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景江
別動爹的保姆
◆ 顧景江
母親離世后,爹對保姆一詞就有了新的解釋。
爹說:“三兒啊,你可給我記牢了。保姆,保姆,就是保準(zhǔn)讓你找到母親的感覺。”
我剛提出一點(diǎn)點(diǎn)異議,爹就舉起手杖要給我腦袋“開開竅兒”,嚇得我抱頭鼠竄。
爹常說他的保姆是他撿來的。每當(dāng)聽到這種“言論”,保姆不屑一顧,很快瞇起一只眼,嘴角兒歪撇著搶白:“切!還不知道誰撿的誰呢!”
這話得從七年前說起。
那年爹83歲,能走能撂的,就是有點(diǎn)兒不記道。那天,下了一場小清雪,爹去早市上買豆?jié){。他交完錢忘了拿豆?jié){,拎起人家攤主的豆?jié){勺就走了。攤主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丟下手中的活計,顛著碎步追上爹,要回豆?jié){勺,又把爹攙送回家。從打那天起,每天用早點(diǎn)時,喝豆?jié){,是爹的最愛。每日,天剛麻麻亮,爹就挪挪蹭蹭地起來了。他給自己穿得利利整整的,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早市的豆?jié){攤前。爹燦著臉說:“吳兒——??!稠點(diǎn)——稠點(diǎn)。”攤主就柔著聲說:“放心吧!大——爺,我這勺子可有準(zhǔn)兒呢——”說完,攤主果然將豆?jié){勺潛入桶底,慢慢刮盛,然后緩緩提起,再輕輕倒入爹的壺中。爹看著哧哧笑,笑著笑著便有一柱哈喇子掛在嘴角兒上,隨后有一股一股的暖流涌入爹的心田……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個這樣美好的早晨。
有一天,我去早市買早點(diǎn),竟然發(fā)現(xiàn)賣豆?jié){的攤主不見了。我繞道去看爹,見那賣豆?jié){的攤主正給爹做早飯呢。那臺通著電的豆?jié){機(jī)正“嗡嗡”地響著。我不假思索地說:“怎么?改上門服務(wù)啦!”爹陰著老臉說:“這是什么混賬話!人家吳兒是我雇來的保姆?!闭f完,爹緊接著又補(bǔ)了一句:“還不趕緊叫吳姨,沒禮貌!”
我像吃了蒼蠅一樣倒胃口,努了努嘴,像蚊子樣叫了一聲“吳姐——早”,轉(zhuǎn)身就走了。后來我才知道,叫她吳姐我都冤死了,她比我還小一歲呢!
自打爹有了保姆,我們一大家子人生活都發(fā)生了變化。
首先是我們兄妹幾家,不用排班兒給老爹洗衣服、做飯了,也不用夜里把電話鈴聲調(diào)到最大,每天晚上可以睡個踏實覺了。犯不著半夜電話鈴一響,嚇得心怦怦直跳,老半天緩不過勁兒來。因為保姆吳姐住在爹家,屬于“全托”那一種。
變化之二,當(dāng)然就是爹了。他每天早起依然給自己穿戴得周周正正,不同的是,他在遛彎兒之余,還突然熱愛勞動了。他經(jīng)常湊到廚房里幫助保姆吳姐摘菜、攪雞蛋、剝蔥皮什么的。平時他從不染指的活兒,現(xiàn)在卻干得津津樂道,中規(guī)中矩,弄得保姆吳姐都不好意思了。保姆吳姐劈手奪過爹手中的大蔥埋怨道:“我的親爹耶,你弄反啦!這哪是你干的活兒呀!”
爹被保姆吳姐剝奪了勞動的權(quán)利,就坐在小馬扎上呵呵傻笑。保姆吳姐也甩著手上的水珠子,嘎嘎嘎地笑上一通。爹的房間被笑聲鼓得一顫一顫的。那笑聲仿佛無數(shù)把熨斗,把爹臉上的褶皺都給熨平了。這熨斗的作用可太大了。它不但撫平爹臉上的年輪,還撫平了爹心理上的年輪,這老爺子的記憶力漸漸好轉(zhuǎn)起來。
平時他丟三落四的,我怕他把存折弄丟了,就替他保管,有了花銷管我要。其實他也沒啥花銷。雖說爹是離休老干部,每月四千多塊錢??墒撬淮髱蛢号^得都不錯,每個月一開工資都爭著搶著給他買東西,根本輪不到花他那兩個錢兒,所以,他干剩。
前幾年,他說一個人挺不起來小洋樓,就給賣了,在社區(qū)租了個單元樓住。這工夫,我估摸著爹手里能有個四五十萬塊錢。
可眼下呢,他疾馳火燎地朝我要回他的存折,還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好像我貪污了他的錢。我笑著把存折丟給他說:“爹!你別把自個兒的智商估計得過高嘍,還是把存折放在吳姐那兒保管把握,免得弄丟了?!?/p>
爹用他那枯老的手背朝外擺了擺,那意思是說,快走你的吧!少啰嗦。
由于爹一天比一天“立事”了,再加上保姆吳姐無限敬業(yè),我們這些兒女們也就漸漸地疏于關(guān)照老爹了。尤其是我,有好長時間沒回老爹家了。這回趕上“五一節(jié)”小長假,我攜妻子一起去看望老爹。
我們除了帶上平時爹最愛吃的干鮮果品外,還把家中過時的衣服,清理出一大包,給家在農(nóng)村的保姆吳姐提去。我們兩口子滿以為這一“善舉”,一定把保姆吳姐感動得淚流滿面,謝聲不絕。沒想到,一進(jìn)家門那一幕,竟把我們兩口子擊得目瞪口呆——保姆吳姐正在和幾個鄰居打麻將。
就見她穿一身筆挺的深藍(lán)色“阿迪達(dá)斯”運(yùn)動裝,端坐在牌桌前,線條優(yōu)美,凸凹得體,微微粉紅色的臉蛋兒上輕施淡妝,風(fēng)韻猶存。她中指和食指之間夾著一支香煙。右手無名指上一顆碩大的金戒指,在香煙的余火中閃閃發(fā)光。伴隨著出牌的頻率,那光環(huán)若隱若現(xiàn)。
爹在一旁給保姆吳姐擦著汗,一邊支招兒,不時高聲嚷道:“吳兒——打八萬!打八萬!”
我和妻子對視了一下,誰也沒有言聲,放下東西就走人了。從爹家到我家,路程不算遙遠(yuǎn),可是我們兩個人走得很漫長??斓郊伊耍拮硬疟锍鲆痪湓挘骸翱磥砟愕钦娴囊?dāng)?shù)拦猓ǖ构猓┗实哿?!?/p>
我憋著一肚子氣,可是始終沒有逮著由頭發(fā)泄出來。
2)由于拆裝設(shè)備的數(shù)量及課程學(xué)時的限制,不可能做到每人一組,學(xué)生在分組拆裝操作過程中實際動手操作機(jī)會少;
去年春節(jié),機(jī)會來了。遵照妻子的“指示”,我去給爹送他最愛吃的酸菜豬肉餡的手工水餃。推門進(jìn)屋,就見爹在床上,斜靠在行李上,一小勺、一小勺地吃著紅糖拌大米粥,咽得很艱難,好像感冒了。說不上是炒菜油煙子嗆的,還是感冒引起的,爹吃了幾口粥就撂下碗劇烈地咳嗽一大陣子。
地下是一桌豐盛的菜肴,盤子、碗摞得層層疊疊,杯盤之間僅有的幾處空當(dāng)兒,戳著幾瓶我孝敬爹的好酒。有“水井坊”“瀘州老窖”,還有一瓶“張裕解百納”。保姆吳姐的兩個兒子和兒媳婦(據(jù)說她丈夫早就去世了)正在推杯換盞地行酒令,一個個喝得面紅耳赤。保姆吳姐扎著花圍裙,還在廚房里吱吱啦啦地炒菜。
我一臉陰云,繞過餐桌來到爹的床前,端起碗就給爹喂粥??赡苁俏沟眉绷它c(diǎn)兒,爹咽不及時,一口粥全吐在我的手上了。我的火兒“噌”地一下子就撞到了腦門子上,回身就把那一桌席給掀翻了。保姆的兩個兒子和兒媳婦,知趣兒地溜出屋子逃之夭夭。
保姆吳姐拿著撮子來收拾殘席,我厲聲喝道:“這里沒你的事了,把我爹的存折給我!”
保姆吳姐已經(jīng)被我這陣勢驚呆了。她哆哆嗦嗦地掀起衣襟兒,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兩個存折,雙手遞給我。我迅疾展開存折一一看過,果然兩個折上存款都剩一位數(shù)了。
我三把兩把撕碎存折,摔在保姆吳姐臉上,吼道:“你被解雇了!”
保姆吳姐抹著眼淚收拾她的行李。我立刻又心軟了,隨手掏出兩千元錢硬塞給她。保姆吳姐走后,我打掃房間時,還是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那一沓攥成團(tuán)的兩千元錢。
保姆吳姐走后,我的第一要務(wù)就是物色新保姆。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先后給爹招來六個保姆,都讓爹以種種理由給攆走了。這些保姆不乏各種人才:有身強(qiáng)的、力壯的、沉穩(wěn)的、手快的……但,統(tǒng)統(tǒng)不入老爺子的“法眼”。到后來,再招來的保姆,爹連看都不看一眼,只顧耷拉個眼皮,在那兒假寐,嘴倒是撅得老高。
我偏不給他找那個“吳兒”,大不了我親自上陣。
第二天,我系上小花圍裙,戴上小白帽兒,出現(xiàn)在爹的廚房里。我舞舞喧喧地展示廚藝,把鍋碗瓢勺弄得叮當(dāng)亂響,直到太陽西斜才做得了“午飯”——我端上來滿滿一缽烏雞湯、滿滿一盤兒紅燒豬蹄兒、滿滿一大碗蔥燒海參,還有一盤兒筋頭巴腦。主食是小米粥。
我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故意捏著腔調(diào)兒,嗲聲嗲氣地扶老爹起來吃飯。想不到,爹瞇著半只眼,只說了一句話就把我貼到南墻上了。他說:“你這是給你爹下奶嗎?”
我也急了,說:“爹!不——活祖宗,你到底想吃啥?”
爹用鼻子哼了一聲:“哼!我想吃吳兒煮的大米粥。”
我又重新開火,手忙腳亂地煮了一鍋大米粥,端上來。爹就吃了一口還給吐了,說不是那味兒。
眼瞅著老爹一天天瘦下去,最后還是“病”倒了。
爹,沒有力氣吃飯、沒有力氣喝水,卻有力氣拉屎。他滾著身子拉,弄得滿床、滿身都是屎,把我熏得一陣陣嘔吐,苦膽都快吐出來了。
好不容易盼到爹睡著了,夢里他還在嚷嚷:“三點(diǎn)了吧?火車到站了,吳兒該回來了!”
就在我束手無策的時候,哥哥、姐姐、妹妹都來了。他們七嘴八舌地數(shù)落我。妹妹說:
“三哥,不是我批評你,我早就說過,不讓你動這個保姆,不讓你動這個保姆,你偏動。這回可倒好,粘簾子了吧?”
大哥說:“老三吶!解鈴還得系鈴人,就辛苦你走一趟,去把那個吳姐請回來吧!”
一聽這話,我腦袋瓜子“嗡”的一聲就炸了。
等我緩過神兒來,想出來一個迂回的辦法:我派我二哥家的侄子去百里之外,請那保姆吳姐。哪成想這姑奶奶不理茬兒。人家捎來信兒說,必須得蘇老三親自來請,別人——對不起,免談!
聽了侄兒的匯報,我這個氣呀!
氣歸氣,我還不能不去,因為這禍?zhǔn)俏胰窍碌?,夢,還得我來圓。
第二天,我借了一輛奧迪,帶上禮物,也帶上一肚子違心的道歉話,就出發(fā)了。
本想面子給足了,吳姐一準(zhǔn)兒“大人”不見小人怪,乖乖跟我回來。我又沒料到,人家這“諸葛老兄”家里還有一畝多地的菜秧子沒栽完,我必須在村里候上幾日才能動身。
我咬著牙,壓著氣,穿著锃亮的大皮鞋下地,幫吳姐栽了一天半菜秧子,總算栽完了。她又說,明天可以走,但是,必須答應(yīng)她兩個條件:第一,我蘇老三不許登爹家的門;第二,我蘇老三不許管爹家的事兒;否則:別說用轎車來接,就是用飛機(jī)來接,也不去。
我忍無可忍終于爆發(fā)了,大吼道:
“吳大姐!你究竟想怎樣?”
保姆吳姐也不示弱,她眉毛倒豎,杏眼圓睜,比我聲音還高八度:“蘇老三!我還告訴你,以后你不許叫我吳姐,那樣叫輩分不對。我和你爹的關(guān)系,就差扯一張證了,知道不?”
聽到這兒,我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一屁股癱在地上了。等我醒過腔來,一個扁屁也不敢放了,乖乖地接受條件,隆重地把保姆吳姐接回爹家。
你別說,還真神了。自打保姆吳姐回到爹家,爹的病奇跡般地好了,很快就能拄著棍兒在小區(qū)里遛彎兒了,有時候還給人家下象棋的支招呢。
我不敢去爹家,就打發(fā)侄子去看看啥情況。侄子回來說:
“三叔,你別瞎操心了,人家過得好著呢!爺爺一頓能吃三碗大米粥?!?/p>
我思來想去,終于搞明白了——讓爹開心、長壽,那才是我們一大家子人的終極愿望呀!我們應(yīng)該給那保姆吳姐,不對,是吳姨,頒發(fā)“最佳三陪獎”才對呢。
你說我整那一出一出的,這不是醬缸里的黃瓜——咸(閑)的嗎?
想到這兒,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然后,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了。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