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劉長華
在有關(guān)湖湘文化的精神氣脈把握和厘界上,“經(jīng)世致用”與“浪漫情致”并舉的說法較為通行,但這對明顯充滿著意義對壘的概念在解釋諸多的文化現(xiàn)象上往往左支右絀。本文不揣谫陋,認為能予以統(tǒng)攝這對概念似可借用李澤厚先生所提出的“情本體”(李澤厚:《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54頁),即無論是介入社會、事功用世,還是退守泉林、辭采傳世,都以源自生命底層的情感矢向為根本,這與北方中原之沉著內(nèi)斂型的倫理文化鮮明對照,與湘楚大地固有的神巫意識一徑相聯(lián)。抑或如此,近現(xiàn)代湖湘人士參與政治、投身革命才表現(xiàn)出“令人顫栗”的執(zhí)著堅毅。事關(guān)湖湘文化這種“情本體”,現(xiàn)代詩人朱湘就曾說過:“祖先崇拜的創(chuàng)造者,有獨無偶的中國宗教詩歌《九歌》的創(chuàng)作者屈原,便是南部的國民性的結(jié)晶。械斗,至今仍然盛行于長江、珠江兩流域一帶的風俗,便是宗教性的家族觀念的表現(xiàn)。幾千年來,‘御制’的孔子學說主宰了中國,于是,完全符合了家天下者的初衷,那一股原始的宗教的熱誠不復(fù)存在了。哪能人人都作孔子,理智的泰山,一般人都是情感的動物,他們所更切身需要的,便是汨羅江的水!”(朱湘:《朱湘文集》,線裝書局2009年版,第277頁)確乎,只有如此才能“同情性”(呂元禮:《政治文化:轉(zhuǎn)型與整合》,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頁)地理解以楚辭湘歌傳世的屈原其本人“九死不悔”地“忠君”和“愛國”。著名詩人彭燕郊于1950年開始扎根湖湘土壤。經(jīng)過三十余年的陶染熏炙,湖湘文化已經(jīng)融入了他的精神血液之中,他在政治人格“歸來”、復(fù)出詩壇后所譜寫的“歸來者歌”中深潛地傳達著這種文化特質(zhì)。在我看來,有如下幾個方面的表現(xiàn)。
解放之前,在形式上有過孤心苦詣經(jīng)營的彭燕郊卻很少選擇贈答形式的詩體,盡管他信奉的是“審真”詩學。湖湘文化的邊緣性,長期的政治放逐使得彭燕郊一旦“歸來”,特別希冀能與這個世界訴說和溝通。而湖湘品格所秉持的“真情實我”,讓彭燕郊找到敞開心扉的動力。毋需論辯,贈答從形式上就契合“談心”。湖湘文化使得彭燕郊比外地的同儕操拿起這種體裁來得更自然、順當。實際上,“楚辭”中的《天問》《招魂》《大招》等何嘗不是贈答體的原型呢?寂寞的和“蠻荒”的湖湘人需與神、與自然對話。在神面前,他能不全真葆性、以情動人么?以下即是彭燕郊的贈答詩體在“歸來者歌”中的幾點表現(xiàn)。
首先,相慶“歸來”。彭燕郊的《歸來》是贈獻給“遠清”的,而通篇的主體全部是“我”,充分顯示了相慶意味。彭燕郊和“遠清”們不僅僅是在歸來,更是在互相勉勵走向未來和走出整個人生的精神苦旅……既然名謂“歸來”,自是不能離開對棲身之地的觀照,彭燕郊相繼寫下了《鷲巢》《家》等詩。歷經(jīng)政治運動尤其是“文革”的翻抄,聶紺弩的家里難有長物、徒然四壁,一副“鷲巢”模樣。當然,家在某種意義上都會成為沉重負擔,無牽無掛才適合于飛翔和戰(zhàn)斗,但人生在世須有一方港灣,遮風擋雨、溫暖身心、撫慰疲憊。到了《家》中,“這小小的家/他自己的血肉的一部分”,非常形象地揭示了家園之于主體的不可分割。蝸牛是卑微的生存者,生存空間朝不夕保,隨時會被人家捏碎?!肮?,殘暴者出于一時高興/一時高興而異想天開/或許僅僅為了消遣,下了毒手/小小的蝸牛的家成了碎片”,蝸牛成了真正一無所有的流浪者?!叭藗兂Uf,家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如今,他該感到輕快了吧/誰知道呢?可能,習慣于輕快/并不比習慣于沉重容易?!庇嘘P(guān)于“家”的難題恰恰表達出了他對“家”最為強烈的渴慕,更坦露了一個存在的真實。政策落實了,大家都在歸來,多年音訊已絕的朋友互通書信了,令人百感交集?!翱裳蹨I,月亮還是那樣晶瑩/大滴大滴的眼淚還在那里落著/當心啊,再不要讓淚水模糊了月亮……”(《讀信》)信件捧在有情人手里,就是掬上一掊明月清輝,再現(xiàn)了“千里共嬋娟”的意境。不過,淡淡的哀憐和細細的激動依然閃動著發(fā)人深省的力量:“當心啊,再不要讓淚水模糊了月亮?!弊x到這些“歸來者”作品,彭燕郊就以詩歌的方式寫下了《讀〈北荒草〉》《花是這樣開的》《金色的谷?!纷x后感、文藝評論等,借別樣途徑與友人推心置腹、肝膽相照。其次,慰悼傷痕?!尔}的甜味》,似可歸為“傷痕文學”之范疇,上帝在人類感到痛苦和壓抑時,就安排了眼淚以對。體驗苦難常是獲取精神財富和領(lǐng)略人生要義的渠道。在比食鹽還要苦澀的歲月里,在人生的舞臺上,不少人只能出演掛牌的小丑,面對專政群眾的揶揄與喊打,“重復(fù)搬弄逗人厭惡的動作……”(《聚關(guān)燈》)生命尊嚴被褻瀆,回顧起來,令人心有余悸。在給演員M·T的詩《聚光燈》中,彭燕郊借題發(fā)揮“一個演員,難道應(yīng)該表演自己/尷尬處境時的狼狽相?/難道可笑的不自然,也能給人美的享受?/難道應(yīng)該表演‘我不得不做戲’?/……確實,我也曾經(jīng)希望/有一道紅光永遠跟著我/而且我老是擔心,無論如何/也不倒霉到那道慘綠的光/緊緊地盯住我不放”。易卜生說過:“對于作家來說,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一種自我審判。”(引自周憲:《超越文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31頁)彭燕郊在撫慰傷痕之中,多了一些自我反思的力度。不堪動亂折磨,許多人相繼失去了寶貴生命,后遺給幸存者太多的綿綿傷感和悼念之情?!妒壶B》是為紀念嚴杰人而作。長歌當哭,但這首詩剛開頭就煞了尾,戚戚之感已是難以形諸。詩歌的結(jié)尾也是“繁華落盡見真淳”,近乎“無事”:“聽得見幸存的桅桿在低聲嗚咽/記起失去的好友,感到哀傷……”邵荃麟先生被平反了。卲荃麟已是植根在彭燕郊情感深處的一株大榕樹(《懷榕樹》)。邵荃麟的“奇跡”“意志”讓彭燕郊同樣無語凝噎,這正好也說明了苦難是過于沉重。但是最終依然筆墨達意,彭燕郊無法繞過生性善感、易于感恩的自我。最后,祝福世界。彭燕郊的世界被苦難所圍剿,幾于窒息。但彭燕郊總從憤怒中突圍出來,努力報之善良的人們以溫暖與嫣然,在祝福中,讓別人多份生存的信心與動力,“反抗絕望”。這些贈答詩多是題給“歸來”老藝術(shù)家?!读终Z》《黃昏之獻》《一朵火焰》,分別贈獻給牛汀、半九、孟克等,這些詩歌春暖花開,濃蔭繁花。經(jīng)受挫折多了、重了、久了,很多人就有閱盡人生的疲憊感和孤望感。彭燕郊在鼓舞他們,更在身體力行,以現(xiàn)衷心?!讹L》是獻給猶豫觀望中的朋友?!赌_印》呢?是規(guī)勸人家應(yīng)該一路下走。向M·E說“忘卻”(《忘卻》),彭燕郊希望人家有平常心,不再糾纏過往,權(quán)當永遠過去,要著眼未來。在寫給同行S·T的詩中,彭燕郊在“推銷”大地意識?!坝来娴氖欠饰值拇蟮?——大地在等待洪水的到來”,以不變應(yīng)萬變,大地在彭燕郊心中是一種人文,一種信仰,她固若金湯,從容自若。不少詩歌也是給陽光中的年輕人,其中有《眼睛》《秘密》《成熟》《完美》等。新一輩人走在成長路上需輕裝上陣,彭燕郊在跟他們交心。
彭燕郊詩歌的核心基點便是回歸母愛,即找尋心靈的子宮。這與他出生地的“媽祖崇拜”有關(guān)。而湖湘文化的古老而年輕的狀態(tài)讓他找到了強烈的共振。神巫文化的延宕激蕩,使得湖湘文化在品格上就不像其他文化那樣老成持重。神巫文化在文化史歷程中就是人類文明兒童時期的精神結(jié)晶,它干凈、純粹、明亮。所以,像曾國藩等一干人在為官處世時自然而然地以“拙”術(shù)著稱,言行總不乏可愛之處。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甚至都給人感覺是混沌未開的。“歸來”后年屆六旬的彭燕郊的確有種“返老還童”的意興。
彭燕郊在急管繁弦之中送出一段段清音,這些清音就像還未曾變聲的小孩所發(fā)出的。彭燕郊先后寫下了《飛鳥們》《小飛蟲》《水里的天》《“呵叱,呵叱……”》《太陽照著》《路上》《春水》《油菜花》《犁》《雷》《雨》《插田上岸》《水庫》《桃花開》《大河漲水》《田頭即景》等,這些按他后來的說法,“曾有總題‘南國淺春譜’,可以說是組詩”(彭燕郊:《彭燕郊詩文集》(詩卷·下),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57頁)。一個“淺”字也就充分地說明了彭燕郊寫作之手是歡暢不滯的,詠嘆調(diào)子是清麗躍動的,這便是童心的直觀詮釋,而非一般的田園詩所能歸納。無憂無愁的畫面是少不了對有關(guān)農(nóng)村青年男女的情感描繪的。一首《田頭即景》就把他們簡單、淳樸、健康的情愛心理展露無遺。姑娘舉手投足間都是散發(fā)著一股迷人的魅力,小伙子為之傾倒,為之發(fā)呆,但只會傻笑和說說,不解風情,姑娘很大膽也很嬌羞,話語充滿鼓勵和期待。農(nóng)家女孩愛意萌動時的心態(tài)、神情活靈活現(xiàn),了無機心的多情湘女形象躍然而出。
第二故鄉(xiāng)——桂林令彭燕郊心靈回返。他寫下了《漓江舟中作》,大地意識如影隨行,感恩情懷呈現(xiàn)紙上。問答對白是這首詩歌的骨架,楚辭風貌影影綽綽。對白是緊緊圍繞“笑”字為核心而展開?!皨?,告訴我你是怎樣教我笑的?/什么時候我學會了笑?//媽,告訴我你是怎樣逗我笑的?/什么事情叫我喜歡,我就笑起來了?”詩歌一破題甚至都表達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煩惱感”。笑意暗含著彭燕郊心神是放達的,充滿了人情溫暖和生活信心。這轉(zhuǎn)化到大自然中來,就成了與物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彭燕郊對大自然的姿態(tài)是擁抱的,所作的《畫山九馬》《漓水竹林》《飛來石》即是。桂林不僅山美,連天象氣候都引人入勝?!翱∶赖纳椒逵辛祟B皮的表情,/像剛才偷偷地哭了一場,忽然被人發(fā)現(xiàn)/趕快收起眼淚,正不好意思地笑著……好像在說:/不是真哭,是鬧著玩的。/又滿面春風了。”(《晴雨》)山峰被人格化,就是易感調(diào)皮的壯族農(nóng)家姑娘的化身。彩虹是易逝的,“裸露了那么一點點,/只有那么一會兒工夫。//天是非常莊重的,/總是矜持地掩藏它那彩色的軀體”。但是桂林的江水卻能挽住那一彎赤橙黃綠青藍紫,展現(xiàn)永久性的魅力。桂林的空氣潔凈,江水碧藍:“在水的綢鍛般的軀體上/各種各樣的綠互相映照著。//水流轉(zhuǎn)彎的地方,水笑了,/水里出現(xiàn)了一條虹,七種顏色的虹。//水里的虹從來不叫水著急,/讓你看個夠,不會躲進衣裳把自己掩藏?!迸硌嘟荚谶@里是要表達對人間勝于天堂的贊賞。有虹的世界,人的心情就是有色彩的。桂林的霧也是充滿詩意的:“很輕的,很淡,像煙,/走近了就看不見。/有時,它也會濃起來的,/你必須等待。”(《霧》)霧在彭燕郊的眼里和筆下也是通人性的。這種思維便是人們常言的“巫術(shù)思維”,彭燕郊進入其中毋庸置疑是有其根祗的。
美麗的風景一般亦有一段遐想的美麗傳說。傳說同樣能開啟人類的心鎖,賦予人類生命自由與飛揚,當然也是人類童年文明產(chǎn)物。桂林山石充滿靈性,人們聯(lián)想它們是一位位仙人下凡,留戀人間,駐守著這永恒?!跋扇藗冇肋h是孩子,/過于無憂無慮了,/成天沉溺在游戲里,/在歡樂里尋求更多的歡樂”(《仙人們》),此時彭燕郊腦袋里盛裝著游戲,游戲應(yīng)該像小孩子那樣沒有功利,干凈純粹。彭燕郊是想將多年的負累和痛苦徹底地放一放。因此,到了《傳說》中,彭燕郊就特意構(gòu)建了一個意象——“曬太陽”?!按筇柕娜兆樱?河灘上一片溫暖,/有幾個人懶散地/在那里曬太陽?!薄皶裉枴边@一意象所包含的意蘊就是翻曬著悠閑、自由、寧靜與無欲無求……給人以前工業(yè)社會的精神享受,也與政治桎梏無涉。個人的存在不是被孤獨所籠罩,也不為他人、為集體所肢解,自我的心靈就是最大的宇宙,任思緒漂流,任時間來回擺渡。自由是這些“仙人”最大的天性,也就是童心回歸自我。
在“情本體”意識驅(qū)使下,彭燕郊在山水田園之中雖然表現(xiàn)很陽光,但這種陽光是來自返老還童的心境。這種返老還童本身就是極致性的情感體驗。而他一旦進入藝術(shù)之中,更是將這種極致性展現(xiàn)得一覽無余。湖湘文化藻澤莊騷精神而來。莊騷精神對藝術(shù)之心的絕然珍視正是自我的最大表征。這是共識,無需驗證。彭燕郊忘我地投入藝術(shù)欣賞的擁抱之中。
《鋼琴演奏》是作者欣賞完人家的鋼琴表演所作。詩歌詳盡描述了演員表演的整個過程。描述是緊緊地扣住“手臂”而展開,同時兼及面部,又精微到嘴角、眼神等極能傳情表意處。視線在高下遠近騰挪跳移,這是對現(xiàn)代影視技術(shù)的巧妙運用。詩作者對表演者觀摩之忘情,是與表演者“合一”的。正因如此,行文才能酣暢淋漓、游龍走蛇、不能自已:“他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他演奏,用力逗弄那些袒露在他面前的/繃緊了神經(jīng)般的,彈簧般的琴弦/沉著地,像斗牛士/用火紅的布逗弄火紅眼睛的發(fā)怒的牛/于是,成群結(jié)隊的,搖動著滿頭亂發(fā)的/漲紅了臉的、胸脯起伏的音符,喝醉了一般/互相追逐,互相碰撞?!睌⑹稣叩纳υ诳駸岜?,進入到了非理性狀態(tài),敘述者受控、凝滯的情緒全然釋放了。通感手法和散文化筆調(diào)綜合,一股生氣貫注其中,躍動著音樂的質(zhì)感。久違了,彭燕郊這般將心神拋擲出去。在藝術(shù)面前,彭燕郊愿為簡純的孩子?!拔覀兇蠹叶枷癫判褋淼暮⒆?用甜蜜的眼光注視這個親切的世界/世界是變得可愛可留戀了/呵!活著,勞動著,戰(zhàn)斗著/愛著而且被人所愛,是多么幸福呵?!保ā朵撉傺葑唷罚╇S后,《東山魁夷》《小澤征爾》等相繼誕生。對于東山的畫,彭燕郊概括道:“堅固像一片片大理石,/卻感觸到跳動的生命//真實和想象的結(jié)合/東西方繪畫的融會貫通?!北薇偃肜?,展現(xiàn)了一個藝術(shù)行家的識力。彭燕郊對于細節(jié)把握,也是感性十足的,策馬著“歸來者”的激情:“你的耳朵在偵察,/你的眼睛在傾聽,/你的指揮棒上/跳動著你的神經(jīng);/或是月夜的行軍,/聽到嘚嘚的馬蹄聲;/或是低下頭去,/聽得情人絮語黃昏”,結(jié)構(gòu)可謂上下求索,神游八荒,想象力在怒放,而且行文又是干凈清晰的,歡暢之中彰顯著學理與理性。在《小澤征爾》中,彭燕郊更激動,寫作思維更“散文化”,物我渾然交融,下筆就是上百數(shù)行,將自己推向極致性體驗之中。有了激情感染,彭燕郊沒有理由不激動。大抵只有激動才能傳神地刻繪出小澤的激情。在小澤漸入忘我的過程中,彭燕郊始終沒有忘記聚焦——手?!笆帧痹谠姼柚谐闪耸闱榫€索,是引領(lǐng)著每一節(jié)的關(guān)鍵詞。手是指揮家的全部生命之所在,是他的大腦,也是整個樂隊的大腦。彭燕郊切中肯綮。在《聽楊靖彈〈霸王卸甲〉》中,彭燕郊的心靈在字里行間依然是為藝術(shù)灼燒,他享受著快樂的痛感和感悟著人生的真諦。此詩似是徑取了《小澤征爾》篇中的高潮片斷,一入題就進入角色:“音樂落入我懷中,音樂/是一只靈鳥,我用雙手/捧住音樂,溶進音樂的體溫/音樂的顫動。于是我/失去音樂,失去自己?!迸硌嘟己鸵魳啡跒橐惑w。音樂的跳動就是彭燕郊的脈動,音樂的語言就是彭燕郊的心聲。曲調(diào)中每個節(jié)奏或旋律,在彭燕郊耳朵里,都是活生生的:“以其節(jié)奏,其旋律/交替反應(yīng)于音樂感的高燒與冷顫/有時低聲細語,像拉家常/有時狂熱傾瀉:關(guān)于生、死/停止,或是繼續(xù),悲傷和歡喜/期待,或是絕望,是和不是/不,都不是,早已超越?!迸硌嘟家鸦谏婧圹E解讀生命了。幾十年的風雨滄桑,幾十年的出生入死,彭燕郊都在“二元”體驗中煎熬?,F(xiàn)在彭燕郊要超越,超越這二元?!吧^易也”,彭燕郊想到了順其自然,不再糾纏著生與死、現(xiàn)實與理想、希望與絕望等心靈上的彷徨與蹉跎,但不是安守天命的順其自然,而是不容置疑地讓生超越死,理想超越現(xiàn)實,希望超越絕望,盡管死亡不可抗拒,現(xiàn)實不能逃離、絕望難以揮斥……“有限和無限互相抵消/永恒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明確地指出了這種超越是“赴湯蹈火”的。此時的“參悟”為彭燕郊后來創(chuàng)作《生生:五位一體》等作了“預(yù)演”。
參觀“金山農(nóng)民畫”時,詩人回想“我”出行時,母親在“我”眉心上蘸點鍋墨辟邪,此乃母親的心靈之畫?!拔摇辈⒙?lián)想到媽祖廟前的石獅子,“我總是把手伸到獅嘴里——它不會咬我的/不停地玩那滾圓的石珠子/抓起來,丟下去/石珠子丁零丁零的,好聽極了/我開始幻想”。石珠子給彭燕郊以想象激發(fā)和藝術(shù)啟迪。這啟蒙和幸福感又從“母親”和“媽祖”這母性的意象生發(fā)開來。作為情結(jié),作為創(chuàng)作血脈,彭燕郊繞不開對母愛這一心靈寄托的永遠追尋。自愿永遠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在情感腹宮中獲得“愛”與“美”。這“愛”和“美”就是對苦難生命的摯愛和以藝術(shù)來救贖。
陳愛蓮因“文革”離開舞臺人生達十幾年,但藝術(shù)之心始終沒有荒廢。手腳上“鐐銬”一旦解除,她就舞動生命的春天。這正如彭燕郊自況道:“任何強勢都不可能從人心里把藝術(shù)奪走?!保ㄅ硌嘟迹骸杜硌嘟荚娢募罚ㄔ娋怼は拢衔乃嚦霭嫔?006年版,第362頁)民間有云:“演戲的是癲子,看戲的是傻子?!痹凇蛾悙凵彙防铮硌嘟甲愿蕿椤吧底印?,忘記自我、忘記時空而被藝術(shù)所駕馭的“傻子”:“我,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追隨你”,“我,原野里一棵無名的小草,/儼然地瞪著睜得大大的眼睛”,“我是那樣貪婪地盯住你——/像孩子想拆開心愛的玩具,看個究竟”,“我難以說”,“真不明白”,等等。彭燕郊整個精神視線已被陳愛蓮的表演所牽系,在視覺盛宴中丟掉了自我,無所適從,只有不停地陶醉在藝術(shù)魅力之中。彭燕郊需以藝術(shù)的敏感來淡忘生活的敏感,以對眼前的執(zhí)著投入來忘懷曾經(jīng)的傷痛苦楚甚至存在的真相。
綜上,不難看出彭燕郊的“歸來者”詩歌是與一般的“歸來者”不同,從中沒有顯露出“東山再起”者“黃山歸來不看岳”之勞苦功高的霸氣,也沒有“王謝前燕”者“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之息影泉林的暮氣……湖湘文化的“情本體”讓他更加癡迷醉心于對“美”與“愛”的理解,當然正如上面所述這種癡迷醉心可以轉(zhuǎn)化為政治激情,所幸歷史選擇他在詩藝道路上不斷井噴能量,讓他在詩藝的道路上不斷突破自我、不斷完善自我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這種“情本體”在詩學框架之中其本質(zhì)屬于浪漫主義范疇,而彭燕郊卻立足于現(xiàn)代主義角度對浪漫主義多有排斥(劉長華:《彭燕郊評傳》,湖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12頁)。這種矛盾是張力,極大地豐富了他的藝術(shù)彈性空間。另外,通過對彭燕郊“歸來者歌”的體認,為我們窺測湖湘文化提供了又一別樣的窗口。