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明善
摘要:北朝晚期的佛教摩崖刻經是在“末法思想”和“滅佛運動”的影響下,以護法為目的而依山鑿刻的巨型書法作品,以使佛陀教義“逢劫火而莫燒,對災風而常住”。通過對可感不可見的佛學理念的觀照,塑造出了可感可見的書法形象,使刻經作品具備佛教的審美特質,創(chuàng)造出了獨特的“刻經體”書法樣式。這些摩崖刻經不僅僅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大的作品,被譽為“大字之宗,榜書鼻祖”,更是書法的形式與意義相統(tǒng)一的典范之作。摩崖刻經以其具有佛性的文字形象及其經文本身共同構建了佛教的文字般若,使人們通過對文字的觀照領悟佛法實相。其書法空寂莊嚴、肅穆雄渾,開創(chuàng)出了獨特的宗教審美意境和書法表現形式,這是其偉大的創(chuàng)造,也是佛教藝術史和中國書法史上不朽的杰作。
關鍵詞:書法藝術;北朝晚期;佛教;摩崖刻經;書法風格
中圖分類號:J20文獻標識碼:A
一、佛法教義與中國書法
在世界各民族中,唯有中華民族把應用文字的書寫變成獨立觀賞藝術,形成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書法藝術。中國書法從產生到發(fā)展的過程中無不受到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支配,可以說“中國書法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思想最凝練的物化形態(tài)”。自佛教文化傳入漢地之后便成了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佛法教義的傳播依賴于語言和文字,文字書法是佛法教義的重要載體。作為傳播佛法教義的載體的書法藝術與佛法教義本身有著諸多的聯系、相通之處,二者在很多層面互相契合。佛法與書法的邂逅促生了一系列獨特的書法樣式和書法審美理念,一部中國書法史中佛教題材占據非常大的比重,佛法教義和佛教的審美理念也深深地影響著中國書法,使之產生了很多具有佛家樣式的書法審美典范和書法理論篇章,以及書法創(chuàng)作理念??梢哉f,佛教文化傳入中國,使中國書法走向了新的紀元。佛法如筏,能度脫眾生離此娑婆世界,得無上正等正覺,以達彼岸。佛陀之筏,就是般若,般若是一切佛法的總綱。般若有三:一曰實相般若,二曰觀照般若,三曰文字般若。佛法之實相需要借助語言文字來詮釋表達。在釋迦牟尼時代,傳播佛法的文字是借助于口誦的文字(字音),幾次佛教集結之后,佛陀教義才被書寫的文字所記錄。佛教傳入漢地之后,佛法以既表音又表意的漢字書法為載體,使其文字般若的內涵豐富了起來,這時文字般若便承載了三個層面的內涵:其一是記錄佛教經論的語言文字(字義),其二是語言文字的字音,其三就是書寫這些文字的書法形式(筆法、結字、章法、墨法)所體現出的書法意象(字身),這三重功能共同構成了漢傳佛教的文字般若。在中國書法史上很多書寫佛教主題的書法作品,既記錄了佛教的教義,又表達了佛教的審美理念,成為佛教藝術史和中國書法史上的經典之作。這些作品在極大程度上豐富了中國書法的理論和實踐。北朝晚期的佛教摩崖刻經就是其中的典范。
二、北朝佛教摩崖刻經的出現在印刷術尚未發(fā)明的時代,信息的傳播須借助于文字的抄寫。以文字傳抄佛教文典是佛教理念傳播的重要形式,而將佛教典籍刊刻于石則是抄寫佛教典籍文獻的進一步發(fā)展。
起初,佛教理念的傳播依賴于佛經的傳抄流布。隨著佛教的進一步發(fā)展,觀誦這種抄寫的經卷已不能滿足信眾的宗教需求。北涼時期,在河西走廊地區(qū)一大批石塔便應運而生了。這些佛塔之上往往刻有佛經和發(fā)愿文,這是中國佛教刻經的最早形式。北魏時期,中原地區(qū)出現了石窟刻經,把經文刻于石窟石壁之上,這是佛教刻經的進一步發(fā)展。北朝末期,在北周和北齊轄內,佛教刻經又出現了新的形式——摩崖刻經。這些刻經小者刻于一塊巨石之上,大者刻于一千余平方米的石坪之上。大多字大盈尺,有的甚至有數米之高。這些刻經背向大地,面朝蒼天,氣象宏闊宏大,字體沉穩(wěn)莊嚴,具足妙相莊嚴。后人有“經字大如斗”,“大字鼻祖,榜書之宗”之稱。這些摩崖刻經主要集中在山東的泰山嶧山地區(qū),著名的有:洪頂山摩崖刻經、泰山經石峪摩崖刻經、四山(鐵山、岡山、尖山、葛山)摩崖刻經等。
三、北朝佛教摩崖刻經出現的原因
摩崖刻經的出現有著多重的歷史原因。早在公元前2世紀印度的佛教護法名王阿育王就曾將佛教文獻刊刻于摩崖和石柱之上,以宣示他的“正法”精神,這就是著名的阿育王摩崖法敕和石柱法敕,這也是佛教摩崖刻經的雛形。在中國也有將儒家經典刊刻于石碑的傳統(tǒng)。東漢晚期蔡邕主持了訂定五經文字用漢隸標準體刊刻于洛陽太學的《熹平石經》,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刻經盛舉。魏正始年間,以古文、小篆、隸書刊刻《尚書》《春秋》和部分《左傳》的《三體石經》是中國第二次大規(guī)模的刻經活動。北朝佛教刻經的出現一方面繼承了印度和中國的刻經傳統(tǒng),另一個重要誘因是佛教的“末法思想”以及后來的“護法運動”。釋迦牟尼在世時曾預言,他滅度之后的五百年為正法時代,一千年后為像法時代,之后的一萬年是末法時代。在北朝時期,“末法思想”通過《涅槃經》的譯介廣泛流行。河西走廊地區(qū),刻經于石塔之上的原因就像《白雙且塔發(fā)愿文》所記載的那樣:“生值末法,波流苦深,惟慨永嘆,即于山巖步負斯石,起靈塔一尊一窟,形容端嚴,愿此福報使國主兄弟純熟,典作三寶,現在師僧證菩提果,七世父母兄弟宗親舍身受身,值遇彌勒,心門意解,獲其果愿?!睂⒎鸾涖懣逃陔y以損毀的石材之上,既是傳播佛陀教義,也是祈求福德,更能保護佛教典籍。如果說刻經于石塔是在末法時代到來前的未雨綢繆,那么,北魏時拓跋燾的“太武滅佛”確確實實地使佛陀的末法預言應驗。北魏太平真君七年(445),太武帝拓跋燾聽從了道士寇謙之和司徒崔浩的慫恿,焚毀佛教塔寺,“諸有佛圖形象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1](p3034)七年之后,公元452年,太武帝被中常侍宗愛等人所殺,他的孫子拓跋浚繼位,是為文成帝,文成帝認為:“釋迦如來功濟大千,惠流塵境;等生死者嘆其達觀,覽文義者貴其妙用,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排斥群邪,開演正覺?!痹诶^位之初便下令恢復佛法,“往時所毀圖寺,乃還修矣。佛像經論,皆得復顯?!盵1](p3035-3036)遂使佛教復興。雖然,“太武滅佛”使佛教遭遇了巨大的劫難,但災難是暫時的,并沒有影響佛教的傳播與發(fā)展。作為對抗,有的僧伽遠走南方,有的信徒則在法難來臨之時秘藏“寶像及諸經論”,護持佛法。法難過后,信眾們更加堅信了“末法時代”的到來,也堅定了護法的決心,石窟刻經、造像也在法難之后逐漸興起。河南洛陽龍門刻經、安陽小南??探?,河北響堂山刻經、中皇山刻經就是最有名的代表。佛教徒們認為:“縑緗有壞,簡策非久,金牒難求,皮紙易滅。于是發(fā)七處之印。開七寶之函,訪蓮華之書,命銀鉤之跡。一音所說,盡勒名山?!盵2]將佛經刊刻于山崖洞窟石壁之上,這是護法的壯舉,也開創(chuàng)了中國書法史上佛教石窟刻經獨特的書法形式。石窟刻經不僅能使佛經長久保存,也可以使信眾在膜拜佛像之時誦讀經典,更重要的是石窟刻經猶如壁畫一樣能夠營造出獨特的氛圍。置身于刻有佛經的石窟之中,濃重的宗教氣氛會撲面而來。石窟中既塑佛像,又刻佛經,這種經像同在的石窟的建造,既供養(yǎng)了佛身,又供養(yǎng)了佛法,所刻經文書法已超出了傳遞文字信息的實用功能,成為營造石窟宗教氣氛的裝飾藝術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摩崖刻經是石窟刻經的延續(xù)和新發(fā)展,與石窟刻經一樣,摩崖刻經同樣是為了使佛經長久流傳的護法運動的產物,就像鐵山摩崖刻經中的落款——《石頌》中的描述:“縑竹易銷,金石難滅。讬以高山,永留不絕?!笨探浾呦M痰姆鸾洝胺杲倩鸲獰?,對災風而常住?!币詷O大的愿力和空前的壯舉護持佛法,成就了佛教藝術史和中國書法史上最為壯觀的巨作。與石窟刻經不同的是,摩崖刻經由室內走向室外,由小字變成榜書,刻經文字與自然環(huán)境融為一體,構成了特別的弘法禮佛場所。在摩崖刻經周圍,沒有佛像、佛塔,通過形制巨大、從容肅穆的刻經本身就給人帶來了佛法的莊嚴感,使人們在恢弘而安詳的刻經面前膜拜熏習,“目既往還,心亦吐納”,即使對于不能讀懂經文內容者也能通過對摩崖刻經的觀看產生巨大的心靈震撼。這時,摩崖刻經所營造出來的氣氛為信眾提供了欣求涅槃的熏習場所,摩崖刻經本身自然也成了信眾膜拜的對象。在佛像崇拜、舍利崇拜、佛塔崇拜、佛足崇拜之外開創(chuàng)了獨特的佛經文字崇拜樣式。endprint
[HS2][HT5,5”H]四、北朝晚期佛教摩崖刻經的書法藝術及審美風格形成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評價《泰山經石峪金剛經》說:“草情篆韻,無所不備,雄渾古穆,得之榜書,較《觀海詩》尤難也?!盵3](p855)又說:“尖山、岡山、鐵山摩崖,率大書佛號贊語,凡數百字,皆渾穆簡靜?!盵3](p854)可謂中肯之評。佛學理念和佛教審美的融入是北朝佛教摩崖刻經風格形成的重要原因。闡釋傳播佛陀教義需依賴于文字,中國漢字書法藝術通過文字本身的意義與書法的意象共同傳達所書寫內容的含義。六朝時期,佛經大量翻譯,佛陀教義已廣泛流傳并深入人心,佛教的審美觀也基本形成、踐行,對中國的文學、美術、書法等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例如:大乘空宗中的大品般若經籍主張“空寂為美”,大成有宗的凈土經籍為人們描述了西方極樂世界的莊嚴凈土之美,唯識經籍中認為清凈、寂靜為成就圓滿的重要因素,華嚴經籍提出佛性本有一切皆空的空有相即的美學思想,匯通玄佛的中國僧侶道安也提出了“以大寂為至樂”的美觀點[4]。從中可以看出,空寂、莊嚴,是這一時期佛教審美理念中的關鍵詞。這些理念的實現需要創(chuàng)造出相應的形象。書法中的佛教審美理念的實現則需要依賴于書法固有的點畫和結體。在歷代典籍中我們無從得到相應的把這些審美理念圖像化的文獻資料,也無法通過文獻梳理和義理考辨找到這些詞意與書法形象的關聯,我們只能通過意象思維去推知二者的契合點。佛教所說的空,不是沒有,而是與色并在,也需要著力去塑造。對于大字的書寫方法,蘇東坡總結為“大字宜結密而無間”,被后世奉為不易之理?!敖Y密無間”的結字方式解決的是字的量感的問題,以充實厚重的體量使人們產生強烈的視覺刺激從而表體現出大的審美感受。然而,這種方式卻表現不出佛家向往的空的境界??涤袨榘烟┥健督浭饎偨洝泛秃笫榔渌駮隽吮容^后說:“若下視魯公‘祖關、‘逍遙樓,李北?!案#瑓氰ⅰ煜碌谝簧降葧?,不啻率兜天人視沙塵眾生矣,相去豈有道里計哉!東坡曰:‘大字當使結密而無間,此非榜書之能品,試觀《經石峪》,正是寬綽有余耳。作榜書須筆墨雍容,以安靜簡穆為上,雄深雅健次之。若有意作氣勢,便是傖父。凡不能書人,作榜書未有不作氣勢者,此實不能自揜其短之跡。昌黎所謂‘武夫桀頡作氣勢,正可鄙也。觀《經石峪》及《太祖文皇帝神道》,若有道之士,微妙圓通,有天下而不與,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氣韻穆穆,低眉合掌,自然高絕,豈暇為金剛努目邪?”[3](p855)雖有揚此抑彼之嫌,但的確道出了這類大字書法有異于其他類型大字書法的特質。這些佛教摩崖刻經以寬綽疏朗的方式處理結構,字內留出大塊的空間,給人帶來虛空無垠的感覺。字內的留空,不是不存在,而是有體有相的,雖與刊刻出的筆畫彼此別異,但共同塑造出疏密相生虛實共在的字身。《金剛經》中對“大”闡述到:“須菩提,譬如有人,身如須彌山王,于意云何。是身為大不?須菩提言,甚大世尊。何以故。佛說非身,是名大身?!眻A瑛法師對此“大身”解釋到:“包太虛以無外,含萬象而有余。非色法之所收,豈形象之可取。彌滿清凈,中不容他。楞嚴所謂清凈本然,周遍法界是也?!盵5]儒家認為“充實而有光輝謂之大”[6],在佛家思想中,空虛清凈則是大的表現。對空的認識和表達,是佛教審美理念映諸書法的關鍵所在?!镀照斩U師修心訣》》中所說:“諸法皆空之處,靈知不昧,不同無情,性自神解,此是汝空寂靈知清凈心體。”[7]《心地觀經》也說:“今者三界大導師,座上跏趺入三昧。獨處凝然空寂舍,身心不動如須彌?!盵8]寂因空而生,具有“獨處凝然”和“身心不動”的體性。在書法中,需要滌除熱烈喧鬧和跌宕奔放,以清凈、虛空、緩和來表現“空寂”的境界,這就需要運用舒緩勻適的節(jié)奏、寬綽疏朗的空間去營造這種“空寂”的意象。密不透風、動蕩起伏不能表現出空寂,同樣,丑拙怪誕、鋒芒畢露也不能表現出莊嚴。《華嚴經·探玄記》說:“莊嚴有二義:一是具德義。二交飾義。”[9]《大集經》說:“菩薩有四瓔珞莊嚴:一者,戒瓔珞莊嚴,二者,三昧瓔珞莊嚴,三者,智慧瓔珞莊嚴,四者、陀羅尼瓔珞莊嚴?!盵10]這四種莊嚴就是依賴佛法“戒定慧”的修行,斷惡凈業(yè),樂住寂靜,而成就佛果,是為“具德義”。而《阿彌陀經》描述:“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舍利弗,極樂國土,成就如是功德莊嚴。”[11]即是通過種種具有善美特質的事物裝飾極樂世界,是為“交飾義”。也就是說莊嚴這一意象的實現,一方面需要在對佛法的修持中凈化身心,實現境界的超越;另一方面,則是要選取或創(chuàng)造種種具有佛教審美特質的形象作為裝飾來烘托氛圍。表現書法的莊嚴,同樣需要佛經文字的書寫者信仰踐行佛陀教義,以佛陀教義觀照書法審美取向,并選擇或創(chuàng)造具有佛教特質的書法語言美飾所寫文字?!短歧呖探洷酚洠骸伴_七寶之函,訪蓮花之書,命銀鉤之跡,一音所說,盡勒名山。”[2]以七寶、蓮花、銀鉤的意象作為美飾營造佛法莊嚴的氛圍,這是意象的語言描述,也是刻經書法的審美追求。其舒展而含蓄的長筆畫,飽滿渾穆的短筆畫,空虛寬綽的大空間,是中國書法史上獨特的書法語言,這些書法語言所表達的正是佛教莊嚴的審美意象。這些摩崖刻經以其“有意味的形式”表現佛教的審美理念,使佛法與書法在意象層面契合。
我們看這些摩崖刻經,雖為擘窠大字,運勁卻不鼓努為力,也不一味地加粗線條以求厚重之量感,其筆畫在安詳勻適的節(jié)奏中舒緩前行,波瀾不驚,如綿里裹鐵。筆畫之間的粗細對比非常明顯,顯得虛實相生,律動自然。結體上,橫畫平正含蓄,很少出現像漢隸和魏晉隸書那樣的峻峭的磔尾,俯仰弧度也不大,起筆收筆處很少露出鋒芒,舒長的筆畫其意態(tài)絕不縱逸放曠,短促的筆畫其氣象卻益加飽滿沉雄。字勢寬博舒展,字內空間疏密對比明顯,以密映疏,愈發(fā)顯得疏朗虛靈。加之,其筆畫渾圓含蓄,線條行進平穩(wěn)勻圓,無較大的提頓起伏,筆畫的交接處和轉折處也少有尖利的銳角,故而顯得安詳肅穆,舒展虛靈。有的字附以夸飾的筆畫,更增加了整體的莊嚴妙相。這正是佛教所崇尚的空寂、莊嚴的審美理念之外化。身臨這些摩崖刻經所在之處,會被刻經及其所在環(huán)境共同營造出的雄渾肅穆、空寂莊嚴的氛圍所震撼,即使不誦讀刻經的文句,也能讓人感到身處莊嚴凈土的法喜,以美的享受喚起人們的信仰心,實現弘法正念的效果。(責任編輯:徐智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