎn)生肥力。這自然非常要工時,而忠實堂叔就怕坐在家里抬頭等飯吃,正好這么慢工細活地做。我走到地邊時,忠實堂叔還在地里翹著屁股使勁地忙碌。
“老叔,要你住下來玩幾天,你又挖地干什么?”
“做事比不做事好玩得多!”
“我跟我女人說過不要讓你做事的!”
“丁妹不讓我做,是我自己要做的!”
“你也真是個閑不住的人!”
“城里就是沒有土地摸,我才感到兩手空空的沒味道!”
天不早了,我們說著話就往屋里走。我想,除了翻挖這小塊菜地,忠實堂叔是再也不會找到事做了!
路上碰到一群螞蟻,忠實堂叔蹲下去仔細地觀看一番就說:“要下雨了!”
忠實堂叔對農(nóng)業(yè)的物象和諺語知道得不少,他曾在村里當(dāng)過多年隊長。他看見桃竹筍長在竹娘中間,他就說:“今年桃竹娘抱兒,是個寒冬”,如果桃竹筍長在竹娘外邊,他就說:“今年是暖冬”;他看到三月泡開花朝上的多,他就知道,今年夏天暴雨少,三月泡開花朝下的多,他就知道今年夏天暴雨多。他當(dāng)隊長的時候,還榮獲過一頂懷化中方鎮(zhèn)出品的尖頂光油斗笠,斗笠上寫著四個大紅洋漆字:“五好社員”。這頂斗笠讓忠實堂叔戴了好幾年,直到散了邊都還被堂叔當(dāng)著榮耀掛在屋壁當(dāng)眼的地方。
忠實堂叔對于天氣的觀測是準(zhǔn)確的。第二天,老天果然變了臉。太陽不出來,風(fēng)也變冷,干卷的棗樹葉、銀杏葉、楓樹葉都開始大把大把地飛落,屋門前的水溝里還落下不少的棗子和銀杏果。忠實堂叔早早起來,像小孩子一樣把棗子和銀杏果都撿起來,分別放成幾小堆,然后叫我女人收進屋去。在他眼里,這些東西幾乎是寶貝!
因為是星期天,我就起來得比平時晏了些。等到我和我女人起來,忠實堂叔不知去了哪里。見他的旅行包還在原處未動,我們才知道他沒有走。
直到我洗過臉,忠實堂叔才挽袖扎褲地回來。我說:“堂叔,你一早去哪里了?”
忠實堂叔沉默了一會兒才批評我說:“你們還說沒有事要做!天就要下雨了,田里的稻草都還沒有堆成垛!”說這話時,忠實堂叔又瞪了我女人一眼,顯然,他是連我女人也一同批評的!
這才讓我明白,忠實堂叔是到屋下面的稻田轉(zhuǎn)過一路才回來。我真想不到他這么會找事做,在我看來已經(jīng)無事可做的日子里,他卻能看到做不完的事!我說:“稻草嘛,淋濕了也沒有事的?!?/p>
忠實堂叔說:“你到底是個教書人,不識農(nóng)!稻草淋不得雨的!”
我說:“淋濕了出太陽它不又曬干了嗎!”
忠實堂叔說:“我說你不識農(nóng)你還不認輸!淋濕了是可以再曬干,但濕過的稻草再曬干就明顯不同,就都是霉節(jié)草!”
我說:“霉節(jié)就霉節(jié),反正是給牛過冬!”
忠實堂叔說:“你真是不識農(nóng)!你根本就不知道,霉節(jié)的稻草連牛都不喜歡吃!吃了也會生??!一個冬天幾個月,沒有好牛,明年春來犁田怎么辦?”
我說:“村里人這幾年都不用牛不養(yǎng)牛了,用小拖拉機犁田,就我們家我女人還支持我養(yǎng)著一頭大黃牯。我們家也沒有多少田要犁,養(yǎng)著一頭牛也成了一種配相?!?/p>
忠實堂叔表揚我們說:“你們才像是農(nóng)村人家!你以為養(yǎng)牛僅僅是為了犁田?養(yǎng)牛和買拖拉機完全是兩回事!那拖拉機除了能犁田,它還能屙肥料嗎?做陽春少得了肥料?化肥能抵得上農(nóng)家肥?化肥只能把土地催瘦,農(nóng)家肥才能把土地養(yǎng)肥!春來了,牛在欄里叫一聲,哎呀,渾身都是勁,什么毛病都沒有了!”
這些事我還真是沒去細想,他為自己罵啞了我而感到自豪!他說:“吃過飯,我們?nèi)巳グ烟锢锏静荻殉啥猓 彼目跉獬錆M了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長的權(quán)力味,不容我們商議,沒有回旋的余地!
堆稻草垛是苦活兒,要把散在各丘稻田的那么多稻草收集攏來,搬運到一起,然后堆草垛,出了汗的身上不可避免地要落進那些草尖谷末,有時候讓人就像針刺一樣地難受,讓你拔都拔不掉。我說:“這幾年我們都沒有把稻草堆成垛了,要用時到田里拉幾把回來就是!”
忠實堂叔說:“你就曉得偷懶!你是教書教得嫩皮細殼的,怕稻草尖兒搗你肉皮!”
我笑笑,還真讓忠實堂叔說對了,就是怕干這個活!
吃過早飯,忠實堂叔拿了釬擔(dān)和籮繩站在門口看了看天色,不留余地地說:“你怕干這活也得干!天就要下雨了!”
我說:“它下就下吧!稻草又不是糧食!”
忠實堂叔又罵我:“牛過冬沒有稻草吃,你就得喂糧食!這不等于是糧食是什么?你們怕草尖兒搗肉皮,我一個人去!”
忠實堂叔說著就晃著釬擔(dān)和籮繩走了。
我和我女人商量了一陣之后,只得跟在他后面趕。
我和我女人緩出門一步,來到稻田時,堂叔已經(jīng)拉攏了一堆稻草。
堆草的地方是田角的一塊小平地,那兒有一溜攔牛的長籬笆,一根高高的杉樹還立在那兒,但樹腳那個三角架已趴在地上,陳年的稻草已經(jīng)腐爛成泥,泥里長出了高高的野油麻、蒲公英和矮矮的野草莓。忠實堂叔出門時沒有帶刀,他沒有想到這地方會荒成這樣,但他的腳力還很好,橫一腳順一腳就把那些茂密的肉質(zhì)草本植物踩踏下去,踩得花絮亂飛,又將那個三腳架重新提升起來,然后就要開始堆草垛。
忠實堂叔責(zé)罵我們:“你是幾年沒有在這兒堆稻草垛了吧?”
我說:“是啊是啊!幾年沒有把稻草擔(dān)到這兒堆成垛了。我怕費勁,就讓稻草散落在田里,要用的時候就拉幾把回家?!?/p>
忠實堂叔說:“那會浪費很多稻草的,每一把稻草的最外面一層都是被雨淋壞的。稻草上了樹,堆成垛,就只有頂上那一層被雨淋壞,相比來說,浪費就少多了?!?/p>
我以前根本沒有細想過這些,忠實堂叔以前也這么說過,但我不在乎,還是不愿費那個勁,不愿把每丘田里的稻草都擔(dān)來堆成稻草垛。于是我哄騙忠實堂叔說:“堂叔,我都已經(jīng)不會堆那種稻草垛了。”
忠實堂叔說:“我今天教你!”
忠實堂叔把堆草的地方整理好,又去擔(dān)草了,做得非常果決,讓我沒有糾正的可能!我女人看不過去了,就勸我說:“堂叔實在要堆草垛,我們就讓他堆吧!”
于是,我們也跟著堂叔去擔(dān)草。
周圍的稻草越堆越高,人變得矮小起來。之后,忠實堂叔就開始堆草垛。他一邊碼一邊教著我說:“堆草垛看似沒有技巧,其實也有功夫的;有人堆的草垛過冬時雪一壓就垮塌下來;有人堆的草垛雖然經(jīng)得起雪壓,但要扯下草來又非常費勁;我堆的草垛既不會垮下來,要用時又非常好扯。竅門就在于碼草的功夫。”忠實堂叔一邊碼草一邊認真教導(dǎo)我,但我卻并不認真聽他這些技術(shù),而是在教我女人如何在手機上發(fā)照片,因為女兒要我們把家門口那棵棗樹拍成照片發(fā)給她,想看看今年的棗樹紅成什么樣了,她想棗樹了,她已幾年沒有回家了。忠實堂叔有些不高興,于是,做事就更顯得有了一些抗?fàn)幍呐d奮!
我說:“堂叔,看你都累得滿頭大汗,臉如紅紙了。歇歇吧!”
忠實堂叔說:“少閑話!快給我遞稻草!還剛剛碼得幾圈?底子還剛碼好就想歇息?別看你是個大男人,照你這么做事,在我當(dāng)隊長的時候,你只能評七分底!”
為了讓堂叔高興,我馬上贊賞他說:“那是那是!現(xiàn)在要是人人還像你當(dāng)隊長時那么不分日夜地苦干,那稻谷都要堆得沒地方走路了!”
忠實堂叔微笑了。
草垛很快成形了,像一個切掉半截的大西瓜。成型的草垛讓忠實堂叔的位置越來越高,他像在高臺玩雜技的演員,我突然不給他遞稻草了。我坐在田角欣賞起周圍那些莊稼地:金亮的苞谷破殼而出,飽滿的豆粒躺在月芽兒一樣的莢子里酣睡著,旌旗一樣的高粱穗被秋風(fēng)吹出一片一片優(yōu)雅的舞姿。烏鴉、喜鵲、紅嘴山雀、畫眉、麻雀很多鳥兒飛到樹枝上在我面前擺弄著它們亮麗的羽毛和喜悅的心情,或者躲在陰涼的樹叢里閉上眼對著我們歌唱,它們唱著告訴世界,這日子,掉在田里的谷子和地里的苞谷、豆子很多,它們過得很快樂……
忠實堂叔說:“怎么不遞稻草了?”
我說:“堂叔你下來!你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在那上面不安全,我不放心,我上來換你!”
忠實堂叔不僅不下來,還手腳更加麻利起來說:“你難道比我還行些?你雖然比我年輕二十幾歲,但做這些事我還是比你行!”見我不再往上遞草,忠實堂叔又催道:“你們快給我遞草!”
于是,我和我女人又從兩個方向把稻草一把一把地往上拋到他腳邊。每一把稻草都像一架笨重的飛機從地上起飛,然后飄飄搖搖地往上飛到他眼前。忠實堂叔的確腳手麻利,往往是稻草把還在空中沒落下的時刻,他就能穩(wěn)穩(wěn)準(zhǔn)準(zhǔn)地一把抓住往腳下壓去。
每一個稻草垛全部完成后都是一個圓滿的圖形,像蘿卜,像荸薺,像葫蘆,但更像是一個肥圓的紗錠。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以前的鄉(xiāng)村有很多這樣的圖形。忠實堂叔堆起這個美麗的草垛,使我眼前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稻草垛的美麗圖形,使我回到了當(dāng)年的鄉(xiāng)村,使我拾回了童年的興奮。我高興地說:“堂叔,今年你回老家把稻草這么堆成垛,就真像個豐收年!”忠實堂叔更加高興了,但也就在他高興地直起腰來想歇歇時,他突然旋轉(zhuǎn)起來,想抓的東西他抓不住了,他撲了個空,我們還來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就從草垛上栽了下來。我和我女人喚著堂叔,將他扶起來問他哪兒不舒服,他已經(jīng)不能說話,只是搖動著右手,又指著腦殼,作出一種痛苦不堪的樣子。忠實堂叔以前從沒有什么老病纏身,我和我女人在忠實堂叔的腦殼上和身上仔細找傷痕,但什么傷痕也沒有。這是一種什么病痛會來得這么突然、這么猛烈?這么讓人無法應(yīng)對?
二
我只得把忠實堂叔盡快送往醫(yī)院,我想,只要能盡快送到醫(yī)院,就會什么事兒都沒有。
我女人說:“給堂叔兒子先打個電話吧!”
我說:“是的是的!得先給他兒子打個電話?!?/p>
我女人說:“電話號碼呢?”
我說:“我也不知道?!彼麅鹤舆@些年不回老家來,也從沒有電話聯(lián)系過。
我女人說:“趕快問堂叔。”
我就喊:“堂叔,你把你兒子的手機號碼告訴我?!?/p>
忠實堂叔已經(jīng)說不出話,連手勢也做不起來。
我女人嚇得滿頭大汗,我只得安慰我女人說:“趕快送他進醫(yī)院!忠實堂叔身體向來很好,他這是得了急癥,到了醫(yī)院把病根查出來,吃點藥馬上就會好的。你別著急!”其實,我比我女人更著急!
我守著忠實堂叔,我女人回家取了銀行卡。
公路還沒有通到村里來,我馬上背著忠實堂叔下山往公路上趕。我的精力高度集中,視線像鐵釘一樣一步一步往前移去。路旁有我家的黃牯牛在吃草我也不敢多看一眼,我只看自己腳下坑坑洼洼的土路。我以及跟在我后面的女人的腳步聲都急促而沉重地落在我的聽覺里。我時不時喚一聲:“堂叔,你可要醒著啊,我們正在送你去醫(yī)院!”
我女人也在后面不斷地喚著:“堂叔,你醒著?。∥覀?nèi)メt(yī)院!”
但是,我感到事情越來越糟了,忠實堂叔開始還能用手輕輕抓著我的肩膀,還能往我的肩膀上使一點力氣,現(xiàn)在他慢慢地松起手來往下滑了。這也讓我背得越來越吃力,還在中途,我跟我女人說:“我實在是背不動了,休息一下吧?!?/p>
我女人說:“不能休息!我來接著背!越快越好!”
我又把忠實堂叔轉(zhuǎn)移到我女人背上繼續(xù)往前趕路。我女人雖說是女人,但因為我不大在家,平時家里很多體力活兒都是她干,所以力氣不比我差,她一口氣就將忠實堂叔背到了山下的公路邊。
這是前幾年政府搞“村村通”工程修的一條單行道水泥公路,相對于剛剛走過的通往我們村子的泥土山路,這條公路就顯得非常寬大平坦了。我在路邊拉了些稻草鋪在路上,讓忠實堂叔躺下。我說:“幸好修了這條水泥公路,要不然就拐場了!”
但我女人說:“有公路沒車子也是空事!”
我說:“肯定會有車子從這兒過路,只要有車來,無論是客車貨車拖拉機,我們就霸蠻上車,就是司機多要點錢我們也給!”
可是,我們等了半個多小時都不見有車路過,連拖拉機也沒有。真是讓人著急!我望著空幽幽的公路在陰深的山間延伸,那些茂密的樹葉或者從公路上面罩下來,或者從公路下面長上來,把公路的空間擠得像條綠色拱成的空洞,鳥兒的叫聲和傍著公路彎曲流著的溪水聲簡直有一點凄涼和陰森……
忠實堂叔每在稻草上扭動一下,我就發(fā)現(xiàn)他的手勢像在畫一個圓圓的草垛,我女人就禁不住要喊起來:“堂叔,你不要老記那草垛!你要醒著?。∥覀円呀?jīng)到了公路上,只要一有車子,我們就能去醫(yī)院?!?/p>
我女人一喚堂叔,我就更急。我不停地在公路上踱步,我感到自己的耳朵豎了起來,哪怕細微的一點聲音在很遠的地方,我都能聽得出來。這時候忠實堂叔吼叫了一聲,鼻子里流出血來。我女人又急又怕,我突然想起了醫(yī)院急救電話“120”,馬上撥通了這個電話,果然那邊接了,我說了病情的危急情況和病人所在地點后,醫(yī)院就答應(yīng)馬上派車接人。真該謝天謝地!
忠實堂叔沒有從那金色的稻草垛上栽倒下來之前,我家過的的確是非常愜意的日子,一兒一女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后都在省城里打工,干的是些技術(shù)活,待遇都不錯。我有一份固定工資,而我女人又勤快能干,家里年年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豬肥牛壯。村里很多人都進城生活了,原來村里顯得不多的田地一下顯得寬裕起來,甚至稍遠一點的田地因沒有人耕種都放荒長了樹木。近處的田地也由我愛種多少種多少,有的田地只要跟業(yè)主打個招呼就行,有的田地不打招呼種了,也沒人來說三道四。瓜菜愛種哪兒種哪兒,屋前屋后種瓜種豆,藤蔓都爬上瓦背開花結(jié)果,秋天的時候,圓圓的肥南瓜、長長的胖冬瓜坐在瓦背上和壁腳邊發(fā)紅發(fā)白。真是寬天寬地,好生活得很!
如果不是在村里當(dāng)老師,我很可能也跟著兒女們到縣城里住了,我的兒女都要我去給他們帶孩子。但村里偏遠,沒有別的老師肯來,從當(dāng)民辦老師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村里教書,還有幾年就到齡退休,也就要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我萬萬沒有想到,在忠實堂叔身上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我一時也想不清忠實堂叔這回會帶給我們怎樣的麻煩。
一個多小時后,醫(yī)院救護車到了,把忠實堂叔抬上車,醫(yī)生就開始搶救。醫(yī)生告訴我,忠實堂叔是腦溢血。
我問病情重不重,醫(yī)生說,重!很重!
我問醫(yī)生到底重到何等程度,醫(yī)生說,要到醫(yī)院檢查了才能有結(jié)論。
醫(yī)生問:“是你父親?”
我說:“不是,是我堂叔?!?/p>
醫(yī)生說:“那他兒女呢?”
我:“他有個兒子,長期住在縣城。”
醫(yī)生說:“那他不住縣城跑到這老鄉(xiāng)里來干什么?”
我說:“人啊,魂在哪里他就離不開哪里!他平時也是跟著兒子住在縣城的。每年一到秋收時節(jié)他就像尋找魂魄一樣,一定要回老家來住一段時間,今年也是如此。他一回老家就住在我家里,又閑不住腳手,喜歡幫我們家做點事。今天他幫我堆稻草垛,堆得好好兒的,突然就從草垛上栽下來,就說不出話了?!?/p>
醫(yī)生說:“腦溢血這種病就是這樣,如風(fēng)而來,所以又叫中風(fēng)。死亡率很高!”
提到這個“死”字,我心就緊了。這種病非常危險,往往來不及搶救。這我知道。但我還是說:“堂叔應(yīng)該沒有生命危險吧?”
醫(yī)生說:“看樣子是危險!看到了醫(yī)院后的搶救情況如何吧。”
我問:“要是堂叔有生命危險那該怎么辦呢?”
醫(yī)生說:“你得馬上通知老人家的兒子到醫(yī)院來,一旦要做搶救手術(shù)就要親人簽字?!?/p>
我說:“我們沒有他兒子電話,堂叔又說不出話,真要憋死人!”
醫(yī)生說:“那就只有到了醫(yī)院你們?nèi)フ?!?/p>
我說:“好!到了醫(yī)院,我們就去找他兒子?!?/p>
忠實堂叔送進急診室后,我女人就趕快去銀行提款,付了120車費,然后,哪兒要交款她就到窗口上去交。我就去找忠實堂叔的兒子。
忠實堂叔的兒子叫田德錢,他雖與我從無聯(lián)系,但畢竟是地方的人在外面做事,平時還是經(jīng)常在堂叔那兒打聽著,知道他住在一個叫“遍地金”小區(qū)里。我找到遍地金小區(qū)的門衛(wèi)打聽,就得知田德錢住的樓棟號、單元號、樓層號和房號。但是,我找到德錢家門口敲了半天門卻無任何回應(yīng)。我又找回門衛(wèi)問情況,門衛(wèi)說:“這個業(yè)主很少在家里,但他老父親這個時候應(yīng)該在家看電視?!?/p>
我說:“他老父親今天肯定不在家里看電視!”
門衛(wèi)很認真地糾正說:“他老父親平時天天都守在家里看電視不出去。這時候肯定也在家里看電視!”
我明白了忠實堂叔為什么那樣想回老家來住幾天,照這種生活,老人死在家里也是沒人知道的!我又問門衛(wèi)有沒有田德錢的手機號碼,門衛(wèi)就問我是業(yè)主的什么人有什么事,還告訴我,現(xiàn)在社會上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多得很,什么壞事兒都有人干,最近他們門衛(wèi)工作有規(guī)定,不能隨便泄露業(yè)主的個人信息,以防手機詐騙。我理解他們,城里住的都是不靠土地討吃的人,他們的事總是很復(fù)雜!我一一說了緊急情況后,門衛(wèi)覺得不把手機號告訴我,他就負不起這個責(zé)任。
我得了手機號就馬上聯(lián)系,果然是田德錢接了電話。我說:“我是你老家堂兄田德學(xué)。忠實堂叔得了急病,現(xiàn)在我們送他進縣醫(yī)院搶救了。請你馬上趕到,如果要做手術(shù),那就一定會要你簽字?!?/p>
田德錢在手機里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不冷不熱地說:“我正在為放貸的事跟人家打官司,你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雖然聯(lián)系上了德錢堂弟,但我關(guān)手機時很不愉快,哪有兒子聽到父親在醫(yī)院里搶救,還要等到處理完手頭的官司才去看父親?哪有這么對待父親的?這與我的期望明顯有差距。但是,田德錢還是授權(quán)我處理搶救忠實堂叔一事,“你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這句話還是說得很爽快,也包含著親情和信任,我又原諒了德錢堂弟。以前是那么好的兄弟,現(xiàn)在他肯定是忙得抽不開身來!
我回到醫(yī)院,我女人還守在忠實堂叔病床前。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顱內(nèi)有大面積瘀血,同時下了病危通知。我馬上又跟德錢堂弟打電話,告訴他忠實堂叔在醫(yī)院的危急情況,并要德錢堂弟盡快趕到醫(yī)院來。
德錢堂弟是深夜才趕到醫(yī)院的。他不跟我和我女人說話,像不認識我們一樣,走到病床前,揭開被子看見父親垂危的樣子他皺緊著眉頭說:“爸,你從家里走出去可是好好的一個人??!背那么多東西走路還是一陣風(fēng)!”
這似乎是話中有話,這似乎是暗藏有下文,這似乎是暗藏著一種責(zé)任的劃分,讓我和我女人聽起來很不舒服,但我倆都沒有說什么,畢竟在忠實堂叔身上,德錢堂弟說的這些也都是事實??纯粗覍嵦檬瀣F(xiàn)在這個樣子,我們什么話都不想說。
我說:“叫你來醫(yī)院,是要你來決定忠實堂叔做不做手術(shù)?!?/p>
德錢堂弟說:“這只能聽醫(yī)生的?!?/p>
當(dāng)然要聽醫(yī)生的!我馬上把德錢堂弟叫到醫(yī)生那兒和醫(yī)生見面,請醫(yī)生跟德錢堂弟說清楚。醫(yī)生跟我們商量說,像這種情,只有到上一級大醫(yī)院去做開顱手術(shù),縣級醫(yī)院無法進行;但病人年紀(jì)過大,病情也過于嚴(yán)重,經(jīng)不起路上顛簸;而且手術(shù)后也很可能成為植物人。我問醫(yī)生,如果不做手術(shù)呢?醫(yī)生說,那就拖一天算一天。醫(yī)生要我們作出選擇,我想,這兩種選擇都讓忠實堂叔面臨死的威脅,我不敢表態(tài),畢竟忠實堂叔不是我父親。醫(yī)生就要德錢堂弟作決定。
德錢堂弟卻不跟醫(yī)生談做不做手術(shù),像是胸有預(yù)案地坐下來,手里拿著手機和我說話,先是問父親何時到了我們家,在家里吃過些什么東西,做過些什么事,是怎樣得的病,是怎么送進醫(yī)院的,又怎么進行搶救治療的。我一一地詳細作了回答,告訴他,忠實堂叔頭天晚上喝了點酒,是幫我們堆稻草垛時突然栽了下來。有些地方我講漏了,我女人又認真作了補充。
問過這些之后,德錢堂弟坐了會兒就說:“好吧,有你們在這里照顧,我就回家了。我這幾天實在是太累了!”
我氣得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怎能這么說話呢?我原以為我和我女人已經(jīng)勞累了一整天,等到德錢堂弟來了,就可以休息一下。德錢堂弟的這個話實在讓我感到意外,不說半句感謝我們的話,好像我們這樣做是應(yīng)該的。德錢堂弟要起身走時我才不得不說:“你就這么走了?”
德錢堂弟說:“你們辛苦吧!”
我忍不住說:“我們已經(jīng)辛苦一整天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你辛苦了!你應(yīng)該留下來照顧你爸爸?!?/p>
德錢堂弟說:“有你們照顧是一樣的,我很放心?!?/p>
極度疲倦已經(jīng)讓我思維顯得遲鈍,我還沒有把這個話想明白,德錢堂弟就已出門走了。我本想追出去再說些話,但覺得自己的情緒不好,怕把話說重了惹得兄弟不和,也就忍了,反正一天來最累人的事都過去了,現(xiàn)在忠實堂叔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有什么緊急情況,醫(yī)生和護士就在這兒,我們也不過是睡不好覺而已,堅持一個晚上也要不了命。夜里把要說的事想明白,明天德錢堂弟來了再說也不遲。
但我想起德錢堂弟還沒有對忠實堂叔做不做手術(shù)作出決定,我又追出病房,我看見德錢堂弟正從一樓樓梯口出來,我站在走廊上叫他:“堂叔的手術(shù)做不做,你還沒有決定哪!”
德錢堂弟頭也不抬地應(yīng)道:“你決定就是!”完全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旁人口氣。我還想問些話,德錢堂弟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了大門口。
德錢堂弟這個答復(fù)雖然讓我不理解,但我還是找醫(yī)生反饋了意見,醫(yī)生已不要求給忠實老人做手術(shù)。
忠實堂叔年紀(jì)這么大,病情又這么危急,手術(shù)成功率肯定有問題。因此,我們更加盼望德錢堂弟能來醫(yī)院。
陪忠實堂叔過夜還是我們的事。我就和我女人在忠實堂叔床前守到天亮。我女人熬不住了,就躺在我懷里睡會兒,我熬不住了就靠在墻壁上躺會兒。我一睡著,就是滿腦子的草垛圓,就是忠實堂叔堆稻草垛的剪影……秋天夜里的寒氣從窗口吹進來,也透過墻壁侵過我的背心。一個強烈的噴嚏出來,我和我女人就都驚醒。正好天亮了,我們看著忠實堂叔經(jīng)過一夜的救治還沒有任何好轉(zhuǎn)的跡象,就急著盼德錢堂弟到醫(yī)院來,昨晚上想過的一些事,今天我得跟德錢堂弟說清楚。
吃過早飯,德錢堂弟沒有來醫(yī)院。
吃過中飯,德錢堂弟還沒有來醫(yī)院。
吃過晚飯,德錢堂弟仍沒有來醫(yī)院。
我就急了,一個電話打過去,德錢堂弟接了,說他忙著。
我忍不住說:“你再忙也不能不要父親吧?”
德錢堂弟的聲音終于變大了一些:“什么叫不要父親呢?”
我說:“你父親病成這個樣子,就剩一口氣沒咽,你就這么打個轉(zhuǎn)兒就不見人了?”
德錢堂弟說:“不是有你們在那兒守著嗎?”
我口氣也硬了一些說:“我們能代替你嗎?你是他兒子??!”
德錢堂弟說:“誰要你代替了?”
我越聽越生氣地說:“我還要回學(xué)校上課,你丁嫂還有那么多家務(wù),我們不可能長期守在這兒。這陪護人,這醫(yī)藥費,你都得有個安排才是!”
德錢堂弟的口氣陡然高亢起來:“你是說這陪人和醫(yī)藥費還要我來安排?”
我說:“你是他兒子,你不安排誰安排?”
德錢堂弟蔑笑一下說:“老兄,可惜你還當(dāng)這么多年的老師!父親是幫你家做事才傷成了這樣,我不說你半句重話就已經(jīng)是很夠兄弟了,你還說得出口這種話?陪人和醫(yī)藥費還要我來安排?還要我來負責(zé)?”
我簡直要氣暈倒了。我不再說得出話來,關(guān)了手機啞過半天,不知道女人問我些什么。
“德錢剛才說什么了?”女人再問我時,我才告訴她:“德錢說,忠實堂叔是幫我們家里做事才傷成這樣,這陪人和醫(yī)藥費都該由我們負責(zé)。”
我女人氣怒得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們又沒有請他住我們家,又沒有讓他去做事,我給他住,給他吃喝,把他當(dāng)長輩孝敬,最后還孝出禍害來了?”女人眼角淺,說著就淚水四溢。
我勸慰女人說:“你說得有道理!不過德錢話是這么說,我想他總不能連父親都不要了吧!電話里說不清這些事情,我們還是等他來醫(yī)院了再說。”
我女人說:“他什么時候來?”
我又懵住了,剛才在電話里根本就沒有說他什么時候來。我又只得再打電話給德錢堂弟,要他到醫(yī)院里來。我真的想不通,為他父親治病倒是要我求他來醫(yī)院。這還不算,我求他來醫(yī)院商量一下他還不答應(yīng)。最后我心里一橫才說:“你連醫(yī)院都不肯來了,那我們也就回家了。我們看看你父親丟在醫(yī)院里沒人照管是誰的責(zé)任!”
我以為德錢堂弟聽了這個話會著急,不料他卻說:“那好啊,老兄,那我們就看看到底是誰的責(zé)任!”
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他占的是個什么理,這明明擺著是我們在做好事,他倒是得理不饒人的口氣!
話是說得這么氣鼓氣脹,過后坐下來一想,德錢堂弟沒有來,忠實堂叔沒人照管,我們還是不敢走。如果我們走了,道理當(dāng)然可以說出一大堆,但人情上過不去,說透徹點就是對不住忠實堂叔。德錢堂弟怎么說,怎么做,那是德錢堂弟的事,而忠實堂叔是完全不一樣的,在一個不省人事的病人面前做得不合人情,我心里又實在過意不去。
我女人說:“德錢不肯挨這兒了,我們老這么守著也不是個事?!?/p>
我說:“那怎么辦呢?總不能把堂叔他老人家丟在這兒沒人管吧?”
我女人說:“是要有人管,但該誰管?親生兒子都不管,難道還該遠房侄兒來管了?”
我女人說得有理,但我又不能順著我女人說;順著這么說下去,那我們就該走人。我們一走,忠實堂叔怎么辦?我只得勸慰女人說:“照顧忠實堂叔的責(zé)任肯定不是我們的,但既然是我們送他進醫(yī)院,那也得把他交給他兒子我們才可以走人,如果沒有交接,有什么變故的話,我們沒有責(zé)任也會變得有責(zé)任?!?/p>
我女人說:“德錢他不來醫(yī)院,我們怎么交接?”
我說:“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我不相信他真的會不來醫(yī)院?!?/p>
我女人說:“他要真的不來呢?”
我說:“那我還得厚著臉皮去求他?!?/p>
我女人說:“真是背個萬年時了!”
我安慰女人說:“人有旦夕禍福!后腦勺誰能看得見?在德錢面上想不通,我們往忠實堂叔面上想想。忠實堂叔在城里也是有吃有住,他每年秋收時節(jié)都一定要回老家,在我們家里住些日子,這是一份情!可惜忠實堂叔不能說話了,如果他能說話,他肯定要說我們對他的好處,一定要罵德錢堂弟這么做不對?!?
我女人不再出聲,臉上也好看了許多,剛才那些怒氣消去了不少。
我繼續(xù)說:“只要忠實堂叔病情好轉(zhuǎn),能說話了,他肯定就要德錢來照管他,我們就可以交接?!?/p>
我女人說:“堂叔這個樣子,什么時候能好轉(zhuǎn)?要是不能好轉(zhuǎn)呢?”
我說:“一個人把事情往好處想就像是往亮處走,會越走越亮;如果一個人老把事情往壞處想,那就像是往黑處走,越走越黑?!?/p>
我女人被我安慰住了,我自己心里卻越來越不好想。我在想得沒有出口的時候,走到病房外面的陽臺上還是給德錢堂弟打了電話,要他一定要來醫(yī)院一趟。
德錢堂弟說:“有空我自然會來?!?/p>
我說:“現(xiàn)在不是有空沒空的問題,是你一定要來一趟!”
德錢堂弟說:“你有什么事這么著急呢?”
這種口氣說話讓我聽起來想吐血!但我現(xiàn)在有求于他,我得忍讓,得順著他說話:“當(dāng)然是有急事商量,不然,這么夜深了我還給你打電話?”
德錢堂弟說:“是有新問題要商量還是老問題要商量?”
我說:“新問題也好,老問題也好,你來了再說。有話總得見了面才能說清嘛!”
德錢堂弟終于答應(yīng)說:“那好,我明天來。”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高興起來,難道德錢堂弟答應(yīng)來醫(yī)院一趟是我值得高興的理由?我女人在病床前打瞌睡,我搖醒她說:“德錢答應(yīng)明天來醫(yī)院。”我女人也顯出一臉輕松來。
第二天我們等到9點多鐘,德錢堂弟來了。我打量著他走進醫(yī)院的樣子就感到不舒服。他除了手里拿著手機外,什么也沒有帶。我仔細想想這也沒有什么,反正忠實堂叔現(xiàn)在也是什么食物都吃不了。
德錢堂弟看了看忠實堂叔,不說什么,也沒有什么表情。他坐下來之后跟我說:“你要我來商量什么事?”
通過這么長時間的思考,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手術(shù)沒有必要做了,也就不用再說這個問題,那么,就還有三個問題需要提出來:一是陪人問題;二是醫(yī)藥費問題;三是后事問題。在這三個問題中,后事還不宜提出,因為忠實堂叔還躺在病床上搶救,總不能做不好的兆頭;醫(yī)藥費也不是大問題,忠實堂叔的戶口雖然還在農(nóng)村,但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也有了醫(yī)保,進院時交了些錢,現(xiàn)在醫(yī)院也沒有催交;眼下最最著急的就是誰來陪護忠實堂叔的問題。我是不可能長時間在醫(yī)院陪護忠實堂叔,學(xué)校只有我一個老師,教的是復(fù)式班,三個年級的所有課程都是我負責(zé)。那么,我女人呢?她也丟不得那個家,田地莊稼都放一邊,豬牛雞鴨這些活口一天都離不得她,那是張口就要吃的,一餐都缺少不得!這一次德錢堂弟來了,無論如何也要他來陪護,或者是他找人來陪護。
三
我跟德錢堂弟說:“堂叔現(xiàn)在雖然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有不少事情讓我們著急,也需要商量,不過最重要的問題,也是燃眉之急的問題就是陪護人問題。忠實堂叔一輩子不容易,他到了這個樣子,陪護他的親人不能少!人為什么要養(yǎng)兒育女?就是到老得動不得時有個人照料?!蔽疫@個話自然有些敲打德錢堂弟的意思。
德錢堂弟說:“那當(dāng)然!”他這個回應(yīng)也好像有敲打我的意思。
我說:“學(xué)校里那么多學(xué)生等著我回去上課,你丁嫂有那么大個家要照管,豬牛雞鴨都離不開她,現(xiàn)在就看你怎么安排?!?/p>
德錢堂弟說:“安排什么?”
我說:“陪護人啊!”
德錢堂弟說:“這應(yīng)該由你來安排,怎么就由我來安排了呢?”
德錢堂弟這話還是讓我不太明白。我說:“真由我來安排?”
德錢堂弟說:“那當(dāng)然嘛!”
我用兄長的口氣說:“那我就安排你來陪護。你作為兒子,應(yīng)該盡到這份責(zé)任!”
德錢堂弟蔑笑一下說:“老兄,我可不是你教的那幫小學(xué)生,你安排我做什么我就老老實實做什么?!?/p>
德錢堂弟這個話味已經(jīng)很不對勁了。我說:“我安排錯了嗎?”
德錢堂弟說:“大錯特錯!”
我問:“錯哪兒了?”
德錢堂弟說:“如果我父親在我家里病成這個樣子,是我把他送進醫(yī)院的,我會要你們在這兒陪護嗎?挨都不會挨著你們!”
我想不到德錢堂弟會這樣說話,這句話幾乎把我打倒了!是啊,忠實堂叔是在我家病成這樣的,是我們將他送進醫(yī)院的。這都是事實。我一時真不知該如何來回應(yīng)德錢堂弟。幸好我女人給他頂上幾句:“聽你這么說話,那就該是堂叔自己的責(zé)任!我們又沒有叫他回老家,我們好飯好菜招待他老人家,難道還惹了禍來了?”
我覺得我女人這句話回得不錯,很有道理也很有力度,是該這么把責(zé)任說清楚。
但德錢堂弟說:“但是,你忘了,我父親他是在為你家做事時從稻草垛上栽下來的!”
這時我接著我女人的意思往下說:“這也是堂叔自己要去做這個事,我們勸都勸不住!”
德錢堂弟說:“我現(xiàn)在只說既成事實!你們是勸阻還是安排他去做這些事,這有誰知道?我們只能講證據(jù),講事實?!?/p>
我說:“德錢堂弟,聽你這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法庭上和我打官司。我們每年都讓忠實堂叔在家中住那么些日子,我們圖個什么?不就因為是一份鄉(xiāng)情嘛!”
德錢堂弟說:“我們今天不是上語文課,不講什么鄉(xiāng)情不鄉(xiāng)情,不是講故鄉(xiāng)可不可愛。你不是叫我來決定我父親的陪護人嘛?”
我說:“也是!那我們就不要講鄉(xiāng)情,我們講忠實堂叔的陪護人。你是他兒子,難道你不該陪護你父親,還該我們當(dāng)侄兒的來陪護你父親?”
德錢堂弟說:“你這個話就太不在理了。侄兒也好,兒子也好,那都是另外一回事,現(xiàn)在我們要講的是:你是當(dāng)事人!”
我說:“照你這么說,一定要我們陪護了?”
德錢堂弟說:“這是起碼的。”
把德錢堂弟叫來商量出這么一個結(jié)果,讓我心里像狗咬貓抓一樣地難受。德錢堂弟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人??!
小時候,冬天下雪了,他就跟著我在那圓圓的稻草垛下用桐篩罩麻雀。我做好機關(guān)后拉上一根長長的鞋底線就回家來烤火,讓他蹲在隱蔽處拉著那根長線等著麻雀進桐篩。他半天半天地蹲在那里,冷得清鼻涕長流,沒有我的號令,他仍是一動不動。這些年他留在我的記憶里也都是他這種老實的樣子,當(dāng)初和以后這些年,我愿意接受忠實堂叔在我家里住下來,也與德錢堂弟留給我的這種老實印象不無關(guān)系。
這么些年,德錢堂弟沒有回老家,沒有打過交道了,現(xiàn)在聽他說話,已完全不是以前那個德錢堂弟了。這也不怪,村里不是也沒有了當(dāng)年那些讓麻雀過冬的稻草垛了嘛!既然如此,我也想自己不能鉆進德錢的套子里。我說:“照你這么說,我們陪你父親還只是起碼的?那就還有別的事也要我們負責(zé)?”
德錢堂弟說:“這要到一步說一步?!?/p>
我氣得拉著我女人說:“走!我們走!他兒子來了,難道我們還不能走?”
德錢堂弟冷笑一下說:“你們想走?說得好,我按兄弟關(guān)系處理;說得不好,那就別怪我依法辦事!你們陪著我父親,只是個經(jīng)濟問題,如果你不陪我父親,我父親因無人護理而出了意外,那恐怕就成了另外一個大問題!”
我相信德錢這個話是嚇唬人的,我不是一個無見識的人,我不怕這種嚇唬!我斷定,我們走了,他肯定就會留下來。我拉上我女人走了。
但是,走到一樓樓梯口,我女人提醒我說:“我們還是躲這里看看德錢堂弟是不是留下來。如果他也走了,我們就還是得留下來。堂叔身邊不能沒有人照管,他是不省人事的人,不能讓他在最后的日子受難。”
我覺得我女人這個話在理,同時我還想到一個更為嚴(yán)重的問題:如果忠實堂叔沒治了,去世了呢?如果德錢堂弟真要往我頭上栽罪,那事情就更加復(fù)雜了。于是,我們在醫(yī)院門口的飲食店里藏起來,從一個發(fā)飯菜的窗口偷偷地往醫(yī)院大門口看去。那些老老少少的來往行人就都像在電視屏幕里出出進進。我女人比我還看得認真,她在我之前就發(fā)現(xiàn)德錢堂弟真的走出了醫(yī)院。我們盯著德錢的背影,看他若無其事地走出去好遠頭也不回,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不能不深深一嘆,跟我女人說:“他比我們心硬啊!”
我女人說:“既然他走了,我們還是回去守一夜堂叔。如果德錢返回了,我們可以再走?!?/p>
我同意我女人這意見,只有這樣才不會讓不省人事的忠實堂叔受難。
我們又回到忠實堂叔的身邊。忠實堂叔可能是心里難受,蹬掉了身上的被子,全身已裸露在外面。像他這種重病人是不能受涼的,而天氣已經(jīng)一天比一天涼了起來。我女人說:“幸好我們回來了。如果讓忠實堂叔涼一夜,明天肯定就硬人了!”
我又強自鎮(zhèn)靜下來守著忠實堂叔,想些事情。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光亮而愜意的日子會被忠實堂叔帶來的這種麻煩事揉搓得皺褶而紊亂。事情到了這一步,真是豆腐掉進灰里頭——吹不脫拍不得!和德錢堂弟徹底鬧翻嘛,看樣子德錢堂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了,而且那樣的話,忠實堂叔也會受苦受難;不徹底鬧翻嘛,讓德錢堂弟這么拖下去,我又實在是拖不起。幾乎把所有能想到的問題都想過一遍之后,我還是不得不軟下來??丛谥覍嵦檬宓拿孀由?,我想我只有跟德錢堂弟說好話,把我們的困難跟他說清楚,讓他理解我們,原諒我們。
這樣想定之后,我又厚著臉皮跟德錢堂弟打電話:“你父親病成這樣子,你真的狠心讓他一個人躺在這里?”
德錢堂弟說:“陪護我父親是你們的責(zé)任!你們說走就走了,你還說我狠心?這么跟你說吧,如果我父親因為沒人陪護出現(xiàn)意外,比如從床上掉下來,那我們就只有法庭上見!”
德錢堂弟說的這種情況不是沒有可能。我只得緩和口氣說:“你放心,我們已經(jīng)回到病房,這種情況不會發(fā)生。你什么時候能到病房來?”
德錢堂弟說:“說不定,什么時候來了就來了。”
我?guī)缀跏乔笾f:“你明天來,我們還是要好好談?wù)??!?/p>
德錢堂弟說:“談什么呢?”
我說:“有很多話都想跟你說說?!?/p>
德錢堂弟說:“那好吧。”
現(xiàn)在德錢堂弟每次答應(yīng)能來醫(yī)院都讓我們感到一陣輕松,一陣高興。
一直等到下午,德錢堂弟來了。我想我一定要充分發(fā)揮我當(dāng)教師這么多年的優(yōu)勢,利用我這張嘴巴說通德錢堂弟,讓他接受我們的道理,讓他理解我們的難處。我說:“你明白什么叫作故鄉(xiāng)嗎?故鄉(xiāng)就是埋著親人的地方!我們的祖先都埋在一個墳場上,我們同一個故鄉(xiāng),我們是多年的兄弟,你小時候還跟我在稻草垛下罩過麻雀……”
德錢堂弟打斷我的話說:“你說這些毫不相干的事干什么?”
我說:“我說這些是為了取得你的理解,畢竟我們多年不在一起了,所以,我們需要重溫一下鄉(xiāng)情?!?/p>
德錢堂弟說:“有什么具體事你說,我還忙著要跟人家打官司?!?/p>
我說:“我在學(xué)校里教書,天天得給學(xué)生上課,這你是清楚的。我怎么能天天守在這里呢?你丁嫂還有那么多家務(wù)、農(nóng)事要做,又怎么能天天守在這里呢?”
德錢堂弟說:“這個,我能理解你們。我并不是非要你們在這里陪護不可?!?/p>
德錢堂弟的這個話真讓我和我女人剎那間心花怒放!我覺得德錢堂弟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一股暖流涌過我的全身,我看見我的女人和我一樣簡直感激得要熱淚盈眶。弟兄到底還是弟兄啊!我沒有料到德錢堂弟話鋒一轉(zhuǎn)卻說:“父親到了這個樣子,誰來陪護他都是一樣的。你們完全可以請人來陪護!”
我和我女人又像是突然掉進了冰窟!我一時氣得幾乎關(guān)閉了思維。還是我女人反問了德錢堂弟一句:“你想要我們花錢請人?”
德錢堂弟說:“這不過是我的建議,當(dāng)然你們自己在這里陪護更好,我更放心。我只是表明我的態(tài)度:萬一你們有事丟不開,花錢請人我也可以不計較,我也可以理解。我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
現(xiàn)在倒成德錢堂弟比我們寬容大度了。我決定不再含蓄,要把話再說得更直露一些。我說:“你或者你女人就不能來陪護你父親?”
德錢堂弟說:“這不可能!我現(xiàn)在有幾樁官司要跟人家打。我女人嘛,不瞞你說,前前后后算起來也有五六個了,不過,現(xiàn)在沒有一個跟著我在一起生活。話又說回來,就是我請人來照顧我父親,你也得開工資。這是法律責(zé)任問題!”
我女人一聽這話就氣得要爆炸一樣。她大聲叫罵起來:“德錢,我看你是打官司打瘋了!動不動就跟我們用打官司的腔調(diào)說話!”
德錢堂弟盯著我女人說:“丁嫂,我不過說句實話你就受不了了?”
我說:“德錢堂弟,這個話你也說得出口?你說你有困難我倒好想些,你說你請人陪護你自己的父親還要我開工錢?天下就沒有這個理!”
德錢堂弟說:“我不過是先小人后君子,趁早把話說明了,免得以后的問題不好處理。這有什么不可以?”
我說:“你以后還想弄出什么問題?”
德錢堂弟說:“我當(dāng)然希望以后沒有問題,但有的問題不是想它沒有它就能沒有!”
我女人說:“那么,你父親的陪護你是打算不插手、不挨邊?”
德錢堂弟說:“這不該我插手,不該我挨邊,我為什么要插手,要挨邊?”
忠實堂叔身上的被子又被蹬掉了,我女人去把他蓋上時,他又吼了一聲。我不知道他是聽了德錢堂弟的話發(fā)氣還是他很痛苦很難受。德錢堂弟的底線越來越明晰地亮了出來,他是絕不可能陪護他父親。面對忠實堂叔這樣子,我只好在這個懸崖上退讓一步說:“那你替代我們兩天行嗎?”
德錢堂弟說:“不行!如果我閑在家里無事,當(dāng)然也可以,兄弟之間還有什么好說的?但我很忙,對不起!”
如果是我親弟弟,我一定會打他的耳光,可惜他不是!我氣得不再愿意跟德錢堂弟多說話,我說:“你滾出去!”
德錢堂弟脾氣好得讓我吃驚,他看了一眼父親就走了出去。
我跟我女人說:“現(xiàn)在只有我們自己頂??!看在忠實堂叔這份鄉(xiāng)情,就是不要自己的家了,我們也得頂?。 ?/p>
一切都像是靜止了,好一會兒,我憤激的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我跟我女人說:“學(xué)校的課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耽誤,現(xiàn)在只有你留在這里?!?/p>
我女人說:“那家里的事怎么辦?”
我說:“還能怎么辦?只有我一個人多辛苦些!”
我女人說:“真是禍從天降!”
我歪歪嘴巴,告訴我女人不要說這些難聽的話,忠實堂叔看樣子是不省人事,但也很可能他還聽得見我們說話,只是他說不出話來。我們不要讓他老人家傷心!我女人馬上壓低聲音說:“那你每天就要早起來,喂了豬牛雞鴨之后就趕學(xué)校去;晚上放了學(xué)就要趕回家,田地里的莊稼都不要管了,只把家里的活口喂養(yǎng)好,不要讓它們餓了。人餓了會說話,會自己找吃的,它們不會!餓起來造孽!”
我想也只有這樣了。我站在窗口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空中已經(jīng)有了淡淡的暮靄,車子和人流在暮靄里匆忙地來去;鴿群已經(jīng)在房檐間飛旋準(zhǔn)備歸窩了,可我回家的路還很遠。這個時候,我家的雞鴨一定都在家門口轉(zhuǎn)悠,豬也肯定在欄里要食吃。還有明天就是星期一,我一定要趕到學(xué)校上課。我現(xiàn)在必須馬上趕路。我跟我女人說:“那你留下來,我這就趕回家去?!?/p>
我女人的眼眶一下子紅濕了。我說:“你要硬氣點!碰到這事沒有辦法!星期五我再趕出來替你,你再回家兩天,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帖你再出來接替我。我們輪流來!”
我女人說:“你這時回去又沒客車?!?/p>
我說:“我租個私家車回去就是?!?/p>
我女人說:“那要上百多元錢哪!”
我說:“碰到這種事就只能把錢不上算!”
我出了醫(yī)院在汽車站邊上講定一百五十元車費租了私家車回家。
感謝水泥公路讓我們的車子走得不慢,到家里天還剛剛剎黑。雞們鴨們已經(jīng)過了在家門口轉(zhuǎn)悠討食的時間,都進籠去不再出聲,只有豬聽到主人來了,將兩只前腳搭在欄門口站得高高地吼叫著。算起來它已經(jīng)有一兩天沒進食了,欄門的柱子上已被它咬出了缺口,饑餓是肯定的!雞鴨可以自由在外面翻蟲子找吃的,而豬關(guān)在欄里出不來。我燒火煮了豬食之后,才想起我們背著忠實堂叔去醫(yī)院那天在路上看見我們的黃牯牛在山上吃草,我到牛欄門口一看,牛沒有進欄來。喂了豬食我再去找牛,牛躺在我們沒有完全堆好的稻草垛下面亮著兩眼在反芻。見了我,它馬上站了起來,以為我是要接它進欄去。我本想把牛接進欄里去,但又想,我如果因為太忙忘記放它出來,它不就要受饑餓之苦了?這個季節(jié),該收的莊稼都已收進家了,冬莊稼又還沒有長出來,它也壞不了什么事,我干脆讓它自由算了。我拍拍黃牯牛說:“你就躺這兒吧!餓了你就自己找草吃,吃飽了你又回這兒來休息,反正這稻草垛也是我們家里的?!秉S牯牛仿佛聽懂了我的話,我離開它之后,它身子一斜,屁股一趴,又在稻草垛下躺了。
牛的問題算是解決了,雞鴨們反正餓不死,重點就是豬的問題。于是,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來給豬喂食,給雞鴨撒幾把苞谷,然后就往學(xué)校趕。學(xué)生們已經(jīng)到校了,我像往日一樣地上課。學(xué)生們都很小,他們不懂事,沒能在我的言行神色里看出什么異樣,沒誰問問我家遇到了什么麻煩,我也沒有必要告訴還不懂事的他們。
如果在以前,上完一天課,學(xué)生們走了,我還要留在學(xué)校把一天的作業(yè)批改完才回家,第二天一到校就要把作業(yè)本發(fā)給學(xué)生。現(xiàn)在因為家中有禽畜要飼養(yǎng),我不能在學(xué)校批改作業(yè),只好把作業(yè)本提回家去,做完家務(wù)事后,再利用晚上的時間進行批改。
一大堆事做完之后,已經(jīng)不早了,還有一大袋作業(yè)本等著批改。我正把作業(yè)本放在桌上準(zhǔn)備批改時,女人來了電話。我急著問她忠實堂叔病情如何,她半天不說話。我再問時,她竟然哭了。我叫她不要哭,有什么為難的事就說。我女人說:“你叫我怎么說?”
我說:“你說什么都可以?!?/p>
我女人說:“別的都沒有什么,就是小便要我接,我實在不方便。”
也怪我太粗心,我離開醫(yī)院時過于匆忙,沒有細想這些問題。但現(xiàn)在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沉靜地想了想說:“這也沒有什么。你也是當(dāng)奶奶當(dāng)外婆的人,你就把忠實堂叔當(dāng)自己的父親。你這么一想,心里也就會順當(dāng),心里一順,什么東西也就不礙眼了。”
我女人說:“我如果不這么想,我哪還做得了這個事呢!”
我說:“那就好嘛!”
我還想問問詳細情況,我女人又關(guān)了手機。我久久不能平靜下來,我最擔(dān)心的是這個麻煩不知道何時才可以了斷。這也嚴(yán)重影響了我的工作。
我改完作業(yè)已經(jīng)到了凌晨,一些鳥的怪叫聲悠長悠長地飄浮在有了寒意的秋夜里。
這樣的工作和生活堅持了一周,天天夜里一睡著,就被那些圓圓的草垛圍著,它們能說話,能跳舞,能笑能哭,它們還能和我一起走路爬坡;它們一會兒在高高的天空,一會兒在茫茫的大山里……到了星期五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因為要趕往縣醫(yī)院,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我不能再回家來喂養(yǎng)這些禽畜,我只得想些怪辦法對付。
我放學(xué)趕往縣醫(yī)院后,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不讓我女人回家,我女人堅持要回,她說:“我餓了都不要緊,不要餓了豬牛雞鴨!”
我說:“我都安排好了,不會餓著它們?!?/p>
女人問我怎么安排的,我說,牛已經(jīng)讓它自由了,給雞鴨都撒了很多苞谷,夠它們吃一天,給豬圈里倒了一擔(dān)紅薯,它也可以吃兩天。
女人聽我這么說就更急,她說:“你以為它們真是人了?會一餐一餐地吃?”
我說:“它們就是一餐吃完了,也在肚子里?!?/p>
我女人無論如何堅持要回家,她還是回了。也是按我的辦法,租的私人車。
我估計女人到家的時候給她打了電話。我女人說:“都是你做的好事,豬已經(jīng)把一擔(dān)生紅薯吃得所剩無幾。肚子脹得像氣球,躺在那里像死的,竹板子打,它都起不來!”
我當(dāng)時還以為我想出了個好法子,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個壞結(jié)果!我跟女人說:“由它吧,現(xiàn)在人是大事!”
我女人說:“我得用熱桐油給它溫溫肛,看它能不能松松氣?!?/p>
我說:“你也別急,等到明天再看看情況吧?!?/p>
我女人說:“這么大一頭豬啊!今年的年豬??!”
忠實堂叔又把被子蹬下床了。我說我要給堂叔蓋被子了。我女人說:“他蹬掉被子的時候,就是要小便,你就給他接好,夜壺就在床底下。”我女人摸出這個規(guī)律來了。
什么時候事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揭開被子給忠實堂叔接小便才明白我的難處,我當(dāng)時要我女人克服困難,把忠實堂叔當(dāng)著自己的父親看說得多么輕巧,當(dāng)自己此刻要做起來時是多么地別扭,遠不是說句話那么簡易!我是一個男人,我做這事都如此別扭,何況我女人!難怪我女人在給我打電話時哭了起來。我越想越恨德錢堂弟,他實在是做得太不講情理!我問自己在德錢堂弟面前是否過于軟弱?過于遷就?我得在德錢堂弟面前改變一下自己的言行,應(yīng)當(dāng)讓他明白我內(nèi)心的憤怒,應(yīng)當(dāng)讓他知道我也是說得出道理來推卸責(zé)任的。我不能再這樣嚴(yán)于律己,寬以待人!對他這種人,我應(yīng)該針鋒相對!
我決定過了這一夜,明天我就給德錢堂弟打電話,一定要他再來醫(yī)院商量忠實堂叔的陪護問題,我一定要說出道理讓德錢堂弟推脫不了!
可是凌晨三點,忠實堂叔的心臟監(jiān)測儀發(fā)出驚叫,我馬上請醫(yī)生來看。醫(yī)生立刻將忠實堂叔做了搶救,但是沒有效果。醫(yī)生說:“老人家已經(jīng)走了!”
我拿起忠實堂叔的手一看,他的拳頭已經(jīng)捏成一個硬硬的稻草垛!我輕輕扳開他的手指,一個有血有肉的稻草垛消失了。
這些天的這些麻煩,相對于忠實堂叔的大去來說,我一下子感到都不值一提!忠實堂叔的去世讓我突然感到巨大的空虛,感到很不適應(yīng)。我抓住忠實堂叔的手哭了,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是醫(yī)生提醒我說:“你先別哭。你應(yīng)該先把老人的兒子叫來處理后事。”
于是,我抹干眼淚給德錢堂弟打了電話,要他盡快趕到醫(yī)院處理后事。同時我也給我女人打了電話,告訴她忠實堂叔已經(jīng)去世……
四
我女人還在德錢堂弟之前趕到醫(yī)院。她是連夜從家里趕來的,而德錢堂弟是天亮之后才趕到。可我和我女人沒法處理忠實堂叔的后事,他兒子未到,我們不敢擅作主張。
德錢堂弟是醫(yī)生開始查房時趕來的,他揭開被子看了看忠實堂叔說:“爸爸,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就這么走了?。∧阋遣换乩霞胰?,不去幫人家堆那稻草垛,哪會是這個結(jié)果呢?你不還好好地活著?”
我和我女人也都哭著站在床著瞻仰著忠實堂叔的遺容。因搶救生命而放在他身上的醫(yī)療器械全都摘掉移走了,忠實堂叔已經(jīng)躺得非常自然,恢復(fù)了原有相貌。我和德錢堂弟已經(jīng)有了隔閡,說話已經(jīng)很不隨便,甚至是不想交談。但在忠實堂叔床前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我不得不開口說:“德錢堂弟,安排后事吧?!?/p>
德錢堂弟卻轉(zhuǎn)過臉來說:“你這個話說給誰聽?”
我說:“我說給你聽?。 ?/p>
德錢堂弟說:“現(xiàn)在是我要你安排后事!而不是你要我安排后事!”
我感到問題嚴(yán)重了,我萬萬沒有想到德錢堂弟還會這么說話,氣得我像脹破了的氣球,好在我女人應(yīng)了他一句:“他是你的父親還是我們的父親?德錢你回答我!”
德錢堂弟說:“他是我父親!這又怎樣?”
我女人說:“是你父親為什么要我們來為他老人家辦后事?”
我覺得我女人這兩句話問得斬釘截鐵,也正是我想問的。
德錢堂弟說:“正因為是我父親,所以我才有權(quán)說,要你們?yōu)樗k后事!”
我忍不住接了話:“德錢堂弟,你是不是還想說,忠實堂叔是因為幫我們家堆稻草垛才受的傷?告訴你,因為這個,我和我女人連家都不顧了在醫(yī)院陪護忠實堂叔,憑天地良心說句話,我們也對得住他老人家!假若他老人家還能開口說話,他肯定要罵你的不是!”
德錢堂弟說:“我現(xiàn)在不跟你說假若,也不會再說我父親是在給你家堆稻草垛才受傷?!?/p>
我心里頓時輕松了一下說:“這還差不多?!?/p>
德錢堂弟說:“現(xiàn)在我要說,給你家堆稻草垛是我父親的死因!”
我心里又突然炸了一下,我說:“德錢堂弟,你到底要干什么?”
德錢堂弟說:“是我要干什么嗎?我是什么都忍了,什么都由著你們。不是你提出安排我父親的后事問題嗎?我現(xiàn)在把話明說了:我父親怎么受的傷,進院及不及時,用藥恰不恰當(dāng),陪護盡不盡職,等等這些問題,我都可以看在我們兄弟情面上不細說了,但我父親的后事必須由你全面負責(zé)!”
我實在忍無可忍地說:“德錢你太沒良心!”
德錢卻很冷靜地說:“說事就說事,別動不動把良心掛在嘴上。什么是良心?要一個七十多歲的人幫你做工,難道還能說你是最有良心的人?”
我女人一聽這話氣得從凳子上溜滑下去,躺在地上不知道死活。我把我女人扶起來時,我也氣得坐不穩(wěn)身子。因為我不能讓我女人氣出危險來,我只得強自鎮(zhèn)靜下來說:“人在做,天在看!德錢你說這話你不怕遭報應(yīng)?”
德錢反問我們:“你們說,我父親的后事怎么辦吧?再說具體一點,你們是放縣殯儀館里辦還是拉回老家去辦?我很好說話,這個完全聽你們的意見,反正人已經(jīng)死了,我可以不計較?!?/p>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眼前一片茫然!
德錢堂弟卻很有耐心地開始做我們的工作:“你們不要想不通,這其實是個觀念問題。我咨詢過好幾位有法律知識的人,他們都告訴我,我父親是為你們家做事才導(dǎo)致這種后果,這責(zé)任當(dāng)然應(yīng)由你們來負。如果按你們的想法,由我來完成父親的后事,那我實在想不通!想不通這還算是小事,問題是我成了法盲!成了無知的蠢卵!好好的一個父親,給你們家堆草垛出了這樣的事情,連命都丟了,落到誰頭上都絕不會像我這樣輕松地放過你們!難道我就是現(xiàn)在這些要求,你們還不能接受?還不肯接受?如果這樣的話,那我也就斯文不下去了?!?/p>
不知是否受氣的原因,這些問題我一下子想不清楚,聽起來,我不能說德錢講得沒有道理,但我知道,我們是堅決不能承認這個道理的!我讓德錢堂弟把他的道理都說完,然后,我才問:“那么,忠實堂叔的后事是非得我們負責(zé)不可?”
德錢堂弟說:“那當(dāng)然!”
我說:“那要是我們不負這個責(zé)呢?”
德錢堂弟說:“那就下一步再說!”
我說:“你下一步還要干什么?”
德錢堂弟說:“這其實是一個公了或者私了的問題。我們談不好這事,那就是私了不成,下一步就只有公了?!?/p>
我說:“公了怎么了呢?”
德錢說:“那就復(fù)雜了,政府、公安和法院,都有可能介入!”
德錢堂弟說得非常平靜,平靜得讓我害怕!我深深體會到今天的德錢堂弟已非昨天在圓圓的草垛下罩麻雀的德錢堂弟!我明白,只要觸及德錢堂弟說的這些機關(guān),就會是讓我非常麻煩的事情。我所熟悉的小學(xué)課本和我所能背誦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等這些古文都不能對我解決目前問題有任何幫助,而是相反,潛意識里總讓我在德錢堂弟面前往后撤退。但是,我相信我們沒有錯在哪兒,德錢堂弟這些要求,我們肯定不能答應(yīng)。我雖然不知道德錢堂弟所謂的公了會是怎樣一場較量,但我不得不跟他說:“忠實堂叔的后事無論如何不該我們辦!你要公了那就公了吧!”我是給自己鼓了好一會兒勁才說這個硬話的,說的時候不怎么激動,說完后倒久久不能平靜。我收拾行李對我女人說:“走!我們回家去!”
德錢堂弟不再說什么,只用懷疑的眼光看了看我們。
我揭開忠實堂叔的被子看了看他,心里十分難過,如果不是德錢堂弟這樣對待我們,我是一定要留下來協(xié)助德錢堂弟處理好忠實堂叔后事的。我現(xiàn)在完全是賭氣要走,我深感自己對不起堂叔。我和我女人向忠實堂叔作了三個揖之后,含著淚水緩步退出病房。
我們走下樓梯,到二樓時,我和我女人不約而同地止步,她看看我,我看看她,都是一個意思,感到極為不安,又只得在休息椅上坐了一會兒!這種不安是德錢堂弟留給我們的,他在我們離開時竟然一個字兒不說。
我們走出醫(yī)院大門時,突然被人攔住了。我抬眼一看,是公安的人。我真不相信德錢堂弟說的話會兌現(xiàn)得這么快!醫(yī)院大門口進出的人很多,我相信公安要攔住的一定是別人。我說:“你們找誰?是找錯人了吧?”
公安人員說:“我們是公安110。你是田德學(xué)嗎?”
我懵了一會兒,他們怎么這么快就把我弄得如此清楚?我說:“是??!”
公安人員說:“那就沒有錯!你跟我們走!”
我說:“去哪兒?”
公安人員重復(fù)說:“你跟我們走!”
我跟著公安人員走,我女人跟著我走。上樓梯,拐彎,過走廊,我們又回到忠實堂叔的病房。德錢堂弟坐在病房里得意地在大腿上玩著手機。公安人員揭開忠實堂叔的被子看了看,蓋上,然后跟我說:“你今天必須把死者拉走!”
我憤憤不平地說:“你這是什么話?你知道死者是什么人,我是死者的什么人嗎?”
公安人員說:“不知道這些就不會這么跟你說話!”
我說:“那你知道死者的兒子在這兒嗎?”
公安人員說:“如果他兒子不在,我們怎么知道找你?”
這時候德錢堂弟才十分平靜地說:“是我給110打的電話。情況是我向他們報告的。你也是我指給他們的?!?/p>
德錢堂弟真是不好惹了!我跟公安說:“死者的兒子在這里,為什么要我把死者拉走?”
公安人員說:“死者不是在幫你家做事時從稻草垛上栽下來的嗎?”
我說:“是的,但他是因病才從稻草垛上栽下來。”
公安人員說:“這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當(dāng)時是不是在幫你家做事!”
我女人見了公安就不敢說話,只顧涕淚不斷地哭。我辯說:“當(dāng)時他是在幫我們家做事,但不是我要他做,是他自己要去做?!?/p>
公安人員說:“我們只要你承認他出事時確實是在幫你家做事,就得由你把死者拉走!其余的事,你們下一步再說!”
我說:“我拉到哪兒去?”
公安人員說:“拉到你家里去!”
我說:“拉到我家里干什么?”
公安人員說:“辦后事??!”
我驚疑:“為什么拉到我家里辦后事?”
公安人員說:“你為死者辦后事還能拉到別人家里去嗎?”
我徹底明白了,這不僅是要我把忠實堂叔拉回我家里,還要為忠實堂叔辦后事。這和德錢堂弟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這我不能接受,我堅決反對。我說:“他有自己的兒子,為什么要我來辦這些事情?”
公安人員說:“我現(xiàn)在要你們做的是,趕快把死者拉走!當(dāng)然,如果你們能商量好,無論誰能把死者拉走,我們都沒有意見。但有一點你必須明白,醫(yī)院是公共場所,死者絕不能長時間放在醫(yī)院,擾亂醫(yī)院的正常秩序!”
公安人員的話像把病房清除了一遍,病房一下子顯得非常沉靜。過一會兒公安又問道:“你們誰把死者拉走?”
德錢堂弟說:“如果這些事該我做,我根本不會打電話跟你們說這些情況!”
公安人員得了這個明確表態(tài),馬上瞪著我說:“當(dāng)然,如果死者兒子能承擔(dān)這些事情,我們也不會斷你來承擔(dān)這些事情;現(xiàn)在,死者的兒子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那么,這些事你就責(zé)無旁貸,你也推不掉!”
我說:“我想不通!”
公安說:“你想不通可以,我可以把道理跟你說通?!?/p>
于是,公安人員把德錢堂弟叫到門外去回避,然后跟我個別做工作說:“你們想不通這件事我完全可以理解。像這種事落到我頭上,我也會想不通,也會覺得背時。但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你想得通想不通,而是事實擺在眼前,我們不能不當(dāng)機立斷!如果死者出事時不是幫你家做事,那自然是八竿子也打不著你嘍!既然死者是在幫你家做事時出的事,他兒子要你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我們拿什么理由來否定他的正當(dāng)要求呢?”
我說:“請你允許我把出事的前后詳細情況說說?!?/p>
公安說:“情況我們都清楚。死者舍不得老家,每年秋收時都要回老家一趟,一回老家就住在你家,住在你家就要幫你家做事……情況大致是這樣嗎?”
公安得來的情況肯定是德錢堂弟說的,德錢堂弟沒有說假話,情況的確是這樣,沒有弄錯。但沒有弄錯更讓我感到麻煩,因為那就意味著公安的斷定是有理由的,是正確的,是不可更改的!
果然公安就說:“如果你沒有別的理由,你就趁早把死者拉走,不然,如果在醫(yī)院鬧出什么大事來,造成嚴(yán)重后果,那你就更加責(zé)任重大。你身為教師,如果我們把你銬了,關(guān)上十天半月,你還有什么臉面站在講臺上給你的學(xué)生上課?”
我想起那些稚嫩的臉蛋坐在課堂上抬望著我的時刻,我想起那一雙雙充滿期盼的眼睛抬望著我的時刻,我禁不住熱淚滾在臉上。
公安把我嚇哭了,卻把我女人嚇得不哭了。我女人把我的一只手攥緊在懷里安慰我說:“你莫哭!我們把忠實堂叔拉回去辦后事就是!忠實堂叔每年都要回老家來,這證明他舍不得老家,把他葬在老家也正合他的意思?!?/p>
我女人說的這些,其實也是我內(nèi)心正在想著的,我非常感謝我女人能這樣和我心心相印。但我心里怎么想都不順,我大聲哭訴著:“我想不通!”
我女人說:“我們不往別人身上想,也不往別的事上想,我們只往忠實堂叔的身上想,只往忠實堂叔的情分上想!”
公安人員說:“是啊是啊,你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老師,你難道還不如你女人的胸懷嗎!”
我慢慢止住哭聲,抹了一把淚水,朝忠實堂叔的床下看了看,我看見忠實堂叔脫在床下的那雙解放鞋,我聽到了我家大黃狗的叫聲,我看到了他那雙腳朝著我家親切地走來,走進我的家門,走在我的壁腳,走在田塍上,走在地中間,走向那一排排圓圓的稻草垛……我終于回答公安人員說:“好,我們把忠實堂叔拉回去辦后事。我要看看忠實堂叔的兒子還有什么臉面在這個世上做人!”
公安人員又把德錢喊進病房來當(dāng)著面說:“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你就要好好配合,不要再弄出什么事兒來又給我們打電話?。 ?/p>
德錢堂弟說:“我能弄出什么事兒來?我只是提些正當(dāng)要求?!?/p>
公安人員說:“沒有誰說你的要求不正當(dāng)!”
既然答應(yīng)這樣做了,我到店里買了兩大團鞭炮,兩床棉被,花高出兩倍的運費租了農(nóng)用車。做好這些準(zhǔn)備之后,我正要把忠實堂叔背上農(nóng)用車時,德錢堂弟卻阻止我說:“我來背。這應(yīng)該是我做兒子的事。”
我心里頓時一暖!
背尸是我最害怕的,我女人更是害怕!我沒有想到德錢堂弟此時變得如此通情達理。簡直讓我要忘掉他此前的一切冷漠和無情,那些消失的草垛圓仿佛又在我眼前出現(xiàn)。
公安人員似乎不太放心,他們一直站在醫(yī)院門口,看著我們放過鞭炮,看著我們將忠實堂叔背上農(nóng)用車放在車廂的擔(dān)架上,等我們的車開走后,公安人員才一揮手上車走了。
我女人坐在駕駛室里,我和德錢堂弟坐在車廂里陪著忠實堂叔。
我和德錢堂弟沒有任何話說,連眼神也沒有相遇過,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我是似乎處于麻木狀態(tài),什么事好像都往腦子里塞,但又什么事都理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著忠實堂叔到家了,后事怎么辦。一切都來得這么突然,來得這么強迫,來得這么無法拒絕!我們沒有任何思想和物質(zhì)的準(zhǔn)備,壽具還得去村里問人借,壽衣壽被也得新辦,還得請道師、歌師,請?zhí)ъ`柩的八大金剛……
農(nóng)用車到達我們要到達的終點后停下來。司機要運費時,我和我女人故意拖延了一下,意思是看看德錢堂弟的反應(yīng)。德錢堂弟若無其事,我怕司機不高興,趕快跟我女人說;“既然答應(yīng)給忠實堂叔辦后事,你把這個錢付了?!?/p>
我們付了錢之后,又燃放了一大團鞭炮送農(nóng)用車走。這是我們租農(nóng)用車時,司機提出的驅(qū)邪要求,我當(dāng)時答應(yīng)過他的。然后,我和德錢堂弟抬著忠實堂叔沿著山路往上走。德錢堂弟抬前我抬后。因為往上走,抬后面要重一些。我女人跟在后面,我看不到她的神色,但我聽得見她總是發(fā)出不愉快的哀嘆,我知道她在哭,只是沒有哭出聲。因為前面就是德錢堂弟,我也不好勸慰我女人。
我們村子坐落在雪峰山的余脈里,高高的山坡讓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的上坡路,但沒有一個人說話。除了粗重的呼吸之外,我們和躺在擔(dān)架上的忠實堂叔沒有區(qū)別。
我以為德錢堂弟會抬不到底,在這件事情上,他還是盡力的。我看著他的腳在擔(dān)架下走得很吃力,他駝著身子不停地喘著粗氣。在這條路上,在這種時候,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又覺得他還是從前那個德錢堂弟。
到家后,我在我家的中堂里先擺上一塊門板,將忠實堂叔擺放在門板上,再燃放鞭炮,燒上香紙,忠實堂叔回村的后事就正式開始。
我知道有幾天時間不能去學(xué)校上課,我給中心小學(xué)校長打了電話,說明了家里突然遇到的特殊情況。校領(lǐng)導(dǎo)非常理解我的難處,要我安心處理此事,村小的課,他們派人來代。于是,我開始全心全意處理忠實堂叔的后事。
壽具是在村里六叔那兒借下的。老人自己準(zhǔn)備的壽具本來都不肯借出,這一是因為有忌諱,除了老人自己過世時可以搬動外,平時是不移動壽具的;二是自己做的壽具都是實木杉樹,沒有空心,怕別人還的壽具沒有原來的質(zhì)量,最怕就是在空心樹里加楔子。六叔很可能是因為忠實堂叔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上過不去,他才同意。道師和歌師不難,叫人去請就來,鄉(xiāng)下已形成這種隊伍。飯菜倒也不難,家里剛收了稻子,小菜也可以在村里買些來,只是葷菜讓我們?yōu)殡y,因為還沒到臘月,自己家里的肥豬才一百多斤;又因為豬肉又正是漲價時,我只得狠心把自己家那頭沒有長膘的豬殺了,再拿現(xiàn)錢去買些肉來。
鑼鼓鈸子嗩吶一響,我和我女人已經(jīng)忘了忠實堂叔的后事該不該由我們來辦,而是已經(jīng)全身心地投入忠實堂叔的后事。附近那些老年人都攏來陪忠實老人守夜,他們或者隨意坐在一個木坨上,或蹲在堂門口,他們談?wù)撝覍嵗先藰O不平凡的一生。說他這輩子不容易,當(dāng)了多年隊長,在集體生產(chǎn)的年月,生產(chǎn)隊的好勞力都抽調(diào)出去修鐵路,修水庫,建工廠,留在生產(chǎn)隊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和婦女小孩,但忠實堂叔帶領(lǐng)這些人把隊里的生產(chǎn)搞得很不錯。那時候,別的生產(chǎn)隊一個勞動日分三毛錢就算不錯,而他領(lǐng)導(dǎo)的隊里一個勞動日能分六毛錢,最高的那年還分過八毛錢。還說每到冬閑,忠實堂叔還帶領(lǐng)這些老老小小改溪造田,如今溪邊的那幾丘大田都是那時候新造出來的。當(dāng)然也回憶起當(dāng)年滿山上到處都有的圓圓的稻草垛……隨著這些回憶,大家又慨嘆如今人把不少的田地放荒,嘆惜那些廢棄的木樓和消失的草垛圓。老人們在談?wù)撝锌偸且贿吙滟澣缃襁@社會好過日子,一邊又感嘆說,大家都不種田地,土地上不出產(chǎn)東西,都擠到城里去吃什么?到處都是打牌的人,你賺我的錢,我賺你的錢……
我在一旁靜靜地聽著這些來自鄉(xiāng)間憂國憂民的議論,我越來越明白忠實堂叔為何每年秋收時節(jié)他要回老家小住,是因為他的輝煌全都留在這個村里?是因為他的人生意義全都留在這個村里?是他發(fā)現(xiàn)村里正在消失他曾經(jīng)努力創(chuàng)造的文明?他回村是要找回他的輝煌,修補他的輝煌?只有在這個村里,他才體悟到人生的意義?是他的靈魂一直沒有走,一直留在這個村里?……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在老家為忠實堂叔辦他的后事,也就有了特別的意義!這么想著,我的內(nèi)心又有了一種難得的安慰。
德錢堂弟也坐在靈堂的一角,但他一直在玩他的手機游戲,玩得很入迷,偶爾也有電話找他,他回的總是那些你死我活的話,不是見官就是進法院,或者請幾個干掉誰誰誰。他是完全聽不見這些議論,甚至聽不見這些老人的聲音。本來他也熟悉這些生活,但他卻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忠實堂叔的后事按照我們村的風(fēng)俗辦得很熱鬧,沒有缺少任何一個儀式。村里人都問我和我女人:“后事辦得這么熱鬧,德錢給了多少錢?”
那意思是德錢堂弟給了我們不少錢。我不愿意把德錢堂弟說壞,但是,說德錢堂弟好,我又不知從哪兒說起,也實在不愿意!我和我女人都很不好回答這個問題,只得說:“錢不錢的,給忠實堂叔辦完后事再說?!?/p>
直到把忠實堂叔熱熱鬧鬧安埋在他沒有堆砌完的那棵草垛旁,我特地要人幫忙把他的墳丘堆壘成一座很高很大的黃黃的草垛形,我才把德錢堂弟叫到棗樹下問他:“這個后事辦得你滿不滿意?”
德錢堂弟點了點頭,說滿意。
我想,只要德錢堂弟有了這個話,往下的事就一定好說。我就應(yīng)該和他談?wù)勣k后事的開支問題。我說:“親兄弟明算賬,我們把這次后事開支的全部賬目都給你?”
德錢堂弟說:“賬目給我干什么?我要這個賬目沒有用!”
我真不明白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他聽不懂我的意思?我說:“辦后事的這些開支你不打算承擔(dān)?”
德錢說:“我承擔(dān)辦后事的開支,我還要你辦后事?還拉到這里來辦后事?要是我給父親辦后事那當(dāng)然就在縣殯儀館了?!?/p>
我說:“那我問你,你還是忠實堂叔的兒子嗎?”
德錢堂弟說:“不是他兒子我來這里作揖跪香干什么?”
我說:“你的命就這么好?父親過世了,你只要在他靈前作作揖、跪跪香就行了?一分錢都不要出?”
德錢堂弟說:“這要看該不該出!不該出的錢,我就不能出!出了,我在別人眼里就成了不懂法律的蠢卵!”
我說:“你分擔(dān)一部分也不行?”
德錢堂弟說:“當(dāng)然不行!”
我氣得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話來:“原來懂法律的聰明能干卵就是這個樣子!”
五
德錢堂弟的這個回話,實在太顯得無情無義!
我女人用布袋子裝了些綠豆、板栗、棗子從房里提出來,準(zhǔn)備送給德錢堂弟,德錢堂弟今天要回城;以前忠實堂叔每次回老家返城時,我們也都是這樣,我女人一定是把這件事做習(xí)慣了,現(xiàn)在她又提了這些農(nóng)村特產(chǎn)來送給德錢堂弟。我一把搶過那些特產(chǎn)丟回房里說:“我寧愿給狗吃,狗還給我擺擺尾巴!”
德錢堂弟說:“你以為我還稀罕你們這些東西?”
我說:“你給我滾!現(xiàn)在忠實堂叔也入土為安了,我真想跟你法庭上見個高下,分個輸贏!”
德錢堂弟說:“老兄,你不說法庭上見,我還不好說,也就算了;你既然說了這個話,那我就按你的意見辦?!?/p>
我女人明白我發(fā)大火了,也不敢再多說話,呆呆地望著我。自從忠實堂叔出事以來,德錢堂弟的言行就讓我難受!此前,我怕我們兄弟為這事吵起來對不住忠實堂叔,他雖然已經(jīng)去世,但畢竟他尸骨未寒;現(xiàn)在忠實堂叔已經(jīng)入土為安,我還怕什么?我不再憂慮這些,該說的話,我現(xiàn)在都得說出來,該發(fā)的氣我現(xiàn)在也都得發(fā)出來!我已經(jīng)憋了這么多天,我快要憋出病來了!我得在法律面前討個公道,討個明白!
我急著將辦后事的全部開支的票據(jù)和賬目拿到棗樹下清理。我在手機上一筆一筆加起來,前前后后花掉了三萬多元,家里的那點積蓄基本上花光。我把那些賬單甩在滿是棗核的地上,立刻就有大黑螞蟻爬上賬單來啃食留在紙面上的油膩和汗?jié)n。在村里借用的桌、凳、盆、瓢用具還來不及退還原主,我感到非常沮喪,沮喪又?jǐn)U大了我一身的疲憊。
德錢堂弟走后,我從下午三點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似乎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將我吵醒,但我醒來又明明白白地想到,中心小學(xué)那邊已經(jīng)給我們村小派來了代課老師在上課,我用不著這么坐臥不寧。我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是,給中心小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再打電話說,我已經(jīng)遇到了官司,請代課老師再延長一下代課時間。
校領(lǐng)導(dǎo)也表示同意,不過不能超過二十天。得了這個答復(fù)我很滿意,我覺得校領(lǐng)導(dǎo)聽我的敘述后,是在表示同情和支持我打這場官司。
我一直認為我在寫作方面是見長的,這不是自我感覺,我教的學(xué)生進入中心小學(xué)讀高年級時,語文成績都不錯,尤其寫作突出,這是最好的例證。但是,當(dāng)我寫這個訴狀時,由于這些天的攪擾,我老感到力不從心,腦子里儲藏的那些字詞,都不肯走近來,有走近的字詞又不屬于訴訟之列,又被我驅(qū)逐出去。搜腸刮肚地寫了一天,才寫出個草稿,又認真修改后再去法院立案。
我終于把德錢堂弟告上了法庭。
我接到鎮(zhèn)上法庭的通知時精神陡漲,我趁此機會要出出這口惡氣,把那些不該花去的錢從德錢堂弟那里要回來!我就不相信我讀了這么多的書,又窩著這么一肚子的道理在法庭上就說不過德錢堂弟!
我去鎮(zhèn)上法庭時,德錢堂弟已經(jīng)坐在木沙發(fā)上玩手機,他只抬頭看了看我,又低頭進入他的手機世界,行如陌路,一點也沒有感謝我為忠實堂叔辦后事費力費錢的好意。
我坐下后,胖法官就開始法庭調(diào)查,問了些基本情況。
我的起訴書上一直強調(diào)說忠實堂叔不是因為我們要他做事才導(dǎo)致這種結(jié)果,所以,為忠實堂叔所花的錢不應(yīng)由我負責(zé),而應(yīng)由死者的兒子負責(zé)!
胖法官要我們雙方說說意見,有讓我們協(xié)商解決的意思。
我說:“死者的醫(yī)藥費、喪葬費都由我們負責(zé),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
胖法官勸慰我說:“你也不能這樣說。如果他父親的死完全與你無關(guān),他當(dāng)然不會牽扯到你?!?/p>
我說:“法官,他父親的死與我到底有多大關(guān)系?”
胖法官把德錢堂弟的手機拿過去放在辦公桌上,然后,按了開關(guān),叫我認真聽。我立刻聽到我和我女人的聲音在手機里,把忠實堂叔在給我家堆稻草垛時從稻草垛上栽下來的經(jīng)過都詳細地說了。然后,胖法官問我:“這是不是你和你女人親口說的?”
我記起來了,這是我和我女人送忠實堂叔進醫(yī)院之后,在病房里跟德錢堂弟說的。我沒有想到他會用手機錄音。但我一點也不害怕,也沒有后悔。我說:“事實本來如此,我們從不隱瞞?!?/p>
胖法官說:“只要這個事實屬實,你就不能說忠實老人的死與你無關(guān)?!?/p>
我說:“忠實堂叔的死就是與我無關(guān)!”
德錢堂弟似乎是懶得說話的樣子,不把我說的這些當(dāng)回事,好像胖法官早已經(jīng)給他表過什么態(tài)了,用不著他說話。
胖法官開導(dǎo)我說:“死者是從草垛上栽下來才變成這樣,而當(dāng)時死者就是在給你家堆草垛。這種因果關(guān)系非常明確,你不能說老人的死與你完全無關(guān)。”
我說:“關(guān)鍵問題是,并不是我要他去做這件事,是他自己要去的。”
胖法官說:“這個并不重要,即使重要也需要舉證。被告舉出了有效的證據(jù),你有什么有效證據(jù)否定被告證據(jù)嗎?”
我說:“我女人完全可以證明。”
胖法官說:“你女人和你是夫妻關(guān)系,她也是當(dāng)事人,她不能作這個證。”
我說:“最清楚情況的人為何不能作證?”
胖法官說:“這是個法律問題,你不懂。當(dāng)然,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你可以去學(xué)習(xí)一下法律的具體條款?!?/p>
我說:“無論你到哪里去說,或者對天發(fā)誓,我可以保證,的確不是我們叫忠實堂叔去堆稻草垛的?!?/p>
胖法官說:“我們法院不認天,不認地,也不認神!你拿不出有效證據(jù)來證明你沒有責(zé)任,那你就有責(zé)任。這是其一。其二,退萬步說,即使死者是自己要去做事,你明明知道他是年過古稀的老人,也沒有阻住他,沒有對他采取有效的安全措施,就這一點而言,也不能說你沒有過錯,所以,也有責(zé)任?!?/p>
我沒有想到自己一肚子的道理在胖法官面前一下顯得如此軟弱無力。我不服氣,但又無力爭辯。我跟胖法官說:“我想不通!”
胖法官和公安一個腔調(diào),說:“暫時想不通沒關(guān)系,不要著急。這種事情要是落到我頭上,我也會有想不通的時候,因為這完全是一樁意想不到的事情?!?/p>
胖法官這么一說,我心情又稍稍平靜了一些。不過就在我心情稍稍平靜時,胖法官又說:“被告還有一個要求,你也不能不考慮。”
我說:“他還有什么要求?”
胖法官說:“賠償他三萬元?!?/p>
我看見頭頂上的吊燈和周圍的桌椅都旋轉(zhuǎn)起來。熱熱的血流直往我腦頂上沖擊,血管膨脹到了極限。我馬上半閉著眼睛養(yǎng)了一會兒,我明白自己此刻最需要平靜。一些血液慢慢地消散,全身松緩下來。我知道我渡過了一大險關(guān),不然,我會和忠實堂叔一樣突患腦溢血!
胖法官一定是看見我異常激怒的樣子,他又勸慰我說:“我知道你會想不通,不過,你聽我把理由都說出來,你再想想就會明白?!?/p>
我想,醫(yī)藥費和辦后事的開支由我負責(zé)就已經(jīng)讓我在道理上無法接受,德錢堂弟這種要求還能有什么讓我理解的理由?我說:“如果這種要求都還能找出讓我承認的理由,那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找不出理由的事了!”
胖法官說:“是這樣的:他父親未死之前是天天在他家里幫他做事的,而現(xiàn)在,他父親死了,他得請人做這些家務(wù)。請人當(dāng)然就需要開支,所以,他提出賠償請求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我說:“法官,照這么說,他父親是我謀殺的?”
胖法官笑笑說:“那當(dāng)然不是!被告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意思。要是你謀殺他父親,那就是刑事案子,那也就不會由我們來調(diào)解了。死者不僅不是你謀殺的,據(jù)你德錢堂弟說,你對死者還不錯,每年秋天,死者回到老家都是你們家人接待他,負責(zé)他吃住,把他照顧得好好的。從感情上說,你們沒有問題。但是,從法律上說,死者的直接死因是幫你們家做事,所以,被告提出的訴求,我們不好否認。”
看來,我們家對忠實堂叔的好,德錢堂弟已和胖法官如實說過,而胖法官清楚這些事實還這樣說話,就更顯得可怕。我已經(jīng)不再提醫(yī)藥費和喪葬費的事了,但我說:“無論如何也不存在三萬元的賠償問題!”
胖法官說:“當(dāng)然,這只是被告向法庭的訴求。我們還可以調(diào)解。比如給他賠償兩萬元?甚至一萬元?這都是可以考慮的。你也不要把話講得太死,人心如鐵,國法如爐嘛!什么事不是慢慢煮熟的?”
我說:“法官,既然你知道我待死者不錯,為什么還要這樣斷案?”
胖法官說:“對人好不好,那是一個感情問題;而法律和感情是兩回事。當(dāng)然,有時候法律也會考慮感情問題的,但在感情和法律只能選擇其中之一的時候,我們只能選擇法律!這是我們的職業(yè)原因?!?/p>
我說:“你們這是什么法律?是要人學(xué)好的法律還是要人學(xué)壞的法律?”
胖法官說:“法律都只站在公正的立場上?!?/p>
我說:“這個訴求,我是堅決不會答應(yīng)!”
胖法官說:“今天我只是給你們雙方作一次調(diào)解。如果調(diào)解不好,你們再打官司也不遲。我這樣做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因為你是一位在職鄉(xiāng)村老師,有那么多學(xué)生等著你去上課,如果真要打起官司來,那可能就要花更多時間,我就怕你沒有這個工夫?!?/p>
胖法官就是胖法官,他非常清楚什么地方是別人的痛處,他提到我的學(xué)校,我的學(xué)生,我就明白我當(dāng)然是沒有時間來打這場不知何時為止的官司。我不得不軟下來說:“能調(diào)解得好,我當(dāng)然愿意!問題是他這個要求我無法接受!”
胖法官說:“調(diào)解還沒有開始,你怎么知道他這個訴求你無法接受?所謂調(diào)解,就是雙方都要有些讓步,這樣相向而行,就會漸行漸近,最后就能走到一起。你是當(dāng)老師的人,是聰明人,能不能接受一件事情在于自己作出的比較和判斷。如果這場官司到縣法院、市中院打下去,你勝訴了,你也將損失你的教學(xué)工作和一筆經(jīng)費;而如果你敗訴,你不僅要損失你的教學(xué)工作,還將要承擔(dān)比這個賠償費更多的損失。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官司你很難勝訴。當(dāng)然,法官不該這樣跟你說話,我看你是一位鄉(xiāng)村教師,可以理解我的一片誠心。你完全可以不聽我的話,就當(dāng)我沒有說過?!?/p>
胖法官越是要我把他的話不當(dāng)數(shù),我越是要想想他這個話。胖法官這些似乎是法律之外的話倒讓我有些心動。我越想他這些話意味越深刻,胖法官的話里有法律上的告知,更有感情和良心上的告知,尤其是胖法官的話語和眼神還暗含著我不要跟德錢這些人打官司的好意。但這畢竟是幾萬元的大事,我不能輕易地答應(yīng),起碼我得問問我女人。
我走出法庭,在法院外的花壇邊打了我女人的手機,我把來法院打官司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把胖法官的意思也說了一遍,最后,問我女人的意見。我女人果斷得讓我非常意外,我以為她一定不會同意這個意見,她卻說:“胖法官說得對!我們寧愿賠點錢,把這場官司了斷,千萬別和德錢這些人再進法院?!?/p>
我說:“那得給人家賠錢哪!”
我女人說:“錢是人找的!”
我說:“那得幾萬元哪!”
我女人說:“就是賣牛也要把這樁官司了斷!早了斷早好!”
我回到法庭跟胖法官說:“我跟家人商量好了,同意你的調(diào)解。只要合情合理,我就簽字同意。”
胖法官說:“田德錢,原告已經(jīng)表態(tài)了,你的意見呢?”
德錢堂弟說:“我服從法庭調(diào)解?!?/p>
胖法官說:“那好,醫(yī)藥費、喪葬費由原告負責(zé),原告再賠你一萬元。怎么樣?”
德錢堂弟說:“你先問原告的意見?!钡洛X此時又是一副不在乎錢的神態(tài)。
我心里一陣一陣地牽痛,但我想想忠實堂叔連命都沒有了,想想我的學(xué)校,我的學(xué)生,想想我女人的話,我表示同意。
我和德錢堂弟在調(diào)解協(xié)議上簽字后,限我十天內(nèi)將一萬元賠償費送到法庭。
我的思維變得像是小孩子畫在屋壁上的一團團涂鴉,沒有規(guī)則,沒有秩序,沒有開始和結(jié)束,全是一團混亂!直到回家時下了客車走山路爬坡時,我才頭腦漸漸清醒起來。忠實堂叔的醫(yī)藥費和喪葬費已經(jīng)花去三萬多,這個錢現(xiàn)在是一分都沒有回來的,接著還要付給德錢堂弟一萬元賠償費,而且要在十天內(nèi)交到法庭,還有在六叔那兒借的壽具也得還,一副好壽具起碼得幾千元,而家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積蓄,我也不愿意連累兒女。
走到家的時候,我一屁股坐在門前那棵彎腳棗樹下沒有了一絲力氣。大黃狗走過來,舔舔我的手掌和腳脖,我知道它是安慰我的意思。我問它:“你還記得那天一個戴鴨舌帽背旅行包的人來我們家,然后去給我們堆那圓圓的稻草垛嗎……”
大黃狗有氣無力地擺了擺尾巴,也像是不愿意回憶這些往事。大黃狗的聰明讓我得到一絲安慰。
我女人出來把我落滿灰塵的黑挎包提進屋去,罵我說:“到家了還在門外坐著,像什么樣子!”
我跟著女人進屋去,飯桌上已經(jīng)飯熟菜香,還有我平時喝酒的小杯里酌了一杯酒。我說:“我不想吃飯。”
我女人說:“你病了?”
我說:“沒??!氣的!”
我女人說:“吃飯!”
我說:“忠實堂叔的醫(yī)藥費、喪葬費我們出了,德錢堂弟還不滿足,還要我賠償他一萬元。我想不通!”
我女人說:“我寧愿賠一萬斷了這場官司!我不愿意和這種人再見面!”
我女人說得也對,我想到不需要再跟德錢堂弟見面,也不無一陣輕松。我說:“還要一萬多,錢哪里來呢?”
我女人說:“把牛賣了?!?/p>
我說:“這頭牛足可賣到一萬幾千元,錢數(shù)倒是夠了,只是這頭牛我有些舍不得。”
我女人說:“有什么舍不得的?賣!把德錢的官司錢付了,我們就好過我們的安靜日子!”
我沒有想我女人已經(jīng)想得如此成熟。
第二天,一聲龐雜的金屬撞擊聲突然在我的家門口散開來。我知道,這是牛屠夫來殺牛了,是殺牛的屠刀、尖刀、掛鉤丟落家門口!
我想起忠實堂叔曾經(jīng)說過的關(guān)于牛的那些好話,我想跟我女人說一句什么,但我終于沒有說出來。
牛屠夫正把大黃牯扳倒要割斷喉嚨。我蹲在門口那棵彎腳棗樹下抽著煙,聽著牛的最后一聲長哞,煙圈兒升上去慢慢散淡在天空,透過那些煙圈,我又看見了忠實堂叔那座草垛一樣的墳丘,我知道那是最后一個草垛圓,也是一個永遠的草垛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