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瑜[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 南京 211172]
遲子建的長篇小說《越過云層的晴朗》(以下簡稱《晴朗》)是篇獨特而意味深長的小說,不僅是用文學的方式為一只狗立傳,而且將狗納入到文學的秩序與殿堂后,給予其重要而顯赫的位置。也就是說小說讓在我們的文化語境和現(xiàn)實社會中背負罵名的獵狗阿黃擔當小說的敘述者和生活變遷的見證者,同時,以狗道見證人道,讓有情有義、忠誠感恩的狗道凸顯人道的殘酷陰險、虛偽自私的本質。狗眼的置放和狗道的倡揚使這部小說不僅挑戰(zhàn)了讀者的傳統(tǒng)審美和文化心理,其嶄新的敘事視角、清醒的現(xiàn)實批判和深刻文化指向,都注定了這部小說是遲子建乃至新時期文學中一部獨特的文本。
《晴朗》以名叫來福的狗的口吻回憶自己輾轉于六個主人間,往返于城里、市鎮(zhèn)、山林間的生活經歷和坎坷命運,首尾兩章是現(xiàn)時的生存現(xiàn)實,中間五章是對往事的回敘。隨著人類的各式動機和實用理性的變化,“我”輾轉于小啞巴、羊草金發(fā)夫婦、梅主人、文醫(yī)生和趙李紅,隨著主人的更替,“我”的名字也經歷著變化:阿黃、柿餅、旋風、夕陽和來福?!拔摇钡臍v史就是一部流浪史,是一部交織著溫情和悲傷、信任和敵視、希望和絕望的歷史。小說通過“我”的所見展現(xiàn)出來的是時代與生活的巨大的變化,如金頂鎮(zhèn)通電、旅游業(yè)的旺盛、破四舊的瘋狂砸廟;眾多人物的命運遭際在“我”的視野里展開:金頂鎮(zhèn)招待所的趙李紅兄妹,母親與畫匠私奔,辛苦地維持生計;家破人亡的文醫(yī)生只身逃亡到大煙坡以變相術和種大煙為生,后被瘋子開槍打死;孤僻的梅紅在資本家父親被斗死后懷著歉疚來到金頂鎮(zhèn),靠為人生孩子維持生計,最終死于生產?!肮费邸崩镎宫F(xiàn)的還有人事政權走馬觀花似的更迭以及眾多與“我”屬于相同的生存序列的動物如“芹菜”“十三歲”等的悲慘命運。
從敘事學上講,一方面,小說中“狗”的視角屬于限知視角,小說在敘事層面上嚴格遵守狗作為動物在審視和理解人類社會時的諸多疑惑和不解。如小說中來福對人的大多數(shù)話能聽懂,但對于“同性戀”“敲竹杠”“吃軟飯”等不能理解。小說在敘述過程中保持了這種認知上的“不理解”,把敘述和理解事物的權限交給了來福,作為文本背后的理性的全知者和作家絕不僭越自己的權限和位置。這樣,在“我”的敘述下,原生態(tài)地復呈了人類社會的世態(tài)萬象,經由這些視角的聚焦,無數(shù)零碎的生活畫面匯聚成意義豐富的藝術圖景。另一方面,敘述視角由“人”到“狗”的轉化,作家所要實現(xiàn)的是敘述載體的弱智化。隨著敘述主體的智力在弱化,敘述的不可靠性在加深。問題在這里產生了:這個原生態(tài)呈現(xiàn)的世界由于“我”在理解上的有限性必然造成情節(jié)推動和故事展開的斷層,以及讀者理解的空白和盲點。那么,“我”的敘述閾限會不會影響小說情節(jié)的推動以及讀者理解上的空白和盲點如何填充?如何保持敘述上的一致性和完整性以及消弭讀者在這種斷片式呈現(xiàn)的閱讀中的疑惑和理解的困難?小說在敘事中,確實存在著這些問題。比如關于梅主人,第一章先寥寥數(shù)語說明“梅主人活著就是生孩子,她生過的孩子,最后都讓人給抱走了”。讀者在讀完這段文字后必然生疑:為什么活著就是生孩子?生的孩子為什么總讓人抱走了?難道是古老的租妻和典妻風俗的現(xiàn)代演繹?在種種疑惑中讀完前五章,雖然從金頂鎮(zhèn)人的閑聊中得到一些對此事的信息,但對于梅主人這一行為的終極解釋還是無法獲得。理解的空白依舊存在。這個空白是隨著第六章中“我”流落到大煙坡后從小唱片與文醫(yī)生之口聽到了梅主人的身世之謎:梅主人來自上海一個富裕家庭,父親是資本家,在“文革”中死于有梅主人本人參與的批斗中,因而她懷著懺悔逃離家庭。至此,讀者心中的謎團才解開。包括對文醫(yī)生的前世今生,小說也是采取這種倒置和延宕敘述。這是小說敘事的精致之處,由于事情的來龍去脈在來福的眼里是零碎、片段呈現(xiàn)的,因而,事情的原委或人物行為、選擇背后的情感、時代、政治原因被中斷——實際上是推后延遲敘述,這便造成了敘述上的延宕和留白,不過,這種空白在隨后肯定會填充上的,就像美國作家海明威說,如果小說開頭寫到墻上有一桿槍,那么后面就一定要拉響這桿槍。遲子建的小說在結構的完整上是無懈可擊的,這也是她作為當代成熟作家在藝術上的表現(xiàn)。這種留白和延宕的敘事,在閱讀的效果上起到了制造懸念,牽引讀者閱讀興趣的作用。
小說中的來福是一條通人性、有靈性的狗,忠誠、知恩圖報、忠于職守,有情有義。雖然不斷更換主人,但對于每個主人都是盡心盡力,勤懇敬業(yè)地侍奉主人;有著鮮明的愛憎立場,看到好吃懶做的白廚子經常偷豬肉給水芹,不依不饒地叫喚主人,識破半夜里想偷偷進花臉媽房間的電工的壞心眼;對于人類屠殺自己的同類懷著極大的悲憫之心——如自己的相好“十三歲”被處死以及名叫“朝霞”的貓的慘死都引起“我”的傷懷和懷念。
“狗道”向來不登大雅之堂,為人類所不齒。而小說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種有道義,有愛憎,有溫度的道德倫理和情感倫理,而與這令人崇敬的“狗道”對比著寫的是“人道”,人道在小說中又是怎樣的呢?虛偽、善事謊言、荒淫無恥:如老許的兒子水缸用槍打死了文醫(yī)生,回到鎮(zhèn)上后謊稱是黑熊咬死了文醫(yī)生,臨走時不忘把文醫(yī)生的大煙膏帶走變賣;糧食店的女人平常與鎮(zhèn)長偷歡借以提高自己的工資,而鎮(zhèn)長一旦落難便數(shù)落他的不是,落井下石。自我為中心,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至上:如“我”不斷更換主人是因為主人們覺得“我”對他們的利用價值沒有了,甚至大丫的死都被羊草怪罪于是“我”這個“喪門星”帶來的,因而將“我”遺棄了。自私冷酷,殘忍無情:如在叢林中勘察隊員們既要“我”和“芹菜”驅逐黃鼠狼,一旦“芹菜”咬死了白狼時他們又擔心狼的報復,自私而殘忍地殺死了“芹菜”當作黃鼠狼的祭品以防被報復,“我”與“十三歲”性愛的場景笑死小唱片的公公后分別遭到了披麻戴孝和被處死的懲罰。屠殺狍子的場面更是人類貪婪、暴虐本性的流露:
我見孫胖子把狍子騎在身下,將它摁倒在地。狍子沒有反抗,大約以為人在和它戲耍吧。接著,小優(yōu)大叫一聲,把刀插進狍子的脖頸!我奔跑過去,見黑色的血一汪一汪地從狍子身上涌了出來??狍子癱倒在地,拼命動著四蹄。突然,它站了起來,站得不直,歪斜著。它哆嗦著,看著我,滿眼都是淚。①
強大而粗野的人類對溫情而缺少反抗能力的狍子屠殺的兇殘場面令人毛骨悚然,發(fā)指的殘忍面前是黃主人他們興奮享受美味的場景,而“我”和白馬哀傷、低沉地佇立一旁。狗道與人道的對比映襯出的是人道的淪喪和灰暗。遲子建在溫情的筆墨和白山黑水的極地風情背景下,勾勒出一幅令人神傷、滿目瘡痍的浮世圖,上面寫滿了人性的卑微、道德的淪喪、情感的憂郁、靈魂的暗淡,借助于一雙睿智的“狗眼”,小說為人類道德情感和文化理想吟唱了一曲挽歌。
“我認為文學寫作本身也是一種具有宗教情懷的精神活動,而宗教的最終目的也就是達到真正的悲天憫人之境?!雹谶@是遲子建的文學理想,也是她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精神和文化定位。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表現(xiàn)在《北極村通話》到《花瓣飯》《越過云層的晴朗》《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對人類的苦難、人的命運與善惡情感、死亡主題的溫情優(yōu)雅傷感的書寫中。這篇《晴朗》,以空靈清逸的敘述書寫人類和動物的苦難、人的迷失。人類文化序列中尊卑貴賤分明的“人道”與“狗道”在遲子建的小說中被顛倒和重新改寫,在對人類丑行與精神痼疾的隱喻式的寫作中隱含了作家的價值立場以及悲天憫人的寫作理想。
遲子建這篇小說,從題材上說可以歸為“文革”題材,對此類題材的直接和正面書寫并非遲子建所長,在她以前的這類題材中她的處理常常是將“文革”的動蕩、暴戾化約為淡淡的背景隱于故事之后,“文革”成了她的那種罩著淡淡憂傷而不乏溫情的日常生活的部分。這篇《晴朗》的“文革”書寫延續(xù)了遲子建一貫的風格,在輕盈而溫情的筆觸間叩問和審視著“文革”這段大歷史。但遲子建的“文革”書寫顯然擺脫了新時期政治批判和情感紓解的單一敘事維度,不從正面進入大時代,將“文革”作為影響人的情感心理和行為方式的潛在因素。對于“文革”造成的這種情感創(chuàng)傷和苦難記憶,遲子建采取了“舉重若輕”“避實就虛”的手法,正如她自己所說:“其實‘傷痕’完全可以不必‘聲嘶力竭’地來吶喊和展覽才能顯示其‘痛楚’,完全可以用很輕靈的筆調來化解?!雹郾绕鸫饲吧婕暗健拔母铩钡男≌f,《晴朗》的“文革”因素明顯增多了,小說中多次寫到“文革”在金頂鎮(zhèn)人們生活中的滲透。如叢林勘察隊員小優(yōu)與劉紅兵因事打架時,突然發(fā)現(xiàn)背心上的毛主席像章,因為敬畏和害怕弄壞了領袖像兩人的打架戛然而止。小說還寫到毛澤東的逝世、民眾的紙花祭奠和勘察隊員的哭泣,“四人幫”的倒臺和眾人的興奮。
在這里,小說并未展開描寫“文革”的殘酷和暴虐,而是將之變成日常生活的部分,“以抒情和感傷的敘述,把‘殘酷’改寫為一種籠罩性的精神氛圍和精神背景,占據小說表層仍是日?;氖浪咨睿踔翆Α母铩@樣的歷史災難的反思與批判在小說中也都被推到了幕后。”④除此,小說寫到了人物的“文革”創(chuàng)傷。“文革”創(chuàng)傷是新時期以來很多小說共同的母題,“文革”對知識分子和民眾的創(chuàng)傷不只是身體與肉體層面的疼痛與摧殘,更是在精神靈魂和文化心理上形成的難以愈合的傷痕和伴生而來的陰影和夢魘。
遲子建曾說過這部小說著重在探討“文革”對人的精神傷害,小說中三個重要的人物小啞巴、梅紅和文醫(yī)生的悲劇命運都與“文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小啞巴的家在一群紅衛(wèi)兵砸過廟后起了一場大火,小啞巴的父母和爺爺奶奶在火災中喪生,小啞巴一下子成了孤兒,被金頂鎮(zhèn)鎮(zhèn)長收留在招待所打雜,小說在末尾通過許達寬向“我”傾訴,才知道原來火災就是當初包括許達寬在內的紅衛(wèi)兵引起的,當初因為小啞巴的石匠父親憐惜自己雕刻的石像被毀,對紅衛(wèi)兵不滿,遭到了紅衛(wèi)兵的報復。由此可知,小啞巴無依無靠、顛沛流離的悲苦命運其悲劇根源還在于“文革”中任性瘋狂、胡作非為的紅衛(wèi)兵。
梅紅悲劇性的生存境遇和心靈創(chuàng)傷也是“文革”造就的。梅紅之所以逃離家庭隱居金頂鎮(zhèn),是因為在上海時,她嫌棄父親資本家的身份,糾集了一些學生批斗父親,結果打死了父親,父親的死激發(fā)了梅紅的悔恨和歉疚。從精神譜系上看,梅紅與《傷痕》的王曉華同屬一脈,都是被時代蠱惑,在家庭親情和時代政治間偏執(zhí)而決絕地選擇政治放棄親情,幡然醒悟間,失去親人和親情的創(chuàng)痛已經深深烙下難以去除。梅紅雖在金頂鎮(zhèn)感到溫暖的是兩件事:一是替別人生孩子,二是喜歡文醫(yī)生。然而,替不同的人生孩子,為了維持生計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只有在懷孩子和生孩子的時候,才覺得自己還活著”。哀莫大于心死,在梅紅那大而閃亮的耳環(huán)和華麗時尚的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顆深陷絕望的心,如墮無底深淵,奄奄一息而幾近斷氣。而不斷的懷孕和生產,帶來的是短暫而危險的溫暖,即使這種溫暖,也是以不斷經歷送走孩子的骨肉分離和徹骨悲涼為代價的。受傷的梅紅,在這種危險的自我救贖中體驗的是飛蛾撲火般的悲壯。喜歡文醫(yī)生,是她情感上的另一種溫暖,按照心理學上的方法,情感彌補和情感代替是修補創(chuàng)痛的另一種方法。梅紅對文醫(yī)生的愛和欲能挽救這個苦難女性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她對文醫(yī)生的愛“是為了贖罪”,“是為了減輕對她父親的罪責”。理想的愛情被創(chuàng)傷擠兌了,純潔的愛情最終還是難逃政治的強奸。在這里,“文革”對梅紅的傷害是毀滅性的,不但摧毀了原本和諧的人倫親情,這種親情的毀壞是政治借梅紅自己的手完成的,于是俄狄浦斯王式的悲劇便產生了,“原罪”成了梅紅難以擺脫的夢魘,這種原罪徹底瓦解了梅紅正常愛的能力——她的愛因“文革”創(chuàng)傷和原罪而畸變了,因而,對文醫(yī)生的愛是對悔的一種置換和替代。沒有愛和亮色的生命必然是灰暗而垂死的,最后,梅紅死在生孩子的血泊中就只是梅紅悲劇生命最后的一道儀式罷了。
① 遲子建:《越過云層的晴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74頁。
② 遲子建、周景雷:《文學的第三地》,《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4期。
③ 遲子建:《越過云層的晴朗·后記》,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④ 吳義勤:《狗道與人道:評遲子建長篇小說〈越過云層的晴朗〉》,《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