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樹
那一年我25歲,剛剛研究生畢業(yè),正到處求職。當程雅慧低頭沉思片刻后微笑地看著我說“你被錄用了”那一刻,我既欣喜又有些不安。欣喜的是,這家外企我心儀許久,不安的是,按照學姐們的經(jīng)驗,男上司或者年紀再長一些的女上司比較容易相處,至于40歲左右的女主管,在學姐們比比皆是的恐怖經(jīng)驗之下,早已在我內(nèi)心里被妖魔化。
凡事都有例外。程雅慧沒有傳說中40歲女主管們那么難纏,她很耐心地帶我上路。我越來越喜歡她。何況,她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到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稱得上美麗的女人。
我的座位,正對著程雅慧辦公室的玻璃門,閑著的時候,我喜歡偷偷打量她。后來我總結(jié)出,程雅慧的五官其實并不是很漂亮,單眼皮,眼睛不算大,上嘴唇有些厚,膚色也不夠亮白,可是為什么我見到她會覺得驚艷,覺得她那么與眾不同呢?
女人扎堆的地方,七嘴八舌的議論總是少不了的。我們這群職場新人湊在一起,最大的樂趣就是八卦公司里的幾個女主管。程雅慧成為一群女孩子最愛研究的對象,她的某一件絲質(zhì)白襯衫,她的某一條基本款的小黑裙,都能讓女孩子們津津樂道好一陣。不過讓人掃興的是,我們沒有人能說出她那些衣服的牌子。后來有人神秘地爆料,程雅慧的衣服都是從國外淘來的,雖然不是國際一線品牌,但很多都是設計師定制款。這一爆料雖然來源不明,卻讓程雅慧每隔兩三個月就要請幾天事假這個謎團似乎有了答案。
有一陣,關(guān)于梁朝偉的“鴿子體”爆紅網(wǎng)絡——“梁朝偉有時閑著悶了,會臨時中午去機場,隨便趕上哪班就搭上哪班飛機,比如飛到倫敦,獨自蹲在廣場上喂一下午鴿子,不發(fā)一語,當晚再飛回來,當沒事發(fā)生過,突然覺得這才叫生活?!蔽覀児抉R上就有人改編出了程雅慧的版本——程雅慧如果累了悶了,就請幾天假,買一張飛巴黎的機票,到香榭麗舍大街轉(zhuǎn)上一個來回,隨便挑幾件衣服,再飛回來,當沒事發(fā)生過,突然覺得這才是生活。
程雅慧的收入不低,但還不足以過如此奢侈的生活。于是,沒幾天,關(guān)于她老公身家豐厚的傳聞又不脛而走。
難怪她看上去那么美,還不是用金錢堆砌的?這樣想著,便覺得程雅慧與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直到那次公司年終聚會。
我們都喝了酒,玩得很嗨。我夸贊她:“程經(jīng)理,你這條毛衣掛鏈好漂亮。”她竟立馬摘了下來:“送你了!”
我趕緊推讓。
她卻不由分說地給我戴上,說:“難得你喜歡,就當新年禮物了!”
“可是,我不能要,這太貴重了!”
“貴重什么啊,50元而已。不許再客氣!”
盛情難卻,我只好舉起酒杯:“程經(jīng)理,那我敬您一杯!以前覺得你總是穿戴那些我們根本不認識的高端國際品牌,我們都不敢和你太接近……”
她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然后像聽到一個特別不可思議的笑話一樣,瞪大眼睛問我:“誰說我總穿高端品牌?”
“大家都這么說。”
她笑出了聲,指著毛衫對我說:“喏,150元。”然后指著毛裙:“80元”。最后指著皮靴:“這個200元,我這一身里最貴的,不是純皮的哦!愛護動物,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說完她笑得更大聲了。
“富婆”程雅慧,全身上下的裝束加在一起不到500塊錢,這怎么可能?我一時緩不過神來,卻聽她在說:“這還是冬天,到了夏天就更省錢了,我的夏裝幾乎沒有超過100元錢的,全是在街頭小店淘的。你們這群小姑娘啊,動輒用一兩個月的工資去買一個包,有必要嗎?記住,一個女人的自信,不是靠那些所謂的名牌包裝出來的,而是要靠修養(yǎng)和氣質(zhì)。能把一件50塊錢的衣服穿出大牌的味道來,才是你的本事!”
那晚我有點喝多了,但程雅慧的話我一字不落地記住了。
從那天起,我對她的印象改變了。她依然每一次穿新衣上班都引來側(cè)目與艷羨,只有我知道,那些廉價的衣服是借了這個女人的光。她依然每隔兩三個月就請幾天事假,只有我知道,去巴黎購物只是個傳說。
可是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總要請假。答案是在半年后找到的。她感冒在家休養(yǎng),有一個急件需要她批復,我去給她送。
我很想看看程雅慧在家里蓬頭垢面的樣子,但她沒給我那個機會。除了看上去有點憔悴之外,她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她的家不是我想象中的豪宅,但整個屋子香氣四溢,原來她為我煮了奶茶,烘焙了蛋撻,那味道與西點屋飄蕩的香氣比起來毫不遜色。
她邀我去露臺上享受這些美味。推開門的一瞬間,我不禁感嘆,露臺雖不大,卻花團錦簇,小小的藤椅嵌在花叢之中,角角落落的那些木質(zhì)小擺件讓人一眼便會愛上,真不知道都是她從哪兒淘來的寶貝。在這里品著奶茶吃著蛋撻,真是視覺和味覺的雙重盛宴。
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她的這次病假,進而就聊到了她那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事假。第一次聽到關(guān)于自己的巴黎購物傳說,她愣了半天,然后淡淡地笑了笑:“沒跟大家說,原本只是不想博取同情,沒想到會被傳成了這個樣子?!笔聦嵤?,她丈夫兩年前患了尿毒癥。在本地醫(yī)院治療的同時,她也會帶著老公去外地求診。
原來是這樣。
告辭的時候,我環(huán)視這個纖塵不染、目光所及之處全是溫馨的家,真是很難想象,一個長年照顧患病丈夫的女人,如何每天在職場上保持神采奕奕,又能把生活過得如此有滋有味。
程雅慧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我覺得,生活得漂亮,是我對丈夫的一種責任,我要讓他總能看到美好的一面,這會讓他對生活充滿希望。在這個過程里,我也會收獲很多快樂。其實,生活真的就像一面鏡子,你對它笑,它就會對你笑,你對它愁眉苦臉,它回應你的也是苦悶和沉重。很多時候,最重要的不是生活給予你什么,而是你選擇怎樣去生活。你無法決定自己擁有很多財富,但你可以選擇把日子過得有情趣,就像你無法決定自己是否漂亮,但你可以讓自己變得很優(yōu)雅……”
從程雅慧家里出來,天空飄起細細的雨絲,如同我那一刻的心情,有點傷感,也有些溫潤。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長得并不漂亮的程雅慧會讓人感覺那么美了——無論面對事業(yè)中的忙碌,還是生活中的艱辛,她都從容地微笑面對。她擁有女人最美麗的那件外衣——優(yōu)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