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嫻《我這輩子有過你》(曾用名《三個ACup的女人》),講述了三個始終在愛情里顛沛流離的女人,那么義無反顧地尋覓世間的溫暖,那么死心眼兒地愛著她們的男人。
胸圍與愛情,有著難盡言表的關系。女人的一雙乳房溫柔地哺育過愛情,也傾心哺育過我們所愛的男人,紅塵相遇,枕席之間的嫵媚與纏綿,如此爛漫,卻也許會歸于寂靜與荒涼。
正如三個女人與她們的男人之間的情緣,緣起而回眸,再見又再見;緣盡而轉(zhuǎn)身,再也不見了。
《我這輩子有過你》中,張小嫻詮釋了:雖然這一生這一世不可能圓滿,甚至最后一切也會成空,但我這輩子有過你。我有過你,有過你的歡喜、微笑和哭泣。
此生此世終須一別,愛情也會如同青春般老去,但是,張小嫻《我這輩子有過你》讓我們相信:有一種愛,是信念,從未向時間屈服。
女人與胸圍同在
1
我時常想寫一個關于胸圍的故事,主角是一個胸圍,由它親自敘述這一百多年來的滄桑歷史。中國女人從前用肚兜,胸圍是西方產(chǎn)物。
十九世紀時,富有人家的小女孩用帆布、鯨魚骨、鋼絲和蕾絲制造胸衣。這種胸衣將女人的身材變成沙漏形,長期穿著胸衣的女人,內(nèi)臟會受到破壞。一八八九年,巴黎一名胸衣制造商HermineCadolle女士發(fā)明了世上第一個胸圍——一種束縛胸部而不需同時束縛橫膈膜的衣物。
一九一三年,紐約名媛CaresseCrosby叫女傭?qū)蓷l手帕縫在一起,再用粉紅色的絲帶造成肩帶,變成輕巧的胸圍。內(nèi)衣制造商華納公司用一千五百美元向她買下專利權(quán),大量生產(chǎn),成為現(xiàn)今胸圍的雛形。
一九三五年,華納公司發(fā)明乳杯,由A杯至D杯,A最小,D最大。
一九六○年,是胸圍的“大革命”,婦女解放分子焚燒胸圍。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時裝設計師讓女人把胸圍穿在外面,胸衣的潮流又回來。做隆胸手術的人數(shù)在各項整容手術中排行第二。女人與胸圍同在。
我的第一個胸圍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媽媽的。一天,媽媽跟我說:“周蕊,你該戴胸圍了?!币驗樘岵黄鹩職庾约喝ベI胸圍,所以我偷偷用了媽媽的胸圍。那個胸圍是肉色的,兩個乳杯之間縫上一朵紅花。
我自己擁有的第一個胸圍是向街上的流動小販購買的,他是一個男人,用手推車推著胸圍在鬧市擺賣,數(shù)十個胸圍堆成一個個小山丘,場面很壯觀。
2
我現(xiàn)在是一個內(nèi)衣零售集團位于中環(huán)總店的經(jīng)理,這間店專門代理高級的法國和意大利名牌內(nèi)衣。這段日子所遭遇的故事告訴我,女人的愛情和內(nèi)衣原來是分不開的。
我工作的總店位于中環(huán)心臟地帶一個商場的二樓,這里高級時裝店林立,租金昂貴。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名店員:二十六歲的安娜和三十八歲的珍妮。安娜是個十分勤力的女孩,缺點是多病,經(jīng)痛尤其厲害,臉色長年蒼白。珍妮是兩子之母,是公關能手,跟客人的關系很好,體健如牛,跟安娜配合得天衣無縫。安娜和珍妮還有一個好處,安娜只有四十一公斤,珍妮有六十八公斤,她們的體形絕對不會引起任何一位進來的客人的自卑。
高級胸圍有一個哲學,就是布料愈少愈昂貴。布料愈少代表愈性感,性感而不低俗是一種藝術。一個女人能夠令男人覺得她性感,而不覺得她低俗,便是成功。
聰明女人懂得在性感方面投資,因此我們的貨品雖然昂貴,卻不愁沒有顧客。
我們主要的顧客是一批高收入的職業(yè)女性,那些有錢太太反而不舍得花錢,我見過一個有錢太太,她脫下來的那個胸圍,已經(jīng)穿得發(fā)黃,連鋼絲都走了出來。女人嫁了,便很容易以為一切已成定局,不再注意內(nèi)衣。內(nèi)衣生意最大的敵人,不是經(jīng)濟不景,而是婚姻。刺激內(nèi)衣生意的,則是婚外情。
3
這天,差不多關店的時候,徐玉來找我,店外經(jīng)過的男人紛紛向她行注目禮。她是意態(tài)撩人的三十六A。
“周蕊,你有沒有鉛筆?”徐玉問我。
“原子筆行不行?”我把一支原子筆遞了給她。
“不行,要鉛筆。”徐玉說。
我在抽屜里找到一支鉛筆,問她:“你要寫什么?”
“我剛剛拍完一輯泳衣照,導演告訴我,拿一支鉛筆放在乳房下面,如果乳房壓住鉛筆,便屬于下垂。”
我認識徐玉不知不覺已有三年,那時我在設計部工作,徐玉來應征內(nèi)衣試身模特兒。她的身材出眾,身高一米六五,三圍尺碼是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皮膚白皙,雙腿修長,穿起內(nèi)衣十分好看,我馬上錄取了她。自此之后,我們時常貼身接觸,成為無所不談的朋友。我曾經(jīng)精心設計了幾款胸圍,向我那位法國籍上司毛遂自薦,希望他把我的作品推薦給總公司,他拒絕了。徐玉知道這件事,邀約我的法國籍上司吃飯,向他大灌迷湯,極力推薦我的作品,他終于答應把作品送去總公司。這件事我是后來才知道的??上?,總公司那方面一直杳無音信。
“怎么樣?你的乳房有沒有下垂?”我問她。
“幸好沒有。”她滿意地說。
“大胸不是一件好事?!蔽覈樆K疤氐脑?,會下垂得特別快?!?/p>
“我認為導致女人乳房下垂的,不是重量,也不是地心吸力?!毙煊裾f。
“那是什么?”我問她。
“是男人那雙手?!毙煊駠\嘰地笑,“他們那雙手,就不能輕力點?!?/p>
“我想買一個新的胸圍?!毙煊褚еU筆說。
“你上星期不是剛買了一個新的嗎?”我問她。
“不要提了,前幾天曬胸圍時不小心掉到樓下的檐篷上,今天看到一只大鳥拿來做巢。”
“那可能是全世界最昂貴的鳥巢?!蔽倚χf。
“那只大鳥也許想不到在香港可以享受一個法國出品的蕾絲鳥巢。”徐玉苦笑。
已經(jīng)過了營業(yè)時間十分鐘,我吩咐珍妮和安娜先下班。
“你要一個什么款式的?”我問徐玉。
“要一個令男人心跳加速的?!彼ζ鹦靥耪f。
“索性要一個令他心臟病發(fā)的吧!”我拿了一個用白色彈性人造纖維和蕾絲制成的四分之三杯胸圍給她。四分之三杯能夠?qū)⑺姆种蝗榉柯冻鰜恚热貒愿?。我揀的胸圍,最特別的地方是兩個乳杯之間有一只彩色的米奇老鼠,性感之中帶點純情。
“很可愛?!毙煊衲弥貒哌M試衣間。
我去把大門鎖上。
“穿好了,你進來看看,好像不可以全部放進去。”徐玉從試衣間探頭出來。
她穿上這個胸圍,胸部完美無瑕,兩個乳杯之間的米奇老鼠好像快要窒息,我真的埋怨我媽媽遺傳給我的是三十四A而不是三十六A。
“你彎下身?!蔽艺f。
她彎下身來,我替她將兩邊乳房盡量撥去前面。
“糟糕!”她突然尖叫,“我忘了買雜志。”
“哪一本雜志?”
“《國家地理》雜志?!?/p>
“你看這本雜志的嗎?”
“是宇無過看的,糟了,書店都關門了。他寫小說有用的?!?/p>
宇無過是徐玉的男朋友,他在一間報館當編輯,同時是一位尚未成名的科幻小說作家。宇無過是他的筆名,他的真名好像也有一個宇字,可是我忘了。徐玉喜歡在人前稱他宇無過,她很崇拜他,她喜歡驕傲地說出“宇無過”這三個字,她深信“宇無過”這三個字,在不久的將來便會響當當。我覺得宇無過這個筆名真是太妙了,乳無過,就是乳房沒有錯。
“陪我去買雜志。”徐玉著急地說。
“這么晚到哪里找?”
“到哪里可以買得到?”徐玉倒過來問我。
“這個時候,中環(huán)的書店和書攤都關門了?!?/p>
“出去看看?!毙煊窭遥盎蛟S找到一家未關門的?!?/p>
“我要負責關店,你先去。新世界大廈橫巷有一個書報攤,你去看看,或許還有人?!?/p>
徐玉穿著八厘米高的高跟鞋飛奔出去。
二十分鐘后,我到書報攤跟她會合,她懊惱地坐在石級上。
“收檔了。”她指著書攤上的木箱。所有雜志都鎖在兩個大木箱里。
“明天再買吧?!?/p>
“雜志今天出版,我答應過今天晚上帶回去給他的。”
“他又不會宰了你?!?/p>
徐玉突然抬頭望著我,向我使了一個眼色。
“你猜木箱里會不會有那本雜志?”
“你想偷?”
“不是偷。”她開始蹲下來研究木箱上那把簡陋的鎖。
“我拿了雜志,把錢放在箱里,是跟他買呀!”徐玉把皮包里的東西倒出來,找到一把指甲銼,嘗試用指甲銼撬開木箱上的鎖。
“不要!”我阻止她。
“噓!”她示意我蹲下來替她把風。
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不想因為偷竊一本《國家地理》雜志而被關進牢里。
徐玉花了很長時間,弄得滿頭大汗,還是無法把鎖解開。
“讓我試試?!蔽铱床贿^眼。
“你們干什么?”一個穿著大廈管理員制服的男人在石級上向我們叱喝。
徐玉連忙收拾地上的東西,拉著我拼命逃跑,我們一直跑到皇后像廣場,看到?jīng)]有人追上來,才敢停下。
“你為了他,竟然甘心做賊,你還有什么不肯為他做?”我喘著氣罵她。
徐玉望著天空說:“我什么都可以為他做。我可以為他死?!?/p>
我大笑。
“你笑什么?”
“很久沒有聽過這種話了,實在很感動?!蔽艺J真地說。
“你也可以為你的男人死吧?”
“可是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為我死。”
“我有一種感覺,宇無過是我最后一個男人?!?/p>
“你每次都有這種感覺?!?/p>
“這一次跟以前不同的。我和宇無過在一起兩年了,這是我最長的一段感情。我很仰慕他,他教了我很多東西。他好像是一個外星人,突然闖進我的世界,使我知道愛情和生命原來可以這樣的?!?/p>
我見過宇無過幾次,他長得挺英俊,身材瘦削,愛穿襯衣、牛仔褲、白襪和運動鞋。我對于超過三十歲,又不是職業(yè)運動員,卻時常穿著白襪和運動鞋的男人有點抗拒,他們像是拒絕長大的一群。宇無過的身形雖然并不高大,但在徐玉心中,他擁有一個很魁梧的背影。宇無過說話的時候,徐玉總是耐心傾聽。宇無過在她面前,是相當驕傲的。因此使我知道,一個男人的驕傲,來自女人對他的崇拜。
徐玉和宇無過相識一個月之后便同居,徐玉搬進宇無過在西環(huán)的房子。別以為寫科幻小說的人都是科學迷或計算機迷之類,宇無過既不是科學迷,對計算機也一竅不通,他真正是閉門造車。
我不是宇無過的讀者,我不怎么喜歡看科幻小說。宇無過出版過一本書,銷路不太好,徐玉埋怨是那家出版社規(guī)模太小,宣傳做得不好,印刷又差勁。
“去看電影好不好?”徐玉問我。
戲院里的觀眾寥寥可數(shù)。我和徐玉把雙腳擱在前排座位上,一邊吃爆米花,一邊品評男主角和女主角的身材。
“這個男人的胸肌真厲害。”徐玉說。
我依偎著徐玉,默默無言。
“又跟他吵架了?”徐玉問我。
“他不會跟我吵架的。”我說。
4
從戲院出來,我跟徐玉分手,回到中環(huán)我獨居的家里。我的家在蘭桂坊附近一幢六層高、沒有電梯的大廈里。我住在二樓,房子是租回來的,面積有六十平米。一樓最近開了一間專賣蛋糕的店子,老板娘姓郭,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印度尼西亞華僑,徐娘半老,身材有點胖。她在印度尼西亞出生和長大,嫁來香港,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她做的蛋糕跟本地做的蛋糕不同,她用奶油來做蛋糕。
“奶油蛋糕是最好吃的。”她自豪地說。
她做的蛋糕顏色很漂亮,我就見過一個湖水藍色的蛋糕,那是我見過最漂亮的蛋糕。
她的蛋糕店不做宣傳,主要是接受訂單,但口碑好,一直客似云來。每一個蛋糕,都是郭小姐親手做的。每天早上起來,我?guī)缀醵伎梢孕岬揭魂囮嚨案獾南阄?,這是我住在這里的一筆花紅。
蛋糕店每晚八時關門,今天晚上我回來,卻看到郭小姐在店里。
“郭小姐,還沒有關門嗎?”
“我等客人來拿蛋糕。”她客氣地說。
“這么晚了,還有人要蛋糕?”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人進來蛋糕店。
郭小姐把蛋糕交給那個男人,跟他一起離去。
那個人是她丈夫嗎?應該不是丈夫,她剛才不是說客人的嗎?她會不會拿做蛋糕做借口,瞞著丈夫去走私呢?那個中年男人樣子長得不錯。郭小姐雖然已經(jīng)中年,但胸部很豐滿,我猜她的尺碼是三十六B(這是我的職業(yè)本能)。
我跑上二樓,脫掉外衣和褲子,開了水龍頭,把胸圍脫下來,放在洗手盆里洗。我沒有一回家便洗內(nèi)衣的習慣,但這天晚上天氣很熱,又跟徐玉在中環(huán)跑了幾千米,回家第一件事便想立即脫下胸圍把它洗干凈。這個淡粉紅色的胸圍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我有很多胸圍,但我最愛穿這一個。這是一個記憶型胸圍,只要穿慣了,它習慣了某一個形狀,即使經(jīng)過多次洗滌,依然不會變形。我不知道這個意念是不是來自汽車,有幾款名廠汽車都有座位記憶系統(tǒng),駕駛者只要坐在駕駛座上,按一個鍵,座位便會自動調(diào)校到他上次的位置。我認為記憶型胸圍實用得多。但記憶系統(tǒng)不是我偏愛這個胸圍的主要原因,我第一次跟唐文森玉帛相見,便是穿這一款胸圍,他稱贊我的胸圍很漂亮。穿上這個胸圍,令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
唐文森今天晚上大概不會找我了。
清晨被樓下蛋糕店的蛋糕香味喚醒之前,我沒有好好睡過。今天的天色灰蒙蒙的,一直下著毛毛細雨,昨天晚上洗好的胸圍仍然沒有干透,我穿了一個白色的胸圍和一襲白色的裙子,這種天氣,本來就不該穿白色,可是,我在衣柜里只能找到這條裙子,其他的衣服都是皺的。
經(jīng)過一樓,習慣跟郭小姐說聲早安,她神情愉快,完全不受天氣影響,也許是昨天晚上過得很好吧。(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