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振郎
一、我要去西藏
1974年,“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那一年,是西藏自治區(qū)成立后的第九個年頭。為了慶祝1975年自治區(qū)成立十周年,西藏自治區(qū)革命委員會向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發(fā)來邀請函,要求上海派一些繪畫人才,包括國畫家、油畫家和裱畫師去支援西藏,協(xié)助當?shù)嘏e辦階級教育展覽會,以配合十周年的慶?;顒印?/p>
那時,我在上海中國畫院工作。畫院接到通知,馬上組織報名,我就去報名了。當時我家里孩子都還小,二女兒才剛滿兩歲,但我堅決要去西藏。畫院的支部書記沈柔堅曾經(jīng)是我在美協(xié)工作時的老領導,對我比較了解。他覺得我身體條件不好,不希望我去。他當時問我:“你個子那么小,能受得了嗎?”我回答:“能,我一定要去!”
我為什么要堅持去西藏呢?其實和政治沒什么關系。我想去西藏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西藏很神圣,自然風光很美,很雄偉。我覺得搞藝術的人必須要到西藏去一趟,年輕的時候不去,老了就跑不動了。第二、這次去西藏的機會很難得,國家承擔全部費用,條件也比較好,可以坐飛機,而我當時沒有坐過飛機,所以我很想去。在我的積極爭取下,事情最終這樣定了下來。
3月6日,我從上海出發(fā),奔赴西藏。我是畫國畫的,與我同行的還有其他四人,他們分別是上海油雕院、上海美術設計公司的油畫家魏景山、張連和上海博物館的裱畫師戴永杰、戴嘉驊。因為我是黨員,且擔任過上海美術家協(xié)會機關黨支部組織委員,所以我被定為此行上海組的黨團代表。我們五人分成兩批,分別坐飛機和走水路抵達成都,準備再從成都坐蘇聯(lián)的伊爾18型飛機前往拉薩。當時去援藏的人非常多,但飛機卻很少,每天只有一班,加上當?shù)貧夂蜃兓?,?jīng)常不能飛。所以我們在成都延誤了整整一個星期。
3月中旬,我們抵達拉薩,可一到拉薩就出現(xiàn)高原反應。戴嘉驊是我們中最年輕的一個,當時只有二十出頭,身體非常好,但他卻第一個被送進拉薩人民醫(yī)院。之后魏景山和張連也都先后被送進醫(yī)院。我沒有進醫(yī)院,主要靠吸氧吃藥來緩解頭痛。當?shù)馗镂瘯崆榈亟哟宋覀儯才盼覀冏≡诓歼_拉宮下面的西藏革命展覽館里,之后的階級教育展覽會也是在這里舉辦的。
二、始料未及的艱苦生活
援藏生活比我想象中要艱苦得多。西藏什么東西都沒有,援藏人員的所需用品全部要靠外界支援。當時上海對口向西藏提供人員和物資上的援助,一個人進藏一年,就需要同時支援至少一輛卡車的東西。
我們在那里過得非常苦,首先是沒有東西吃。我們每天早上只能吃一碗稀飯加一個饅頭,這已經(jīng)是特殊照顧,藏民只能吃青稞、酥油茶。中午是一碗飯加蘿卜湯或者綠豆湯,天天如此,沒有別的菜。那里的蘿卜大得不得了,抱起來像小孩一樣,但里面全是空心的。最好的時候就是有這樣的空心蘿卜吃。為了防止我們得肝炎,西藏自治區(qū)委員會特地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斤白糖,吃稀飯時往里倒一點,西藏當?shù)厝诉B白糖都沒有。為了改善伙食,我們想出來去河里打網(wǎng)捉魚。一開始的時候打上來很多魚,但打到后來沒想到竟然打上來一個死人。因為西藏當時有水葬的習俗,而西藏人本身是不吃魚的,但我們之前不知道。魏景山后來提前回上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這件事嚇到了。最后,我們只好把打上來的魚全部放回河里。從此以后,我們再也不敢去捉魚了。
在拉薩調整休息了11天后,上面開始給我們布置任務,主要是參觀西藏,接受教育,了解情況。西藏革命展覽館的兩個館長帶著我們前往大昭寺、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等地寫生學習,觀看紀錄片。我們看了許多老照片和老片子,都是達賴喇嘛出逃時來不及清理留下的,真是殘酷得不得了。其中最多的就是關于農奴主如何欺壓農奴的片子。比如有農奴犯了錯,農奴主就把這個農奴反鎖起來,送進“蝎子洞”?!靶佣础笔俏鞑刈顨埧岬谋O(jiān)牢,里面有許多蝎子,犯了錯的農奴就被關進去喂蝎子。后來這個監(jiān)牢我們也去實地參觀了,里面有各式各樣的刑具,牢房的墻上都是被關押農奴劃的“正”字,劃了多少條就證明被關了多少年,有的甚至多達三十多條。農奴制度確實殘酷落后,當時看得我真的要流眼淚。放給我們看的片子中還有一些是關于達賴喇嘛怎么做荒淫無恥事情的。當時達賴喇嘛挑選了一批西藏最漂亮的女孩子,組成一個表演隊,專門為他服務,進行歌舞表演。那些女孩子真是漂亮,后來都被他帶到印度去了。另外還有一些關于印度的片子。當時印度對西藏的影響滲透非常大,很多西藏人都會說英語,配給我們的翻譯中就有兩個英語非常好。西藏有很多洋貨也是從印度帶進來的,比如罐頭、香煙、洋酒和生活用品。這樣的片子我們看了不少,給我們看這些主要是為了讓我們接受階級教育,提高思想覺悟,激發(fā)我們的創(chuàng)作激情。當時有關方面一直向我們提“四個最”,即西藏的封建農奴制度是最黑暗、最野蠻、最落后、最殘酷的。像這樣的教育活動一直持續(xù)了一個月。
在接受教育的這一個月里,我們還去參觀了西藏林芝毛紡廠所在地林芝。從拉薩開車到林芝要一天半的時間,一路都是原始森林。那里駐扎了不少軍區(qū)部隊官兵,我們去的是分管林芝的一個師部,師長親自接待了我們。師長向我們介紹說,林芝原來被稱作神山,是真正的原始森林。1965年,上海派了六百多名紡織工人來援藏,在這里建造了林芝毛紡廠。本來這些上海工人的援藏期是三年,但“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三年援藏就變成了長期建藏。師長說,林芝毛紡廠里的這些上海工人過得苦啊,很難回一次上海,很多人幾年都回不去。因為飛機太少,想回上海必須提前至少一年申請排隊。由于林芝毛紡廠在原始森林深處,所以出了廠區(qū),走幾百里路都見不到一個人。廠里唯一的燃料就是森林里的大樹。他說,你們來的時候沿路看到的很多大樹樁,就是被毛紡廠砍去做燃料了。我問他們,廠里那些工人的婚姻怎么辦?師長說,里面很苦很落后,因為女工多,男工少,所以里面有很多女工只能和女工在一起。我們當時提出想去林芝毛紡廠里看一看,但師長說進去還有很多路,所以沒有帶我們去。我估計他是不想讓我們進去看,怕里面的工人看到上海人來了會訴苦,會流眼淚。后來陪同我們來的館長也向我們透露了一些關于毛紡廠的事情,不過也不肯多說,但我們心里都明白了。這些工人當初都是為了表現(xiàn)革命積極性,抱著為黨,為革命犧牲的精神主動要求來援藏的,都是好漢啊。
三、從列麥公社到珠穆朗瑪
等到5月份,北京中央五七藝術大學美術學院和沈陽魯迅美術學院又分別來了一批人,總共有十幾個,都是當時有名的雕塑家。于是,我們上海、北京、沈陽三地藝術家被聚攏在一起,成立了一個臨時黨支部,下設三個支委。
在經(jīng)過了一系列的教育學習和思想準備后,我們被送往隆子縣列麥公社體驗生活。列麥公社位于中印邊境,海拔5000多米。解放前是達賴喇嘛的母親堯西的領地。“文化大革命”后,列麥成立了人民公社,成為了西藏高原上“農業(yè)學大寨”的一面紅旗。不過我們去的時候,那里種的除了青稞,什么都沒有。好在我們從拉薩出發(fā)前,西藏自治區(qū)的領導特批給我們宰了頭牛,供我們將近二十個人在那里吃。等這些牛肉吃完時,我們也差不多回到拉薩了。在列麥,我們住的是草窩,把青稞草、麥稈鋪在地上再蓋上一塊布就直接當床睡覺。
我本來以為到了列麥以后會安排我們進行創(chuàng)作,但實際上我們一直都是在等工作,上面始終沒有安排。什么原因呢?主要是負責我們工作的兩位館長意見始終不統(tǒng)一。他們都是當兵出身,一個是四川人,一個是北方人,一個偏文,一個偏武。兩個人關系一直不協(xié)調,內部也隨之分成兩派。我們夾在中間很為難,雙方都要尊重,都不能得罪。他們對于這次展覽會心里也沒底,只知道一個宗旨,就是揭露封建農奴社會的黑暗面,起到教育下一代的作用,但具體的工作方案是沒有的。我們當面不能說,但是在背地里急的呀。我們三個支部代表曾開過一次會,但也只能講講如何整頓紀律,工作上的事我們沒有權利討論,上面不布置,我們討論也沒用。
其實,這次階級教育展覽會主要是想搞泥塑展,我們上海去的畫家和裱畫師都只是配角,是想讓我們根據(jù)他們的泥塑在展廳四周配一些繪畫作補充??墒怯捎谝恢睕]有方案,北京、沈陽方面的泥塑遲遲弄不出來,我們的繪畫工作也沒辦法開展。北京、沈陽的那些雕塑家其實也很焦慮,我們之間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在這里還要呆多少時間啊?”看得出,他們也是有點煩躁的,到底不適應。但不管怎么說,大家最后還是堅持下來了。
雖然沒有被安排創(chuàng)作任務,但我還是尋找各種機會畫了不少人物寫生。列麥公社是當時“農業(yè)學大寨”的先進單位,西藏自治區(qū)革命委員會曾向全區(qū)人民發(fā)出過“遠學大寨,近趕列麥”的號召。為了開墾荒地,列麥人民攀上懸崖陡壁,用鋼釬和土炸藥修出了一條十七里長的盤山水渠,引水到桑欽壩種莊稼,桑欽壩后來因此改名為革命壩。我畫過一幅《高原迎春》的人物畫,反映的就是當時劈山造田的情景。畫面上西藏姑娘手上拿著鋤頭,喜氣洋洋,她背后的莊稼和山上成片的綠色就是高原上新種的青稞。我們去的時候,列麥公社正在造社辦水電站,我曾去過水電站工地為那里的石匠畫頭像。
后來,我還向領導提出想畫一些年紀比較大,受壓迫比較深,比較典型的農奴,作為之后階級教育展覽會的創(chuàng)作素材。當時我們是不可以自己去找當?shù)夭孛駚懋嫷?,也不能隨便瞎畫,必須由領導和翻譯來推薦安排。于是縣政府副主任組織了幾個農奴,讓我們寫生。當時沒有別人愿意畫,只有我一個人畫。畫完后我讓翻譯詢問一下他們過去的經(jīng)歷,并把翻譯告訴我的內容直接寫到畫稿上,當場完成后讓他們在上面簽字。這些畫稿現(xiàn)在都成了非常珍貴的歷史資料。
當時全國在搞“批林批孔”運動,但西藏其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在我的印象里列麥公社好像沒有什么批斗會,那里的人文化程度低,根本不懂什么“批林批孔”,孔子是誰也不知道,林彪怎么樣也不知道,連“文化大革命”都不太清楚,他們只知道喇嘛教。他們的宗教信仰極其虔誠,根本不可能去破壞寺廟,他們保護都還來不及。他們最怕的就是我們漢族進去把寺廟破壞掉。
我們在列麥公社呆了一段時間后就和北京、沈陽的人分開了,我們繼續(xù)往南走,一直到達中印邊境,他們則留在列麥公社繼續(xù)收集素材。行程的最后,我們去了珠穆朗瑪峰。我們沒有登頂,但是離珠峰已經(jīng)很近了。我們到達的地方是登山大本營,海拔將近6000米,不過由于山上冰雹太大,我們在那里只呆了一刻鐘。我當時帶了個海鷗照相機,冰雹嘩啦啦的打下來,我就把相機藏在棉大衣里面,偷偷拿出來拍兩張又藏回去。當我看到珠穆朗瑪峰時,那個景色,乖乖,我沒辦法用文字來形容。那個漂亮啊,變化太豐富啦。特別是陽光照下來的時候,山不是白色的,而是金色的,整個喜馬拉雅山金光燦爛。那時候我激動啊,雖然只有一刻鐘,但我覺得這輩子看過這樣的景色,別的什么都不要看了。
四、夢回西藏四十載
在一起去西藏的這些人里,魏景山是最早回上海的。魏景山為人不錯,很本分,但不擅長交際。到了西藏以后,一來高原反應,二來沒東西吃,他覺得身體實在吃不消,所以最早提出要回上海并得到了批準。之后張連和戴嘉驊也被批準先后回上海了。
我是最后一個回上海的。我為什么會堅持留在西藏呢?一是因為我是老黨員,黨性比較強;二是由于我小時候很窮,所以翻身感也蠻強的;第三是我覺得我是代表上海形象去的,怎么可以當逃兵呢?這樣會讓西藏人看不起。所以我堅決不提出回上海。他們走了以后,我甚至承擔下油畫創(chuàng)作的工作。西藏自治區(qū)召開首屆運動會時,我就曾接受任務,畫了一幅三米高四米寬的油畫宣傳畫。
我在西藏呆了6個月又16天,等我回上海時已經(jīng)快到十一國慶節(jié)了。本來組織上還不打算讓我回來,但因為我愛人去市文化局鬧了,說家里孩子太小需要照顧,要求馬上讓我回去。最后,沈柔堅讓邱受成打電話和西藏方面商量,總算當場做了讓我回上海的決定。我離開西藏的時候,西藏民航的主任不僅照顧我讓我先走,而且還親自送我上了飛機,我非常感動。我曾經(jīng)為拉薩機場畫過兩幅大畫,所以他很感激我。
回到上海以后,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馬上要求我畫一張年畫,全國發(fā)行。我就以列麥公社為背景畫了一幅《西藏高原喜豐收》。其實我在回來之前就已經(jīng)做好準備要畫這幅畫了。畫面上有牛羊、青稞、稻谷,這些都是為了表達西藏高原豐收了,西藏人民很開心,生活很安定。畫這幅畫的時候,我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非常艱苦。當時我與妻子、兩個女兒住在新昌路一個僅10平方米的后廂房里,為了有地方畫畫,我在房間里搭了一個高1.5米,寬1.2米的閣樓,閣樓上放一只木箱子和一個13支光的臺燈。我就坐著小凳子,在這只木箱子上通宵完成了這幅作品。但由于畫的實在太累了,我竟然不小心從閣樓上摔了下來,頭敲在桌角上,縫了十幾針。
之后,我又畫了《說不盡的心里話》、《學毛選》、《西藏軍民情》、《送紅寶書》等以西藏農奴入黨、學習為題材的作品。因為在西藏時不讓我們創(chuàng)作,所以回來后我就拼命搞創(chuàng)作。我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根本不是為了名利。那時“文革”還沒有結束,這些作品在出版時都是不署名的,也沒有稿費。但我還是要畫,因為我是職業(yè)畫家,我一輩子都是畫畫的。有錢我要畫,沒錢我也要畫。最苦的時候我要畫,最好的時候我也要畫,不是生活條件好了就不畫了。因為藝術是無止境的,只要有激情,我就一定要畫出來。
1975年9月9日,西藏迎來了自治區(qū)成立十周年紀念日,當時副總理華國鋒親自前往西藏參加慶?;顒?。北京、沈陽方面創(chuàng)作的大型泥塑《農奴憤》在拉薩西藏革命展覽館展出,在當時很有影響力。不過最后我們上海方面沒有畫參展,因為泥塑展的背景都很暗,所以也不需要掛畫了。
如今一轉眼,40年過去了,明年就將是西藏自治區(qū)成立50周年?;叵肫?0年前的援藏經(jīng)歷,我仍然感慨萬千,我認為這段經(jīng)歷對我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幫助是巨大的。我在西藏看到了真正的原始森林,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樹就是在林芝看到的,幾個人都抱不住。現(xiàn)在,很多人都以為我只是個山水畫家,但實際上我以前畫的是人物畫。1972年后,我才開始創(chuàng)作山水畫。直到經(jīng)歷了援藏生活后,我真正感受到了中國山水的巨大魅力,我被西藏的風景深深感動,我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激情因此被點燃了??梢赃@樣說,西藏,是我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頂峰,也是我山水畫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頭。
(口述者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