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伯簫
馬
◎ 吳伯簫
馬是天池之龍種。那自是一種靈物。
——庾信:《春賦》
也許是緣分,從孩提時候我就喜歡了馬。三四歲,話怕才咿呀會說,亦復(fù)剛剛記事,朦朧想著,仿佛家門前,老槐樹蔭下,站滿了大圈人,說不定是送四姑走呢。老長工張五,從東院牽出馬來,鞍韉都已齊備,右手是長鞭,先就笑著嚷:跟姑姑去吧?說著一手?jǐn)埳狭税叭?,我就高興著忸怩學(xué)唱:騎白馬,吭鈴吭鈴到娘家……大家都笑了。準(zhǔn)是父親,我是喜歡父親而卻更怕父親的,說:下來吧!小小的就這樣皮。一團高興全飛了。下不及,躲在了祖母跟前。
人,說著就會慢慢兒大的。坡里移來的小桃樹,在菜園里都長滿了一握。姐姐出閣了呢。那遠遠的山莊里,土財主。每次搬回來住娘家,母親和我們弟弟,總是于夕陽的輝照中,在莊頭眺望的。遠遠聽見了鑾鈴聲響,隔著疏疏的楊柳,隱約望見了在馬上招手的客人,母親總禁不住先喜歡得落淚,我們也快活得像幾只鳥,叫著跑著迎上去。問著好,從伙計的手中接過馬轡來,姐姐總說:“又長高了?!避囬T口,也是彼此問著好;客人盡管是一邊笑著,偷回首卻是滿手帕的淚。
家鄉(xiāng)的日子是有趣的。大年初三四,人正閑,衣裳正新,春聯(lián)的顏色與小孩的興致正濃。村里有馬的人家,都相將牽出了馬來。雪掩春田,正好馳驟競賽呢??傄灿腥迤グ?,騎師是各自當(dāng)家的。我們的,例由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叔父負(fù)責(zé),叔父騎膩了,就是我的事。觀眾不少?。洪x村的祖伯叔,兄弟行輩,年老的太太,較小的鄰舍侄妹,一湊就是近百的數(shù)目。嶄新的年衣,咳笑的亂語,是同了那頭上亮著的一碧晴空比著光彩的。騎馬的人自然更是鼓舞有加嘍。一鞭揚起,真像霹靂弦驚,颼颼的那耳邊風(fēng)絲,恰應(yīng)著一個滿心的矜持與歡快。馳騁往返,非到了馬放大汗不歇。畢剝的鞭炮聲中,馬打著響鼻,像是凱旋,人散了。那是一幅春郊試馬圖。
那樣直到上元,總是有馬騎的親戚家人來往,驢騾而外,代步的就是馬。那些日子,家里最熱鬧,年輕人也正蓬勃有生氣。姑表堆里,不是常常少不了戲謔么?春酒筵后,不下象棋的,就出門遛幾趟馬。
端陽,正是初夏,天氣多少熱了起來。穿了單衣,戴著箬笠,騎馬去看戚友,在途中,偶爾河邊停步,攀著柳條,乘乘涼,順便也數(shù)數(shù)清流的游魚,聽三兩漁父,應(yīng)著活浪活浪的水聲,哼著小調(diào)兒,這境界一品尚書是不換的,不然,遠道歸來,恰當(dāng)日銜半山,殘照紅于榴花,驅(qū)馬過三家村邊,酒旗飄處,斜睨著“聞香下馬”那么幾個斗方大字,你不饞得口流涎么?才怪!鞭子垂在身邊,搖擺著,狗咬也不怕。“小妞!吃飯啦,還不給我回家!”你瞧,已是吃大家飯的黃昏時分了呢。把韁繩一提,我也趕我的路,到家掌燈了,最喜那滿天星斗。
真是家鄉(xiāng)的日子是有趣的。
當(dāng)學(xué)生了。去家五里遙的城里。七天一回家,每次總要過過馬癮的。東嶺,西洼,河埃,叢林,蹤跡殆遍殆遍。不是午飯都忘了吃么?直到父親呵叱了,才想起肚子餓來。反正父親也是喜歡騎馬的,呵叱那只是一種擔(dān)心。啊,生著氣的那慈愛喜悅的心啊!
祖父也愛馬,除了像《三國志》那樣幾部老書。春天是好騎了馬到十里外的龍?zhí)犊蠢婊ǖ摹G飦硪蚕踩タ吹V山的楓葉。馬夫,別人爭也無益,我是抓定了的官差。本來么,祖孫兩人,緩轡蹣跚于羊腸小道,或浴著朝暾,或披著曉霞,閑談著,也同鄉(xiāng)里交換問寒問暖的親熱的說話;右邊一只鳥飛了,左邊一只公雞喔喔在叫,在純樸自然的田野中,我們是陶醉著的。Old man is the twice of child(編者注:老人是二度的孩童),我們也志同道合。
最記得一個冬天,滿坡白雪,沒有風(fēng),老人家忽爾要騎馬出去了,他就穿了一襲皮袍,暖暖的,系一條深紫的腰帶,同銀白的胡須對比的也戴了一頂絳紫色的風(fēng)帽,寬大幾乎當(dāng)?shù)枚放?,馬是棕色的那一匹吧,跟班仍舊是我。出發(fā)了呢?那情景永遠忘不了。雖沒去做韻事,尋梅花,當(dāng)我們到嶺巔頭,系馬長松,去俯瞰村舍里的縷縷炊煙,領(lǐng)略那直到天邊的皓潔與荒曠的時候,卻是一個奇跡。
說呢,孩子時候的夢比就風(fēng)雨里的花朵,是一招就落的,轉(zhuǎn)眼,沒想竟是大人了,家鄉(xiāng)既變得那樣蒼老,人事又總坎坷紛亂,閑暇少,時地復(fù)多乖離,躍馬長堤的事就稀疏寥落了??墒俏疫€是喜歡馬呢:不管它是銀鬃,不管它是赤兔,也不管它是泥肥駿瘦,蹄輕鬣長,我都喜歡。我喜歡劉玄德躍馬過檀溪的故事,我也喜歡“泥馬渡康王”的傳說,即使荒誕不經(jīng)吧,卻都是那樣神秘超逸,令人深深向往。
徐庶走馬薦諸葛,在這句話里,我看見了大野中那位熱腸的而又灑脫風(fēng)雅的名士。騎馬倚長橋,滿樓紅袖招,你看那于綠草垂楊臨風(fēng)佇立的金陵年少,豐采又夠多么英俊翩翩呢。固然敝車羸馬,顛頓于古道西風(fēng)中,也會帶給人一種寂寞悵惘之感的,但是,這種寂寞悵惘,不是也正可于或種情景下令人留戀的么?——前路茫茫,往哪里去?當(dāng)你徘徊踟躕時就姑且信托一匹龍鐘的老馬,跟了它一東二冬的走吧。聽說它是認(rèn)識路的。譬如那回憶中幸福的路。
你不信么?“非敢后也,馬不進也?!蹦膫€落落大方說著這樣話的家伙,要在跟前的話,我不去給他執(zhí)鞭墜鐙才怪哪。還有那馮異將軍的馬,看著別人擎擎著一點點勞碌就都去觍顏獻功,而自己的主人卻踢開了豐功偉烈,兀自巍然堂堂的站在了大樹根下,仿佛只是吹吹風(fēng)的那種神情的時候,不該照準(zhǔn)了那群不要臉的東西去亂踢一陣,而也跑到旁邊去驕傲的跳躍長嘯么?那應(yīng)當(dāng)是很痛快的事。
十萬火急的羽文,古時候有驛馬飛遞:探馬報道,寥寥四個字里,活活繪出了一片馬蹄聲中那營帳里的忙亂與緊急,百萬軍中,出生入死,不也是憑了征馬戰(zhàn)馬才能斬將搴旗的么?飛將在時,陰山以里就沒有胡兒了。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
噲,怎么這樣壯呢!膽小的人不要哆嗦啊,你看,那風(fēng)馳電掣的閃了過去又風(fēng)馳電掣的閃了過來的,就是馬。那就是我所喜歡的馬?!艿軄硇耪f,“家里才買了一匹年輕的馬,挺快的?!闭媸?,說句兒女情腸的話,我有點兒想家。
一九三四年三月,青島
吳伯簫(1906—1982),原名熙成,當(dāng)代著名散文家、教育家。著有《黑與紅》《潞安風(fēng)物》《北極星》《出發(fā)集》《忘年》等。其散文風(fēng)格為“在平淡的敘述下蘊藏著深厚的情感”。
雖然同被人類當(dāng)作交通工具,但馬與車畢竟是不同的。車是機械物,而馬是有靈性的生命。而在汽車這一現(xiàn)代交通工具尚未發(fā)明之前,馬的作用更是無與倫比。古今中外,關(guān)于“馬”的文藝作品無數(shù),如中國唐代大詩人杜甫著名的《房兵曹胡馬》寫馬“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英國兒童文學(xué)作家安娜·塞維爾著有童話《黑駿馬》,以畫馬聞名的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大師徐悲鴻創(chuàng)作了《八駿圖》……吳伯簫從幼年騎馬的回憶,寫到古代眾多與馬相關(guān)的歷史故事,與其說是寫馬,不如說是寫騎馬的心情,而這心情,其實是對故鄉(xiāng)、對童年的濃濃回憶與眷戀?!榜R”不過是作家挑起話柄的由頭,而文章的真意,正是那句平凡樸實而又情真意切的——“我有點兒想家”。(王林晚)
的笑,有時就過于不分時間場合,難怪其兄陸機都要請人見諒。笑,在交際中意味著友好,因此“愛笑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差”(武俠小說家古龍語)。然而,也如作者陳子展所言,“笑里藏刀”的卑鄙陰險,在古往今來的歷史上也并不少見。歸根到底,一個坦蕩、正直、善良的人,笑,才會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與幽默。(王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