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利劍

近年來，我所任教的北京四中實行了導師制，每個學生都要選擇一位教師作為自己的導師，以期在學業(yè)和生活上得到指導與幫助。新學年開始后，我得到通知：高三文科班的一位女生小H選擇了我做她的導師。

一次歷史統(tǒng)練之后，小H的成績不太好，便主動和我約時間，想讓我?guī)退治鲆幌略嚲?。于是，在一個中午，她來到了我的辦公室。

可是，談話開始后不久，小H便放下手中的試卷，直截了當?shù)貙ξ艺f：“其實，我今天找您，是想談點兒別的事情?！?/p>

其實，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在高中階段，學生本來就會遇到各種來自生活上、感情上和學習上的新問題，在他們以往的人生經(jīng)驗中，這些問題大都找尋不到現(xiàn)成的答案。高三年級又是高中三年中最特殊的一個階段。為了應對高考，原本豐富多彩的各種課外活動漸漸淡出學生的日常生活，因此，與其他年級相比，高三學生可用來排遣煩惱的途徑要窄得多。而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課上“炒冷飯”、課下做練習的枯燥與乏味，必然會不斷折磨學生并不算很堅強的神經(jīng)。于是，一些在其他年級不是問題的問題，在高三都會冒出來。特別要注意的是，高三年級的學生，正處于高中學段中自我意識最強、知識最豐富、思維最活躍的時期，他們與教師的交流，既可能是有深度和高質(zhì)量的，也有可能因話不投機而導致學生永遠對你關(guān)閉心靈之門。

無論如何，聚精會神地傾聽是了解學生和獲得學生信任的前提。我對小H說：“你說吧，只要是你想說的，我都愿意聽，沒準兒我還能給你出出主意?！?/p>

于是，小H便開始了訴說。她來自外地，家境很好。母親是個非常要強的現(xiàn)代女性，在小H初中時，母親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便帶著她到北京來生活。兩地分居讓原本很好的夫妻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些問題，直到現(xiàn)在，父母的關(guān)系也沒有改善。這些，無疑給小H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壓力。但她無能為力，只好努力學習，免得父母再為自己操心。然而，全新的學習和生活環(huán)境，不一樣的教學進度和風格，陌生的同學群體，這一切都需要她付出時間與精力去適應。偏偏她遇到了一個不太合格的班主任，那位班主任不僅狂熱地追求分數(shù)，還缺乏對學生起碼的尊重，這更加重了小H的精神負擔。

小H進入四中以后，父母的關(guān)系并沒有明顯改善。高考日益臨近，同學們都在不由自主地憧憬著未來。小H很想去南方的一所大學。那是一所有著悠久歷史和秀美風光的高等學府，被譽為中國最美麗的大學?？墒撬塥q豫，因為如果她去了那里，北京就只剩下她母親一個人生活，她放心不下。在猶豫與焦慮中，小H的成績起起伏伏，很不穩(wěn)定。而近日，這個單純的女孩兒又遇到了兩件給她造成猛烈刺激的事：前幾天，她乘坐地鐵時，一個劫匪搶走了她的itouch播放器，那可是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昨天，她又目睹了觸目驚心的一幕——她放學回家時，見到樓前圍著很多人。原來，她的一個鄰居跳樓自殺了。讓她不能接受的，不僅僅是一條鮮活生命的消失，還有圍觀者的態(tài)度。他們非但沒有為逝者痛惜，反而像節(jié)日般興奮，就像討論一場精彩的演出一樣，津津樂道于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有遲來者因為自己錯過了“好戲”而遺憾不已。訴說至此，她帶著幽怨的眼神問我：“老師，您說這人怎么都這樣啊？人是不是都這樣，只不過以前我不知道??？”

此前，我僅僅是帶著一種同情的心態(tài)在傾聽。當小H問出這句話，我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她今天來找我談話的真正原因，也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一系列的遭遇讓她對人，對人性開始產(chǎn)生了懷疑！

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她是個很堅強的女孩兒。她既然能從初中的逆境中掙扎出來考入四中，眼前不理想的成績就不會成為她焦慮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然而，能夠順利考入四中的學生，也有一些常見的弱點。他（她）們大都生長在一個較為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中，無論是小學還是初中，基本上是在眾多同齡人艷羨的目光中一帆風順地走下來。因為順利，所以他們應對挫折的能力往往令人擔憂。特別要注意的是，他們從小在家人和師長的呵護中長大，他們的經(jīng)歷簡單，對社會、對人和人性缺乏了解。在他們的心中，并沒有“壞人”“惡人”的概念。他們甚至會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人（至少是大多數(shù)人）都會像他們的家人那樣愛護他們。而一旦遇到社會上那些真實而又不那么美好的事情，他們首先會震驚：社會怎么會這樣？人居然可以這樣？繼而會因為自己的經(jīng)歷中并沒有儲存相應的應對經(jīng)驗而茫然不知所措。想來，這可能是所有單純的人在步入復雜的社會過程中必須要交的學費。

我應該做些什么？

我想，她這時需要獲得的幫助，是實實在在的行動而不是語言。讓她對人和人性產(chǎn)生懷疑的，是劫匪和那些看客的行動。因此，我也應該用行動幫她重新建立起對人和人性的信心。

幾乎一瞬間，我已經(jīng)知道我該做些什么了。這時，正好上課時間將到，我便對小H說：“今天沒時間了，你先回去上課，明天中午你再來找我，咱倆好好聊聊。”她點頭而去。

當天下班后，我在住家附近的購物中心買了一部itouch。第二天中午，小H如約而至。我首先很認真地幫她分析了目前的歷史學科學習狀況，并提出了改進意見。她聽得很認真，情緒也比昨天平復了很多。在談話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拿出了那部itouch，說：“就算是我送給你的新年禮物吧?！?/p>

她非常驚訝，也很感動，連忙說：“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蔽艺f：“不貴重，這禮物我送得起。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到你原來那部itouch丟失了，我知道你們都有聽音樂的習慣，沒了它可能很不習慣，所以幫你補上。誰讓我是你導師呢？只是以后注意，一個人走路的時候別光顧著聽音樂，也要注意觀察周圍，注意安全?！?/p>

好說歹說，她才收下了那部播放器。當天下午，她給我發(fā)短信說：“這部itouch就算我借您的，高考后我還給您，還有大學（那所她心儀已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看了這條短信，我很高興，知道自己的努力有了效果，就回復她：“不用還，你把錄取通知書給我看看就行了?！边^了一會兒，她回復：“真感動，好像父愛一樣?！蔽艺f：“我可代替不了你父親，只是做一個老師該做的事?！?/p>

此后的一個學期，就在平靜與忙碌中度過了。高考來臨，到送考的那天，我特意選擇了小H所在的考點。我并不擔心她的學習水平，我只是想看看她的情緒。我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和眼神都很平靜，甚至帶有幾分期待。在她的請求下，每個送考老師都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她帶著微笑走進了考場。

高考發(fā)榜，她果然被那所大學錄取了。她第一時間告訴了我。然而，最讓我高興的是不久后她告訴我的另一個消息：為了慶祝她高考成功，他們一家三口要外出旅游。我回復說：“真為你高興！好好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吧?！?/p>

進入大學后，每逢寒暑假，她都要回母校來看我，還給我?guī)硪恍┬《Y物。我們互加了微信好友，看著她在微信上“曬”她快樂的大學生活，“曬”她其樂融融的家庭，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她高興。我想，她將來在人生中還會碰到各種難題，但隨著她人生閱歷的增加和親友圈子的擴大，這些難題都可以得到解決。

一位前輩說過：醫(yī)生和教師是社會上的兩種高危職業(yè)，因為前者關(guān)乎人的生命，后者關(guān)乎人的精神與靈魂，因此醫(yī)生和教師一旦犯了錯誤，其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也是無法彌補的。幸好，在小H涉世未深的十八歲那年，當她需要面對一些挑戰(zhàn)的時候，我作為一個教師，盡到了應盡的職責，助了她一臂之力。

我記得，《教學機智——教育智慧的意蘊》一書中有這樣一句話：“教育學就是迷戀他人成長的學問。”（范梅南著，教育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教師工作的特殊性之一就在于其所面對的并非冷冰冰的機器、產(chǎn)品，而是一個個鮮活的、有血有肉的、正在形成自己獨立人格的生命。衡量教師工作成就的重要標準之一，是在這些生命的成長過程中以及獨立人格的形成過程中，教師發(fā)揮作用與否以及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歸根結(jié)底，教育是“人”事，即由人（教師）來做，幫助人（學生）成長的事。

幸好，我這個“忙”，“幫”得不錯。

■ 編輯江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