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國剛
三家分晉:智伯的覆亡
◎ 張國剛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即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正式任命晉國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
這是《資治通鑒》記載的第一件事。司馬光為此配發(fā)了一通長達千字的評論“臣光曰”。評論說,此事表明周天子自己壞了規(guī)矩,導致政事日非。如果周天子屈服于壓力,自己拋棄了禮儀名分的規(guī)矩,那天下的傾頹就無可救藥了。
周朝政治秩序的崩潰,意味著這個時代的結(jié)束,司馬光于是把它作為自己敘述歷史故事的起點。為了交代事情的原委,司馬光把鏡頭拉到了七十多年前,即春秋末戰(zhàn)國初年。其時,晉國的六卿是趙、魏、韓、智、范、中行六大家族。其后,范氏、中行氏兩大家族被消滅,掌控晉國大權(quán)的是智氏、魏氏、韓氏、趙氏四大家族。其中尤以智氏家族權(quán)勢最煊赫。到了公元前453年,即趙魏韓三家卿大夫晉升為諸侯之前五十年,卻發(fā)生了三家聯(lián)合消滅智氏家族的事情。
“初,智宣子將以瑤為后?!薄顿Y治通鑒》習慣用“初”這個字開頭,交代一段歷史背景。智氏家族說一不二的大家長智宣子,決定選嫡子智瑤為嗣卿。族人智果反對說,智瑤雖有“五賢”:美鬢高大,騎射兼通,才藝超群,善辯能文,強毅果決,卻有一個最大的弱點“不仁”,即缺乏仁德之心。為人刻薄寡恩,損人利己,不懂籠絡(luò)人心,謂之“不仁”。智果認為,如果不能施政以仁,自恃“五賢”強勢治國,不可能獲得心悅誠服的擁戴。智宣子根本聽不進智果的勸告。
與此同時,趙氏家族也在考慮嗣卿人選。趙簡子兩個兒子,長曰伯魯,幼曰無恤。究竟立誰為后?父親打算考考他們。趙簡子把兩支寫著“訓誡之辭”(教導青年修身自敕之類的警句)的竹簡,分別交到兩個兒子手上,叮囑他們牢記在心并保管好竹簡。三年之后,父親問他們,還記得竹簡的話嗎?大兒子伯魯忘得精光,竹簡也找不到了。小兒子無恤卻背得滾瓜爛熟,竹簡也藏在隨身的衣袖里?!坝谑呛喿右詿o恤為賢,立以為后?!憋@然,趙無恤的謹慎、謙卑、細心,讓父親決定立他為接班人。這就是趙襄子。
智宣子去世后,智瑤繼位,世稱智襄子或智伯。智伯主持國政,處事強霸。在一次南臺的酒宴上,智伯輕侮韓康子及其輔臣段規(guī)。別人懷恨在心,他卻不以為意。
不久,智伯又以籌措軍費的名義,要韓氏家族獻出一座城邑。韓康子當然不同意。輔臣段規(guī)卻建議答應(yīng)智伯的要求,把禍水外引。說倘若智伯得寸進尺,再把矛頭指向他人,我們可以靜觀其變啊。韓康子覺得有道理,就給了智伯一座萬戶的城邑。
智伯果然胃口大開,再向魏桓子索地。開始魏桓子覺得智氏欺人太甚,要予以拒絕??伤妮o臣任章卻建議采用“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予之”的驕兵之策,麻痹智氏,并暗中結(jié)交利害攸關(guān)的盟友,共同對付智伯。何必讓我們自己單獨成為智氏的打擊目標呢?老謀深算的魏桓子明白了任章的意思,也痛痛快快地給智氏送了一座萬戶之邑。
當志得意滿的智伯進而“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趙襄子”的時候,遭到了趙氏的堅決抵制:先祖留下的祖業(yè),怎么能隨便割讓給他人?智伯于是帶上韓魏軍隊一起攻打趙氏。
面對氣勢洶洶的智氏聯(lián)軍,趙襄子有三個戰(zhàn)略要地可以避難:長子、邯鄲、晉陽。長子城高池深,邯鄲糧草豐足,趙襄子都不去,選擇去晉陽!他說城高池深,說明老百姓的徭役繁重;糧草豐足,說明老百姓的賦稅沉重,有什么可依恃的?先父在世時,命尹鐸治理晉陽,輕徭薄賦,晉陽人心最可依賴!于是,趙襄子選擇晉陽作為自己抗擊聯(lián)軍的根據(jù)地。
果然,當趙襄子逃奔晉陽之后,智伯率領(lǐng)三家聯(lián)軍把晉陽城圍得水泄不通,甚至決汾水以灌城。圍城兩年,晉陽軍民同仇敵愾,毫不動搖,“沉灶產(chǎn)蛙,民無叛意”!
在這個時候,智伯犯了兩個致命的錯誤。第一,剛愎自用,霸氣逼人;第二,一意孤行,輕視對手。
智瑤乘車巡視攻城。他坐在最尊貴的左側(cè)位置;魏桓子“御”,在中間駕車;韓康子“驂乘”,在右側(cè)持兵護衛(wèi)。三位卿大夫都是主君,關(guān)系卻不平等!威風十足的智伯不無輕佻地說:“哎呀,我今日才知大水足以亡人國?。 卑詺獾耐饴兑鹆藘蓚€盟友的憂慮,因為二子擔心“汾水可以灌(魏都)安邑,絳水可以灌(韓都)平陽也!”
魏、韓二子的憂慮很快就被智伯身邊聰明的謀士絺疵所察覺。他提醒主公,魏韓必反!智伯問,先生怎么知道呢?絺疵回答,從人情事理即可推知!晉陽城破在即,二子不僅沒有喜色,卻憂心忡忡,不就是擔心唇亡齒寒,趙氏亡,下必及于韓魏嗎?
次日,智伯以此質(zhì)問魏桓子和韓康子。二子矢口否認,說一定是有人充當趙氏的說客,想讓您懷疑我們而放松了對趙氏的攻擊。我們都盼望早日分享趙氏的田土呢,怎么會去做危險的傻事冒犯您呢?智伯相信了二子的辯解,毫不懷疑。
事后,絺疵質(zhì)問智伯,主公怎么把我的話告訴二子了?智伯說,先生怎么知道呢?絺疵說,剛才他們出去的時候,迎面狠盯了我一眼,就匆匆離去。我猜一定是他們發(fā)現(xiàn)我讀懂他們的心思了。智伯完全不理會絺疵的分析。
被圍困在晉陽城的趙襄子決定反擊。他秘密派人出城,游說韓魏兩家,說以唇亡齒寒,趙亡,難必及于韓魏的道理。三家一拍即合,約定日期,采取聯(lián)合行動,反攻智氏。
公元前453年的一天夜里,趙襄子突然對岸上軍隊發(fā)動襲擊,并掘開水壩,倒灌智氏駐軍營地。智伯的軍隊因為救水而大亂。韓魏兩軍趁機從側(cè)翼進攻,趙軍從正面猛攻,大敗智氏軍隊。智伯被殺,智氏家族滅亡,三家盡分其田土。五十年后,就有了本文開頭周天子正式封魏趙韓三家為諸侯的事。
智伯的覆亡,告訴我們什么道理呢?
位于山西太原的晉祠是為紀念周武王之子叔虞而建的。晉祠歷史悠久,見證了三晉的歷史和文化。晉祠的東北即是古晉陽城,當年智伯決汾水所灌的就是這座城。
“臣光曰”結(jié)合智伯之死,對領(lǐng)導人的德和才的問題發(fā)了一通議論。司馬光認為領(lǐng)導人的德比才重要,甚至認為寧可用無德無才的愚人,也不能用有才無德的小人。這里不無激憤之詞。人究竟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孟子與荀子等儒家巨擘都爭論不清。從今日角度言之,與領(lǐng)導者個人的道德修煉相比,制度對權(quán)力的約束則更為根本。但是,在制度的約束前提下,選擇什么人當接班人,其人品高下還是很重要的。
司馬光對于領(lǐng)導者的修煉有過很系統(tǒng)的看法。宋神宗治平四年(1067),司馬光上疏提到“人君修心治國之要”。排在第一位的就是“仁”。仁就是要講政治,并且善于把政治理想濡化為社會的共識;同時,還得發(fā)展生產(chǎn),重視民生,這樣才能得到百姓的真心擁戴。智伯利令智昏,貪得不厭,不仁之名,當之無愧!但是,如果進一步追問,是否魏趙韓三家就不貪婪,比智氏更“仁德”?恐怕也不盡然??墒牵w襄子懂得,與城池、物資等條件相比,人心擁戴才是最可靠的保障,說明趙襄子比智瑤更懂政治。
智伯的問題,其實在他被選為接班人之時,就暴露出來了。智伯的“五賢”即五大優(yōu)點,在古人看來并不是人君最重要的看家本事。《荀子·王霸篇》說:“人主者,以官人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為能者也?!敝遣谋臼聦儆凇白阅堋薄L迫粟w蕤的《反經(jīng)》在引用荀卿這段話時,提升到人君“大體”的高度。智伯的五大優(yōu)勢,是“匹夫之能”。領(lǐng)導者關(guān)鍵的本事在于識大體(懂政治),善用人(“以官人為能”)。智伯狂妄霸道,誤判形勢,輕視對手;決策上不明是非,不聽謀士正確的諫言,都是領(lǐng)導者的大忌。與智伯的粗疏相反,趙襄子在被父親選中為接班人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過人的精明和細致。此外,智瑤外交上也犯了錯誤。言語不謹慎,行為太張揚,引起盟友韓魏兩家的疑忌,臨時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霎時解體,己方三對一的優(yōu)勢,變成了與敵方一比三的劣勢,焉能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