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枚 （廣西藝術(shù)學院相思湖校區(qū) 530007）

“人要保持心靈的潔凈，心是干凈的，你看到的東西就美”?？洛a杰，臺灣現(xiàn)代攝影第一人“。他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譽為華人世界中，第一位職業(yè)攝影藝術(shù)家。

生于1929年的柯錫杰，做了許多讓平常人覺得大膽甚至瘋狂的事情，30幾歲去美國闖蕩，50歲賣掉工作室，孑然一身在外飄蕩8個月，拍攝出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包括《等待維納斯》《兩支》《行》《樹與墻》《老祖母瑪利亞》等筆者最鐘愛的照片。

雖然，柯錫杰是在紐約成熟了他的攝影技巧與能力。但他在拍攝照片時的做派，頗有魏晉南北朝名士的風格，不拘一格，不喜歡受束縛，不管悲傷快樂，喝醉了手舞足蹈，或者脫掉衣服大哭，希望擺脫外在的東西，以最純粹的狀態(tài)面對拍攝對象引發(fā)的審美感受。尤其在拋下一切名利與虛華到處流浪的自由時刻，烙印在他血液里的東方傳統(tǒng)審美對空間的理解，那種不可以言傳的哲學理念也完全無阻礙的在他的作品中展現(xiàn)了出來。

通過《等待維納斯》《樹與墻》《行》《白沙丘》等作品，我們可以體味他極具東方意味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和審美意象。帶著“空白”的接受自然一切饋贈的心情，通過流浪時的“修行”，不僅完全從繁華的物質(zhì)世界中抽離出來，更重要是的擺脫了記錄式的西方傳統(tǒng)攝影風格，進入了心的視界。在那里，他得到了他一生的畫面：《等待維納斯》。 NEWS及ARTS IN AMERICA雜志藝術(shù)評論家Gerrit Henry曾如此評論柯錫杰的作品：“在希臘所拍攝的《等待維納斯》作品中，柯錫杰極欲表現(xiàn)抽象意念的企圖完全表露無遺。作品的畫面是由兩個水平及一個垂直的矩形所構(gòu)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發(fā)亮的水平線；水平線之下是詩人荷馬筆下‘如酒般深暗的海’，以兩種深邃、仙境般的湛藍向左延伸到盡頭。畫面右邊則是一堵令人驚異的白色石灰墻佇立在艷陽之下，墻上一扇搖搖欲墜的緊閉紅窗將陽光阻絕在外。千年后維納斯女神是否會自海面升起不得而知，然而她的杳無蹤影卻以無上莊嚴之姿將眼前這一片景象幻化為神話。”西方評論家以抽象意念來認識柯錫杰的作品，而作為一個東方人，畫面上“如酒般深暗的?！?，平面化處理的手法，空曠如虛幻的大海早已不僅僅是大海這個固定的形象，更接近中國繪畫構(gòu)圖所講究的“智慧空間”，也就是我們在其作品中看到的俯拾皆是的“留白”，具備了東方美學上的“虛空”“恍惚”“體悟”等意境，沒有這個藍色的“虛空”，如何得到“口不能言”的夢幻憂愁?？洛a杰在希臘這個西方文明的發(fā)源地，捕捉到了東方意境的超曠空靈之美，有意無意間得將“虛實相生”“知白守黑”等這些中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辯證法則發(fā)揮到淋漓盡致。

《白沙丘》是柯錫杰極簡主義的開始，“那時候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極簡主義，但卻在不知不覺中走這條路。明明拍的是大自然中的景與人，卻以線條、形狀、色塊、面積呈現(xiàn)獨特的心境?！钡兰宜枷胫鲝?zhí)摫日鎸嵏鎸?，是一切真實的原因，沒有虛的存在，萬物就不能生長，就沒有生命的活躍。道作為一種永恒的東西，是說不出來的，說不出就是無，在視覺藝術(shù)中我們可將其作為“留白”的基本內(nèi)涵。就是那個黑（有）色視覺藝術(shù)體系中常常被人無意識忽略的襯托?！栋咨城稹分心且淮笃愃啤傲舭住钡谋尘?，似乎是天空，又像是凝固的海洋，更像是幽閉到永恒的“虛幻”，把那僅存的小木屋的屋頂，推到你的眼前，強烈的對比，集中刻畫出那一小塊人類的痕跡，彷若塵世的入口。

莊子曾提出“太和萬物（《莊子·天運》）”的命題，意思是說在天地萬物中本來存在著最大的和諧關(guān)系，因此人類應“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在流浪的日子里，柯錫杰順應自然，將自己放空了，沒有預設(shè)，沒有目的，將自然看作與人一樣有著呼吸的生命，他說：“我記不得自己曾在大自然面前，留下多少次淚。每一次孤單的旅程，大自然都用它的美麗撫慰我，讓我在最孤獨的時刻，一次次把心充盈填滿，在整個身心都沐浴在極度喜悅的感受中，走向人生旅途的下一站。”《樹與墻》是充分體現(xiàn)柯錫杰熱愛這個世界，內(nèi)心充滿溫暖的一張作品。在《樹與墻》中，氣勢龐大的墻面無門無窗無任何裝飾，以其呈現(xiàn)出的“空無”感為人們創(chuàng)造出一個有著深刻精神性的莊嚴圖景，襯托出樹木繁盛的生機。畫面看似寂靜，卻充滿生命內(nèi)在的壯麗與激情。

西方人對世界的認識是經(jīng)過科學研究和實證并以哲學的邏輯思維來進行思索并達到抽象的高度。最終產(chǎn)生了理性的，客觀的邏輯思維和文化模式，照相術(shù)也是這種邏輯的產(chǎn)物，柯錫杰在用機械的設(shè)備來感受世界，而并不是單純的復制，一張膠片只有幾十毫米，他在這個小小的方框世界里，用中世紀宗教信徒對精神升華與中國古代文人對飄然出塵之境界的絕對追求，用西方的幾何抽象形式，用東方的空間意境、內(nèi)在情感，賦予了他眼中的人、自然、世界以豐富的想象和幻想，建立了自己的形象系統(tǒng)，而這個系統(tǒng)的根源，是來自他血液里的東方性的神秘的緘默，這種緘默不可用理性來分析，而只能體悟。體悟集中于內(nèi)心世界，強調(diào)自我完善，用“心”來攝影，柯錫杰常說的“用心體會就是一種‘寬’”，這個“寬”，不是物理的寬，是中國古代“無理而妙”的命題。ARTS NEWS及ARTS IN AMERICA雜志藝術(shù)評論家Gerrit Henry則認為他展示給觀眾的景色是一種“帶有寂靜性質(zhì)的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中既帶著羞赧又霸氣、枯寂卻美感的、入世又出世的兩極性質(zhì)”。這種“枯寂”的氣質(zhì)，或許是得益于在北非如苦行僧般緩緩的漫游、行禪般的心態(tài)。更多的是源自于中國古人的“寧靜虛和的天地”“節(jié)制”“以少則得”等薄淡雋永的東方隱士風范。

柯錫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我仿佛什么都沒有，又仿佛擁有全世界”（柯錫杰），地平線遠遠的那頭，大量的“留白”，白衣女子已經(jīng)快走出了畫面，幾秒鐘就不知道會流逝到什么地方，灰綠色的天空已經(jīng)不在是天空，“一種形式，即一種意象，它離開了它的實際背景，而得到了不同的背景?！薄缎小吠昝赖年U述了宗白華的理論。讓觀看的人體味到了含蓄廣博的，意蘊無窮的深層次意味。柯錫杰用“心”體悟的結(jié)果，是讓古老的東方意蘊融入當代攝影，讓他的視界更廣闊，有足夠的“空”間來蘊藏生命本身無限的靜謐和優(yōu)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